耙耧系列Ⅱ-黄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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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世界像粪。

    我用力想呀想呀才想起原来像是粪。

    我爹和到寿的老猪一样儿,哼哼着爬上山梁来,日头一个冷噤,就哆哆嗦嗦发不出黄光了。我窝在落日里屙屎,窝着想着睡了过去,看见从城市来的那个女人,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红绸裙子来,说年月里物价涨到了天上,你给我那丁点东西,刚好够给一家人添一套衣裳。城里的女人跟我爹要那样东西时候,总是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裙儿,笑得红花烂开。我死怕她撩她的红裙,大腿上的白嫩吓得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得起皮,我得屏着气儿用舌尖不歇不停地去舔我的嘴唇。可是,城里的女人总爱撩裙儿。她撩裙儿时候,即使我在天东地西,背又对她,也总能看见她撩的裙儿,看见爹把那东西给了她去。爹活活是一头猪,从来不把那东西给我。我屙着爹就揪了我的耳朵,说该死的二憨,你说说今天到底卖了几筐沙子,你哥只给我这一丁点儿钱。该死的爹把我的耳朵拧得热疼,热疼里城里女人的红裙儿一个飘忽就没了踪影。爹把我揪到沙金的洞口,像丢一兜猪的下水样把我丢在地上。我系上我的裤子,看见哥坐在洞口的沙地上,脸青得像死过了三天三夜。

    爹说,说吧老大。

    老大吸烟,吐得黑雾腾腾,说让憨子说吧。

    爹说,说,憨子。

    我说,说啥?

    爹说,说说你哥今儿到底卖了几筐沙。

    我说我管他卖了几筐沙,我咋知道他卖了几筐沙。爹听了这话,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把我踢跪在了地上。跪下时候,我听见日头叽哇一声,就落进了山里,被一条山缝紧紧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山梁上一下凉阴阴的,铺展了一层薄黑的颜色。远处近处,挖金、磨金、淘金的人,一迈一迈地走进他们的棚里,走进他们在村里租的房里,扛着他们的家什,就像扛着挖金时塌方砸断了的他们孩子的腿。从这山上一百块钱买一筐沙子,装进面袋,扛到河边,在搓衣板似的淘金板上淘呀淘的,到天黑日头被山缝挤了进去,就掏出一抹干屎粉样的东西,装进牛角尖里,或装进一个小药瓶里,扛着那被水泡红的板子,提着舀水的瓢儿,回到我们村里去了。

    爹是不淘金的。和哥一道卖沙。自家的山梁头上,爹说这儿有金,哥挖了,到河边淘了,就果然有金。以后就再也不种地了,挖沙,卖沙。从四面八方过来淘金的人,见了爹就开始哈腰,脸上没笑,决不敢和爹说话,爹也不去搭理他们。连从城里来做黄金生意的漂亮女人,见了爹那脸上的笑也粉桃红红的。只有老大,从此和爹就冷冷热热起来。

    往日,爹总守在洞口边上,我和老大进洞挖沙,谁给爹一百块钱,就把那沙买去一筐。可今儿,那城里的女人来了,爹后晌在家守了人家,由老大守着洞口卖沙。爹说他最少少给他交了五筐沙钱,哥说今儿生意压根儿不好,爹把洞口筐漏的黄沙抓一把在手里掂掂,说这沙压手,正是金旺时候,能生意不好?你说这话鬼都不信,能瞒过你老子我吗?

    哥他不再说话,蹴在洞口抽烟,一根接了一根。

    爹说到底卖了几筐?

    哥说钱都给你了有几筐是几筐。

    爹说死了我都不信。

    哥把烟头丢在地上,说不信你搜搜我的身子。

    爹说我后晌看见你媳妇来了山上,有多少钱都可以让她捎回家里。

    哥说我是你娃不信我你还信谁。

    爹说你敢明誓吗?

    哥说,敢。

    这时候,天就要彻底黑将下来,嫂子来唤大伙儿回去吃饭,爹说你来了正好,一家人都跪下明誓,说谁后晌要贪了沙钱,谁遭电击雷劈。于是,老大先跪下来,面对沙金的洞口,说我贡老大要贪了一筐沙钱,明儿进洞背沙,塌方把我砸死在洞里。大嫂跪在洞口前的平地中央,把她的干菜瘦脸对着傍黑的天说,我今儿要从这洞口拿走了一文回家,我一辈子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老天让我断子绝孙。完了后爹就把目光盯在我的身上,说你呢?我扑一下坐在地上,说关我个啥事儿,屎都不让我屙完。

    爹不再看我,朝前走了几步,车转身,看看天,看看洞。慢慢地跪在哥和嫂的面前,把声音弄硬成冬天的石头,说我今儿要屈说了他们俩,我贡贵不得好死,暴病死了还遭贼揭墓,把我的尸首扔到路边喂狗,要是我没有屈说他们,老天你就凭着良心办吧,叫不叫他们的誓话应验,我贡贵都不吭一声。

    明誓完了。

    大嫂说,该吃饭了。

    哥说,啥饭?

    嫂说,桃从城里回了,爹让烧了好的。

    爹说,都起吧,吃了饭夜里还有事儿。

    天就要黑将下来,山梁子漫满了雨天的潮味。爹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哥嫂也拍拍膝盖上的沙土。爹说你们走吧,我留下一会儿。蹲着把洞口的漏沙拢到一块,爹说看看这儿漏了多少,我就知道后晌儿卖了多少。

    哥说,爹,天黑了你不回家,我们咋能先端碗吃饭?

    爹说,那,二憨,你还留下看着洞口,吃完饭老大换你回去。

    我说,我还没有屙完,就又窝回到洞口西边的洼里,接着屙起屎来。这一回,我将就蹲着,目光从面前的蒿草缝里,真的看见了城里的女人桃,一手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另一只手也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在村头朝着这儿张望。她仍然是穿了那红的裙子,火辣辣烧得人家眼疼。她还朝这儿唤了一声,在她那水亮亮唤声里,老大说他媳妇,你搀着咱爹下坡。干菜似的老大媳妇,就扶着猪一样的老爹,踩着桃的叫唤,朝村落里去了。

    二

    桃这个女人,其实就是我娘。

    我娘那个女人,死了以后,好多年月里爹都独自过着,领着老大和我,像领着两个没啥儿喂的小猪。可在一夜之间,村里有人做了生意。丢下锄把,就不再是庄稼人哩,进城以后,好的饭铺也进,好的衣物也买,有女人从墙角出来拉了他的胳膊,不推不让就跟着女人去了,过一会儿转来,口袋的钱虽然没啦,那脸上却挂了厚实实一层红笑。爹跟着那些男人进了一次城里,回来在门口吐了一口恶痰,说我操他祖宗八辈,你们富还能富过我贡贵。爹领着老大和我,在自家的山梁上转了一天,日落时转到一个崖下,说挖吧。

    就挖出了沙。

    爹说淘吧。

    就淘出了金。

    爹说卖吧。

    就卖回了钱。

    转眼间盖了瓦屋,给哥娶了女人,村人才明白,说挖吧,淘吧,卖吧,连贡二憨那样的人都不要地啦,谁还再种庄稼。你这边一泡屎还没屙完,那边的村人,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就已经把一个世界开肠剖肚完了。先是户户挖沙淘金,偷偷地卖金,后来就开山,就放炮,把沙和矿石卖给外村人磨去、淘去。磨了淘了,也不用下洛阳,闯广州,那些外地的男人女人来门上收金。你不卖,他还要跪下磕头。女人们漂漂亮亮,涂了脂粉,被小车从城市送来,租着一间房子住下,专干那收金的营生。爹是被收金的女人围着转的,他自个儿有金,他还能让那些女人去某某家里收金。一个叫秀兰的女人,其实不会啥儿,她治过爹的感冒,也就天黑时去给爹喂药,天亮才喂完药水出门。有年冬天清早,老大从他媳妇的怀里出来,踩着白雪去厕所倒盆,碰见爹这头老猪去送那个女人,老大就站在雪地,端着尿盆不动,直到爹又转回身子,尿在盆里结成金黄黄的饼子,说爹,你还叫做人哩。

    爹在院里淡了一下步子,说倒你的尿去。

    老大说别忘了你已经六十几岁。

    爹扭过身子,一脚踢在老大端的盆上,尿水和金饼一下都飞到老大脸上。爹说大冬天你搂着你媳妇不冷吧?爹回了屋去,老大在雪地木了半晌。

    两年以后,这叫秀兰的女人拿着爹的两根金条走了。老大说城里的女人能是好东西?爹笑笑,让她走去,说我还怕她一辈子不走,不走她死了咋埋?也和你娘埋一个墓坑?以为爹已经好了,可几月不到,这桃就进出了爹的屋里。我说桃漂亮,是因为桃脸上、鼻上都有稀稀密密好看的黑斑。桃的漂亮比秀兰过了许多,又比秀兰年轻许多。桃不像秀兰那样偷偷摸摸。桃胆大。桃见了我就问,二憨,你爹在家不在?我望着桃笑笑,说爹在,桃就从大哥家门口走过,往爹的屋里去了,有时还钩个回头,说憨子,我给你爹说了,你爹说碰着了就给你娶一房媳妇。

    我想娶个媳妇,娶和桃一样的媳妇。

    我窝在洼里屙着,透着草缝看桃的红裙,直看到桃和爹这头老猪一同走进家里。天也该杀,桃一走进那红砖门楼,它就黑糊在我的眼上。山梁上的潮气,像老大媳妇洗了锅碗倒在门外的恶水。村落里噼噼啪啪拉亮许多灯光,鬼眼一样瞅着这个山梁。静得很哩,淘金河里的流水,响到山梁上来,电闪雷鸣一样。

    有人从我身后走来,说二憨,让我背你家一筐沙吧。

    我说背屁。

    那人说我给你钱。

    我说不要。

    那人说你真是憨子,就扛着一个装沙的面袋往山梁里边去了。他照的手电筒光,粗粗一个柱儿,把他的脚步声也照出了金黄的颜色。回到洞边的棚屋,点了马灯,躺着睡了一觉,老大就来了,提了肉菜、白馍、米汤。汤里的红枣煮烂摊了开来,红得如桃的红裙。我吃着,哥说,有人来买沙吗?

    我说,有。

    老大说,卖没?

    我说,他求我,没卖。

    老大说,往哪去了?

    我说,往西。

    老大从棚屋里出来,站到梁顶上往西死瞅一阵,回来躺下,把烟抽得唉声叹气。说吃完饭你去把那买沙的人找来。我说咋哩?哥说不咋,找他有点事儿。我说不咋了你去。

    老大突然从铺上坐起,冷阴阴地看我。

    我把吃完的筷子拍在碗上,冷阴阴地看他。

    老大吐了一口长气,脸在灯光里成了沙金的黄色。他走出棚屋,看看外面的青天白星,回来说二憨,你我是不是亲哥弟兄?

    我想尿,但我没有去尿。

    世界上谁近都没有你我最近,老大说,亲哥弟兄,一奶同胞,咱弟兄俩不能看着桃那个女人糟蹋咱爹,不能看着她像秀兰一样,过两年卷着爹的金子和钱,回到城里连个影儿也没了。

    我说咋办?

    老大说揍她这个狐狸,你是憨子,见了她就打,见了就打,不愁她不离开咱爹,不离开村落。

    怎能打桃。桃的裙子那么红艳,大腿那么白嫩,又是城里的女人,早上晚上都把牙刷得白白甜甜,走过去一阵清凉,我当然不能揍桃。我说怪桃呀?怪爹,打桃一顿还不如把爹按在床上揍了。

    老大吃了一惊。老大看我的双眼瞪得就像从沙洞挖出的石头。老大说二憨你真是个憨子,能打爹吗?爹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个沙洞挖完,下一个咱去哪儿挖?你这边打爹,那边爹倒真的和桃那女人一个心了,金子和钱,都给了女人,咱弟兄俩哭都没有泪了。

    老大说还是揍那桃吧。

    老大说把桃给赶了,爹卖的沙金钱,爹屋里的金条、金砖、金块都是我们弟兄俩的,别说娶一个媳妇,娶一百个媳妇都用不完哩。

    这么说还是该去揍桃。

    下半夜天气冷凉,露水滴答滴答。村子在夜里像山梁上的坟地。人都钻到墓里睡得没有一丝声息,只有村那头的赵家,孩娃挖金砸死在了洞里,明天埋葬,今儿夜把那响器吹得起起落落。没有声音时,村子也就死了。吹打起来,村子就又活了。响器声像淘金的河水,浑的,金黄金黄。我去揍桃。哥说桃每天天不亮就离开爹那头老猪,回到她租的房里去。她租的是村中央的房。村中央些微热闹,有点城里的味儿,门面房就租给来村里倒黄金的男人女人。有的时候,那男人女人也住到一个屋里,不是一家,过得和一家一个模样。老大说不能去那村子中央,外地人都是一拨儿,真打起来他们都要动手。老大说你藏到村头的胡同口,桃一出来扑上就打,把她按在地上,想怎么就怎么,衣服剥光了都行。

    我就躲在胡同口儿。

    天将亮时,桃真的从我家走了出来。那时候我将要瞌睡,靠着一垛玉蜀黍秆儿像靠在桃的怀里,热热暖暖时候,听见了吱的一声门响,像知了在半夜突然想尿,便叫了半声。我睁开眼睛,看见爹的上房,窗口亮得像在窗上镀有金子。接下,桃出来了,爹来送她。

    爹说,今儿夜里还来啊。

    桃扭头笑着,说你看你那身子。

    爹说,今儿我杀个鸡吃。

    桃说,回去吧,把我要的东西准备准备。

    爹回去后,桃站在门口的堤上,朝山梁的沙洞那儿看了一阵,好像要往那儿走去。为了揍她我等了一夜。我得把她叫住。她立在那儿回过身来,迷迷糊糊看我,我一拳打在她的脸上,然后一脚再踢在她的腰上,她趔趔晃晃几下,滚到了大堤下边,我就站在大堤上,把手扶在腰间,说桃你这个狐狸,你立马滚出我们村庄,要敢再勾引我爹一次,我打断你的双腿。我下决心打断桃的双腿。桃在天的蒙亮中立着,我朝桃走了过去。桃的红裙儿红在风口,摆得噼里啪啦,像一面红旗。桃的小腿也是红的,从掀起的裙下看去,像立在地面上的粗壮萝卜。我朝桃走去。桃正要往山梁上走时,又回过身来。

    二憨,桃说,你起得早呀。

    我说,我在这儿等你。

    桃说,有事?

    我说,我等了你一夜。

    桃说,啥事?

    我说,老大让我揍你。

    桃怔怔地望我,就像压根儿没有见过我。望了一阵,桃把她额前的头发撩了,说二憨,你爹六十多了,我从省会丢掉我的孩子来侍奉你爹,你家沙洞里淘出的金子,都是我帮着卖了出去,卖了全村最高的价钱,为了你们贡家,我回去我男人打我,女儿不跟我说话,你们贡家富了,钱堆着像一堆树叶,可你爹从来没舍得白给我一张,就这你还来打我?在这儿等我一夜打我不是?

    桃她看我,在越显明亮的清早里,目光汪汪就像两池清水。

    我说,是老大让我在这儿等着揍你。

    桃说,二憨,你听他的?

    我说,不听。

    桃说,对了,不听就对了,你听我的,年内我一定让你爹给你娶一房媳妇,你看上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

    我说,桃,我看上了你。

    桃把眼睛眯着看我,看了一会儿桃说,下次我回城里给你领一个比我好的。

    三

    我等着桃回省城给我领回一个好的。等着等着,老大狠狠把桃揍了,还把桃的头发揪下一把,像扔一把枯草,扔进了我家院里。桃的头发又黑又亮,不像枯草,倒似一把黑亮的马鬃。

    这时候已是冬天,桃已经不穿她的红裙。桃穿一件血红的羽绒大衣,腰里束一根红带,头上把头发卷了。初冬里,桃说要回去一趟,换些衣服再来。桃走的时候,爹让她带走了一些沙金,用戥子称重量,又用天平称了重量,指望她回到省城卖一个好价。

    老大说,桃拿了这金就不会回了。

    爹说,她敢。

    桃回省城半个月,把红裙子换成了羽绒衣,回来就趴在爹的床上大哭,说她在火车上皮箱给人提了,卖沙金的钱全在那皮箱里。桃哭的时候,老大就趴在爹的窗上,不等桃哭出泪来,老大就冲进屋里,揪着桃的头发把桃拖进了院落。他扇桃的脸,耳光声像冰凌落在冰凌上,还在桃的肚上踢了一脚,直踢得桃捂住肚子朝老大面前下跪。桃跪下时候,老大又一脚踢在了桃的奶上,桃哎哟一声,爹从屋里出来,就在老大的脸上掴了一个耳光。

    老大不再打了。

    老大打了桃,爹就不再去老大家里吃饭。老大媳妇在窗下爹呀爹呀一声声地叫,爹就是不从屋里出来。老大打桃时我在梁上,回来看见桃满脸是血从我家里走了。我恨老大,直想替桃打老大。可桃说她回城给我领个媳妇来,却连个媳妇的影儿也没领来,我又觉得老大不打桃就便宜了她,可你老大不该打得那么重。

    我立在大门口儿,桃擦着我的身子回到了她租的一间房,血气腥腥地扑了我一身。

    好多天桃没有再在村里露面了。桃再露面的时候,爹已经在家里院子中央垒了一堵砖墙,在他的窗口下面扒了一个门儿,和老大利利索索分开了院。家没有分,仍然守挖一个沙金口。有一天从山梁上回来,我看见桃在给爹烧饭,桃说二憨,你在哪边吃饭都行,在那边不想吃了,来这边我给你烧城里人吃的。

    桃大着胆子和爹过了。桃比爹小三十岁,比老大小一岁,比我大两岁就做了我娘。村里人都说,二憨,你娘年轻漂亮哩。

    桃是年轻漂亮哩。她挺着胸脯从爹的屋里出来,又挺着胸脯走进爹的屋里,很少和村人们说啥,至多和她同来的外地人商量商量黄金生意,剩下的时间就都守在爹的屋里。那些能和爹打闹玩笑的村里男人,请爹去看看他家金洞里的金线走势时,都说老贡,或说贡伯,城里女人啥个味儿?

    爹说,比萝卜好吃。

    村人们咂咂嘴,像吃萝卜似的咂咂,又替爹担起心来。不能把啥都给她,村人们说,管吃管住已经不错了。

    爹笑笑,说啥时候都是老的姜辣。

    爹轻看了桃。桃不光是城里女人,年轻漂亮,穿得好,又刷牙,睡前洗脚。桃跟爹睡,桃真的把她当成了我娘,做了好吃的就给留着,有时还端着送到山上,还和我一道到沙金洞里干些活儿。隆冬时候,落了薄雪,山梁上冷得金都成了白色。这崖头下金子淡得稀少,一筐沙只卖五十块钱。挖出来自己去淘,一筐两筐,也不过淘出一麦壳儿或一块耳屎那么金黄一点。爹说这儿再挖半月,就再换新的洞口,可我在最后挖的时候,桃竟爬着进了洞里。洞有几丈深浅,拐了四个弯儿,没有一处能直起腰来。桃提着马灯猫进洞里时候,脱了她的红羽绒大衣,穿了大红毛衣。外面下雪,洞里暖得直冒白气。桃一进洞,那白气就成了火样焰红。

    桃说二憨,我把你的饭送到了棚屋。

    桃的毛衣太红,烧得我喉咙发干,叫我说不出话来。

    吃饭去吧,桃说着去我手里接锨,把我刨掉的沙往筐里装着。装着装着她又看我,用手去我头上抚沙。就像我娘一样去我头上脸上摸着。桃的手摸到哪儿我哪儿就像一股热水流着,我以为桃会像摸爹一样好一阵的摸我。我拿不定主意抱不抱桃,敢不敢抱桃。我想抱一下桃,可桃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时,我却笑着哭了。桃的手那样滑润,细红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滑着,被她抚了的沙子就像河卵石在我脸上滚着,还有轰轰隆隆滚动的响声。我想把桃的红毛衣抱在怀里,可我身上没有力气,只抓了桃的嫩手,像抓小鸡崽儿样抓住了桃的嫩手。

    桃怔了一下,把她的手猛地抽去。桃抽她的手时就像从我手里滑走了一条鱼儿。

    桃坐在锨把上,说二憨,你不怕你爹揍你?

    我说,不怕。

    桃说,真的不怕?

    我说,怕啥。

    桃停了一会,把她毛衣上的沙子抖掉,还抖出了她的一点肚肉,说二憨,我对你好吗?

    我说,好,比亲娘都好。

    桃说,老大打我时你咋不管?

    桃说着看我,刚刚那热水一样的目光就猛地又冷又凉了。我后悔那时候没有去揍老大,要揍了,桃的目光就不会这样,不会不让我拉她的手哩。我就想拉拉桃的手,摸摸她的红毛衣。她的毛衣又软又热,就像长在她身上的肉。桃说二憨,我白对你好了。

    我说,你说进城给我领个比你好的城里女人,可你回来两手空着。说这话时候,我脸上有火,要流汗哩。把头低下,我看见沙地上爬着一个蜘蛛,我用脚把那蜘蛛踩了。

    桃看着我的脚。桃先不说话,过一会桃说我真的给你领回一个女人,让你结婚进洞房,你二憨咋样报答我?

    我不知道咋样报答桃,我看着桃等她说叫我咋样报答她。

    她说,你听我使唤吗?

    我说,听。

    她说,我叫你去揍你哥,叫你把这沙洞弄塌把你哥砸在这洞里呢?

    我看着桃。桃的话吓我一跳。桃是一个年轻漂亮一兜儿水似的城里女人,桃却说叫我把洞弄塌把老大砸在洞里。桃的脸在马灯光里硬得像镀了金的铁皮板,叫我身上一下冷了起来。桃看我不再说话,桃笑了,脸上的黄金硬皮又软软和和像了水。桃伸手把我脖上的一根草棒拿下,说看把你二憨吓的,我能吗?我敢吗?我就不怕你爹生气吗?你哥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替你二憨把沙子往洞外一筐一筐驮?

    桃她还是桃。说完了她叫我到洞外棚屋吃饭去,拉着我的手,猫着身子,绕着洞里的顶杆朝洞外走去。洞外雪花爱落不落,懒洋洋地下。山坡上的光秃处仍是黄亮,荒草坡上已经有了雪白。淘金的人从雪地走过去,脚印黑得像卧在地上的鸦。山沟里用电磙子磨石金的人,把大石头碎成小石头,把小石头碎成沙石粉,石磙子转着,水从皮管里流着,淘金板在水下摇着,声音震得雪花在半空晃荡。桃在洞口站站,拧灭马灯,到棚屋里倒出饭菜来,炒肉丝的香味就红红的一条水线在雪地流着。桃说吃吧二憨。桃炒的菜比桃身上的香味还烈,我吃着的时候就像饿马吃草。桃说你慢着憨子,别噎住了二憨。我说我喉咙粗哩。桃在一边看我吃饭。桃看我吃饭时候去门口吐了一口白痰,回来桃说:二憨,你有多少存钱?

    桃炒的菜在我的喉咙鲠了一下。我说:我没存钱。

    你的存钱呢?

    爹都替我存哩。

    你和老大没有分家,桃说你爹存的钱和金子你爹死了你和老大二一添作五,可你二憨心眼不全,你爹一死这钱和金子全都成了老大的哩。

    我把菜碗从嘴边拿下。

    桃说你们家的事情谁都没我看得清哩。

    我舔舔嘴唇没有说话。

    桃说你是傻子你爹说到底还是喜欢老大。

    我把嘴唇咬了一下。

    桃说我真替你二憨担心,你爹六十七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盯着桃说话的嘴。

    桃的手去她脸上摸了一下啥儿,说早晚你得吃你哥的亏,不信了你走着瞧。老大的心狠只有我桃知道,他盼着你爹早一天下世把你爹存的钱和金子全都撸过去,说只要有一天你爹把看金线走势的活儿交给他,只要老大也能看出这儿有金那儿没有金,你爹的日子就不会长了,你二憨也就不是他的弟了。

    桃本来还要再说一些啥,可老大从山下吱喳吱喳来了。老大的脚步声像一面敲不太响的老铜锣,桃听了在棚屋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穿上她红的羽绒大衣,向我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给老大说吗?

    我说,不说。

    桃说不说就对了,说了吃亏的还是你,不说了我顿顿给你送饭,都烧城里好吃的饭菜。

    老大破铜锣似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桃提着我吃完的饭盒走出去,和老大碰面时没和老大说话,都立住,看了一眼。我在棚屋门口,看桃走了很远,老大还待着不动,痴痴地盯着桃的红衣,像要把桃的红衣吃了。我忽然觉得,一个村落人都在挖金,差不多家家都有塌方,户户都有死人或缺胳膊断腿,唯这贡家完整,这实在便宜了贡家,便宜了老大。你老大有金子,有钱,有媳妇,有新房,还有胳膊有腿。

    真是便宜了老大。

    四

    我想不能好事都落在你老大头上。天上仍是落雪,冷得人尿不出尿来。从山梁上望去,一世界茫茫的白。天寒地冻,许多淘金的外乡人,都领着老婆回家猫冬去了。这时节淘金冷淡,做金子生意可是火旺火旺。忙着淘呀、磨呀大半年,把金粉收藏起来,在这雪天都要卖出手去。那些收了金粉的城里人,和桃一样的男男女女,在村前村后架起炭炉,将金粉炼成金砖金条,塞进腰里就无影无踪了。在山梁上看那一个个炼金的炉棚,就像铁匠铺里炉火正红的当儿,到处都有雪白,只有那炉棚顶上是黑红一片。雪落不到棚顶,就化成了水。

    老大在洞口望一阵山下的炉棚,对他自己说钱都让这些人赚了,回过身来又对我说,二憨,回去吧,天冷,今儿不会有人买沙了。我想回就回,今儿当然不会有人来买沙,河里有冰,一口井只能供一家淘金,村里也才三口水井。来买沙的人多半都是本村人,或村里人的亲戚,趁冬天沙金便宜,买回去倒到床下,或像粮食一样屯着,熬到来年去淘。可这样的人全村没有几户。老大说你回吧,我就回了。路上碰了几个买沙的人,他们说二憨,你哥不在?我说在哩,他们就扛着扁担,扁担头上拴着沙袋往我家沙洞那儿去了。

    到村口我又见了桃。桃就像等我一样立在雪地里,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老大让我回哩,老大说天冷不会有人买了。桃没有立马说话,看看四周无人,过来拉住我的手。跺了一下脚说,二憨你现在回去,你回去准能逮住老大正偷偷把沙卖给别人哩。

    我看着桃的脸。

    桃说你回去看看呀。

    桃的手又软又热,像煮熟的萝卜。桃用她熟萝卜似的手拉我,我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反正也就来回几里,过一道沟,爬一扇坡,绕来绕去就到了。我回去时,在沟里碰到一只野兔,灰皮,前腿短,后腿长,下坡时是往山下滚。它滚着我也追不上。我在沟里追了两圈兔。我把兔追得没有影儿了,才朝沙金洞口爬过去。

    那儿没有人买沙,可地上——洞口那儿有层湿沙,有一串别人的大脚印。我在洞口叫老大,老大从洞里爬出来,我说有人买沙吗?

    老大愣一下。老大说没人买沙呀。

    我说没人就算了。

    我走进棚屋。想我看见有人来买沙你还说没人买,老大你真该缺胳膊断腿了。沙洞道上有一片很宽展,因为那儿的沙金不是一线是一片,所以挖得很宽展。宽展了易塌方,怕塌方就用顶杆顶起来,那顶杆上的黄沙顶已经裂了几条缝。老大从那走过去,顶杆一倒,扑通一下,一大块硬黄硬黄的沙土掉下来,砸了老大的头,老大就死了;砸了老大的腰,老大腰断了;砸了老大的腿,老大腿没了。老大是我哥,我当然不能让他死。他有家有小,两个姑女见我都叫憨子叔,叫得我心里发痒就像桃拉我的手,凭这也不能让老大断了腰。他腰断了谁来养活他姑女?就让老大少一条腿吧,村东的赵老七挖金砸掉一条腿,饭还照样吃,金还照样挖,走路一跳一跳,少腿和不少腿是一个模样儿。

    我决定让老大少掉一条腿。

    老大在洞口站了站,用脚把那些漏沙的筐印儿踢了踢,进了棚屋说,二憨,是桃让你又来山上的吧?

    我说不是。

    老大说准是,我看见桃和你立在村头上。

    我说老大,你到底私下存了多少钱?

    老大盯着我,说也是桃对你说的吧?

    我说你存了多少钱?

    老大在地上啐一口,说我一分也没存。

    老大他没给我说实话,他真的是该少胳膊或者少腿了。他说钱和金子都是爹在掌管着,说也许都是桃在掌管着。老大说完这话他就出去了,出去了他又回头说,我早晚得把桃给收拾了。桃的手又热又软,你怎么能把桃给收拾了。我叫你缺了胳膊或者少了腿,看你如何去收拾桃。桃对我比你对我好,桃给我烧的城里人吃的肉菜白肉也不腻,我怎么能让你把桃收拾了。你看我先把你收拾了,爹一死那金子和钱你就不能独吞了。老大站在门口看下雪。老大说二憨,大冷的天你不回家我可回家了。

    我从棚屋钻出来,说你想走就走吧。

    老大就走了。

    老大走路时两腿迈得快捷哩,和我追的兔子下山一样滚瓜流利着。我盯着老大的腿。我就让你少了腿。我钻进棚屋拿了锤,又猫进沙洞中央那块宽展地,抬头一看顶上真的裂了大宽的缝。把手指往裂缝戳了戳,沙子流在我的脖子里。要不是有那顶杆儿顶起来,不定真的就要塌方了。也真的就该塌方了,户户都塌,偏我一家不塌这可不公道。我晃了晃宽展地上的五根顶柱儿,没有一根我能晃得动。又用锤子砸了砸,倒是一砸就动了。顶柱上下都有一块平板儿,我把那平板取下来,沙粒就像下雨样哗哗啦啦流。五根顶柱我取下三根来,我想这儿是说塌就要塌了的。别人都说我是傻子,其实我不是。我忽然想起来不能让老大不在它就塌下来,我坐在那儿望着沙顶想呀想,我想了有十年二十年,我想起来该把这些顶杆重顶上,顶得让老大一碰顶杆就倒了,倒了也就塌方了,塌方了也就把老大砸住了。砸老大的左腿还是右腿哩?老大是我哥,是我亲哥,右腿有力气,用得多,那就砸他的左腿吧。我把左边三根顶杆弄歪斜,弄得一碰就倒,弄得顶上的沙哩哩啦啦直往地上流。我就出来了。

    雪不再下,才将能盖上地皮它就不下了。

    不下了好,不下了有人来买沙,哥就可以进洞给人家驮沙了。我等着有人来买沙,等着呼哧一声把老大砸进去。就砸一条腿。左腿。等着有人买沙就有人买沙了,是赵家的亲戚,淘金发了大财,人家说他在老家盖了楼房,家里有个媳妇看家,这儿还有个媳妇帮他淘金,帮他烧饭。他过来把扁担靠在棚屋上,说二憨,你们这沙子没有人家的旺金呀。

    我说你买吗?

    他说再便宜些不行?

    我说行,得让老大来。

    他说老大呢?

    我说回家了。

    他说你立在那儿唤上一嗓子。

    我没有立在那儿唤老大,有人路过我让他们回村捎信让老大立马来。可是这个死老大,等了半晌他没来,买沙的人坐了一会儿又去别的沙井了。该死的老大他没来,他的腿又在身上多长了大半天。我想可能是捎信的人没把话传到,捎信的人也该少条胳膊少条腿,要不这当儿老大正在洞里弹挣着唤救命,不会把事情拖到天将黑。

    天将黑时洞塌了。那时候老大和爹一道从山梁那边转过来,他们是去看新的井洞如何挖,平斜下挖出沙时候人要驮,竖井要用轮子在井顶往上拉。竖井安全,可费了劳力,斜井省人省力,塌方可是一不小心的事。他们过来立在洞口上,为竖井斜井争了一阵子,最后爹说我说斜井就斜井,一个村的井洞塌完也塌不到我们贡家的井。

    就定下斜井了。

    爹问老大,这眼井里还能挖几天?

    老大说,淘的人都说淘不出一点金子了。

    爹不再说啥,转身就往洞里钻。老大也跟着进去了。我急得直想尿裤子。我是成心让塌方下来砸老大,砸爹我就不是孝子了。可爹他走在前边,爹的耳朵兔精灵,听听落沙的声音就知道塌方不塌方,把手伸进裂缝捏出一粒沙,在手上一搓一看,就知道是大塌方还是小塌方。可是爹在前边走,不消说只一眼爹就会看出来有人动过顶杆。爹是贼眼,肚子里装的都是旺金、淡金、粒金、粉金、金线走势、片儿窝金、黑沙金、红沙金、河沙金、山沙金,挖金的井口向南还是向北,斜井、竖井、平井,塌方的顶杆,刨金的锄,这些八八七七的金事儿。爹隔着一架山也能看见那顶杆不是原样了,有人动过了。爹已经进了洞,拐过了第一道弯。我真的是想尿。爹进洞的脚步就像踩在我的肚子上,一下一下踩得我往裤上挤尿水。

    这时候桃她过来了。

    桃说来就来了。

    桃一来我就又不太想尿了。

    桃是来问问我老大到底偷没偷着卖沙子。我说老大在洞里,爹也在洞里,我把宽展地方的顶杆都动了,塌下来砸不住老大就是砸住爹。

    我说完桃的脸立马就白了。

    桃说五根都动了?

    我说五根都动了。

    桃脱了她的羽绒大衣就往洞里钻。桃像疯了一样,脸白得如刚刚落下的雪,鼻子上的几个黑斑子好像要从那白里掉下来。我朝山梁上瞟了一眼桃就钻进洞里了。她的羽绒大衣是在地上扔着的,我过去捡起来,以为大衣会又软又热像是桃的手。我把大衣贴到我的脸上去,可那大衣并不热,也不软,还咯咯啪啪响,好像那大衣的面料不是布,而是薄薄的板。可那大衣光滑溜溜就像冰一样。大衣还红,红得离我那么近,就贴在我脸上,刺得我两只眼睛都给眯缝了。我的口水流到了桃的大衣上。我就像抱住桃一样嘿嘿笑的时候,桃又从洞里出来了。

    桃站在我面前,脸上不白了,和往日一样白里透了红,鼻子上的几个黑斑也又结结实实印在鼻子上。

    桃出来我就不笑了。

    桃说五根顶杆都动了?

    我朝桃点点头,不得不把大衣还给桃。桃接大衣时候我心里有些痒。我眼巴巴看着桃把大衣穿上了。桃穿大衣的时候说,别怕二憨,你爹在前边,看一眼就知道要塌方,砸不了老大,也砸不了你爹。

    我说,爹要问是谁动了顶杆呢?

    桃说,反正你说不是你。

    桃还给我说了别的话。桃说要给我买一个鸭绒袄,说袄里边装的都是鸭子毛。桃正说鸭绒袄在城里如何如何流行时,洞里塌方了,没有听到老大和爹的尖叫声,只听到呼咚一下,像一个麻袋从车上扔下来,又过一会,从洞里涌出来一股烟尘气。

    桃看看我。

    我也看看桃。

    烟尘气像是一股带了水的雾,不太白,不太快,从洞里涌出来,悠悠闲闲散开了。跟在烟尘后边的是老大,老大没出洞就扯着嗓子唤,二憨——二憨——砸住爹了,快把铁锨拿进来。

    五

    你说这事,砸着了我爹,把老大放跑了。砸就砸住吧,无论砸了谁,也算贡家塌了一次方,砸着了一个人。横竖砸得也不重,就砸掉一条腿。我以为是左腿,扒出来才知道是右腿。老大说爹大远就听见沙子往下落,一步一步走过去,发现顶杆松动了。爹说老大,这顶杆怎么会松呢?爹去想顶杆为啥会松,他要想会不会塌方就不会砸住了。可没等老大回话忽然就塌了。

    就把爹给砸到下边了。

    是右腿,我想为啥儿是右腿?

    其实,也就掉了一条腿。把膝盖那儿砸碎了,爹依仗有钱有金子,跑到洛阳去住院,还用碎金换了两个大戒送给做手术的大夫们。大夫们接了大戒,还照样把爹的右腿从大腿下边锯掉了。

    爹从洛阳回来说,早知道锯腿连个核桃都不给他们吃。

    爹去住院时候桃没去。桃本来要去的,可爹说你去算啥儿,就让嫂子去洛阳侍奉了。爹去洛阳的第二天,老大自己动手烧了一桌菜,去村头买了一只红烧鸡,老大说,二憨,吃吧,专门给你买的。可我正吃烧鸡腿的时候,老大冷丁问,你给哥说实话,是不是桃钻进洞里动那顶杆了?

    我说,桃?没呀。

    老大说,那是你?

    我把那烧鸡腿扔到桌子上。我想他要再说是我就把饭桌掀翻掉。桃再三说谁问就说不知道。我当然就说不知道。我是老大的亲兄弟,老大就当然相信不是我去松了那顶杆。反正砸的不是你老大,你老大说不定还盼着怎么不一下把爹砸死哩。老大看我把鸡腿扔掉了,说吃吧吃吧,不是你不是桃,就是那些买沙的人偷偷摸进洞里了。

    爹去洛阳住院住了四个月,一开春爹就回来了。爹走进村里时,右裤腿空空洞洞的,裤管像他用手提着样摆来摆去。爹去时桃走了,爹回时桃也回来了。桃回来没穿她的羽绒袄,穿了一件红风衣。红风衣比大衣还好看,桃走路就像要飘起来。开春了。开春了桃还记着给我捎了一件鸭绒袄,穿上去轻得像啥儿也没穿,暖得我一动就流汗。门口的草有一筷子深,房下阴处的茅草也又旺又黑时候,淘金的人重又拥进村子里,我还穿着桃送给我的鸭绒袄。

    爹说脱了吧。

    我没有理爹。我斜了一眼爹。

    桃说天热了,脱了吧。

    我才终于脱了袄。我脱了袄,桃就穿了她的红裙子。桃自打穿了红裙子,就不像先前那样每天每夜都守在爹的床边了。桃对我说,你爹老了,怕活不了几天啦。我去看爹,果然发现爹又老又瘦,空着一条裤管坐在床沿上,两只眼木木呆呆,塌进去就像两眼塌了方的井。

    我有些可怜爹。

    我坐在爹的对面陪爹时,看见爹的眼里流出了两滴泪。他说二憨,你咋就是个憨子哩。我想笑。爹说我是憨子,我是憨子傻子能把顶杆弄松吗?能把你和老大都蒙在鼓里吗?爹哭了,爹哭的声音又嘶哑又阴森,活脱像半夜时候猫头鹰的叫。哭了以后爹问我,这两天见没见到桃?

    没见,我说,把桃找来吧?

    算啦,爹说,是我让她和老大在那新井上的。

    老井塌方了,沙金也完了。新井在山梁那一面,老大坚持挖竖井,见了沙再拐弯挖横井。井洞上老大请了几个外乡人,我在外乡人中走来走去没有见到桃,也没有见老大,可我要走的时候,却看见桃和老大从工地那边走过来,是一前一后,不是肩并肩。老大见了我,脸皮忽然硬起来,说你不在家陪爹来这干啥儿,我说爹让我来找桃。老大走了,他脸上的不悦就像谁在他脸上糊了一层湿泥巴。我在他左腿上狠狠剜一眼,回头对桃笑了笑。

    你爹找我?桃问。

    没有,我说,是我二憨想找你。

    桃看了我一眼,像姐一样在我脸上摸一把,说回去吧二憨,是你爹让我多来新井上看看,你爹怕新井开工,老大独个儿把沙金都卖了。这样说着,桃又在我脸上摸两下,就去追老大了。桃手上的香味在我脸上挂着,好半天儿不肯散开。我望着去了的桃,她的红裙子在草上拂着,就像一片红绸在草地随风卷动着。桃还是和爹一心的。桃来这儿还是为了爹。桃可不是人家说的坏女人。

    午时候我回家对爹夸了桃,我说桃千好万好时候,忽然桃在那边院里和老大媳妇吵起来,吵得昏天黑地,没有日月。爹说出去看看,我跑出去就见老大家院门关了,门外立了一群指指笑笑的村人。我推门走进院里,看见老大在屋里蹲着抽烟,桃和老大媳妇在院里骂仗,一人占了院子一端,就像一人占了一个山头。

    老大媳妇说,一眼就看出你桃不是个好东西。

    桃说,你好,摆在那儿没人看一眼。

    老大媳妇说,你是妖精,从城里害到我们乡下来。

    桃说,恐怕你想成妖精还没那本事哩。

    老大媳妇说,你勾引了我公公又来勾引我男人。

    桃说,连男人你都看不住你还算啥女人。

    老大媳妇还想说啥,她一定想到了一句说了叫桃无法对骂的话,所以她的脸上涨红,嘴角挂了白沫,一蹦一蹦,正要说时,老大却从屋里冲出来,啪的一下在她的脸上打了一耳光,把她推到屋里了。他媳妇在屋里大唤大叫,骂老大把胳膊肘拐到了外边去,骂贡家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骂着骂着,又突然没有声响了,像老大捂了她的嘴,像一下把她弄死了。

    桃在院里站了站,挺着她的胸脯出门了。桃本来是要回她租的屋里去,可走了两步,又在人群中回过身,往爹的院里走过去。

    桃推开爹的大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动了。

    原来爹坐在院子里在听那边桃和老大媳妇吵。爹坐在那儿,拐杖放在他的腿边,那条空洞洞的裤管搁在拐杖上。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桃,轻轻慢慢说,不吵了桃?

    桃从门外走进来,说你家媳妇捕风捉影,再这样我可要撕烂她的嘴。

    站得正,爹说,还怕影子歪?

    桃瞟了一眼爹。你把话说个明白。

    爹拾起拐杖,站起来。桃,你该回你家了吧?

    桃把大门关上,说:我离婚了,我没家。

    爹朝屋子里瘸过去。你没家也不能常在我们贡家,你要的东西我可一钱一毫不少的给了你。

    桃过去一下拦了门框儿。你说过三年后给我看一个井口,让我自己或挖或卖,井口在哪儿?

    爹张了张嘴。张了张嘴爹啥儿也没说,桃松开一只胳膊,爹就从她身边挤进屋里了。

    六

    新井洞开始卖沙了。开始卖沙前爹没有让在洞口边上盖棚屋,而是花钱请人把砖、灰、瓦都抬到山梁上,在洞口盖了两间青砖房。爹搬到那房里住去了。爹把他该带的东西一应搬到了山上去。洞的竖井用砖石垒起来,井口上捆了木架,木架上拴了滑轮,有人买沙了我下井里挖,老大在上拉,一张钱就交给爹。

    桃说爹老了,活不了几天啦,可爹自搬到山上后,人虽没有先前胖,脸上的红润也还如往常。桃也时常来山上,给爹送菜、送肉、送米,还帮爹做饭。桃要干这些,爹就让桃干这些,干完了桃给爹一张条子,爹看看数给桃三十、五十,或者一百来块钱。有时桃接了钱说,多了。

    爹说,算了吧。

    桃就把那钱全都装进口袋了。

    桃也来这儿买沙。买沙也照样是一筐一百块。因为新井金旺,买的人多,每天又只能挖出七筐八筐,多则十一二筐,就得有许多淘金的人三天五天才能轮着买一筐。可桃不一样,爹说只要桃也淘金,每天都卖给她一筐。桃每天一筐,如果我在井下,桃就在井上唤,二憨,喝水不喝?我就把桃这一筐装得格外满。要老大在井下,桃不唤,桃把我身上的沙土拍掉,我就对着井下的老大唤,装满些,桃的。

    桃真的对爹好,桃每次来都把爹床上的被子叠一叠。桃叠被子时候,爹从来不看桃,可桃要走时,爹就又说,憨子,挑着沙送送桃。要我在井下,爹会唤二憨,上来送送桃。

    爹从来不让老大挑着沙子去送桃。

    只有我知道桃没有去淘金。桃的手细皮嫩肉哪能天天泡在水里搓沙子。我挑着两袋沙子,跟在桃身后,翻过山梁到老井洞的旧棚下,那儿有人等着买桃的沙,一筐给桃一百五十块。这么不用费力,桃每天都有五十块的赚。桃还有别的金生意。

    桃说,你不会说给你爹吧。

    我说,不说。

    桃说,在你们贡家,只有你二憨对我真心好。

    自新井开卖,老大的脸上都没挂过笑。我知道老大在恨爹。老大把新井挖成了,爹把井口盖到房子里,日日夜夜住在房里不挪窝,老大再也不能偷卖沙金了。老大除了每月爹给多少是多少的养家钱,落到手里的还没有桃的多。他恨爹。他恨爹的时候对爹特别好,总是让媳妇把饭烧好从山下端到山上来。爹吃了饭,他接了碗。再领着我下山回家吃。路上,老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可今儿下山时候他说了。

    他说,二憨,你想不想跟我干?

    我说,干啥?

    他说,挖金呀。

    我说,去哪儿?

    他说,就咱们这口井。

    我说,不是挖着的吗?

    他就啥也不说了,把路走得叮咚山响,看也不看我一眼。村里又有人挖金死了,是沙金塌方,砸在头上,叽哇一声头就埋进沙堆里,立马扒出来,身子还好着,头却成了血饼。死的人才三十几岁,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出殡时走不了几步媳妇就要拦棺材,早上埋人到午时棺材还没抬出村。老大在村头立着看一会儿,回家吃饭了。肉米饭,他吃了三大碗。

    后晌,桃来买沙,爹说老大,下去挖吧。

    老大说不下。

    爹说咋了?

    老大说村里又死了一个,我不能说死就死了。

    爹说你把话说摊开。

    老大说万一我被砸死在下边哩?

    爹说有我在它会塌方吗?

    老大说上次老井不是塌了吗?

    爹歪了一眼老大,用鼻子哼了一下,回去坐在床上,说桃不是外人,二憨也在这里,谁有话就说吧,如果是想分家,这洞算是一份,我手里的东西算是一份,你弟兄两个各得一半,二憨的一半由我掌管经营,你老大想要啥挑啥。

    老大说我要这井。

    爹说我立马和二憨搬到家里住。

    老大说要井挖着挖着完了呢?

    爹说那是你金命不旺,怪不得别人。

    老大说那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爹说从桃的这一筐沙钱开始,卖多卖少我都给二憨。

    老大很难。老大不知该要啥,脸愁成了干丝瓜,坐在窗子下,脸色黄白着,像村头专门卖给淘金人喝的牛肉汤。老大就那么坐一会儿,用脚在地上捻着一根草棒搓了搓,点了马灯,提着下井挖沙了。

    桃坐在爹身边,老大走了,桃给爹倒了一碗水,水里放了白糖,拿筷子在碗里搅出一漩涡儿,等漩涡不转了,喝了一小口,递给爹说不热了,爹就接着咕咕咚咚喝干了。

    爹说看见了吧二憨,你哥想和你分家哩。

    我说把井弄塌砸死了他。

    爹啪一下把碗磕在桌子上,看我一眼出去了。门外又开又阔的,在门口能望见对面山梁下的淘金人,像蟹一样在河边散散落落爬动着,忙得鱼从腿边过去都没工夫捉。屋里只有我和桃,桃拉了我的手,说你哥再要分家你要井,要了井我来帮你挖,一筐也不卖,雇人自己淘金子,一筐等于两筐的钱。

    桃有个计划。桃说她只管雇人挖金淘金,淘出了金子全都交给我二憨,是存金子是卖钱,那就成了我二憨自己的事。我想说桃你不和我结婚吗,结了婚金子和钱都是你桃的,可这时候老大在井下摇绳了,井上的绳子像蛇一样摇晃着,桃就慌忙去拉沙子了。桃哪能拉动一大筐沙,桃把脸憋红也没把沙子拉上来。我在边上看桃拉沙就像看桃在上吊,忙慌慌过去帮桃拉绳时,我的胳膊碰在了桃的胳膊上。我说桃,我有这井你和我结婚吗?

    桃拉绳子的双手松开来,她后退了一步看着我,脸色白白的,就像见了一只狼。

    我说我有这金井你也不和我结婚桃?

    桃说你快把沙子拉上来。

    我把沙子拉上来。我要问问桃到底愿不愿和我结婚哩。我把一筐沙倒进桃的沙袋里,往扁担上吊的时候桃趴在井口和老大说话,桃对着井口说我走了啊,井里传出一个瓮闷闷的回话说你走吧。桃说广州的金子去哪儿看看货?瓮闷闷的声音说还是那里吧。桃就走了。老大的头上顶着满头沙子就从井里出来了。

    桃走在前边。桃依旧穿着她的红裙子,从井口走到门外不见她起脚落脚就站到门外沟边了。挖井时的废土石渣在门口铺出了一块平地来,爹站在那平地边上一直望着梁下河边淘金的人。桃过去把一张最大的钱票儿递给爹,爹看了看钱没有接,说你收起吧。

    桃说那怎么行。

    爹说你今黑儿来这儿。

    桃又把钱递过去。我还有别的事。

    爹压根不看那张钱。不就是到村西看货嘛。

    桃瞟了一眼爹。我半月才凑了这点货。

    爹看了看他拄着的拐杖。我一条腿也照样能给你凑上货,你今黑就过来。

    桃瞪了爹一眼。我说过我有事不能来。

    爹用单腿立着,把拐杖在地上敲一下。以后的沙子还买不买?挑过去山梁到老井口就是一百五十块钱一筐呀。

    桃忽然不再说话了。桃抬头望了一眼爹,把那一张钱装进口袋转身就走了。我挑着沙子在房子的墙角等着桃,桃过来时脸上硬硬的,有一层青颜色。山梁上的庄稼地,因为家家挖金淘金,地都荒着,这季节里开了许多花。我说桃,爹让你干啥哩?桃不看我,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说二憨,你爹是头猪。桃骂着脚步越发快起来,我挑着沙担追上去,问爹到底要你干啥儿?

    桃立下不走了,说你爹今夜要我和他睡。

    我站在桃面前,你去吗?

    桃说,去,有金子我怎么会不去。

    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正要问她我有这一眼金沙井洞你桃肯不肯嫁给我,可桃却说她要去和爹睡。桃说她要去和爹睡,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桃要不是总穿红裙子,桃的手要不是又热又软绵,我就最先杀了桃。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有一洞的沙金她不要,她却要爹的一筐沙,要爹的一条腿。我恨桃的红裙子,还有桃没有一点茧的手,要不是这裙子和手我就杀了桃。我现在就想杀了桃,只消上前一步,把桃用力一推,桃就掉到身边的沟里了。沟有南京到北京那么深,沟底有好几个偷偷垒的炼金炉,炉边上都有铁砧子。桃掉下去像一个红柿子,落在铁砧上,腿和胳膊飞丢了,身子像软柿子样摊在铁砧上,头像敲碎的不熟的嫩核桃,汁儿壳儿搅和着,溅了一沟底。这样你桃就永远不用去挨我爹的床褥了,不用摸那老猪的断腿了。可这样,我永远也不能再看桃的红裙了,桃也再不会用她又热又软的手在我头上脸上摸搓了。

    桃说,走呀二憨,挑着不沉?

    我说,桃,你不是说我爹活不了几天了?

    桃说,医生说的,谁知道他把房子盖到井口上,脸色倒一天一天好起来。

    桃走了。

    我也走了。我替桃挑沙,从没觉到有过今儿这么重的担。桃走了,我也走了。

    七

    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

    桃那一夜去了爹那里。后来就夜夜去了爹那儿,再后来就日夜住在爹那儿,和先前住在爹的屋里一模样,烧饭、洗衣,到山下村头割肉买菜。桃又和我娘一样了。

    桃的日子过得有一样和先前不同,就是她还和先前一样,时常坐到爹的那一条大腿上,却从来不再张口要啥儿。爹每天都给她一筐沙,不收她一文钱,卖贵卖贱都是桃自个儿的事。桃的沙老大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装得满。有时只有大半筐,一张钱也卖不到。沙筐从井下拉上来,桃对着井下唤,咋就半筐儿?咋就半筐儿?

    任她唤破了嗓子,老大在井下压根不理她。

    这时候她就用脚在沙筐上踢一下,去坐在爹面前,眼睛望着别处说,半筐沙,我不要。

    爹也不看桃,把拐杖架在胳膊弯儿下,走到井口,扶着拉架,对着井口骂,祖宗的,没沙了?

    老大在井下说,金线越来越细,沙层越来越薄,都是白沙,她要吗?

    老大是决计要杀桃。老大有一次问我,二憨,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娘在坟里能安生吗?桃是该杀的,可桃给爹烧啥,我也跟着吃啥,我不在时桃还把那东西留着扣在碗里,放在爹的桌子上。桃下山梁子买菜,去和她一样的人买买卖卖金子时,回来总给我捎一只烧鸡腿。桃该杀,可桃对我好。只是桃不再像从前那样去我脸上摸搓了,不去我头上用手扫沙了。桃自从又和爹住到一块儿,一次也没有摸过我。桃只要摸过我,我就会对老大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千万不能杀了桃。可这该杀的桃没有摸过我。没有摸过我我就不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那一阵子天老阴着,一世界的云都压在山梁上,伸一下手都能抓住一把雨。我和老大立在新井房的后檐下,看着云彩踢踢踏踏从梁上走过去,雨柱白白亮亮珠子样落下来。老大说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吗?就这样让村里人骂我们两个吗?老大问了我许多话。老大问我话的时候我看着山梁子,我弄不明白黑的云咋就成了白的雨。云原是和烟一样的雾,可成了雨就又成了水。再说那雨不是哗哗啦啦盖着倒下来,却是从东向西像珠帘子一样卷过来,白的比桃的身子还要亮。我见过一次桃的白身子,桃去茅厕时候我趴在茅厕的坯缝上。桃的身子白亮像新麦的头遍粉,可那雨帘子像城里楼房上被白光照了的一片窗玻璃。老大望着我,叫着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听到没?

    我说老大,你看山梁上的雨。

    老大看了一眼雨,又看了一眼我二憨,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转身回家了。

    老大他要杀桃了。老大在路上见桃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桃。我想对桃说老大要杀你了桃,可又觉得该等着桃拿手来我脸上摸一把时再说。我等得日出日落,从月中等到月底,可桃就是不来我脸上摸一下。桃是真的该杀了。杀桃的日子一天一天就到了。

    一场雨过后,山梁上有沙的地方都冲出很多小河沟。爹这老家伙去河沟的小滩里抓出一把沙,对着日光一看,再在手里掂掂那沙的分量,就知道那是金沙是白沙。是金沙了就顺着河沟向上走,找到沙是从哪个崖上流下的,就知道那崖里是有金矿的。这雨季后爹忙。爹忙的日子就是老大杀桃的日子了。这场雨过后,爹被村头赵家用一天十张的价格请去了,爹去看矿的日子比他挖矿还挣钱。爹走的时候看着老大下了井,让老大把井洞里的白沙全都挖出来。老大在井里挖了几筐白沙就对着井上唤,有金沙了换个筐子系下来。把标准筐子系下井,老大果真装了满满一筐金沙在井下摇绳子。拉上这筐金沙老大从井下上来了,他说要喝水,喝了水他又坐下抽了烟。桃在门口洗衣裳,桃没有扭头看老大。老大在桃背后吸完了烟,去筐里抓一把金沙看了看,让沙子小米一样从他指缝流下去。他说桃,这筐沙成色不错,挑到老井那儿卖了吧。

    桃搓着她的衣裳,看着她的盆子,桃说让别人买了吧。

    老大说别人来要了我再下去挖。

    桃说我今儿不想卖。

    老大再也没话说。老大没话说,老大就坐着吸了几根烟,看桃去日头地里晒她的衣裳时,对我说桃要去卖这沙了你给哥摇摇绳,说完老大就又下井收拾洞道了。

    桃晒衣裳回来还去干了别的事,歇下来桃就对我笑了笑,说你爹不在家,想吃啥我给你烧啥二憨子。

    我说我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就吃肉丝捞面条。桃没有立马做捞面,桃把我拉离井口,悄声说二憨,我出去办点事,听见我在山梁上咳嗽时,你把这筐沙金挑到老井口。桃要我替她挑沙金。要我偷着替她挑沙金,她说这话时候该拿手在我脸上摸一把,可她一说完就急急出门了,脚步快得和跑差不多。她真的是该在我脸上摸一把,她刚洗完衣裳,我看见她的手白里透红,还听见血在她的手里哩哩啦啦流。我没有想亲她,没有想像爹那样让她坐到我身上,我就是想让她在我脸上摸一把。她摸我的时候手又光又嫩,手肚儿软软的像是灌了水。她摸到我脸上哪儿,我就能觉到哪儿有沙粒儿在她的手下和我脸上石磙一样滚动着。可她就是不摸我。

    桃像风一样刮走了。我叫了一声桃她还是刮走了。我透过门框只能看见对面山梁上的庄稼又稀又疏,被淘金的人踩倒了一大片。谁家的羊群在麦地不知是吃草还是吃麦子。桃说她出去一会儿,可她去了很大一会儿。羊群从那地的东边吃到西边桃还没咳嗽。我一直看着那羊群,直到羊群吃饱了,到树林卧着了,桃才像贼似的在山梁上咳了咳。

    桃咳了四声,像喉咙里飞进去了一个蚊虫那样的咳。

    桃没有拿手摸我的脸。

    桃连摸我脸的意思都没了。

    桃咳的声音也难听,像从来没有喝过水。

    我知道桃把那买沙的人领来了,正等着我把这筐沙金挑过去。

    我看了看沙金。

    谁叫你桃不摸我的脸。

    我去把系往井洞的绳子摇了摇。

    老大就像老鼠一样爬出井洞了。

    老大把筐里的沙金倒进桃的两个袋里挑走了。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大的脖子有青筋,扁担下的一只手是捏成拳头的。

    我说老大,你去杀桃呀?

    老大在门口淡了一下步,说我去替她卖沙哩。

    老大走了。

    桃该死了。

    我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梁。羊群下了沟底,许是喝水去了。山梁上那些淘金的人有的挑着担子往沟底走,有的空手从河边往山梁上爬。开石金的人,把那炮声弄得闪雷似的,响声过后,能看到几道山梁外边的哪儿,慢慢升起一团白烟。白烟过后,山梁子就都死了,都被老大掐死了,像一具具后来我爹的尸体,横在这没有边的天底下。老大杀桃去了。桃是该死的,谁让她不和往常一样用手摸我的脸,摸我的头,摸了她就不用被老大杀死了。桃有次去我脸上摸的时候,鼻子里出的气儿轻得和气泡一样往我脖子上飘。她呼出的气有一股香味儿,是城里人才有的那味儿,不是村里女人卖了金子买的雪花膏。雪花膏的味儿像是煮红薯,灰白浓浓的化不开,桃的香味儿是煮嫩玉蜀黍的味,又清又纯就像从黄土梁上流过了一股水。我爱闻桃的那股味,闻那股味儿时候就看她的脸,就数她脸上的小黑点。我识数。我数数能数到六七十,有时还数到一百过。从一数到一百我最多数错一两次,天晴有风、不冷不热的季节有时数一百一次也不错。我数过桃脸上的小黑点,总是数到十五她就不再摸我了,把脸扭到一边去干别的事情了。好在她鼻子上的黑点我数得特别清,不是五个是六个。五个?也许是六个。我就要见不到桃了,我得知道桃的鼻子上到底有几个黑点儿。

    我不能就这样让老大杀了桃。

    我从门槛上站起来,撒腿就往老井那边跑过去。我总得知道桃脸上有几个黑点儿。我跑到梁上时,看见常买桃沙子的赵家人已经挑着一担沙子沿小路朝河边走过去。那人已经走了那么远。我的腿哗地一下软起来,差一点像兔子样朝梁下滚过去。桃也许已经死过了。我朝老井洞那儿跑过去,边跑我边桃呀桃呀地叫。我叫着桃的名字,把走到梁下的那个买沙的人都叫得回了头,可桃没有回应我。

    桃已经死了。

    桃准是死了。

    老大正在老井埋桃。

    老大准是在埋桃。

    可是,我跑到老井口上时,桃却活着。桃正坐在老井洞棚屋的旧床上系着她的红裙扣。老大坐在她面前把头钩下来,要抽烟却死也打不着。桃好像脱过裙子似的。桃正在系着红裙扣,和早上刚起床一样头发乱乱着。桃她看见我,从床上坐起来,说找我呀憨?然后朝我走着又扭头说老大,是男人就做男人的事,做不了男人的事你以后别碰我,对女人狠了不算啥本事,你们乡下男人该比城里男人还胆大。老大钩着头。老大钩头不回桃的话。桃说完这话就到了我面前,脸上挂的笑就像水上漂的油。

    她说,二憨,咱晌午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吃面条的时候,看我跑了一脸汗,她拿手去我脸上擦了汗。桃的手不像先前那样软,我脸上又汗又热,桃的手又冷又僵就像受了啥惊吓一样硬硬的。

    桃在我脸上擦着汗。

    桃在我脸上擦第二把汗的时候,我一下把桃的手给打掉了,就像打掉我脸上落的一个粪苍蝇。桃她看着我。我也看着桃。桃又惊又怔木呆呆地看着我,嘴角和鼻子都如刚杀了的猪样肉白肉红地哆嗦着。

    桃哆嗦着说你打我呀二憨?

    我说桃,你和老大睡了桃?

    桃的脸哗啦一下全白了。全白了我就盯着桃的鼻子看,一下就数清了桃鼻子上的黑点不是五个,也不是六个。

    是七个。原来是七个。鼻子上有七个黑点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村里人这样说的。村里人说母狐狸的脸上都有七个黑点儿,公狐狸脸上有三个黑点儿。我爹那老猪脸上就有三个黑点儿,老大脸上也有三个黑点儿。我脸上没有。我脸上除了白白净净,啥儿也没有。

    桃望着我的时候,那七个黑点像七个黑珠子,鼓嘟嘟暴在鼻子上,似要从鼻子上叽里哗啦掉下来,似要把那七个黑点当成石头砸到我头上。我不怕桃。桃冷眼瞪我我也不怕桃。她跟老大睡了,她准是和老大睡了。她瞪我的那双眼瞪着瞪着眼里又像塞了软棉花,冷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热暖了,说二憨,不是我跟老大睡了,是老大跟我睡了,你是孝子,把这事去给你爹说说,让他管管你哥。这样说着,桃像一团被风吹着的红红的冷火,从我身边刮着过去了。

    就走了。上了梁去。走的时候桃又回头看了老大。老大瘟鸡一样蹴在床下边,桃看他,他也看桃,看了看桃就没影了。

    八

    老棚屋四面通风,屋子里有青剌剌的风声,如树叶从耳朵边上飞过去。还有日光,从门口铺过来,如一张新编的席。小飞蚊在日光中晒着暖儿,舒坦得哼哼叽叽,唱着歌儿不离开那黄亮亮的光。我从门口走到棚屋里边去,看到旧床上有桃的长头发,黑亮成一条绸丝线,在墙缝风里一闪一动。老大坐到桃坐过的床边上,把那根头发压在了他的屁股下。

    我说老大,你和爹一样,也是一头猪。

    老大拿眼瞟着我,在日光里,把眼眯成一条线,又点了一根烟,说二憨,你出去,你是傻子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不是要杀桃的吗,你咋不杀桃?

    他说你没结过婚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和爹一样都是一头猪。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脖子上的筋一跳一动的,把烟往地上一丢,手就捏成拳头了。

    老大想揍我。

    我也想揍老大。

    老大睡了桃。老大有媳妇他还睡了桃。老大这山望见那山高,觉得桃是城里人,比他媳妇漂亮他就睡了桃。桃该杀。老大也该杀。爹那头老猪也该杀。下一场大雨该多好,下雨了就有电闪,有雷鸣。电闪雷鸣时这山梁上就时常有人遭雷击。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死在了山梁上。雷要碰了树,百年的老树就从中间白花花地劈开了。雷要碰了人,那人就焦焦干干枯树枝一样断在路边上。雷要碰了爹、桃和这老大该多好。碰了老大老大就再也不会去碰桃了,桃就又成了原来的桃。可没有雨,也没有电闪和雷鸣。老大把手捏成拳头儿,瞪着的冷眼白得像孝布。老大想揍我。我也想揍老大。我一转身拿起门后挖洞的旧铁锨。铁锨上的红锈像是血。我操着铁锨竖在老大面前,将干柳木铁锨把里的汁水挤了我一手,热热黏黏像是汗。我不怕老大。桃我都不怕我怎么会怕老大。老大只要动动手,我就用锨把他的头给砍下来。砍老大的头就像切西瓜。一定就像切西瓜。可老大没动手。老大看看我,又看看那张锨,老大一松手,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烟吸起来。

    老大说,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不理老大,我仍然端着锨。

    老大说,我是哥,娘死时让我照看好你的后半生,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就把铁锨放下了。

    老大说我们家里离不开桃。

    我啥也不说。

    老大说桃能把沙金卖出最大的价。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外地来的人都没有桃的本事大。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嫂子连桃的一半都不如。

    我说你和爹一样是头猪。

    老大不说了。老大只吸烟。老大吸着烟听着棚屋外。棚屋外的脚步声像谁从高处往地上扔麻袋,麻袋里装的是小麦或者是谷子,一袋一袋扔着又忽然不扔了。

    爹这头老猪站到了棚屋外,脸上是一层青紫色,青紫块块像不到季节的生柿子。爹看看我和老大,从门外进来了。老大说赵家的金线看完了?爹不理老大,乜了老大一眼,老大脸上便僵了一层白,问爹说赵家的金线看在了哪儿?

    爹望着棚屋外黄爽爽的日光,说老大,把桃赶走吧,赶离咱们村。

    老大望着爹,脸上的黄厚成一层土,说赶走了桃谁来侍候你?

    爹把目光移过来,脸上的青紫有了红,说:或者你挖洞,我、二憨和桃下山过日子。

    老大的脸上有了光,说:把洞留给我?

    爹看着老大的脸:洞是你的你每月给我和二憨一点货。

    老大说:多少?

    爹说:一半。

    老大说:你这是杀你孩娃儿,把亲生孩娃当长工。

    爹说:你下山和媳妇过日子,我和二憨和桃在山上,每月给你一半货。

    老大不再说话了。老大盯着爹的一张脸,像盯着一本他不认得的书,在仔仔细细翻看着,琢磨着。屋子里有风声,除了风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如山梁上正风口被人盗过的墓,又破败、又凌乱,还又森森地安静着。过了一阵子,像过了十年二十年,老大说话了。老大像忽然认下了那本书上的字,笑了笑,老大说,爹,你是想分家吧爹?爹不笑。爹说不分家,要么你要洞,我、桃、二憨下山过日子,要么你下山,我和二憨和桃一年四季住到山梁上。

    老大嘴角挂了浅红一层笑,说,反正是要把我和桃分开来。

    爹把目光从老大的肩上翻过去,说,按旧时桃就是你和二憨的娘,留山下山上你挑一样。

    老大说,我留山上要那洞。

    爹从床上坐起来,我、二憨和桃今夜都下山到村里过日子。

    老大站着扭了一下肩,我留山上桃也要留山上。

    爹的脸上重又青青紫紫了,说,你说啥老大?

    老大把他的嗓门扯大些,盯着爹的嘴,说,洞里的沙金和桃我都要。

    爹默着过了好一阵,跳一步站到老大面前,冷冷地说,老大你把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老大盯着爹的眼,说就说,洞里的金子和桃我都要。

    爹怒了,爹终于打了老大一耳光。爹挥起他的巴掌时,身子有些晃,打完了反而站稳了,桩桩地戳在老大面前如一辈子不会倒的树。我有些心慌。我一直站在边上看着这两头猪,吵来吵去地争食吃,争得天昏地暗,争得天塌地陷,争得似乎就要打起来。我想让他们打起来,可我又怕打起来老大打了爹。爹是猪,但好坏他也是我的爹。我不知道他们打起来我该不该把老大抱起来,让爹用拐杖去砸老大的头。我有些为难,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汗从我的心里流出来,浸了我一身。幸亏老大没打爹。老大挨了一耳光,一边脸上如落了一张红柿叶,可老大知情达理,一动不动地等着爹再去打他几耳光。

    爹不动。

    老大说你不打了?

    爹说别忘了桃早几年就等于是你娘。

    老大说桃比我小两岁做你闺女做你儿媳才合适。你去村里问问有谁把桃当成了我和二憨的娘。

    爹把目光从老大脸上移开来,把牙齿紧咬着,说老大我是你爹你是和你爹在争桃。

    老大说,反正沙金洞和桃两样我都要。

    爹用拐杖在床腿上狠狠敲一下,你想桃想疯了!我今夜就把桃赶出咱们村,桃死了也不让你见一眼桃。

    老大说,你把桃赶走让我见不到桃我三天就把桃忘了,忘了桃你是我爹我还是你孩娃,我和往常一样为咱贡家挖沙卖金过日子。

    爹又盯着老大的脸,目光忽然暖暖软下来。说我现在就能让桃离开村。

    老大说不能让桃带走一丁点儿金。

    爹说那货都是你和二憨的谁也拿不走。

    老大说你去赶桃吧,不见桃我就是好好一个人。

    爹却是立着不动。爹没有立马去赶桃。

    老大说去呀爹。

    爹说可惜桃总能把金卖出全村最高的价。

    老大说只要桃还在我就要把桃和沙洞一块儿要。

    爹又不再说话了。爹站在那儿倚着拐杖忽然又像没了根的树,脸上黄黄白白像有一层薄云从他脸上飘过去。屋子门里的日光成了一条儿。那一条儿的日光里,没有了嗡嗡响的小飞蚊。墙缝中的风也停歇了。棚屋里的我和爹和老大都如在坟里一样没声息。

    人都死了。我、爹、老大,全都死了。

    可爹又冷丁儿说了话。爹说老大,我半月内把桃赶走,这半月你不能碰一下桃,你不碰桃一下,年内我把识金线的活儿教给你,你要摸摸桃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得到你爹识金线的活儿了。

    说完,爹走了。爹走时像飘过去的一道人影儿,没有一点儿脚步声。

    九

    爹这头猪,他狠狠和桃睡了几夜。夜里路过梁上的淘金人说,爹和桃睡到半夜,两个人欢欢地乱叫,像二八月叫春的猫。这话老大听了,脸呈死灰,不言不语,用脚在屋里踢墙,踢筐,踢桌子,踢得烦了,下到井里挖白沙,死死活活地干,吃饭时候也叫不上井,把饭系到井下借着井口的光亮吃。

    他见不得爹。

    也见不得桃。

    可总要见的。老大问爹说,你不是要把桃给赶走吗?爹说半月没到,你慌个啥?他又见了桃,在梁上的瓦屋门口,桃出门去倒洗锅的水,老大从梁下慢慢上了来,看见桃,他们都怔住。桃要走,老大叫了一声桃,桃便立住,乜斜着老大。

    老大说,桃,你不是个东西。

    桃说,你才不是东西呢。

    老大说,你猪狗都不如,你说过不侍奉我爹了,你还侍奉得他服服帖帖。

    桃说,想让我侍奉你?侍奉呀,你说过要把这井口弄过来咱们两个挖,你把井口弄到手了吗?等你把这井口弄到手,你让我做你的小婆都可以。

    老大说,你不怕我有了这井不要你桃吗?桃盯着老大看了好一会,笑了笑,说从外边来到你们村的外地女人还有谁比我桃长得好?还有谁比我桃卖出去的沙金价格高?

    老大不再说了,老大立着如竖在桃面前的装了糠草的一条长布袋,轻飘飘得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房后尿。我尿着听了这一切,从墙角出来,看见桃端着一个空盆进屋了,老大依旧直在那儿,脸上也依旧是一张死灰色。

    我说,老大你不是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把桃赶走,桃在这一天咱贡家就一天没有好日子。

    我说,让我赶?

    老大说,你把她赶走我给你一根纯金条。

    我说,真的金条?

    老大说真的金条,你有一根金条,房子、媳妇啥都有了。

    我进了屋。我想我该把桃赶走,桃在这和爹好,和爹好着好着又和老大好,和老大好了她又和爹这头老猪好。桃和谁都好,偏偏没有和我好。我恨桃。老大说我把桃赶走了他给我一根纯金条。金条我在爹的红木盒里见多了,又黄又亮,在日光中耀眼,在月亮的光下面,是半青半铜的色。我没有金条。老大说有一根金条媳妇和房子全有了。我恨桃。恨爹这老猪和老大。可爹是我爹,老大是我哥。

    我要把桃赶走。桃要有顿不给我烧些好吃的我就赶桃了。可这桃总烧。我等着桃弄碎一个碗。碎一个碗我也把桃赶走了。终于等到了。

    桃和爹打了一次架。

    一早我和老大从山下爬上来,看见瓦屋里麻乱成一片,锅碎在地上,筷子丢在门后,还有几个烂盘子。爹的脸破了,满是手抓的血痕,他躺在床上,拐杖断了,半截在床边,半截在床下。桃坐在床下的条凳上,衣服破了,额门上用白布紧勒着,渗出的血像开了一朵花。

    桃正在拣豆芽,准备着和往常一样烧早饭。

    我和老大立在屋门口。

    爹说,桃,你真的不走?

    桃说,你叫我走我就走了吗?

    爹说,二憨,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

    我就去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桃没有东西。桃只有衣服、裙、衫、裤,还有别的啥,全是红的,在皮箱里装着,像是装了一箱血。我去取桃的皮箱。皮箱放在她和爹睡的床头上。我提皮箱的时候,桃说二憨,叫你提你就真提了?我说你滚吧桃,爹和老大都让你滚出村。桃不说话了。桃也不看我。桃只管拣豆芽。我等着桃来求我不要把她的东西扔出去,可桃不求我,看也不看我。我提着桃的皮箱在桃的面前站了站,桃仍然不看我。

    我想把桃的衣服烧了。

    我恨桃,只能把桃的衣服全烧了。

    我在门口的平地上生了一堆火,火旺得噼里啪啦响。在早晨的日光里,火烧着活脱如一团烧着了的金。打开桃的皮箱,朝后退了一步,我扭头朝着屋里唤,桃,我把你的衣服烧了啊。桃不理我,仍在那儿拣豆芽。桃不理我,我就翻出了桃的红裙子。我特意翻出了桃的红裙子。用棍子挑着裙,在门口晃一下,把那裙子挑到了旺火上。裙子不知是什么布,见了火像烧了头发一样从下往上卷,一股刺鼻的焦燎味儿,立马朝山梁上扑过去。我看着桃的裙子一点一点烧,红火黑烟哩哩啦啦往下落。我烧的是桃最好的红裙子。烧桃的裙子时候,我心里又轻快、又受活,就像寒冬腊月我心里烧了一堆火。我恨桃。对桃的恨在我心里汪着如是一潭水。我烧了桃的红裙子,那潭水就变成热气飞走了,心里空空旷旷一眼望不到边。我一边烧着一边回头对着屋里唤。

    桃——你走不走——你这母猪就赖在我们家——我唤了好几遍。我一连唤了几遍,桃都不应我,也不从屋里走出来,我只好又把桃的裤衩挑到棍头上。我挑起桃的裤衩时又回头朝着屋里看,看不见爹,看不见桃,只看见老大在门口朝这火边上望,脸色青着,如一条长菜叶。我挑着桃的裤衩在门口晃一下,我看见桃的裤衩那儿绣了一朵花。粉的裤衩,大红的花。早知道裤衩那儿绣花时,我该第一个把裤衩烧掉,可这会儿想烧已经不行了,桃冷丁儿把一筐豆芽甩到了我爹的脸上。那豆芽从屋里飞过去,水淋淋落到我爹的脸上和床上。桃竟敢把豆芽甩到爹的脸上去,我以为爹会打桃,会把桃的手从她胳膊上剁下来,可爹却躺在那儿没动,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水,说桃你走吧,你离开贡家离开这个村。

    桃朝爹冷冷笑了笑。

    桃说这梁上有人养我桃,有人不比你们家里生意小。说着,桃就出了屋。桃出屋时候在老大面前站了站,往老大面前吐一下,说老大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哩,以为你真的能有一个金洞哩,没料你连你爹的一半男人都不如,连傻子二憨都不如。老大听了这话,脸上苍白着,眼看着桃从他面前火一样烧过去,出门抢了我挑的裤头儿,抓起她的皮箱,朝梁上走去了。

    桃走了。

    是我把桃赶走了。

    老大怔着,忽然叫了一声桃。

    爹在床上咳一下,老大望了一眼爹,又叫了一声桃。

    桃立住。

    爹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的豆芽抖到地上去,说老大,叫桃干啥,你还想把桃留下来?

    老大说,你把桃留下,我死都不碰桃一下。

    爹说你要碰了桃?

    老大说我碰了桃贡家的黄货和金洞是我的那一份你都给老二。

    爹这头老猪看着老大的脸。爹没有从老大的脸上看出虚假来,就冲着门口,对着山梁唤——桃——你回来——

    桃不回来,桃就在那儿立住不动。

    爹又唤——桃——你先回来再说走不走——

    桃就回来了,提着她的红皮箱,站到屋门里,脸上的皮肉抽抽动动的,说回来有啥事?我不欠你们贡家的,是你们贡家欠我的。

    爹说你先把皮箱放下来。

    桃说有话说吧说完了我就走。

    爹说你还吃住在这屋子里。

    桃说一个山梁都有金,有金都有我桃的床。

    爹说每天给你两筐旺金沙。

    桃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皮箱放下来。

    爹说给你两筐金沙你还咋样桃?嫌两筐沙少了你就走,我看你走遍山梁谁家会一天给你两筐沙。

    桃就把皮箱放下了,放到了原来那地方。日色亮着,在屋里照下一片。山梁上开始走动了买沙的人,朝着我家这儿唤,问能不能匀出一筐来。老大出来说让那人明天后天来,那人又往别处去买了。屋里就剩下了桃和爹。桃在扫床上地上的豆芽儿,爹在收拾装沙金的荆筐子,老大出来立在崖边朝着远处望。桃扫了豆芽,把豆芽和灰朝崖边倒掉时,老大看了桃一眼,桃也看了老大一眼,桃说老大,你还算有良心。老大不说话,进屋下井挖沙了。

    十

    爹是猪。

    老大也是猪。

    他们说赶桃又把桃给留下了。猪们离不开这个桃。我能离开桃。我见了桃就往地上吐口痰。桃给我烧好吃的我也往她面前吐口痰。桃说二憨,你不要媳妇了?我说,呸。桃还和先前一样用手去我头上、脸上摸,桃去摸的时候,我就把桃的手打到一边去。桃说二憨,你烧了我的裙子我不记恨你倒记恨了。

    我便没话可说了。

    我只好不再往桃的面前吐痰了。只好说桃,不是我要赶你走,是爹和老大赶你走。

    桃笑笑,说二憨,你放心,他们谁也离不开我桃哩。

    有一段日子淡得和水一模样,白天,老大下井,爹在井上收钱。夜里,老大回家,爹和桃住在山上。老大变得有些少话了,和桃在一起时候从来不说话,就像和桃压根儿不认识,可日子这样淡着淡着,老大就动手杀了爹。

    老大说要杀桃他没杀桃他却杀了爹。老大他可真是的,他没说过杀爹他却杀了爹。老大杀爹以前人又温顺又孝道,还给爹倒过一次尿,捎过一次菜。谁都不知道老大心里要杀爹。也许桃知道。自桃被我赶走,被老大下了保证不碰桃把桃重又留下来,桃和老大就真的变得不再认识了,在爹面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爹不在他们也是最多相互看几眼。看几眼爹见了爹就咳一下,老大就如贼一样下井挖沙了。老大又出力又孝道,可爹从来没留老大在井洞屋里吃过饭。桃把饭烧好了说烧得多哩爹也不留老大吃顿饭;桃也变好了。桃侍奉爹就像侍奉她亲爹,罢了饭,洗了碗,打发爹上床歇午晌,自己就提着菜篮下山买菜给爹准备夜饭了。

    可有一天桃刚去买菜,爹也明明睡着了,爹却又睁眼起了床,架着他的单拐出去了。爹没有去追桃,他只瘸到山梁上站了站,就又拐着回来了。我在屋里打瞌睡,爹回来在我面前站了站,摸了我的头,让我睡到床上去,他自己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

    爹坐着。坐着坐着老大就来了。老大一进门看见爹坐在屋中央,老大叫了一声爹。

    爹没有理老大。

    老大说,没歇晌儿?爹。

    爹说,老大,你坐下。

    老大没有坐。老大说爹,有事?

    爹说,你坐下。

    老大坐下了,坐下脸上就有了些微的汗。

    爹说,桃中午下梁子买菜你总碰到她?

    老大说,碰到过,咋儿了?不能碰见吗?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大说,爹,你说话要有证据哩。

    爹笑笑。笑了一阵说,你还要这金洞吗?

    老大说,当然要。

    你还要贡家的一半存货吗?

    老大说,是我的我咋就不要哩。

    爹把嗓门抬高了,说要了你就别碰桃。

    老大就不再说话了。老大一点不生气,脸上的汗也没有了,坐在门槛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吸着,把烟吐得雾山雾海。吸够了,足瘾了,老大把烟拧灭在门框上,盯着爹说了一句话。

    老大说,爹,你想想你的年龄,桃她能真心对你好?

    爹坐在床上,本来脸色硬得如青石一模样,仿佛有力气要从那脸上掉下来,可听了老大这句话,那青石一样的脸色立马变黄了,虚脱了,连两腮的皮肉也松着下垂了。爹盯着老大的脸。爹说老大你把话说明白。

    老大便从门槛上站起来。说桃她早晚都是我的人。

    爹的眼珠没有动。说桃她愿意吗?

    老大说:我许她像侍奉你样侍奉我五年给她一眼沙金洞。

    爹脸上晃过了薄薄一层笑。你有沙金洞?

    老大说:我早晚会有沙金洞。

    爹说:我不把这井洞给你哩?

    老大说:早晚这井洞和桃都得是我的。

    爹从床上站起来。说老大,你不得好死你爹没有你这个孩娃儿。

    说完这话,爹就转过身,拉着床上的被单要睡了,看也不看老大了。老大立着。老大立了好一会儿,说爹,我要不是孝子,沙金洞、你的黄货和桃早就是我老大的了,到村里问一问,全村人没人不说我老大是孝子,做牛做马给你挖沙金。爹没有扭头。爹缺力短气地说干活吧,把井洞里各处的金沙都弄一锨来,看是金线拐弯了,还是金沙开始白淡了。

    老大下了井。

    老大很快在井下摇了绳。

    我把老大挖的金沙拉上来,那金沙分成四小堆儿在沙筐的边儿上,爹从床上走下来,一一从那四小堆上各抓一把掂了掂,到门外日光下对着日光看了看,叹口气就把那沙撒在地上了。

    回到屋里,爹的脸是苍白色。从井下爬上来的老大说,还能挖吗?

    爹看了一眼老大,脸上的苍白忽然没有了,就像云一样转眼飘走了,爹说啥叫还能挖吗?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出这井洞是咱贡家遇上的最好的井?金线长,金又旺,以后怕再也找不到这种好井了。

    老大没说啥,老大听了这话就又下井了。爹在屋里站了站,朝井口看一阵,过去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爹的好腿搁在外边,好腿的鞋子没脱就搁在桃刚洗过的床单上。爹没有睡,他睁着两眼望着房顶就像躺在山坡上望着天,一动不动的两块眼白像贴在那儿的两块纸。他的脸是死青色,松拉拉的脸皮忽然僵硬着,他就和死了的人一模一样儿。

    我可怜爹。

    大概爹是知道他快死了的,我看见他的伤心从脸上噼里啪啦掉下来,就像挖石金的一声炮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灰尘和石头,两间瓦屋全都成了爹脸上紫青的可怜和伤心。爹不说话。爹望着房顶。爹的眼角有了两滴泪。

    我可怜爹。

    我说,爹,把老大砸死到洞里吧。

    爹没有理我。

    我说,是要打桃吗?

    爹说去看看桃回来没有。

    爹让我去看看桃回来没,他说话时照旧没扭头,望着房顶就如望着天,眼白像是两块纸,像是从墙上落下的白灰皮,可他眼角的泪却吧嗒一声落下了,桃洗过的床单头上立马有了铜钱湿。爹哭了,我可怜爹。我替爹跑到山梁上,日头照着我的眼,正夏的汗从下巴落到脖子里。我一上山梁就看见桃从山下上来了,这城里女人挎着一篮菜,穿红裙子还打了一把红洋伞。大夏天乡里人从来不打伞,受不住热的女人都用蓖麻叶遮在头顶上。可桃打了一把伞。她从哪儿弄来一把伞?走在小路上就像飘着的一团儿火。桃看见了我。桃她叫了我。桃叫了我,我立马就朝山梁半腰的井洞房里跑过去。这房是新房,井口有凉气朝着房里蹿,走进房里就像走进了水缸里。

    爹说桃回了?

    我说桃又打了一把红洋伞。

    爹把头上新的拐杖往他手边拿了拿,眼角没泪了,眼上的紫硬却还如青色石面一样儿。

    爹在等着桃回来。

    桃就回来了。

    桃一进屋说天要热死人哩,收了伞,放下菜,走到井口往井下望了望,撩着她的裙子,把一条腿架到井边上,让井里的风顺着裙子往她的身上吹。桃把她的裙子撩得很是开,和她刚合上的红伞一模样,差一点把井口都盖上。我想到井口看看老大在井下瞅没瞅桃她撩开的裙,不定桃撩裙就是为了让井下的老大看。我想老大要看了我就把井弄塌砸了他,可这当儿爹却叫了一声桃。

    桃应了一声哎。

    爹说你过来。

    桃过去。桃说你想吃啥?

    爹说你把我鞋脱掉。

    桃怔住。桃怔怔地望着爹的那只脚。爹的那只脚又老又脏,穿着桃给他买的凉鞋,搁在桃刚洗的床单上,像床单上堆了干草粪。桃朝床前走一步,桃说是脱鞋?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桃本来是要弯腰脱鞋的,桃听了这话还不知该脱不该脱,爹就突然坐起来,用那条独腿一下把桃踢倒,又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打桃时,爹看见了一张脸。

    是老大从井里爬了出来。

    老大的头从井口露出来,头上顶着沙,就像一个脏葫芦。他脸色黄白,眼睛圆着,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把举在半空的拐杖放下了。爹说老大,你上来吧。

    桃被爹一脚踢出几尺远,像一团红棉花在地上倒坐着。本来桃叫了一声脸上有了泪,可桃看见井口的老大时,桃的泪没了,桃从地上坐起来,盯着爹说我嫁给你了吗?我是你媳妇吗?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多大了你还像不像一个男人呀。

    爹不理桃。爹的脸上就像被桃打了两耳光,可爹忍着疼,扭头对老大说,上来老大,把话说摊开。

    老大上来了。老大上来站在爹面前,两只手捏成拳头儿。

    爹说,说吧,你们要咋样?

    桃说,我离婚了,我男人说再回城里就打断我的腿,我给你说时,你说赔我一个井口儿。

    爹说老大你不是想分家?这个井口给你和桃了,你们两个挖,你们两个淘,你们两个卖金子,以后我和二憨搬到村里住,再也不沾不惹金子了。你们在山上是狼是鬼爹都不管了,我手里的东西一半给二憨,一半留给我自个儿,这个家就算分清了。从此后你不再是我的孩娃儿,我贡贵也不再是你爹了。爹这样说着时,眼珠活起来,眼白少起来,脸上的皮肉也松松快快的,像这话在他肚里准备了好多日子,终于在今儿把话全说了,把家分开了。

    桃看着老大。

    老大不说话。

    桃拉了一下老大的汗褂儿。

    老大说这洞里的金线到底有多长?

    爹说挖个三年二年没问题。

    老大说金旺吗?

    爹说这是旺金洞。

    老大说我可是你的亲孩娃呀爹。

    爹说不亲我不会成全了你和桃,还把这刚开的旺金洞分给你和桃。

    老大不再说啥。老大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瞟了一眼老大,说,老大,你和桃在这儿过吧。

    老大不理爹,老大冷丁儿向前跨一步,抹住爹的脖子,像杀猪样把爹按在床上,两个拇指掐住爹的喉结儿,把爹的头在床上磕着摇着,嘴里咬着牙说你个老猪,以为我是二憨,以为我是傻子,这洞金线有多长,旺金淡金我能不知道?想一脚把我踢出贡家吗?我叫你踢,我叫你踢。老大他说着说着,爹先还弹挣着,用手去掰老大的手,去老大的脸上抓,可抓着抓着,爹的手却从老大的脸上落柿子样落到床上了。

    桃在一边惊了一声,说老大,杀人要偿命你知道不知道。

    爹不动了。爹死了。爹和死了一样不动了,我忽然想起老大他是在杀爹哩。爹刚刚还说他手里的东西有一半留给我,可眼下一丁点工夫老大就把爹给掐死了。我脑子里哗啦一下明白老大是在杀我爹,猛地上前一扑,一下我就把骑在爹身上的老大从床上推下来。老大像被踢翻的蛤蟆一样翻仰在床下边,惊奇地盯着我。

    我说老大,你要杀爹呀?

    老大说三天前我就请人把洞里的沙子看过了,这洞再挖半月就全成白沙啦。

    十一

    老大他差一点杀了爹。

    爹有病了,不爱吃饭,爹自己说他是食道癌。医生说不一定。爹有病了就从山上搬到山下了。

    爹搬下来不久,老大媳妇又哭哭叫叫大半夜,天亮生了一个死孩娃。老大在他媳妇哭叫时候,坐在月亮下边猛抽烟,望望屋里的哭叫,望望头顶的天,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急了就到窗下对着屋子唤,叫啥呀叫,杀猪似的,要生就快生,不生了憋住,又不是大闺女今儿生头胎。

    屋里就静了。

    没有了老大媳妇的哭叫,爹就让我从那边过来看一看,生了男孩娃还是女孩娃。我从外面进来,老大立在院子中央问门口的接生婆,会是男娃吧?接生婆说生了你就知道啦。老大叹了一口气,他媳妇在屋里就又要死要活哭起来,老大就又站在窗下吼,他媳妇就又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的老大家院落的月光特别亮,地上好像倒了一层水。我坐到老大身边儿,就如漂在水里边。老大说二憨,爹他今天吃饭没?

    我说,吃了。

    老大问,吃的啥?

    我说,肉。

    老大说,多少?

    我说,半碗。

    老大说半碗呀,半碗他没病,他是想说他有病让我跪在他面前向他认个错,他把我老大看得太没骨气了。老大这样跟我说着说着,他媳妇又在屋里狼叫一样闹起来,把一个村庄的房子全给吵塌了,可老大正要去窗下再骂时,屋子里却突然没有声音了。接生婆出来扒着门口唤,老大,生了。

    老大小心地问,生了?啥儿?

    接生婆说,男娃。

    老大在月光里怔怔的,接生婆还要说啥儿,老大嘿了一下,一跺脚,从接生婆身边挤到了里间屋。老大从床上抱起了他媳妇生的男孩娃,可那男娃是死胎,血红淋淋一条肉,像褪了皮的一条山羊腿。老大抱起那死胎的时候,灯光里老大的脸是菜青的,嘴唇有些抖。他望着进来的接生婆,把眼瞪得和要掐爹的脖子时候一样大,吼着说是谁把我孩娃弄死了?

    接生婆冷了一眼他,说不是死胎你媳妇会哭哭唤唤一夜吗。

    老大媳妇在床上躺着静静的,脸色秋黄着,像是死是活她生出来了就全都过去了。她望着老大。她说我想喝口水。

    老大没有转身,只把头扭过去一半说,喝水呀,喝你娘的×,生个死娃你好意思要水喝。

    我立在里间屋的门口上,我看见老大媳妇眼里有了泪。我就从老大家屋里出来了。门外的月光暗下来,月亮一牙去了山梁的那一边,几粒星星还没有爹的金条亮。我立在村街上,放了一泡尿,看见有谁家的狗在村头望着我,我拾起一块石头朝那狗头砸过去。我砸着了一棵树。狗跑了。我回到爹的这边院子时,推开门爹正单腿站在凳子上,扒在院墙上朝着老大住的新房里边望。

    我说,爹。

    爹从凳上扶墙走下来。

    生了?

    我说,生了。

    爹拄着拐杖朝我走过来。

    男孩娃?

    我说,死孩娃,像条死羊腿。

    爹立住,把身子靠在拐杖上,看我一阵又看看天,最后朝山梁上的金洞那儿望了望,没说啥一瘸一拐进屋了。爹往屋里走去时,我在后边看着爹,爹不再像是到寿的老猪了。爹像少了一条腿的老山羊,衣裳乱乱的,头发乱乱的,皮肉也是乱乱的,后脑勺的头皮漫出来的泥皮样垂挂着。爹进了屋,躺在他那从洛阳买来的带床头的棕床上,盯着空房顶,就像死了一样儿。我进屋立在屋中央,看着爹那瘦下来就像枯树皮的脸,说我睡了,瞌睡啦。

    二憨,爹没有扭头说,你爹我活不了几天啦。

    我说,老大说你压根儿没有病。

    爹说有,是绝症。

    我说你有了绝症我咋办?

    爹说爹想立马给你娶媳妇。

    娶谁?我问爹。

    谁都行,爹说有钱谁都行。

    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一下想到像一团红火一样的桃。爹和老大都喜爱桃,桃脱光了衣裳一定白得像条鱼。我对爹说:我娶桃那样的城里女人做媳妇。

    爹突然从床上翻了一个身,直直地盯着我,谁那样?

    桃那样。

    桃那样的女人她肯嫁给你?

    把你的金条都给她能不嫁呀。

    把这一个山梁的金子都给了桃样的女人她也不会嫁给你。

    爹不打算把桃那样的女人娶给我,爹说桃样的女人是你二憨这傻子能享受的吗?这样问我时候,老大家的院里有了脚步声,想必是老大出门去送接生婆回来了,接下来就是从老大家院里传来的刨地声。老大要把他媳妇生的死孩娃埋到窗下边。村里有人生了死孩娃,都是埋在产房的窗下边。老大媳妇和老大结婚五年,统共生了四胎,死了两胎,这一胎还是男孩娃。爹自打把老大媳妇娶回来,就想要个男孩娃。不要男孩娃谁家还给孩娃们娶媳妇?娶老大媳妇那天爹在酒场上给村人说这话,村人们都朝爹点了头,爹说男孩娃是根,女孩娃是叶,风一吹叶都不知落到哪里了。老大给死孩娃刨墓的声音就像在上山找金沙,先把金沙上面一层碎石硬土刨过去,一个山梁都能听到那咚咚的刨地声。爹躺在棕床上,听着老大的刨地声,把目光朝窗口那儿望了望,回来看着我,说老大媳妇是不能指望再生男娃了,二憨你今年就把媳妇娶回来,娶一个比桃好看的。

    我说也和桃一样穿着红裙子?

    爹说你叫她穿啥她穿啥。

    我说得和桃一样也是省城的人,走过去身上都是煮嫩玉蜀黍的味。

    爹冷了我一眼。

    我说也得和桃一样手上没茧儿,又热又软的手。

    爹从床上忽地坐起来,举起拐杖要打我。爹要打我时我捏着拳头看着爹,就像老大要掐爹的脖子一样儿。爹他看了我的手,把拐杖慢慢放下了,慢慢走到了窗户前。在那儿听老大挖墓的声音格外清。爹听着那个声音,把他那泥皮似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慢慢把身子往下滑了滑,冷丁儿就像搁在断腿凳上的一袋粮食样,呼咚一声就倒在了窗子下。

    十二

    爹真的是绝症。

    先还一天能够吃一碗,后来就一天只能喝半碗稀汤了。原来猪一样的身子,哗哗啦啦全都没肉了。身上的皮除了包着爹,伸开来还能再包一个人。

    桃从山梁的井洞上下来了。桃最后在那井洞上守了半个月,直到那沙子一文也不值,桃就把那两间瓦房卖给一个外地淘金户,从山梁上下来回到了爹身边。

    爹说洞空了?

    桃说全是白沙啦。

    爹说我快死了给你点东西你回城里吧。

    桃说我离婚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不能白白在这侍候你几年。

    桃夜里回到她租的房里住,白天到爹的屋里侍奉爹。桃会做省城的饭,由桃做饭爹就又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爹真的得了绝症,老大就和爹不是仇人了。桃对老大说你得去给你爹跪下来,跪下来你就还是你爹的亲孩娃,有一天他病一轻,就背着他到山梁上去找金沙地。桃说这话时候是在老大家门口,秋末的风把树叶吹得满地卷。桃她脱了红裙子,穿了红毛衣。红毛衣不是去年那一件,这毛衣有层绒,丝丝连连就像能把树缠死的菟丝草。桃立在秋末的黄风里,说完老大回了家,到家门口老大回头说了啥,桃说我夜里死等你,还在那儿住,老大就晃下身子没影了。

    桃一直在沙堤路上望着老大的家,直到老大走进屋里桃才转过身。桃一回身看见我立在她身后的槐树下,愣一下,笑了笑,那笑红淡淡的又软又绒和桃的毛衣一样儿。

    桃说,二憨,你在这干啥儿?

    我说,我在这看你和老大偷情。

    桃脸上的笑没了,风把她毛衣上的绒吹倒在毛衣上,就像倒在山坡上的红的草。

    桃说是你爹让你在这看的吗?

    我说我自个儿。

    桃说真的不是你爹让你看的你就啥也不要给他说,你胡说八道会把你爹气死的,气死了你爹就没人给你张罗媳妇了。

    说完这句话,桃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伸手摸摸我,不摸我的脸,也伸手把我的衣服拉一下。我想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把她的手打到一边去,她和老大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她说她夜里死等他,她还住在老地方。她这是让老大去老地方找她哩。我把她的手打过去,她会很可怜地望着我,求我千万不要把她说的说给爹。我不说给爹,我就想让桃求求我,桃求我时我心里像有股瓜汁流过去,又甜又凉好舒坦。可是桃她不求我。桃说我说给爹了就把爹给气死了。我知道爹死了真的没人给我张罗媳妇了。我扭头看着桃。桃不求我。桃说话不软不绵从来没有过的硬。桃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刮过了又红又凉的风,她没有摸我,也没有回头望望我。我恨桃。连你桃都敢对我爱理不理了。我对着桃的背影唤,唤着说桃你也是一头猪。

    桃走进胡同里。

    桃走进了胡同里,我就忽然可怜了我自己。

    秋天的风顺着山梁吹下来,把房子和树都吹出鸡皮疙瘩了。我二憨在风里冷得好像在冰里。村口的公鸡、母鸡毛都倒卷着,草草棒棒沿着墙根卷。我望着桃走进去的那个胡同口,像望着一个白花花的冰冻成的门框儿,心里的冷凉就像我死了心都结成了冰。桃她竟敢不理我。桃的做派里没有一点一滴要求我。我又开始恨桃了。这一次是真的开始恨桃了。咬着牙齿恨桃了。我立在那棵槐树下,村里没有一个人,我对着槐树发誓说再见桃我就用白眼瞪着桃。桃要回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我下了决心桃要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可我还是可怜我自己。桃走进了胡同里,就像把一样东西搬走了,我心里空落落如秋天的山梁野地儿,连一丝绿的红的也没了,灰黄黄的好荒凉。爹这头猪有病了,那么多病你不得,你得个绝症干啥,你像少条腿样少条胳膊不行吗?你为啥偏得个绝症。真是的,就是没有胳膊没有腿,结结实实挺着一套身架桃她敢和老大明明白白做贼吗?敢在街上商量夜里的睡觉吗?桃她敢连我听见了她说的话儿也不把我放在心里吗?敢不求我摸我吗?都是因为爹这头老猪有了绝症,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吓着桃和老大了。

    爹也可怜,桃这就不再是他的人了。

    我更可怜,桃竟真的对我爱理不理了。

    我像一条怕冷的狗样朝家里走过去,路上遇到一颗又白又亮的圆石头,和鸡蛋一样滚在路边上,离老大家有十丈八丈远,我想一脚把这颗石头踢起来,飞到了老大家的大门上,那桃是老大的人就是老大的人;飞到了爹的大门上,桃跟老大好我就替爹收拾了桃,把桃的红衣裳抱到十字街上全烧了。

    我站在那石头前。

    我飞起一脚踢过去,石头没有落到老大门口上,也没有落到爹的大门上,它飞到了沙堤下被一棵桐树挡住了。我不知道那桐树为啥要挡了那个白石头,到那树下站着想到天黑也没想起它为啥不落到爹或老大的门口上。

    一夜我都没有想明白。

    来日一早,窗口蒙蒙白,爹还在床上哼哼着,院里有了敲门声。有了敲门声,爹在床上翻个身,哼哼的声音见了日光的霜一样立马就没了。

    爹说桃来了,二憨开门呀。

    我去开了门。门口站的是老大。

    老大说爹醒没?

    我说爹以为是桃来了。

    老大走进屋,刚一会儿爹是面朝外,这一会儿爹又忽然面朝里,把背丢给老大和从窗户、门里透过的光。老大说,爹,睡着了?爹不动,老大看看我,又往床前走了走,说我是老大,来看看你的病,想吃啥了我去给你买。

    爹说话了,爹说你没爹啦,那一次你把你爹砸死了,这一次你爹被你掐死啦。爹说话时仍是面向里,声音又细又黑就如一条黑的蛇,老大一听就忙不迭儿地跪在了爹床前。

    老大说,爹,那一次可真不是我老大干的事。这一次是我老大,我老大今儿特意来给你认个错。

    爹说两次都不是你老大。你老大没有错,错就错在你爹不该生养你老大,该把你掐死在你娘肚子里。

    爹要不肯原谅我,我就跪死在床前不起来。老大这样说时,朝门外扭头看了看,把头钩下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亮起来,老大跪着好像在盯着床下的啥看。我扭头往床下瞅了瞅,看见有个蜘蛛在爹的床腿角下正忙着。爹望着墙里,不见一动,就像死了一模样,哼哼声没有了,屋子里静得像塌过的金沙洞,蜘蛛结网的声音在床下吱吱响。爹一言不发,被子盖着身子,和入殓了一样静。老大就那么跪着,跪得没头没尾。这时候桃来了。桃来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红光闪了闪,然后桃突然和老大并肩跪下来,望着床里说,不怪老大,我桃不是东西,千错万错都错在我桃一人,你要不原谅老大,就等于不肯原谅桃,那我桃就和老大一道儿跪到天黑不起来。

    桃闪进屋里时爹在床上动了动。桃往地上一跪,爹就翻了一个身。桃把话说完了,爹咳了一下,叹出一口气,盯着桃和老大往死里看一阵,想一阵,看够了,想够了,脸上有了一层软颜色,说桃,你起来,我忽然想喝羊肉汤,去村头给我端一碗,多放些葱花和香菜。

    事情就算过去了,就像雨过天晴一样过去了。老大立马去给爹买了一碗羊肉汤,碎了三两羊肉放在碗里边,爹喝了就天晴日出了。爹有病好像就为了这一碗羊肉汤,为了桃和老大跪在他床前。跪下了,端回一碗羊肉汤,爹的病就忽然轻多了。

    羊肉汤放在桌子上,满屋子是羊肉的膻香味。爹靠着被子坐起来,老大扶着爹,桃端碗要去喂爹的时候,爹说今儿初几了?

    老大说,初一。

    爹说,初九你背着我去西山梁。

    老大说,干啥?

    爹说,都说西山梁上没有金,其实那儿金最旺,水沙金怕比这两道梁子多几倍。

    说完这句话,日光在屋里亮起来,桃和老大的脸都红如一团火,望着爹就和儿女找到了亲爹一样儿,眼里的光热得噼啪响。爹瞟了桃,又望了老大的脸,把目光搁在老大那又亲又热的长脸上,像丢了儿女几十年忽又见了儿女那样的老人一模样,说老大,难得你今儿朝你爹跪下来,又说桃,也难得你今儿朝我认个错。横竖我是不行了,爹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无论你老大多么作孽,你都是我的亲生儿子;无论你桃多么对我不起,也终归尽心尽力侍奉了我这么多年。爹说初九那天,黄道吉日,你们把我背到西山梁上去,看一个最旺的沙洞由你老大和桃开,再把看沙金线、旺金线的绝活儿留给你老大,我死了就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你老大和桃了。

    爹说完这些话,老大和桃都哭了,便又都齐齐跪在爹床下,说了许多认错孝道的话,泪竟流得落雨一样水汪汪了一世界。

    十三

    爹这头猪,竟真的去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说你真的去呀爹?爹说我能不去嘛。我说老大他差一点掐死你,桃夜夜都和老大睡到一张床上哩。爹笑笑,说爹得绝症了,爹活不了几天啦,让他们混去吧,看他们能混出啥结果。

    爹真是一头猪。

    初九这天,日色黄亮,老大和桃给爹又从村头端来一碗羊肠汤,泡了烙馍,爹像猪一样吃了喝了,便让老大背着离了家。一早的天色,明灿灿都是日色的黄,云彩如黄绸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铺展在半空里。村头的房上和地上,黄的颜色像一层倒在那儿的黄金的水。爹不让我和他一道上山梁,说你在家看好门户就行了。我也压根儿不想上,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当然不会像马像驴一样去背爹。我看着他们走出村口儿,老大背着爹就如驴背上搭了一条黑麻袋,桃一身红跟在驴后边,像驴尾巴上系了一个轻飘飘的红包袱。

    他们就走了。

    他们走了一天,日色都是金水的黄。

    当日色转红,山梁和村落都如泡在血水中时,他们回来了,三个人如三只被赶了一天的羊,坐在院里像梁上三堆淋过雨的黄褐褐的土堆儿。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

    第三天他们又去又回了。

    第四天将要出门时候,老大脸上灰着一层云,说再找不到就在东梁的柳树沟里挖一个洞,也许能挖出一条半旺的沙金线。爹瞟着老大的脸,说我活不了几天啦,我死前不把这几道梁上最旺的金线找出来,我枉做了你的爹,我枉被人称为金线王。这当儿老大还要说啥,被桃的一个眼色挡住了,老大就说让二憨也跟着上山吧,我实在是背不动了爹。

    爹便说,二憨,今儿你背爹。

    我瞪了爹一眼,说又不是给我找金洞。

    老大说二憨,爹老了你让我养活不养活?

    我说爹死了他给我留金子,我还想说金子会养我有吃有喝一辈子,可不等我说出口,爹把他的拐杖扔过来,一下打在我的额门上,说你等着你爹立马死了是不是?

    我当然不等着爹立马死了去。爹是猪爹也是我的爹,爹活着爹给我存的金货就会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爹说你到底愿不愿背你爹?

    我只好替老大背了一天爹。

    可我背了爹爹就把最旺的金线找到了,一早出门在南山梁上找了十一道沟,爹在每一道沟里都找到一眼泉,在泉水里抓上一把沙,对着日光照半天,最后把那把沙扔了在裤子上搓搓手,又让我把他背出沟。从第十一条沙沟走出来,日色本已转红,老大和桃的脸上都是烧过火的草灰色,照理已该转身回村了,可爹在沟口望望天色,说把我背到西山粱。

    我说还找呀?

    爹说你把我背到西山梁的溪水沟,我不信溪水沟水旺它会没有金。

    溪水沟中有许多小岔沟,每一道岔沟都有叮叮咚咚一道溪,每条溪里都有堵起的小石堰,那是淘金的人在那溪里挖金时垒起的。没有一家能在这溪水沟中淘够半月金,没有一家在这溪中淘出一个戒指钱。淘金的人都觉得这沟里有金子,却没有一家淘出来。崖壁上有一个挨一个的沙金洞,挖不到丈余就都搁下了。没有人找到有半尺长的旺金线。今儿爹来了,爹让我把他放下由桃扶着走,凡那废了的沙洞无论高低悬陡,都让桃和老大扶着上去看一看,抓一把沙在水中冲一冲。从沟口到沟底,爹摇着他那老羊似的身子又走了十几道小岔沟,爬了十几个废崖洞。我觉得腿酸腰疼了,桃每走几步都要坐下歇一息,可爹却照样一拐一拐不停脚。他快死了。他说他死前一定要给桃和老大找一个旺金洞,让他俩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午饭他只吃了半块干饼,喝了几口水,可他在溪水沟中找金时身上的力气扑扑嗒嗒直往沟里掉。

    废洞爬遍了。

    溪水沟走到尽头了。

    前面是一道崖,红沙石墙一样陡立着,崖上长了几棵小荆树,初冬到了,荆叶还黑油油在悬崖上。在那荆蓬儿下面,有水从石缝中渗出来,铺展了半面墙似的红沙石。再往上看,就是几个乌鸦窝,人头样黑在落日的崖壁里。连我二憨都知道,沙金在沙里,石金在石里,土和红沙石里没有金,村里人找金是见了红沙石头都扭头要走的,可爹到溪水沟尽头的沙石下却呆了,望着荆蓬下那水汪汪的一块儿,好一阵没有动一下。

    快落山的日头正好对着这一面,渗出的水在日光中发着亮,没有一点声响地从爹的脚下流过去,指头儿粗细像是一条蛇。爹弯腰去那细水中捞一下,没能捞出一粒儿沙,就抓一把粉落的玉蜀黍料似的沙石在手里看了看。老大说有吗,爹说你是二憨,教过了你找金的活儿你还不知道有没有。

    老大不再言语了。

    桃看看落日,说天黑前怕赶不回家里了。

    爹不理桃,看也不看桃。爹朝后退了一下,扶着我看崖顶的老鸦窝。有老鸦探着头儿朝着崖下看,哇啦哇啦的叫声打在耳朵上。爹让我赶老鸦。我拾起鸡蛋样一个石头朝后走几步,噌一下甩到崖顶上,差一点甩进了一个窝里去。

    老鸦全都飞走了。

    鸦叫声雨样落下来。

    鸦飞蹬落的沙石土块扬在半空,我和桃都看着飞走的老鸦在溪水沟的上空盘盘飞飞的,可爹和老大却看着那蹬落的红粒儿。爹接了接那红粒后边跟着落下的一层细沙面,终于就接到了几粒沙。

    爹让把他架到半崖的荆蓬下。爹是一条腿,他让我和老大蹲在崖地上,他独腿踩到老大的肩上去,让桃踩到我的肩上扶着他。桃往我肩上踩时摸了我的头,我把桃的手打到了一边去。我再也不想要桃她摸我了。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恶心,她的手上有老大的汗味儿,有许多别的男人的汗味儿,可爹让老大和我把他和桃架起的时候,我冷丁儿仰头看见了桃的腿。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桃的腿。忽然间我心里热起来,有一群野马野兔在我的胸膛上跑。忽然间我好像不再恨桃了,好像我从来没有恨过桃。我真的想摸桃的小腿肚,可我和老大的双手都得按在崖壁上,无论如何不敢离开来。桃扶着爹的腰,爹手里拿着铁锨在那荆蓬下一捣一挖的。我正看桃的嫩腿沙石迷了我的眼。

    我说快不快呀爹?

    爹不说话照样嘣嘣嘣地挖掏着。我想爹一定会在那儿捣到死,一定会忽然惊叫一下从老大的肩上掉下来。可爹突然不捣了。

    爹下来手里抓了一把沙。

    爹坐在崖下他捣挖的红沙石堆上看着那把沙,脸上如死过一样的皮肉慢慢红起来,就像这会儿快没了的日头一样红光亮亮的。他的一只手托着那鸡屎样一点水湿的红沙子,另一只手在那沙中轻轻抚动着。桃和老大都凑在爹的手上看。爹像剥什么样把那沙一层一层摊开来,有水珠从他的手缝流下去。爹、桃和老大看着那摊在手窝里的沙,一条沟除了鸦叫就再也没有声音了。静得能听见吱吱的落日声。老大说是旺金吧爹?爹的脸上闪过一道光亮,把脸上的红润僵硬在地皮样的脸皮上。

    老大,桃,爹叫了他们,又扭头看他们,说有了这条旺金线,我没有哪儿对不住你们了。

    我想尿。想到了桃的腿我忽然想要尿,就独个儿朝一边的岔沟走去了。

    十四

    天不是了天,地也不是了地,世界变得到处都堆满了老大、桃和爹的笑。他们的笑放着黄灿灿的光,没有声响地挂在秋树上、房坡上、墙头上、枯草上,挂在他们的嘴上、脸上、鼻上、耳朵上和额门上,连头发和眉毛上的笑都闪闪黄亮如炼成块的金子样挂着垂着,老远耀着光亮刺着村人的眼。整个村落和山梁都红漫漫笑盈盈的了。桃见了爹脸上的笑粉淡淡一块一块霞光一样往下掉,老大见了爹笑从他脸上落下来把他的衣服砸得抖动着灰土雾一样飞。爹见了桃和老大的笑,病脸上的瘦黄就转成红紫,笑如红绸布样在他脸上滑。

    贡家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和睦过。

    老大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孝顺过。

    桃也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温顺过。

    自打找到了几道山梁上最旺的沙金线,爹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的命,吃得多了,动得多了,精气神儿时红时黄春草一样旺在脸面上。老大忙着开挖旺金洞,雇人、请工、包活,忙一天也忘不了过来问问爹的病,说好些吗?我忙哩,想吃啥儿让桃上街给你买。这时候天就黑下来,村里稀了脚步,爹说准备几时动工破土呢?老大说再过三天吧,后天你生日,给你过了高寿就破土。

    爹说抓紧明儿就动工,生日算啥哩。

    老大说今年得好好给你过生日,晚挖几天沙金算啥儿。

    桃就说,让老大和我给你办个生日吧,这也是我俩的孝心哩。

    爹脸上僵一下,立刻那僵又化开来,笑着说那就办个吧,我的绝症我知道,这也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

    就商定了后天给爹办生日。商定办完生日老大和桃就破土挖洞了。桃给爹倒了洗脚水,给爹铺了床,给爹泡了一杯参片儿水,到院里给爹洗他脱下的衣服时,老大坐到了爹的床边上,脸上收了笑,望望屋门口,从兜里取出两包儿半湿的沙,铺开在桌上,对爹说他今儿到西山梁去试了爹传下的找金线的绝活儿,捎回两把沙,请爹看看哪把沙里金更旺。爹看了老大的脸,喝着参泡的水,从老大的脸上没有看出不诚不孝来,爹就把参水放下来,将两把沙对着灯光照了照,把后一把扔在了桌子下,将留下的一把重又包着放在了桌子角。爹把留下的一把包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激动得从床上站起来,说我找得对了爹?

    爹说我再也没啥儿给你传的了。

    老大说这活儿你真的没有教给桃?

    爹白了老大一眼,端起桌上的参泡水,说桃是贡姓的人?

    老大说要这样——今夜——把桃——给你——留在这儿?

    爹在床上猛地动一下,将手里的杯子摔在老大身子上,吼着说老大,我是你爹我不和你一样是畜生,对你媳妇好你就对媳妇孩娃好,对媳妇不好你就对桃好,你不想对桃好是不是一个人想独吞了那口旺金洞?

    老大没有急着说啥儿,看了爹,拍了身上的水,弯腰拾起地上的搪瓷缸,从脚面上捡起几片泡成白浓浓的参片儿,丢进搪瓷缸,把瓷缸推到桌子上,慢慢说,爹,这旺金洞的一半真的要我分给桃?

    爹说离了桃你能卖出大价吗?

    老大说那我就和桃搬到山上过日月,挖完这一眼井洞要合适我就和桃过上一辈子。老大说和桃过一辈子,桃的一半金货就也是我老大的,不过一辈子那一半就白白被桃拿了去。老大这样说时不看爹,只看着桌上的搪瓷缸。倒是爹一直盯着老大的脸,盯着老大的嘴。爹本来要说啥,可爹一时又没说,只在嘴角上挑出了一丝笑,就像嘴角上落了两片黄柳叶。这时候桃从院里进来了,桃把湿衣裳搭在外间屋里让它滴着水,到里屋看了看地上爹搪瓷缸的水,说还有啥活儿要干吗?

    爹说你们都早早回去歇了吧。

    桃和老大就如两口子一样并着肩从爹的屋里走去了。老大媳妇领着闺女回了娘家住她的满月亲。

    他们走去了,爹说二憨把大门屋门都闩上,我就把大门屋门都闩了。回来立在屋中央,我看着爹脸上依旧挂着笑,不知道老大和桃走了爹为啥还在笑,爹笑着我想过去像老大一样把爹掐死在床上。他给老大和桃找了旺金洞,把找金线、识旺金的活儿传给老大了,可他没有给我找金洞,没有传给我找线识金的绝活儿。我问过爹,找到溪水沟的旺金我就问了爹。我说爹,我也要一个旺金洞,爹说你憨憨傻傻你能挖金呀。我说爹,老大挖那金洞得给我一份儿,爹说我留给你的金货比那金洞多几倍。今夜儿老大最后学会了识线找金的绝活儿。今夜儿老大说他要和桃过上一辈子。今夜儿桃和老大走了,爹脸上的笑还噼里啪啦黄土墙上的泥皮样往下落。

    我说:爹,你真的就让老大和桃过日月?

    爹笑着看了我,说:让他们过去,你爹我能看见他们的结果哩。

    我说:嫂子和侄女们咋办呢?

    爹说:睡吧你,有金货还怕没有她们的好日子过?

    我说:后天你过寿杀一头猪煮煮能吃一个月。

    爹说:睡吧你,过完寿你爹就活不了几天啦。

    我看看爹,爹说他活不了几天,就像说一只快死的猪或羊,脸上除了病黄黄的笑啥儿也没有,爹都不怕死,我就轻快快倒在床上睡去了。

    睡得好舒坦。

    哗哗啦啦到了爹的生日这一天。

    生日这天好凄寒,凄寒得就如下了一场雪。

    村人们说爹生日的前两夜老大都在桃租的屋里过,说头半夜老大和桃先是在床上快活得狼一样叫,号叫声暖烘烘地传出来,撩得左右邻舍都在床上翻着睡不着,后半夜两人打起来,老大把桃的衣服撕了扔在门外像扔掉实在不能用的抹布;说桃不哭,也不叫,一下揪了老大裆里的那个东西疼得老大向桃跪下了。说到了第二夜,桃正在屋里睡,老大进屋用被子蒙了桃的头,差一点把桃捂死在床上,桃就又向老大跪下了。跪下了,桃就侍奉了老大,两个人又在床上快活到天亮,闹得人都把耳朵贴到他们的墙上听动静,听桃那快活时春猫样哼哼叽叽的叫。

    我想去桃的脸上看她那快活时哼哼叽叽叫着的红晕,也想看她脸上老大用被子往死里捂她憋出的紫块儿。到爹生日这一天,我早早起了床,立在门口上,把桃等来了,桃的脸上却啥儿也没有。桃脸上还是那几个撩人的黑点儿,还是在秋凉里就泛红的一张城里人绸缎一样滑润的脸。桃手里掂了一兜菜,鸡、鱼、肉、青菜,还有一瓶酒。

    桃来给爹过生日。

    桃要烧一桌好吃的菜。

    我盯着桃那一张粉淡火苗似的脸。

    桃说你爹起床了吧?

    我说老大没打你?

    桃说你爹活不了几天啦,你爹死了你就不再逞能了,那时候我不叫你听我的我就不是桃。

    这样说着桃便进了院子里。爹坐在院里的日光中,晒着暖儿眯着眼,脸上的如意埋在灰土似的病脸里。桃来了,他睁开眼,说老大呢?

    桃说老大一早去镇上买份礼物送给你。

    爹说老大打了你?

    桃说老大不想把一半的金洞分给我。

    爹说桃,老大是贼心,你现在不想和老大一道上山还来得及。

    桃在洗菜。桃洗着菜把手硬在半空里,让青菜上的水哗哗啦啦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爹的脸,说我不和老大上山你给我一点金货把那金洞全都给老大?

    爹看着桃的脸。说你侍奉我到死我亏待不了你。

    桃笑笑,摇摇菜上的水。说你没病,你再年轻十岁我就侍奉你,可眼下,我还是侍奉老大吧,老大他年轻,我看上了这眼金洞的一半金。

    爹脸上浮了一层白,默了半晌说:你跟着老大会吃亏的桃。

    桃端着洗好的菜筐站起来,说:你怕吃亏的是你家老大吧?你怕我要了我的一半老大还要把他的一半给我吧。你放心,桃端着菜筐烧饭去,边走边又回头说,我侍奉你们贡家这么多年,我桃有良心,是我桃的一钱一毫也不能少,不是我的一钱一毫也不要。

    桃进了灶房里。

    爹又平平静静晒暖儿,把脸塞到日光里,把眼眯起来,和舒舒坦坦死了一样儿。

    灶房里桃的切菜声,雨水一样汪了一院落。还有炒菜声、油炸声和噎人的香味,门里门外四处地跑。我倚在灶房的门框上,看着桃炒菜,看着桃和我娘样和老大媳妇样进进出出忙得脚在地上飞。我说桃,好香哩。

    桃说香不了几回啦,脸上的黑点叮叮当当跳了跳,又把一个炖鸡盛到盆里了。桃烧了许多菜,盘盘盆盆摆了一桌子。爹不死一年过个生日该多好。可爹快死了,爹得了绝症说这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

    桃摆了酒盅倒了酒,把爹扶到正座上,日光照在爹的脸上像照着一个老茄子。爹把老茄子似的脸动动对着大门外,说老大去镇上买啥礼?就是去报丧也该回来了。

    老大就果真回来了。爹的话音一落老大便进了院落里,两手空空,一脸生气,说我不回来你们就吃了,都先去把东西抬进来。

    爹说买了啥?

    老大说老二是憨子我得管你生老病死养老送终啥都得买。

    爹说寿衣也买了?

    老大说该买的全买了。

    爹的脸上便立马白起来,像那老茄子上落了霜。他把头往东边歪了歪,从屋门望到大门外。大门外的板车上插了一口黑棺材,棺头上的奠字在日色中闪着光。爹望了那口棺,脸上的白霜又立马有了霜冻的青颜色,手在桌子边上抖了抖,把目光落在了老大的脸上,要说啥时,老大却忽然先说了。

    爹,你清楚你的病,我都问过大夫啦。

    爹哆嗦着手没说话。

    老大说:别到时候措手不及,我一上山挖洞就再也没工夫去买这些了。

    爹把哆嗦的手搁在桌子上。

    老大说:全是好货,纯柏木,人家做成了五年没人买得起,我到那儿不犹豫就给你拉回了,爹望着老大的目光软下来。

    老大说:抬下来吧,抬下来再吃饭。

    桃说:我也去抬?

    老大说:全柏木你不去我和老二抬得动?

    爹的手不再哆嗦了,脸上的霜白也有些润和了。

    老大说:走,二憨,你和桃抬大头,我一个人抬小头。

    桃望着爹。

    说你这年龄也算高寿了,老大买这大礼照这儿的风俗也是喜事儿,你明白一世也该想开些。

    爹望了桃,又盯着老大说,买的寿衣呢?

    老大说,在里边放着哩。

    爹说,多少套?

    老大说,最大数,十二套,全缎全绸。

    爹说,先抬到西边屋子里,用两条板凳架起来,在里边装上粮食镇住邪,我离死还早着哩。

    十五

    老大和桃给爹过完生日就上山开挖金洞了。

    桃和老大请人往沟里修了路,在那崖边盖了房,只半月工夫就开始淘金了。我不知道那金沙旺到了几成上,村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旺的金。买金沙的人一群一股朝西山梁上拥,在溪水沟搭了棚子住三天才能买到一筐金沙。冬天里淘金的外乡人没有几个回家的,都想多淘老大和桃几筐沙。我后来去过溪水沟里一趟儿,那半崖头上挖了一条台阶路,淘金的人背着沙袋从那红沙石台阶上走下来,水从背上哗哗啦啦流,整个衣服都湿成一片儿,结成薄冰,又白又亮和桃的脸色差不多。

    原来这金沙洞里是一条水沙线。

    水沙线最易塌方,老大就一个外人也不请,在崖上一炮也不放,只挖出一条小路,在洞口刨出一领草席大小一块窑洞儿,刚好能架起一个拉轮架,又能站下一二人。老大怕挖坏了水金线,他不让第二个人下那竖井洞,自己在洞里穿了一套打鱼的人穿的黑皮衣,从洞下拉出五桶水,挖出一筐沙。桃穿了红风衣似的红雨衣,在洞口倒水和收沙金钱。走进溪水沟只要拐过第一道弯,就能看见桃坐在崖壁上就像一尊红菩萨。到了崖头上,才看见桃的一堆火红里露出了她冷白的一张脸。

    桃说二憨,在这儿给你哥帮帮忙。

    我说夜里呢?

    桃说夜里你还回家呀。

    夜里淘金人都回村里、棚里睡去了,桃和老大就搂住睡在那崖下的两间瓦屋里。瓦屋里有煤火,有吃食。煤是想买沙金的人从梁下背来的,鸡、鱼、猪肉是淘金的人从村头菜市上捎来的。桃是省城的人,桃爱吃鸡鱼,老大下井从水里挖沙金,又冷又掏力,上来就吃猪肉、喝白酒。桃和老大的日子像爹说的过得舒舒服服,可桃让我天黑了回到村里睡,我当然不会帮老大拉水拉沙金。

    我从西山梁上走回来,爹说金旺吗?

    我说一筐能卖两张哩。

    爹笑笑。爹笑笑啥也没说。

    老大和桃自打走进溪水沟里再也没有出来过。老大媳妇被干部叫去绝育了。那一天,爹笑笑说贡家断子绝孙了,命里注定断子绝孙了。

    爹快死了。爹快死了听说啥儿都是笑一笑。他每天只喝半碗汤,白面汤里金子样有一层鸡蛋丝。爹总说他快死了,却一天天活下来,每天日头出来他都让我背他到门口日头地,坐着看那去溪水沟里淘金的人从他面前走过去。回来的人说沙金越来越旺哩,只是得拉出六桶水才能拉出一筐沙。桃把一筐沙钱涨到三张。三张虽然贵,可淘金的人仍然排队去买沙。爹听了没有答话,那脸上的笑却好长时间挂着没有收起来。

    爹快死了。每笑一次他都回来说他活不了几天啦。到听说一筐沙从井里挖出来得拉出七桶水时,爹笑着从外面拐回来,让我把他箱里的寿衣取出来。那寿衣又光又滑,散满一张床。日头已经落下,窗上是黄昏的光亮,从溪水沟回来的淘金人的脚步声,从冬天的寒冷里一下一下走进屋子里。我要死了,爹笑了笑说我真的要死了,你看日头都已落到山后了,我们家的窗上还有一抹儿红光亮。

    我去看窗户上的光,倒真的看见窗上红亮亮有落日的颜色在上面。我拿手去那日光上摸一下,手的影儿像麻雀一样在窗上落下来。日光暖暖的,在这冬天里仿佛煮过的水。爹说日头早已落山了,这光亮是他要死前的一个预兆。从屋里走出去,去看老大媳妇把夜饭烧好没,一出门才发现天真的早已黑下来。原来爹是知道他要死了的。我怕爹忽然死了去,他说他手里的东西全都给我可他一丁点儿还没给。他不能没给就冷丁儿死了去。我不知道爹有多少金子多少钱,不知道钱和金子都放在哪儿。我从黄昏后的黑里走回去,爹屋里的窗子照旧黄灿灿的亮,照旧像落日的一层光。

    我说,爹,外面天黑了。

    爹没有回头,说,日头落山了吗?

    我说,村里都有人照着马灯走路了。

    爹回头看了一眼窗上的光。我要死了,爹说,今夜或是明天。

    我说,我啥都没有呀?

    爹在数着他一件件的绸寿衣。你要啥?

    我说,要媳妇。

    爹把寿衣再一件一件叠起来。还要和桃那样的?

    我说,该死的老大把桃要过了。

    爹把叠好的寿衣放到他的床头上。不想要个孩娃儿?

    我说,要,我叫我媳妇生个男孩娃。

    爹转过身来坐到床沿上,窗上的光亮愈发黄黄灿灿了,屋子里好像早时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我看见爹坐着,脸在那光里红得像桃的红裙子。就是在老井洞挖卖沙金,桃天天撩起裙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脸也没有这样光亮过。

    二憨,爹叫了我一下,说爹把你的事情全都安排了,在县城你姑家房后给你盖了一栋房,把你的钱和东西全都给了你姑掌管着。爹死了你就到你的姑家去。你姑已经给你讨了一个媳妇等着你去结婚生孩娃。爹说那闺女一点不比她桃长得差,做饭、缝衣样样都能拿得下。

    我说夏天也穿红裙子?冬天也穿红线衣?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让她穿啥就买啥。

    我说和桃一样会烧城里人吃的菜?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吃啥上街去买啥。

    我说你真的今夜儿就死呀?

    爹又回身去叠他的绸寿衣,叠着爹说他死后只有一件事情让我办,就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死了,不要往贡家坟上埋,说他死了就悄悄把他背到东梁子最西的一个废过的井洞里,那儿早有棺材备好了。说把他装进棺里钉好,把洞口封了,一辈子不告诉任何人说把他埋在了那个废洞里。

    我说,桃问呢?

    爹说,你死了都不能对桃说把爹埋在哪儿了。

    我说,老大和他媳妇要问呢?

    爹说,连你姑都不能说你把爹埋在了废金洞。

    爹的话使我身上的气儿一动一动地跳,我觉得我二憨忽然间变得了不得,老大和他媳妇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我当然说不知道爹埋到哪儿了。可我最怕的是桃压根儿就不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爹说东山梁最西的废井洞是耙耧山脉最远的洞,是爹偷着挖金时的第一个洞,淘完那一洞沙金,村里还不知道这耙耧一带的山梁上,梁梁都是有金的。要把爹背到那儿埋了去,我从天黑出村,至月落星稀,怕还走不到那一眼井洞里。

    我说,你死了桃会找你吗?

    爹把最后一件寿衣叠起来,说她不会不找我。

    不找我就白白埋了爹。可桃找爹的尸首干啥儿?我想再问时院里有了脚步声。老大媳妇给爹送汤了。她的脚步声一传进屋子里,窗上黄灿灿的光亮忽然就没了,一下子满屋黑起来,黑得糊糊涂涂,人像堵在了塌方的井洞里。

    嫂说,咋不拉灯哩?

    爹说,二憨,去把汤接来。

    嫂说,老大的井洞里拉出九桶水才能系上一筐沙,一筐沙价涨到五张了。

    爹说,你去给老大说让他沿着金线挖,千万不要让外人进去把金线挖歪了。

    老大媳妇走去了。我把汤端到爹身边,看看那黑下的窗户上,老大媳妇走了仍然没有刚才黄黄灿灿的光。

    我说拉灯吧?

    爹说把汤放到桌子上。

    放下汤我到老大媳妇那儿吃饭去,回来去墙上摸那开关绳,爹说睡了吧,拉啥儿灯,我就摸黑倒在床上睡去了。来日一早醒来,把灯拉亮,看见爹齐齐整整把他的十二层寿衣穿在身子上,脸色红红亮亮,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像是躺在那儿轻轻地笑。

    我叫了几声爹。

    爹没答我。

    他说死就死了。

    真的是死了,脸笑着却和冬天一样的凉。

    爹死了还喝了那满满一碗黄灿灿的鸡蛋汤,空碗放在桌边差一点落到地上去。

    爹到底是死了。

    得到天黑才能背他出村去东梁最西的废井洞,一天的时日有人问爹咋不去门外晒暖儿,我该咋说?在死过的爹的床前站了,用被子把爹盖了,我忽然想起有人问了我就说我爹睡着了。

    我走到门外去。

    村街上有了脚步声,不消说是去西山梁的溪水沟买沙淘金的人。我想对他们说说我爹躺在床上睡着了,还活着,睡醒了就到门口晒暖儿。我打开院落门,冬天的日头和昨夜儿我家窗上的黄光一样儿,红光灿灿地照过来。淘金的人从我家门前走过去,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有村人从西山梁上跑下来,边跑边唤,嗓子扯得又白又亮就像一条河。我朝那边望过去,看见那跑下来的人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团红火球,只消一眼就认出那是两个半月没有下过山梁的桃。我远远地望着桃,在日光中把眼眯起来,听清了桃扯着嗓子唤的话是快些吧——不好啦,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快些吧——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

    大冷的天,桃跑着就像滚着的一团火。一早去梁上买沙淘金的人听到桃的唤话就立在村口不动了。

    我听到了桃在叫二憨。

    十六

    老大果然是被塌方后冒出的泉水淹死的。

    村人在桃的叫声中,怔了怔,都朝西山梁上跑过去。是去挖沙金,不是去救老大。都知道水金沙有一日忽然冒了水,沙金就会顺着泉水翻出来。到溪水沟口时,沟里的溪水比往日大了多,浑黄着,像刚下了一场雨,把溪水两边的白冰冲化了。满沟都是冰裂声和淘金人的脚步声。老大是我哥,我和桃跑在最前边,爬上半崖的井洞口,日头已经黄暖暖地照过来。翻出井口的泉水里,沙子像煮在锅里的豆样滚上来,顺着崖壁流下去。有人在沟里捞沙子,卷着裤腿在溪边一把一把将翻出来的沙金捞到沙袋里。站在井口的几个男人们,问桃说老大在哪里?桃说一早下到井里往外拉积水,拉到第九桶,她听到老大一声叫,往井里一看,不见老大,只见这泉水往这井上翻。

    村人们说,救出老大,这井你们还要吗?

    桃说谁救出老大给谁五筐沙。

    没有你的话,村人们说这是贡家的井,得由二憨说了算。

    桃被人噎一下,脸立马白起来,如红羽绒大衣上僵了一张白亮亮的冰。

    我说老大能活吗?

    村人们说早憋死到井里了。

    我说谁把老大救出来埋了,这井口就给了谁。

    村人们看看我,有一个数了数井口的四个人,说就我们四个了,然后坐下吸了烟,差一个回村找了卖肉用的抓钩儿,把抓钩系在麻绳上,像在井里捞桶一样放下去,三下五下就抓住老大的下巴,把老大从沙金井洞打捞上来了。

    老大的脸是紫青色,身子裹在灌满水的水衣里,胖大得就像一头全黑毛的猪。在那水衣上,他把头歪着,闭了的眼里衔满了旺金沙,手里还提了装沙金的筐。老大从井洞上来后,取抓钩从他下巴上取出了两块黄灿灿金子一样的肉。我想叫桃看看那金子样的肉,却忽然想起好一阵不见了桃。沿着崖壁上的红沙石,我叫着桃——桃——朝那两间瓦屋走过去。屋门是关的,我站在门口说,老大上来了,你不去看看老大呀?

    桃不理我。

    我推开屋门,屋里没有桃。

    桃走了。

    屋里连桃的一件火似的红衣都没有。天冷得很,墙角的煤火红红的烧得如桃的红裙子。

    屋子里乱得像猪毛,床上的被子一头耷在脚地上,一头扔在桌子上。有一个小箱子被人砸开了,在屋子中央像掉了牙的嘴。还有桌子的抽屉,全开着,被翻得乱糟糟,连桃和老大用的尿盆都被踢到了锅边上。

    桃走了。

    当天就把老大埋在了坟地上。埋老大时候,有人发现老大和爹找的柳树沟的金线比溪水沟的还要旺,是从来没人见过的干沙旺金线。可老大死了。老大媳妇立在老大的坟边上,看了看说埋了吧,四个人就把老大入坟了。从坟上走回来,我扯了老大女儿的手,又软又热和桃的一模样。是农历十一月中,月亮满满圆圆印在村头的天空上,清亮亮像老大的两个闺女的脸。有狗在村街上叫几声,哑嗓子和桃回村唤救人时一模样。在狗的叫声中,买卖金子的人,踩踏着月光朝村里租出去的一排房子走过去。村头卖牛肉汤的人家,正在那儿收拾锅碗,叮当声和煮牛肉的香味在冷死人的夜里暖暖和和荡过来。能看见牛肉锅下正旺的火,就像夏天桃用手撩起的红裙子。

    老大媳妇说,还给爹烧一碗鸡蛋面汤吗?

    我说,爹喝牛肉汤,我去给端一碗牛肉汤。

    老大媳妇说我回娘家了,她舅在家接我哩。

    到牛肉锅那儿,我要了八两牛肉丝、一碗牛肉汤、三个白面馍、两棵大生葱和一勺牛筋肉,半勺红辣粉,蹲在路边吃完了,身上没有钱,答应给半筐旺沙金,就从牛肉汤棚下往家走。路上我见了老大媳妇连夜回娘家,还见了没有睡的狗。月光很厚,像在地上铺了几层透亮的布。我走着牛肉汤的味儿从喉咙翻出来,把嘴前的冷气冲得抖抖动动。浑身都是热,我脚底下好像有了火。看看头顶,星星稀着,却蓝得晶莹。路上连牛蹄的印儿都能看得到。村里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刚好去葬爹。

    我打着饱嗝往家门口去,没走下门前的沙堤,猛地看见桃从我家门口闪到了沙堤边。月光里桃的红羽绒衣颜色有些暗,像一团火里夹了一团黑的烟。桃上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棵树影下,说二憨,我没见过像你们村这样无赖的人,我人还在溪水沟,就都跑到那两间屋里抢开了,把我的钱和东西抢得一点都没了。

    我说钱没了?

    她说一分一文都没了。

    我说你咋办?

    她说你爹是咋样死了的?我进屋拉开被子一看,寿衣都穿到身上了,差一点把我桃吓死到屋子里。

    屋门原是锁了的。我想起桃身上有钥匙,我说你在屋里翻了吧?桃说看了你爹放钱和金子的木盒儿,那盒早八百年都空了,说像你爹这样和金子打交道一辈子,这时候哪还能把金子放到木盒里。桃这样说着,拿手去我脸上摸了摸,把埋老大弄到脸上的黄土抚弄掉,又把手插到我头发上理了理。我觉得我头上像有几根柴棒在动着,便抬手把桃的手一下打到一边去。桃愣了,桃说二憨,我可是对得起你们贡家了。

    我说,我把老大埋到坟上了。

    桃说,你爹呢?

    我说,明儿挖墓。

    桃说,不出殡请响器?

    我说,爹不让。

    桃说,偷埋?

    我说,不偷埋。

    今夜和你来守他一夜,桃说你爹对得起我了,临死还给我一个井口儿,只是我桃没有挖的命。桃说着起身往村头那儿走,说回去拿自己的被子来,再系一条长围巾,让我在这儿别动候着她。我看着桃走进了月光里,像一团暗火朝她的租房那儿走去了。桃走得很快,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树影下的月光一片一片,被落过叶的枝条割得零七碎八。我从树后走上沙堤,看桃拐进胡同了,立马回到家。爹在床上躺着,果然被子被桃揭开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木箱开了盖儿,放在桌子上。从窗口进来的月光,白蒙蒙一片洒在屋子里。我说爹,桃来过了吗?爹没有理我。我站在屋里朝别处看了看,二话没说就把我爹背上了肩。

    桃还没有从那租房折回来。村里静得能听月光的落地声。我背着爹快步从村街上穿过去,该死的狗叫劈头盖脸地响。狗从房后冲出来追着咬。爹的寿衣穿了十二层,人本瘦得如老死的羊,可那十二层单的棉的裹起来,在我背上就像一个又满又圆的麻袋了。月光像水,黑绸青绸的寿衣在月光中闪着亮,那亮光在我身上滑动着走,起起落落,像我二憨划的一条船。狗在后面追咬的叫声清清脆脆,有几次差一点咬了爹脚上的老寿鞋,这时候我就弯腰摸起一块石头砸回去。我终于砸到了狗头上,它叽哇一声就卧在地上不动了,眼看着我把我爹背出了村。村后有一块小麦地,小麦在月光中半立着,影儿头发一样朝着麦垄的一边倒。我从麦地走过去,寿衣太滑,爹从我肩上滑下去,脚拉在麦垄上,我听到吱吱啦啦的脚步声。天上有云,云影烟一样飘过来。爹说二憨,你拉了我的脚。我把爹往肩上耸了耸,云影就从我和爹的头上飘走了。我回过身去,看四野空空静静,把爹耷到一边的头朝我肩上靠了靠。爹的头上戴了黑绸套花帽,摸上去就像一个半大的黑皮瓜,帽上的绣黄边儿,就是没有剪断的西瓜藤蔓儿。天冷得很。我身上有汗。背着爹走到东山梁子脚下时,我听到身后隐隐有了脚步声,像鼓一样敲在村街上。过一会儿,又听到了二憨——二憨——的唤叫声。是桃在追叫我。桃从我走过的村街上,跟着狗的叫声出来了。我看见桃像一团暗火一样立在村街口。她在找我把爹背到哪儿去了。我不理桃。爹说快走吧二憨,慢一步桃就追了来。我背着爹往东山梁上去。小路,坡陡,我背着爹真的如背了一头褪了毛的猪,又滑又沉,我只稍一松手他就往下坠。我想丢下爹坐下歇一歇,可桃的脚步声咚隆咚隆敲得和乡里男人擂鼓一模样。我背着爹的尸首,喘着粗气直往山上跑。该死的桃,她还用手电筒往这照了照。好在灯光像日光下的金子样一晃过去了,桃还没有真的看见我。桃叫我的声音清清脆脆地顺风刮过来。我爬上东山梁,月亮近了我许多。能看见月亮上有人在走动,能听到月亮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朝四野望过去,每一道山梁都像死在冬夜的一条牛。遍地都是死了的牛。我出了一身汗。衣裳糊在身子上。把爹靠在一棵树上歇了歇,桃就从另一条道上照着手电上来了。我看见了桃的红颜色,像一团暗火烧在梁头上。该死的桃,汗没落就又逼我背上了爹,逃火灾一样朝东梁的西头跑去了。

    我的脚步声锤子样砸在梁路上,被我踢起的石头朝山梁下边轰轰隆隆滚下去。

    桃朝我这边跑来了。桃边跑边叫我的名,手电筒的光亮在我和爹的身上不断地晃。我不能叫桃追上我,可桃照过来的灯光越来越明亮。我听见桃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就响在我的脚跟上。我听见桃拉着我的衣襟说,二憨二憨你站住,我桃只给你说上一句话。桃说她只给我说一句话,可爹在我肩上说,二憨,你只要站下来,就啥儿都完了,咱贡家啥儿都完了。我说我咋办?桃跑得那样快,立马就要赶上来。爹说你把我扛到肩头上,前边有坟地,你从坟地插到一条小路上。我照爹的话,把他像木柱一样竖起来,又一下扛着爹的肚子站起来,爹腿前身后,我抓住他独腿上的长寿袍,果然就跑得快起来。果然就看到了一片乱坟地。坟地里的柏树在月光中像黑帐布。我钻进帐布里,在坟地跑了一圈,找到了那条布带子一样的路,终于就从山梁上走到了一条东西长的狭沟里。

    我听见桃在山梁上不断声地叫。

    我顺着山梁下的小路朝着梁西走,月落时候走到了沟尽头,桃的叫声就和月落一样没有了。我不知这沟的尽头是哪儿,把爹扶坐到一个田埂上,站起来尿了一泡尿,回过身来看见东边有了白。

    爹说天亮了?

    我说天亮了。

    爹说把桃跑掉了?

    我说把桃跑掉了。我说你说的最西的沙金井洞是在哪条岔沟里?爹不理我,他把身子一歪,滑倒在了田埂下,窝在那就像蜷在墙下睡着的猪。

    冷得很。能看见沟底有一片白亮的冰,如孝布一样绷在小河上。有一只黄鼠狼,从爹的头边跑走了。这地上一季种的是豆子,地头上还堆了一堆老豆棵。我把那豆棵一捆一捆抱过来,严严地把爹盖起来,又用手按了按,拿指头在爹嘴前的豆棵上捅出圆圆一个洞,站着闻一阵苦黑的豆棵味,朝山梁顶上走去了。

    我去找山梁最西的沙井洞。

    这一夜我不知跑了多远的路,路过河边时,我弄块冰凌放到嘴里去,化着往梁顶爬过去。爬到梁顶上,看到那一条条牛背似的山梁上都有金子的光,又明亮,又刺眼。黄灿灿如淘出来的金粉晒在山梁上。

    我终于找到了爹说的那个废了的沙井洞。在一片槐林里,很远我就看见挖洞时的废土堆在岔沟的最下边。废土上长满了狗尾草、白蒿草和满是齿儿的毛毛草。我顺着那土堆边的小路走进槐林里,看见林子里有狼屎搁在路中央。

    这是葬爹的好地方。

    可我走到那半间窑洞的口上时,桃却从洞边朝我走过来。桃穿了她通红的羽绒衣,围了又长又厚的红围巾。日光里桃就像烧旺的一团火。桃过来立在我面前,说二憨你跑了一夜为了啥,人死了埋到哪儿不是都一样。我不理桃,从桃身边走过去,往那洞里望了望,见那洞口用乱草封盖了,把乱草扒过去,洞就露出来。这是我家最早的废井洞。全村人没有开始挖金这洞就废了。没有人知道这儿有这洞,在耙耧山脉挖遍金子也没人来这挖,这半截山梁没有人烟也少有金。我弯腰走进旧窑洞,见窑地上又平又干,垫了极厚的生石灰。石灰地上分开放了两根方柏木,柏木上架了一口黑棺材,棺材上的奠字黄亮如金。棺材的盖儿错着口儿放在棺材上,盖顶上有一张草席搭盖着,黄枯枯有股干腐的味。

    不知爹是啥时把这棺材弄来的,我立在棺材前,看到有个虫儿在棺材席上爬动着,我把那草席掀掉了。

    桃走进来站到那席边上,她说你爹哩?我说在梁上。桃说二憨,你不是想找和我一样的城里媳妇吗?你爹是吞金死了的,那绝症不会说死就死的。我知道你爹活着时候把他的金货、金粉全都弄成珠子了,和玉米粒儿一样大的金珠子。他是吞这珠子死了的。他的金子全在他的肚子里,不在肚里他不会让你把他埋到这。桃说这地方我听老大说起过,说是你们贡家挖的第一眼沙井洞,没淘多少金子就废了。你爹为啥要你把他埋到这?就是因为他吞了满肚子金。桃说二憨,你想和我结婚吧?把你爹肚里的金子取出来,你要我桃咋样都行的。结了婚我桃侍候你二憨一辈子,想吃啥我烧啥,要我咋样我都听你二憨的。

    日光从洞外照到了洞里边,桃这样说时把她围巾解开了。洞里温暖,桃的脸又光又亮,透了红颜色。我看着桃的脸,我数着桃脸上统共有几个黑点儿。

    桃说你不信我吗?二憨。

    我数着桃脸上的黑点儿,想起桃在溪水沟站我肩上时和白蛇皮一样斑斑花花的小腿儿。

    桃忽然瞟我一下,弯腰把地上的草席拉了拉,把又长又厚的围巾搭在棺材上,三五几下把她的红羽绒大衣脱下来,铺在草席上,又把红毛衣朝头上卷着脱掉,叠成枕头放在大头棺材这一端。桃接着脱了裤。桃把她的裤子搭在棺材的正腰上。我没想到桃脱了裤穿的是件红毛裤,红毛裤脱了是件红绒布的衬裤和衬衣。桃把她红的衣服全都铺在席子上,席子上就像着了一地火,连漆黑的棺材也红灿灿地亮起来。桃不看我。桃说我对你真好假好只有你二憨知道了,你没了爹,没了哥,我桃不嫁你你咋办?桃说着跪下来,把铺在地上的衣裳弄平整,就把她的衬衣衬裤脱掉了。桃的身上白得就如新房墙上涂的粉,光光嫩嫩,在窑洞散着温热的香味儿。我从来没有闻过这味儿,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脱得这么光。而且这女人是从省城来的桃。桃顺着棺材的走势躺在棺材下,白白亮亮在烧旺的一片火红上,身上热暖暖的气儿像一丝一丝的烟样顺着黑的棺材往上升。她说来呀二憨,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大冷的天你不会快一些。我站在棺材头上望着桃,桃冷得像摇铃一样叮叮当当把身子抖了抖。我朝桃的身边走了走,我看见桃的身上有了冻出的小疙瘩。看见了桃的白蛇皮样的小腿肚我想去摸摸桃。桃的身上肯定又热又软。我想去摸摸桃的小腿肚,小腿肚上的米粒疙瘩一定和黄金米粒一样儿。日光从窑的门口照进来,灿灿了一片盖在桃的头发上。桃的头发和她身边的棺材一样黑,在日光中流着像一团涂抹棺材的黑汁儿。棺材架在两根方木上,柏木板的棺材味和地上的石灰味,湿乎乎地在窑里水样流动着。桃的身下是红的火,桃就是火上的白火苗。我想先摸摸桃的馍似的白奶子。桃的白奶子肯定又热又软就像里边装了一兜烧过的水。我蹲下去摸桃的白奶子。桃正拿毛衣毛裤往她的身上盖。桃看我慢慢蹲下了,桃忽然坐起来,拿手在我脸上摸了摸,把我的头发理了理,说你真想和我结婚吧,看你可怜的,这么大了连女人都还没沾过,没爹了,没哥了,我桃不管你再也不会有人管你了。桃说着伸手去摸我的脸,去解我的衣扣儿。我的嘴唇有些抖,身上的骨头慢慢软起来,血水哗哗啦啦流了一棺材,流了一墓洞。一个墓洞都是血红血红的。桃用手去解我的衣扣儿,我说桃你真的和我结婚呀?和我睡觉呀?

    桃说你还等啥儿?结了婚我领你去城里过日子,这一辈子我桃都侍奉你二憨。

    舔舔嘴唇,我一伸手抓住了桃的白奶子,就像猛地抓住了一个刚出笼的馍,就像抓住了一只又软又绵、又热又暖、又蹦又跳的白兔子,可这会儿我肚子下面忽然胀着疼,桃让我快躺下时我小肚的下面胀得要炸开。我想尿。我立马就要尿到裤子上。我丢开桃的奶子站起来,跑到窑洞口儿把裤子解开口了。我想一尿完就回去扑到桃身上,像爹和老大一样扑到桃又白又嫩的身子上,可解了裤子我却一丁点儿没有尿出来。窑洞外金光一片。我看见山梁下那块去年的豆地中,爹从那堆豆棵儿里钻出来,站在日光下,把寿衣上的豆棵捡下来,一跳一跳朝着豆地那边走去了,转眼如一头又肥又大少了腿的黑猪一样跑丢了。

    爹就没影了,他跳过去的豆地里落着几粒圆圆的金豆儿,灿灿的光色剌黄剌亮了半个山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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