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革的村庄-血魂/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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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腊月,在吕梁山区×县×乡×个山庄……

    腊月初七吃过午饭,大林往后沟的责任田里挑了担茅粪。傍黑时分,才一头挑着两个茅罐,一头挑着捆柴,乏乏地走回家来。

    老婆秀兰一见了他,登时便是一顿埋怨:“死到地里去啦,咋才回来!”

    张大林四十出头,光头无须,黑干精瘦,个头不高,一看就是个只会下苦种地的蔫巴老实汉子。

    “啥事么?”他一边放下挑子,一边没好气地问。

    “三儿刚才又来啦,叫你一回来就去他家。那样子,你不晓得有多气人哩!”秀兰好像窝着一肚子怨气。

    “咋啦?”大林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还不是说元奎家的事。你当人家前一回说说就没事啦。”

    “不是给他说了不行吗?业不由主啦!”

    “你以为人家怕你这熊货,随便说说就算啦。唉唉,三儿刚才可真凶哩,说咱这一家子脑筋不活泛,榆木疙瘩难刻画,就不怕日后倒灶。”三儿是大队的电工,没人敢惹的。

    “娘的,王元奎给了他多少好处,养了他这一副狗性子。”

    “哥,”二林这时也从屋里走出来,火火地对他说,“刚才三儿还说,你要是今儿晚上不去,日后要出了啥事,可别再去找他!”“放他娘的屁!”大林勃然大怒,“欺负人欺负得骑到头上啦!俺就不去,看他要咋的!”王元奎家跟大林家是隔壁邻居。王元奎家是个大院,大林家是个小院。小院几乎被大院包着,是这么个样子:

    。大林家的院子有四分多。元奎家的院子足有一亩六。大林家后边本是生产队的牛院,左边本是村里专供五保户住的一个院落,这两年都被王元奎家弄到了手,便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不久前,王元奎打发了电工三儿来做说客,要把大林家这块基地买下,拆房还给迁移费。至于大林家的基地,王元奎做了保证,说他已给村里说好了,不用大林掏一分,便在村外给批一块。

    大林爹和娘都不愿意,大林也不愿意。一是因为大林家在村内,门前便是大路,水井就在跟前,场院也在附近,若移到村外,就啥也不方便了;二来村外也实在没啥好地方。不是沟边,便是崖下;三呢,说是能给些钱,其实拆了重盖,再添些材料,里里外外也落不下几个,还不算粮食。家里没劳力,亲戚又少,盖房子那是容易的啊!

    三儿跑了几回见大林不愿意,便加了价。从三千一直加到四千、五千、六千……

    说得大林烦了:“给一万也不卖!俺总不能为了几个钱把老业也卖了,把两个老人的安生日子也卖了!”

    王元奎有钱。王元奎是全县、全地区都挂了号的重点专业户。王元奎的建筑工程队,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已经拥有吊车、起重机、五台拖拉机、八辆“东方”车,敢同省建一公司抢生意。去年在县城建了一座由他自营的旅馆,花了四十万块!他办了一个土产品收购公司,专门收购熟制羊皮和香烛,并负责供应原料,使乡里半数以上的村庄成了“专业”村。为了搞好运输,他一次捐款两万块,修通了村里到乡里的公路,轰动了整个县城。省报也做了报道,老实说,大林若真要一万块,也只怕王元奎是肯给的。

    然而偏是大林家不卖。

    前两天,大林把家里做了一冬天的几百斤香烛送到王元奎的土产收购站时,没想到人家怎么也不收,说是库房里放满了,家里又没地方,过些日子再说。大林说了好半天也不顶事。这种东西,公家不收,附近又卖不出去。大林拉回家来,一家人长吁短叹,明知道这是人家冲着家里的房基来的,却也想不出啥对付的法子。

    眼看着一家人劳累了一冬的东西换不成票子,又眼看着别人家里的香烛又全都卖了好价钱,再加上年关接近,一家人正火着呢,三儿却跑来说了这么几句不三不四的话,不由得大林不动怒。大概是因为三儿在王元奎跟前说了硬气话,说不成不好交代,才这么三番五次地跑来给大林说。

    没想到大林偏是软硬不吃。

    吃饭时,大林那患着肺心病的爹气喘吁吁地说:“三儿不打紧的,怕是王元奎。人家四个儿子三个闺女,七龙八虎的,又有钱又有势。村长乡长的,都怕他三分,连县委书记也是人家家里的常客。他要真有了啥点子,只怕会干得出来哩。”

    “怕他咋的,有钱也不能不遵王法!”大林不以为然。

    “王法,王法还不是人定的!有钱便是理,王字颠倒了还不是个理字!如今一村的人都巴结人家想弄几个钱哩,你在人家眼里还不是碟小菜!”秀兰使劲瞪了丈夫一眼。

    “嫂子!你不懂。现在哪儿也讲法制呢,他不守法,咱就告他。”二林高中才毕业,懂得不少新名词。

    “唉,啥也是命里定的,是福跑不了,是祸也躲不掉。俺这两天眼皮老是跳,只怕是个灾哩!”患着眼病的娘,一边说,一边用袄襟擦了擦眼睛。

    腊月十四一大早,大林就被王元奎家的鞭炮声震醒了。过了不多久,墙那边便人声嘈杂,你喊他嚷地热闹起来。剁肉的、切菜的、烧火的、搬桌子撑篷的,红火得很。

    “这一家子今个咋了?”他问一旁早已醒着的秀兰。“看你糊涂的,庆虎媳妇生了个小子,今儿过三天哩!”秀兰翻了个身,并不起来。按往常,她早收拾好屋子在忙乎了。庆虎是王元奎的二儿子。照这儿的乡俗,生下孩子第三天,是大喜大庆的日子,要请全村人喝酒的。

    “没请咱?”大林吃惊地支起身子。

    秀兰不理他,颠着脸不吭声。

    大林急忙穿好,跑到隔间去问爹。

    “爹,元奎家昨儿个没请咱们?”

    “俺跟你娘还正想问你哩。俺昨天跟元奎家的照了几次面,人家都没吭声呀。”爹和娘都怔怔地坐在炕上瞅着他。

    “会不会忘了?”大林也怔怔地问。

    “哪能哩。”大林娘一边揉眼睛一边说,“往常,谁家有事,哪回不是头几天就请人。像这种事,要挨门挨户地请哩,咋会忘了哩。”

    不好!大林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像这种事,全村人都被请了,独独没请他家,这可是最丢脸最让人难堪的。往常,谁家同谁家有过口舌,碰到这种机会,还三番五次地请了叫了地和事呢,哪有平时没吵没骂的,突然这么不请了的!何况还是一墙之隔的邻居!除非是深仇大恨才干得出这种事情。两家为基地的事,虽然有了心眼,可也不该到了这步田地上。

    “俺问问他去。俺究竟做了啥对不起他家的事,这样踩俺的脸!”大林愤愤地说。

    “嗨,去不得。”大林爹咳嗽了一阵子,紫着脸说,“越问越丢脸。就在家里待着好了,反正咱心里有数就行。他请咱,咱就去;他不请咱,咱也不必理他。唉,这事呀,究底里还是冲着咱这基地来的,只怕是个开头哩。”

    整整一上午,一家人像被贼偷了似的,谁也提不起精神来。听着院子那边客来客往,猜拳行令,又嚷又笑的热腾劲儿,没一个人肯到大门外看一看,站一站。

    晌午时分,大林喂饱了牛,让二林把牛牵到门外去。

    二林打开门,往外瞅了两眼,急忙又慌慌地折回来,变脸失色地嚷:“哥!哥!你快来看呀,不好啦,元奎家的牲口把咱拴牛的地方全占啦!”

    大林赶忙跑了出去,果然,王元奎家的三头牛、两匹骡子,一字摆开,全拴在了他家的院墙根下。一头牛这会儿正在他家的墙上蹭痒痒,把墙上的土蹭下来好多。而紧靠他家门口,在元奎家的院墙根下,则小山似的堆了两大堆圈粪,比大林家的院门几乎还高!靠元奎家门口那边倒是空着一长溜地方,却摆着一台拖拉机和两辆吉普车。

    大林呆住了。在门前拴牲口,在门口旁堆圈粪,这分明是活活欺负人呀!

    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看来人家根本就没把你这一家人放在眼里!让他吃惊的是,这山似的两堆圈粪,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这可不是一会儿工夫就干得了的呀,莫非他一家人是半夜里堆来的?

    “哥,让他家把牲口拉走!别人家的地方,他拴牲口也不放个屁!”二林说着便去解拴在门口的骡子缰绳。

    “回来!”爹这会儿一喘一喘地也站到了院门口,火火地喊住了二林,“你真不懂事。今儿是闹事的日子!大林,你也回,把大门关了。”

    “那咱的牛哩?”二林不情愿地说。

    “先拴在院子里,等过了这两天再说。”

    “操你娘!”二林朝院子那边骂了一句。

    一整天,除了大林挑了两担水,一家人谁也没出院门一步。大林挑水时,和门前门后的几个人照了面,打招呼时,都躲躲闪闪的,敷衍上两句,便低着头走开了。要是王元奎家门口站着个啥人,干脆就假装没瞅见他。

    晚上天刚黑下来,院门吱呀一声,斜对门的四婶便悄悄闪了进来。一进里屋,便压低了嗓门嚷嚷:“哎呀呀,他伯哇,你这一家子是咋了哩,偏要跟人家作对呀!人家财大气粗的,你惹得起呀。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忍忍不就过去了。你不晓得,可村里都给人家送礼,人家收礼可收海啦!再没钱的还十块八块地送哩,像你这做邻居的,咋能连面也不露哩!”

    大林爹一听,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大林娘一边给老头子捶背,一边说:“他婶呀,你想想咱这家儿,咋敢惹人家哩。人家可村里地请客,连哑巴聋子的都请到啦,就是打发上个三岁的娃儿上门吭一声,咱也不敢不露面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天不十回八回地照面哩,人家就没吭过一声么,敢是咱这做邻居的不是人呀!”

    “哟,这可难说清了哩!”四婶一听便瞪大了眼,“人家元奎家的,整整一天啦,见了谁就给谁说,说你这一家子可真不算人,得了千般好处都记不到心里,一回照顾不到,就全给惹下啦。说那一天在你家门口,碰见了大林爹,喊了三声都没理人家!”

    “胡……胡说八道!”大林爹听到这儿,一喘一喘的,憋得脸都发了青。

    “娘的,老子找她对证去!”大林气得转脸就要走。

    “哎哟哟,”慌得四婶一把把大林拉住,“你这一去,不是把俺给卖啦!再说,你去了这事能说得清么。”

    “他婶呀,”大林娘眼睛红红地,“你想想咱这一家子是那样的人吗,人家啥样的人咱敢不理。这事呀,你不晓得,人家是冲着咱这基地来的呀。”说着,大林娘便把事情的原原本本给说了一遍。在邻居里头,四婶同大林家关系非同一般。那年四婶跟孩子上山,半路上碰见了几只恶狼,若不是碰到上山打柴的大林父子俩,只怕她娘儿俩早葬身狼腹了。因为这,四婶家许多年来,跟大林家一直不分里外,有啥说啥的。

    “敢是为这哩!”四婶听大林娘这么一说,登时也没了主意,“这可该咋办哩!照俺说,这就怨大林了,不卖也该给人家三儿说好听些么,咋能不去哩!俺说他伯,事情到这分上了,还是别惹人家。明天人家还请客哩,你一家子送上一份礼,送厚点,还怕他家不收嘛,让人家恨了你,日后真有个啥事,谁敢给你家帮忙呀。”

    “不去!”大林气恨恨地,“俺这一家子还没活到那分上!”

    腊月十七王元奎家的客整整请了三天。

    人家一直也没请,大林家一直也没去。

    头一天请的大都是村里的客。第二天大都是亲戚和村里的头头。第三天请的几乎全是乡里县里的客人,吉普车就来了十几辆!

    满村的人都夸元奎家的酒席好。十个碟子十个碗,肉管够,酒管够,饭管够!人家有钱,可也舍得,不是那抠抠索索,把钱串在肋条上的人家。

    大林听了,不由得暗暗叫苦。老实说,王元奎一家平时的为人就蛮不错。借点钱啦,使个东西啦,用用车啦,谁开口也答应。就连常年给王元奎家喂牛出圈担茅粪的光棍哑巴牛儿,支书也使不动他,就是只听王元奎的。

    “唉唉。”大林爹垂着头,“王元奎这么一回回的,把满村的人都为到了。只怕日后跟元奎家有了啥事,没人会向着咱的。”吃了晌午饭,一家人静静地坐在饭桌旁,屏声敛气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元奎家把牲口拴过来已经整四天了,今儿不请客了,可不知牲口还往不往这儿拴。要是不拴了,那一天的黑云可就全散了。

    二林今儿出去的早,已经把牛拴在门外墙根下了。大林也已经把这几天牲口踩起的土,撒下的粪尿铲平扫净了。只剩下那几个扎在土里的铁环没拔。他觉得,只要王元奎家一见这样子,也就知道是咋回事了。这两天你家请客,把牲口在这儿拴就拴了。今儿你家不请了,按理你家就别在这儿拴了。这不是你家该拴的地方么。

    谁晓得门口突然一声叫骂,惊得一家人全都挺直了身子,瞪大了眼。

    “娘的,谁家的牛拴到这儿啦!!”二林噌地跳起来就往门外跑。大林随后也跟了出去。王元奎的三儿子庆西,牵着牲口凶凶地站在门口。

    “谁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呀!”二林一出去就接了话茬。“你瞎啦!就瞅不见这环子!”庆西开口就骂。“你才瞎了呢!不瞎能把环子扎在人家门口!”二林毫不示弱。“娘的,你再骂一句!”庆西攥着拳头逼了过来。“你再骂一句!”二林也挺高了胸脯。

    “谁也不准骂人!”大林把二林拉开,站在了庆西跟前。要打架,二林根本不是庆西的对手。庆西又粗又壮,虎背熊腰的,也根本不把这兄弟俩放在眼里。

    “把你家这牛拉走!”庆西还是要打架的样子。

    “庆西,你还讲理不讲理了。”大林尽力压低嗓门,“这是俺家门旁,又是俺家墙根。俺在这儿拴牛,也不是三日两日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咋会是你家的地方。”

    “你的地方?你的地方这几天你咋不拴牛!你的地方这几天咋拴着俺家的牲口!你不讲理了还是俺不讲理了。你家门前的地方就能成了你家的!你家的房子院子也在俺家前头哩,你这房子院子也成了俺的了?”

    “你……你胡说!”这一顿胡搅蛮缠,气得大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咱就让大伙儿评评理。”街上的人早已围满了,远的,近的,端碗正吃着饭的,抱小孩的,纳鞋底的……这半天了,都只站着看,谁也不来劝架,听大林这么一嚷,都避开了眼神,谁也不朝大林这边瞅。

    王元奎的二儿子庆虎,四儿子庆来,还有在家的两个闺女,这会儿全都跑了出来,虎虎地围了一圈。王元奎的老婆则站在自家门口,不三不四地骂:“穷极啦是咋的!啥也能看在眼里!牲口在公家的路上拴着,拴到你家院子里去啦……”

    王元奎老婆这么一骂,大林媳妇可就接上了:“想把俺这一家子赶走呀,瞎了你的眼!有钱有的恶心……”

    正吵着,不防王元奎的四儿子冲上去便解开了大林家的牛缰绳,紧跟着顺牛肚子便是一脚。

    二林一见,顺手拿起手边的粪铲,在元奎家的骡子背上就是一家伙。

    庆西举起拳头便朝二林抡了过来……

    “住手!”

    猛然一声断喝,四周顿时便静了下来。王元奎穿得齐齐整整,威风凛凛地站在了人群头里,朝着他那几个儿子闺女:“混账!没大没小的,都给俺往家滚!”

    庆西歪着头:“那牲口往哪儿拴嘛。”

    “往那边挤挤不就行啦!鸡毛蒜皮的事,净给俺找麻烦!”

    “元奎,”大林爹这会儿佝偻着腰,颤巍巍地走过来,喘得呼哧呼哧地,“你说说,今儿这事怨谁呀?”

    “老哥,你可千万别在意呀。”王元奎一脸歉意地说,“这事儿就怪俺!

    本来提前该给你打个招呼的,可这几天实在是忙,又想着你会到家里坐坐的,哪晓得你一家子这几天连面也不露。咱们几辈辈的邻居啦,啥时候红过脸的!

    俺忙,常不在家,小的又不懂事,以后还得你多担待哩!至于这拴牲口,俺也不是要占这儿,实在是这两天忙,家里乱,院子里拴不下嘛。后院里倒是能拴的,可这些日子作了仓库,大伙送来的香啦,羊皮啦,都要往里头放哩,俺总不能让大伙儿干了一冬的活儿都窝在家里,要过年啦,谁家不是等着几个钱花。过了这几天,俺还能不给你腾!”

    “元奎!”大林爹眼睛红红地,“当着大伙,只要你有这话,俺还怕啥的。

    俺也不是吃草长大的,不识好歹。”

    见元奎出来这么一说,四周的人这时全都帮腔劝了起来:“大林呀,既然庆虎爹说到这儿了,拴就拴几天呗。门前门后的,谁没个用得着谁的时候!”

    “大林爹,你就回去吧。外头这么冷,别再受了寒。庆虎家这几天也实在是乱,将就上几天不就行啦。”

    “是哩是哩,庆虎爹也是为大伙好嘛。”

    “反正拴也是在大路上拴着,要脏也是脏大伙,何必呢!”

    “好啦好啦,庆虎,你把环子挪一挪,对凑着能拴下得啦。”

    “回吧,回吧……”

    众人这么帮着劝着,等大林家和元奎家的六头牲口一字儿排开,全拴在了大林家院墙根,元奎一家子被人簇拥着回了家时,事情好像也就平息了。

    唯有大林怔怔地站在门前,瞅着家门口一边饲养场似的一溜牲口,一边小山样的两堆圈粪,再瞅瞅王元奎家门口扫得干干净净的情景,一种受了愚弄和欺压的感觉,格外强烈地在心头冲涌了上来。

    腊月二十二五天过去了,王元奎家的牲口仍在门前拴着。一堆堆,一摊摊的粪尿,再加上猪拱鸡刨,门口简直像个大粪场。

    大林家是条母牛,元奎家却在一旁拴了条大犍牛,又抵又蹭的,吓得那母牛连卧也不敢卧。吵了架的第二天,大林便只好把牛拴了回来。

    看看要过年了,门前的粪堆和牲口又丝毫看不出有腾开的意思。王元奎整天跑得不在家,他老婆和他那几个儿子闺女,又整天黑着脸,对他一家子理也不理的,只怕一说又要吵起来打起来。没办法,大林只好跑去找村长。

    村长不等大林把话说完,就打住了话头:“咋的这事情也来找俺!你应该先找你们的组长,组长解决不了再去找民政调解嘛!不过你既然来了,丑话咱就说在头里,有件事俺还得提醒着你点。王元奎可是咱县的重点专业户,咱们村还想靠着人家走专业化的道路呢,你可别犯了红眼病。要是因为这故意跟人家闹矛盾,那可是犯法的。现在哪儿也一样,要重点保护专业户哩!”

    “这话可是从哪儿说起呀。”大林一听就蒙了,“村长,你可以派人去看看么。”

    “好了好了,你去找你们的组长吧。俺只是提醒提醒你,不管有没有这念头,是得注意哩。”大林从村长那儿出来,像是从凉水缸里泡了一样,连心也冷了。想了好半天,还是去了组长那儿。

    组长一听,满腹牢骚:“娘的,这些当头头的也是,这事儿俺这组长能管了?俺过去当队长时,也没人家王元奎现在的一分哩。俺能管了人家!好处自个落,得罪人叫俺顶。大林,不是俺这组长王八蛋,专吃昧心食,实在是咱管不了。王元奎会听俺的?笑话!照俺说,你要能忍就忍了。忍不了就告状,让村里的民政解决好了。反正俺这当组长的都他娘的是摆设,没那本事。其实呀,只怕你找了民政也扯鸡巴蛋!除非……”

    “除非咋?”大林急忙问。

    “除非他娘的把事情弄大了,民政不管不行了!”

    “这话咋讲?”

    “瞧你这副老实相。你就不会把他家的牲口全都赶走?不会把环子全拔得扔了?不会把你家的牲口你家的圈粪,也弄到他家门口去?真是的!”

    “那还不打起来了?”大林皱紧了眉头。

    “人家就不怕打?怕打你就别告么!你老老实实地忍着不就行了。”

    大林愕然地瞅着组长。组长掏出支烟来,也不让他。噌地点着了,狠吸了两口,说:“你思谋思谋吧。人家那一家子可是不好惹哩。”

    大林走出来,痴愣了一阵子,还是去找了民政调解员。

    调解员听完了,板着脸问:“拴牲口的地方是你家的?”

    “是在俺的墙根下边。”

    “俺问墙根下面的地方是不是你家的!”

    “不是,是在街面上。俺家院墙外边就是路,那……”

    “行了。他家堆的圈粪是不是把你家的门堵了?”

    “没堵。可就在门口,多高的一堆。”

    “你走得出去么?”

    “走是能走出去,就是……”

    “行啦,你回去吧!”调解员一脸的不高兴,“啥事也来搅和。人家一不占你的地方,二没堵你家的路,你告人家啥哩!白馍白面的,吃饱了撑得呀!”

    “这……”大林一急,嘴就拙了,“可……俺家连拴牲口的地方也没了呀!”

    “你有没有拴牲口的地方碍人家啥事情!碍民政啥事情!回去吧。下次要还是为这事,趁早别来!”

    大林恼悻悻地走回家来,给家里人一学说,气得老婆登时就把他骂了个昏天黑地:“跟着你这没出息的熊货,把人窝囊死啦!眼看着就要过年啦,门前那鬼样子,亲戚朋友的咋登门哩!这一家子的脸往哪儿搁哩!俺算是瞎了眼啦,咋会跟了你!穷了不算,天天还要这么提心吊胆地受这惊怕……”

    听着听着,大林突然恶狠狠地喊了一声:“二林!”

    “咋哩?”睡了的二林连袄也没披便跑了出来。

    “明儿起早点,出圈!娘的,咱把粪也堆到他家门口去!把牲口也拴到他家门口去!”

    腊月二十三赶天亮,兄弟俩便把铲出来的圈粪,积在院里的灰土和杂肥,总共二十来架子车,全都堆在了王元奎家门旁。元奎家的粪堆离他家门口有多近,他们堆得也有多近。

    等堆完了,二林一边擦着汗,一边有点发怯地说:“哥,人家要是把咱家的粪铲走了咋办?”

    “不怕。天这么冷,今儿又阴着。粪堆一会儿就冻住了,要铲也得费些工夫哩。”大林一边说,一边有些心疼地瞅着弟弟。爹有病,二林从小到大,啥事也靠着哥哥嫂嫂。长兄如父,他对大林总有着一种依恋之情。大林也格外地疼爱这个伶俐乖巧的弟弟。二林今年十七岁,长得很单薄,长溜脸儿,白净面皮,像个姑娘家。高中毕业,刚到社会上,便碰上这种事情。大林叹口气,轻轻在弟弟头上摸了一把:“二林……”

    “嗯?”二林眨巴着眼睛瞅着哥。

    “这两天……没事,你少出门。”当哥的觉得鼻子有些酸,转脸走开了。

    说是六点多了,天还黑咕隆咚的。冬天,又是阴天,等到天亮,怕要到八点了。村里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如今的庄稼人,在这又阴又冷的腊月天,没有几个早起的。

    粪堆上了,汗流了,气出了,剩下的可就是提心吊胆了。门虚掩着,门外稍稍有个响动,弟兄俩的心便忽地提了上来。

    屋子里黑洞洞的。秀兰早也起来了,和衣靠在被子上。炉火捅得很旺,屋里暖烘烘的,只有孩子还香香地睡着。夫妻俩谁也不说话,蓝火苗子一跳一跳的,映出两张不安的脸。

    吱——还没等大林悟出什么来,二林已经挑开门帘,探过一张恐慌不安的脸来:“哥,元奎家的门开了。”

    二林说完,撒腿就往院门口跑,把耳朵贴在门缝听动静。大林有些木然在愣着。秀兰蹬了他一脚:“出去呀。”这才清醒了似的跑出屋去,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

    爹屋里刚才那一阵接一阵的揪心的咳嗽,此时也突然没了。

    一家人的心好像全在怦怦怦地跳。

    过了好一阵子,却没听到什么动静。

    这时天色朦朦胧胧的,开始发亮了。

    嘎吱——咚!

    元奎家的门突然又响了,好像开得很宽。紧接着,便是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朝他家门口走过来。

    大林那颗乱跳的心好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哗——刷!院门上猛然一声响。

    贴在门缝的二林惊得往后一跳,紧忙又在脸上摸了一把。愣了一愣,嚓地拉开门,正好看了个后身,王元奎老婆端着个尿盆正往回走。

    尿!王元奎老婆把尿泼在了他家门上!

    这是迷信里头最狠毒,最厉害,也是平时对人最蛮横的一招,把尿泼在了门上!

    起初二林好像还没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仍在摸着溅在脸上的尿点子。

    但紧接着便像疯了似的一跳,扭头就往屋里跑。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一边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嚷:“哥,拿尿盆来!老子也要泼她,老子也要泼她!

    爹,把门打开……王元奎!俺操了你娘啦,你这一伙龟孙子……”

    大林也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气蒙了,傻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眼巴巴地瞅着弟弟这屋那屋地找尿。

    大林屋里就没尿。爹和娘屋里,娘刚才已经倒了。二林见没尿,气得抖了一阵子,便提了茅罐茅勺,在茅坑里舀了半罐子茅粪!还没等大林明白过来,二林早已蹿了出去。

    刷——哧!半茅罐茅粪,全给泼在了元奎家门口。

    当二林气冲冲地跑回来时,爹正满脸惊慌地站在院子里:“你……你把茅粪泼啦?”

    “泼啦!”

    “泼到元奎家门口啦?”

    “泼到门口啦!”

    “唉,完啦!”大林爹踉踉跄跄地,差点没栽在地上,“这年是别想过啦,孽障!”大林一把扶住爹,像是在安慰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爹,不怕。是他家先给咱家门上泼了尿么,咱不怕他。”“还不怕呀!人家兄弟姊妹一大帮,如今又是啥样人家,咋会饶了你兄弟俩!唉,完啦!”老人家咳嗽了两声,连眼泪也涌出来了。

    没想到从早上一直到快吃午饭,王元奎一家子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在他家门前时不时地站着三三两两的人,叽叽咕咕地盯着那一摊茅粪看。大林家门口倒是挺安静。泼在门上的尿早干了,啥也看不出来。

    刚才倒是四婶悄悄来过一次,一进门便满脸惊慌,拍手捶腿地嚷:“别斗啦,别斗啦!你这一家子咋斗得过人家呀!人家一大早就打了电话把元奎催回来啦。元奎一下车,见了那茅粪,脸登时就颠了,好怕人哩!瞧你这一家子,这会儿不是干等着死挨呀!”

    “四婶,这能怨俺家么!”大林丧气地说。

    “背过弯儿,哪个也知道不怨你家,不是给逼狠了,谁敢干那事哩。唉唉,这事俺是最清楚啦。”四婶压低嗓门,“人家给你家门上泼尿,可不是一回两回的啦!除了今儿这回,你和人家吵了的第二天大早,人家就泼啦!”

    “啊,这是真的!”大林一震。

    “四婶活这么大啦,啥时候说过假话。俺可是亲眼看见的哩。在场的还有哑巴牛儿。俺老眼昏花了,可那么个大活人,还是看得准的。除了她,谁肯干这事哩!”

    “嘿!”大林气得直跺脚。

    “这事你家知道了就行啦。照俺说,事情到了这份上,能别闹就别闹啦。唉,只怕人家不甘罢休哩!”

    果然,一家人刚坐在饭桌旁时,村里的高音喇叭就响了,一个炸耳的声音不停地在喊:“张大林!张大林!马上和你弟弟一块儿到村委会来!张大林!张大林!听见了没有,马上到村委会来……”

    大林和二林胡乱拨拉了两口饭,赶忙就走。从家门口到村委会办公室,喇叭声一直没停。等到兄弟俩进了村委会办公室时,喇叭还响了一遍。

    村委会的大院里,办公室门口,窗户上早挤满了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像看猴戏。

    没想到办公室里坐着那么多人。村长,支书,治安员,民政调解员,村里要紧的几个干部几乎全在。靠墙角,居然还坐着乡里的一个干部。

    兄弟俩站在办公室当中,被一圈的眼睛牢牢地盯紧。大林默默地站着,一个旧时的记忆伴着一个强烈的念头猛袭了来,这不是像要搞批斗……

    十多年前,三四月,青黄不接,粮不够吃,他半夜去偷苜蓿,被民兵抓住。也是像今天这气氛,也是在这办公室里,也是在这办公室的大院里,做检查,受审,批斗……那时候,他刚结婚不久,为这,老婆差点没跟他离了婚。

    此情此景,何曾相识!他的思绪陡地僵住了。“张大林。”村长的一声喊,让他猛地又清醒了。然而这口气,这嗓音,这板着的脸,还是让他感到何曾相识,何曾相识!村长:“大林,你晓得村委会为啥要叫你吗?晓得不晓得你今天干了件啥样性质的事吗?嗯!”

    大林:“……”

    二林:咋的不把元奎那一家子也叫来!”

    治安员:“没问你,不准插话。”

    支书:“大林,你真是太不像话了。那年村里撤销了对你的处分时,你还感动得哭哩。说你一辈子也不会忘了这件事。可如今,咋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就不想想,咋能把粪堆在人家门口,把茅粪泼在人家门上……”二林:“是他先泼的!王元奎老婆把尿都泼在俺脸上了……”治安员:“住嘴!再插话把你捆起来!”乡干部:“野蛮。”村长:“俺昨天晚上还一再给你叮咛,人家是专业户,要注意影响,注意动机。想不到原来你是提前打招呼来啦,一回去就干了这事!大林,我告给你,你今儿的行为是触犯了刑律的,懂不懂!”大林:“村长!你让俺说两句行不行!你总得先听听俺的呀!”治安员:“先注意你的态度!”支书:“那你就说说吧。照俺说,你现在的思想,仍然是不端正的哩。”乡干部:“主要是思想问题。”大林:“俺希望你们能到现场看看,挑头起事的到底是谁。俺跟他一无冤二无仇,为啥平白无故地要把圈粪堆在他家门旁,要把茅粪泼在他家门口!他家在几天前就占了俺家拴牛的地方,就把圈粪堆在俺家门跟前……”民政:“真是的,你这纯粹是有意制造矛盾么。昨天晚上俺已经给你讲明了,人家拴牛没占你家的地方,人家堆粪也没占你家的地方。”大林:“那俺家的粪咋就占了他家的地方!俺家……”洽安员:“端正态度!”民政:恰恰就是你家占了人家的地方。人家的圈粪堆在人家墙上,并没有堆在你家墙上,可你家为啥要把圈粪堆在人家墙上!”大林:“……可也一样在俺家门口堆着呀!”村长:“这不是诡辩嘛,在村委会你还这样,在外头谁还管得了你。”支书:“不像话。”乡干部:“这就叫做不懂法不守法。”民政:“再说你这泼茅粪,纯粹就是侮辱人格,侵犯人权。”二林:“元奎老婆……”大林:“二林!你别插嘴。俺请求村委会马上调查!这件事究竟是谁挑起的!今儿早上,俺兄弟俩亲眼看见王元奎老婆把尿泼在了俺家门上!而且这种事她干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前几天她就把尿往俺家门上泼!”四周一片窃笑,议论声。大林扭头看去,偌大的院落,黑压压地几乎站满了人。

    民政:“听着,诬告是要犯诬陷罪的!俺先问你人家门口的茅粪是你家泼的吗?”

    大林:“……是。”

    民政:“承认了就好。那么,你确实以为王元奎老婆在你家门上泼了尿?”

    大林:“这是事实!俺跟二林亲眼看见的。”

    民政:“你们的话不足为凭,这得有人证!”

    大林:“……”

    二林:“哑巴牛儿就看见的!还有四婶也看见的!”

    民政:“这两位能给你们出面作证么?”

    大林:“……”

    村长:“马上把这两个传来!”

    满院子一片哗然,人们好不兴奋。大林愕然地瞅着这一张张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绪乱极了。二林则挺直胸脯,分外自信地站着,显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二十分钟后,哑巴牛儿来了。四婶没来,只来了个四婶的小儿子。

    哑巴牛儿不怎么聋,只是个半哑。听了人们的问话,便涨着脸,啊呀啊呀地比画起来。比画了好半天,人们才听明白了,别的他啥也没看见过,就看见大林和二林把好多好多茅粪泼在了王元奎家的大门上。

    满院子的人,轰的一声全笑了起来。连板着脸的村长和支书,脸上也有了笑意。

    问到四婶十六岁的小儿子时,那小子红着脸,小声嘟囔着:“俺娘这些天有病,早上从来就不出门的,那天听见外边吵架,才出去看了看,就没见过泼尿嘛……”

    二林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呆呆地瞅着这一切。大林则像一头栽进了冰窖里,浑身一阵阵寒颤。

    村长:“好啦,这两个证人可以走啦。”

    牛儿在人群里走过时,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地在他头上摸来摸去:

    “牛儿,嘿嘿,好你个牛儿!”

    “啥,牛儿这鸡巴脑门好滑哩!”

    “操你娘,牛儿你这回讨个零花钱,不请客看老子不揍你!”

    ……

    村长:“张大林,你还有啥可说的么?”

    大林:“村长,你能相信这种证词么!俺以人格作保,俺没说了一句假话……”

    村长:“够了!大林,村委会今天对你兄弟俩够宽大的啦!假如你再这么无理强辩,那可要从严处理的!好啦,下面你认真听一听村委会对这件事的处理,让民政给你念一遍。”

    民政:“听着。鉴于张大林及其弟张二林无理向专业户王元奎家门口堆粪、泼茅粪一事,经村委会研究,决定按以下几条处理:一、马上铲掉、冲净王元奎家门口的茅粪。二、两天之内拉走堆在王元奎家门口的圈粪和土杂肥。三、上门向王元奎一家赔情道歉,并在村广播上做出公开检查。四、罚款三十元。”

    大林:“俺不服!一百个不服!这是包庇!俺要到上面去告你们!”

    二林:“贪赃枉法,卑鄙无耻!”

    民政:“假如你们不遵,那么今后发生任何事情,一切后果都由你们承担!”

    支书:“真是不像话。”

    乡干部:“晚上在广播上应好好讲讲这事。”

    村长:“大林,俺告诉你,这种处理够宽大的啦,不要在这事上栽了跟头。回去好好想想。”

    大林二林回到家里,一家人又哭又骂,又气又愁地整整坐了一下午一晚上,到了也没商量出个咋对付的法子来。不过有一条是统一了的,对村委会的判决不服,不遵。

    一家人好像全都豁出去了。

    后半夜了,娘在屋里却突然哭出了声:“……真是日久见人心呀,早知你今天这个样,那一年咋不叫狼把你娘儿俩吞了呀!人心真是识不透……”

    腊月二十四半夜时分,下起了小雪。赶天亮时,地上薄薄地落了一层。

    大林一夜没合眼。一直到鸡叫头遍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正睡沉了,猛地又被二林摇醒了。

    “哥!你快起来呀,哥!”

    “啥事?”大林噌地坐了起来。

    二林像是哭似的嚷:“哥呀,元奎老婆又把尿泼在咱家门上啦,你快看看这咋办呀!”

    没想到元奎老婆这回竟泼了这么多尿!整个两扇门上湿淋淋地像被尿泡了一般。门外一大片,从门缝里又流过来一大摊。门里门外的雪上,都被尿水浸成了赭黄色。

    大清早,路面上还没被人踩过。一来一回两道脚印,清清楚楚地从元奎家门口延伸到大林家门口。

    大林一看这情景,当机立断:“二林,你在这儿守着,俺找村委干部去。千万不要让人把现场破坏了。”

    大林说完,撒腿就跑。

    第一个找的是支书家。叫了老半天,支书的儿媳妇才睡眼惺忪地开了院门。支书还睡着,连屋门也没开。只是隔着窗户说了两句:“大林呀,这事情俺晓得就行啦,你先去找找他们吧。俺八点钟还有个会哩。”

    村长倒是起来了,正在洗脸。见了大林,不知咋的那么亲热。又是让座,又是让老婆拿烟。听大林说完了,把眉头一皱:“这个王元奎,咋搞的嘛!昨天你走了,俺把他找来,还一再嘱咐他不要叫家里再闹事,他满口答应了嘛!嗨,现在这人呀,都会干这事。阳一套阴一套,说一套干一套。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个专业户嘛。专业户就能这么胡作非为!你不晓得俺这人哩!就这脾气,不知咋的,一见这号事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样吧,你先去把治安和民政叫上,俺随后就到。”

    大林怔了怔,只好去找治安。治安家在一条深胡同里,胡同外面的大门关得严严的,喊了老半天,不知是不答应,还是听不见,治安员就是喊不起来。

    没办法,又赶紧跑去找民政。民政不在家,到牛房里喂牲口去了。民政老婆一见大林,一把拉住说得大林咋也走不了:“……俺那死鬼,昨天一回来俺就骂了他一顿。俺说他,大林是啥样人家,王元奎是啥样人家,哪个人心里没杆秤!人家大林那么老实正派的人,你们那样训人家,心里就过得去呀!俺那死鬼,别看当个干部,头脑简单着哩。俺就骂他像条狗,唿哨一声就扑上去了。落好的事儿没他的份儿,得罪人的事就轮上他啦!其实呀,他心里也没啥,就是那两片子烂嘴!村长啦,支书啦,人家怕啥的,拍拍屁股啥也抖得利利索索,一个人也不得罪。可俺对你说老实话哩,哪样事不是人家点了头才算呀……”

    等脱身走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找到村口牛房时,民政调解员正给牲口拌料。听大林说完,好半天了就是不吭声。只是把拌料棍在牛槽里哧啦哧啦地搅来搅去。末了,有些不耐烦地:“你走吧,俺一会儿去。”

    “你现在就得去呀。”大林一听就急了,“等一会儿人多了,就没现场啦。”

    “没啦咋的,不就是说他家给你家门上泼了尿么。”

    “这是明摆的事么,你一看就清楚了呀。”

    “清楚了?这能清楚了?俺一个说清楚就清楚了?”

    “你是村委干部呀,只要你见了,那还清楚不了。”

    “不就是让俺给你作人证么。你咋不把他们几个也一块儿叫上!”

    “你……你是民政呀,咋也是得找你嘛。”

    “你别在这儿一劲熬了行不行!”民政突然火了起来,“说一会儿去就一会儿去嘛,俺连这点儿自由也没啦!不就是泼了一盆子尿么,你不往人家门上倒茅粪,人家就往你门上泼尿!真是的,你这人咋这么糊涂!俺敢是硬要得罪你哩!你想想,啥事没个前因后果哩。人要明白了,啥事不好办……”

    “啥!你说啥!”大林像是不认识似的瞅着民政,随即又好像恍然悟出了什么似的,“俺明白啦,俺总算明白啦。俺可真是糊涂!王元奎谋算俺的房基,你民政一定是最清楚的。王元奎说了,随便让俺在村外挑基地,瞅准了哪一处都行,这不给你提前说通行吗!俺是明白啦,这分明是合了伙地想谋算俺么。王元奎有钱,有汽车,有拖拉机,有用哇!俺这样的人算个啥哩,还怕得罪呀……”

    “张大林!”民政陡地把料棍往地上一摔,“你在俺这儿闹算啥本事!有能耐把他们一块儿叫上么,敢是俺咋了你啦!”

    “你还要咋的呀!人家吭一声,连面也不露,你们便一个个全到齐了。俺喊破了嗓子,烂了头,你们推来推去的,理也不理。俺今儿只求你这么一点事呀,俺只求你去看一眼……”

    “大林——”

    突然一声刺耳凄厉的喊。秀兰披头散发,浑身是泥,一脸是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里:“大林!你死到这儿啦!快去救二林呀,二林让元奎那一家子快打死啦!哎呀,这还有人活的路吗!大林,你快点呀!再迟了就没弟弟啦……”

    大林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噌地跳出牛房,拔腿就跑。

    然而一切都晚了。当他跑到家门口,拨开围观的人群,只看见爹在号,娘在哭,二林倒在血泊中……王元奎家的两扇大门,紧紧地关着。

    两腿打战,周身发麻,嗓子眼呜呜呜地直响。猛然间,他像头豹子似的吼了一声,三步两步跳到王元奎那大门前,一边用脚用肩猛踢猛撞,一边撕裂了嗓子似的喊:“王元奎,你出来!老子跟你拼啦,你这恶霸……”

    “大林!”当爹的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别在这儿疯啦,救二林要紧哪!快呀。”

    围观的人这会儿也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就是哩,得赶快送医院治伤呀!”

    “事情归事情,救人要紧哪!”

    “快去找找保健员,先得止住血呀!”

    ……

    一个女的走过来,在大林耳旁悄悄地:“把人抬到他家里去!看他要咋的!把人打成这样,关住门就没事啦!大林,把二林抬到他家炕上去!”

    “使不得,使不得!”另一个男的凑过来,压低嗓门,使劲地摆手,“抬到人家炕上要咋的,是死是活人家才不心疼哩,还不是让咱的人受了!还是快点送到乡医院是正经。”

    “大林!你还等啥呀!”当娘的连哭带喊。

    大林呼哧了几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找来了平车、被褥。

    众人七手八脚,帮衬着把不省人事的二林抬上车,村里的保健员做了紧急救护,然后急急地往乡医院拉去。走了没多远,只听得三儿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嗨,昨天这茅粪往这儿一泼,俺就料到这架是打定啦!嘿嘿,果不其然,连一天也没出了哩!”

    西北风里,众人都缩头缩脑地瞅着他,没一个人搭腔。

    腊月二十六两天两夜了,二林一直昏迷着。

    据昨天的几个大夫诊断,除了肺部和肾脏的内伤外,至少有三处骨折。两只手腕和左脚,水亮亮的全都肿成了紫青色。胸前背后和两腿后侧,伤痕累累,瘀血重重,几乎没了一块好肉。头上有四处瘀血。脖子肿得水桶一般粗。奇怪的是,这么重的伤。除了鼻子和嘴不断地往外流血,便血外,竟没有一处流血的外伤。

    这用啥打的么?连几个医生也纳闷。

    后来才知道,二林这一身伤,竟是让裹了布条棉花的钢条铁棍打成的!

    那天早上,大林让二林守着现场,自个跑去找村干部时,秀兰还没起来。

    正穿着衣服,只听的门外几声吵骂,猛然间便是二林声嘶力竭地喊:“哥!哥哥!哥呀——”紧接着一声惨叫,就啥也听不到了。

    秀兰连袜子也没顾上穿,蹬上鞋就往门外跑。这时二林已被打趴在地上了,王元奎的三个儿子庆虎庆来庆西,仍然拿着家伙,没轻没重地朝二林身上抡。

    秀兰吆喝了一声,没命地扑了上来。庆虎见状一跃而起。一巴掌扇过来,紧跟着又是一脚。秀兰便一头栽下去,在地上滚了几滚。

    元奎老婆站在大门台阶上,嗓音不高,却分外人地:“狠狠地给俺打!狗胆包天,敢跟俺作对哩!往坏的打!往折的打!不就是撂几个钱么,把你这狗骨头打折了,俺撂一千再给你治!不服气呀,不服气俺就再撂一回,俺就不信把这些狗养的治不服!”

    秀兰一见不好,爬起来拔脚就逃,一边逃一边喊救人。跑好远了,还看得见那几个死命地朝二林身上打。直到大林爹和娘抢天呼地,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时,那一家子才住了手,关了门。

    门前门后,可巷里的邻居,不知是听不见,还是没起来,自始至终,没一个人跑出来拉架、劝架。直到打完了,大林爹娘呼号起来,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两天两夜的忙乎、折腾,熬得大林两眼通红,一脸憔悴。早就该剃了的长头发乱莲蓬的,使脸显得更小、更黑。早该洗了,没顾上换的衣服,显得更脏、更破。被一路上的雪和泥浸过的棉鞋,连颜色也看不出来。加上那一张阴沉沉的脸色和那一副直勾勾瞅着人的眼神,活似一个疯了的囚犯!

    其实他的神经一丝儿不乱。前天昨天那种烈火一般的情绪,到这会已经冷却了,冷得像块石头,像块冰!

    前天晚上进医院时,他发觉医生、护士们还挺尽心的,打针呀,输液呀,跑得很勤。然而一到昨天下午,当医院里换了医生和护士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头了。本来昨天就该透视的,透视员却突然说机子不合适了,片子也没了,还得到县城里跑一趟。一走就再没露面。换了的医生,来检查了一回,便说二林可能没有骨折,大概是脱臼了。

    他正想着事到如今,这些村干部将会咋处理这件事时,没料到秀兰昨天来时,带来了民政的一个条子,人家便把所有的干系全解脱了:村民政无法调解,请原告予以上诉。

    昨天下午,他去了派出所。所长看了村民政的条子,说得写一份申诉书。并一再嘱咐,谁打的就写谁的名字,没打的就别写,写好了明天再来。没想到今天去派出所时,所长却不见踪影。问了两个人,说是下去办案了,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

    回到医院时,他瞥见一个挺熟的身影在院长办公室走了出来。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庆龙!他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猛地愣住了。庆龙是王元奎的大儿子。一直在外地跑运输,经商的王庆龙在整个乡里无人不晓。前不久,他一回就给乡里订回了三百多方木材,价格便宜得跟排价一样。全是上好的椽檩大梁。别说一般人了,就连乡里的头头算上,哪个见了庆龙不点头。

    夜深人静,秀兰也蜷在墙角睡了。坐在仍然昏迷着的二林身旁,他睁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从头到尾细细地理了一遍。

    俺有啥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么,没有,从来没有。就那年偷了一回苜蓿,可乡亲们谁也原谅他,他挨了斗,门前门后的,多少人跑来来也家里坐,劝他,安慰他,连那个押了他的小伙子,也跑来了要他别恨他。秀兰跟他闹离婚,又有多少人跑来开导她,劝解她。他虽然挨了斗,可心里没留下伤疤。他从乡亲们的情意里,看到了自己家里有人缘儿。这人缘儿是他家几辈人为来的!上下几代,都是安分守己的庄稼人,没打过官司,没打过架。就连吵架斗嘴的事,也几乎没有过。只要家里有的东西,谁来借也能拿去。谁家盖房啦,打墙啦,只要肯吭声,那可是一心一意地下力干。可巷里新盖的房子上,哪间没他的汗水!爹说了,为人就得心诚哩,大伙用你个啥呀,不就是这几两汗的力气!

    然而就在这一夜之间,他家这几辈子为来的人缘儿,好像一下子全没了!全是假的!

    是因为他家做事过分了么。跟王元奎家这起事从头到尾,到底为啥,到底怨谁,他不信门前门后的会看不出来!就说是二林在你门前泼了茅粪,可他还是个孩子呀!一个孩子挨了那样的毒手,一个孩子那样的嘶喊,可就是没一个人出来!他不信可巷的人没一个听不见,他不信,死也不信!莫非可巷的人全都变了心肠,见利忘义,昧了良心!他不信,也一样不信!

    可这到底是因为啥呀!那村长的脸面,民政的埋怨,哑巴的指指画画,四婶的躲躲闪闪,众人看猴戏似的眼神,那几个小伙子的嬉闹……还有派出所的含糊其辞,医院里的忽热忽冷。

    可这些,到底怨谁……假如,挨了打的不是二林,而是别人,那么,你又会咋样?

    昏昏的灯下,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腊月二十七二林从昨天晚上突然开始说胡话,眼睛瞪得溜圆,大喊大嚷:“你……你就打!王元奎,你出来!老子看见你啦……哥!哥哥!哥呀……”

    喊叫起来,胳膊腿一阵乱动,两个人摁也摁不住。有时不小心,若要摁在手腕上、脚上,便会哎呀一声惨叫。闹腾上一阵子,累了,又沉沉地昏睡过去。睡上半天,好像能清醒一会儿。睁开眼,痴痴地瞅着,认不出人,也叫不答应,只是呻唤。再过一会儿,又突然喊叫起来。

    医生来过几次。来了也不说话,仔细地看看,然后开上药单,给护士嘱咐几句,又匆匆地走了。若问紧了,便说,等透视了,拍了片子再做处理。

    透视科的医生去了城里,两天了,一直没回来。

    派出所的所长,也一直不见踪影。

    傍黑时分,大林从派出所回来时,发现炕头放着几个鸡蛋。几天了,头一回有人来看望,大林不由得问:“谁来啦?”

    秀兰眼睛红红地瞅着他,好半天了,才说:“三儿来啦,等了你半天没等着,已经走啦。他留了话,问咱愿意私办么,还说私办好,得上几个钱算啦,要把人家告倒了,也不容易哩。”

    “放他娘的屁!三儿你这条狗!”

    “你看咋办呀?”秀兰哭了起来,“这还不是王元奎让来的呀!”

    大林一把抓起那几个鸡蛋,啪地摔了出去:“王元奎!老子跟你势不两立!乡里告不下你,去县里告,县里告不下,去地区、去省!俺就不信这世界上哪儿也是你的天下!”

    腊月二十八“坐下坐下,我看你也是气糊涂啦。这两天,出了人命案,总得先处理么。看把你急成啥啦。”所长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挺斯文,一边倒过一杯水来,一边挺和气地说,“你想想,你就是到了上边去告状,目的是要咋的么。”

    “犯啥法就按啥法处理,就现在这样子,还不该先把凶手逮起来!”

    “不就是拘留么。可拘留也得够条件呀。像你这,就不行么。第一,你们两家是属于打架斗殴,不算恣意行凶,无理打人。”

    “啥?这还不算!”

    “嗨,你们村里的报案材料写的就是打架斗殴么,白纸黑字,又盖着公章,写得明明白白呀。”

    大林一下子呆住了。

    “第二,挨打者如果重伤致残,这就是说至少是折了骨头,毁了脸面以上的重伤,咱们这儿才会呈报上级,批准后,才有权拘留逮捕。可是从医院送来的伤情诊断上看,根本说明不了问题。软组织挫伤和脱臼,都属于轻伤。即使咱这儿报上去,也批不准的呀!”

    “……”

    “第三,真要拘留逮捕人,至少也得两个证人。你说说,你能找下证人吗?说老实话,俺办了多少起案了,别说像你这样的家儿,就是再比你像样点的,要想正儿八经地找两证人,也真难哩。”

    “这就没个理啦!”

    “你看你,拿在桌面上,人家这哪条不是理?你要真去告上告下,拖来拖去的,只怕到时候哪儿也不管了,弄不好往民政法庭上一转,你打官司去吧。人家请上个律师,一年两年的你也别想打得赢。这不马上又要过年啦,三晃两晃,等到哪儿也放了假,可就推到过了年去啦。少说也得等十天半月的。”

    “俺咽不了这口气,俺就不信告不下他!”

    “别说梦话啦,这么个事,在上头那些人眼里,算个啥呀!别说不会有人理你,就算你告准了,人家能不来电话打问,能不看看这些材料?弄不好,只怕你还会挨一顿批评哩!三推两推还不是下边管?反过来,就是把王元奎的两个儿子拘留了,那又要咋的?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弄不好你还得出药费。人家一出来,可是毫毛不少一根。你这又不是杀人案。”

    大林突然觉得浑身上下没了一丝力气,好像连说话的劲儿也没了,只是怔怔地瞅着所长那张分外和善的脸。

    “依我说,最好最快的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所长点上烟,瞅了一眼大林,“事情已经到这分上了,打也是已经打啦,还不如让他经济上受些损失。找上两个人,私下办一办,咱这儿再施加点压力,咋也让他出个千儿八百的……”

    大林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像不认识似的盯紧了所长。

    “当然啦,你要是有硬关系那就不说啦。若有硬关系,逮了他,还要让他掏药费,赔损失,还要罚他的款。你瞧,我这也是胡说八道了。我是看着你老实巴交怪可怜的,才这么说了一大通。我也不怕你告我,你也不会告我。到底该咋办,主意自然要你拿。这两天我都在,你想想好啦……”

    迷迷糊糊地,不知是怎样从派出所走出来的。天上灰沉沉的,撒着盐粒一般的雪,西北风呜呜地响,朝人猛扑。大中午了,滴水没沾,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只感到周身一阵阵麻木。不远处便是集市,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人山人海,喊声如潮。他却觉得离他好远好远。恍惚中,他好像觉得有个熟悉的身影在身旁走过。他转过身去,那不是四婶么!四婶挎着个篮子,低着头,像逃似的急急地走远了。他笑了一笑,又转过脸来,路旁两个小孩,慌慌地瞅着他,撒腿就跑,他又笑了一笑。

    他觉得好累,好乏,连心也好像不跳了。猛然间,他想起那年去山里打柴,一失脚,溜到了崖边。两脚悬在空中,双手只抓着一株山柴,一直抓了半个时辰。好奇怪,今天的感觉竟会跟那时一样!不行啦,真的不行啦,俺实在顶不住啦……真想那么松开手,然后朝那无底的沟里摔下去,摔下去……

    从派出所到医院,一里多的路,他走了足有半个时辰。

    回到药房,只见秀兰两眼红红地哭作一团,原来二林醒了。

    整整四天了,二林头一次认出了人。

    “二林。”他慌忙俯上去。

    “……哥。”二林喃喃地喊了他一声。

    “你……觉得咋样?”大林只觉得鼻子一酸。

    “就是……疼,哥。”眼泪从二林的眼里直涌出来,“哥,王元奎那坏蛋……抓起来了吗?”

    “二林!”大林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二林,你好好养伤,啊?”秀兰一边给二林擦眼泪,一边又止不住地用袖子蹭眼睛,“王元奎……公安局已经把他逮起来了。”

    “……让公安局好好收拾他……哥,那天,就是他使的坏。俺看见他了,他在……门后头,一摆手,那几个……就上来了……王元奎!你这个狗东西!你出来!哥!哥哥!哥呀……”

    二林突然说起了胡话,又迷糊过去了。“二林!”大林猛然一下子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嚷,“哥对不起你哇,二林!”他跌坐在旁边的空床上,两手捂住脸,越哭越凶,越哭眼泪越多,越哭越忍不住地悲酸、凄楚、怨愤……想着这多天受到的冷遇、愚弄、欺诈,想着世人对自己的冷漠、疏远、离弃,想着王元奎一家子的奸猾、狠毒,想着二林被打倒时那凄厉的喊“哥!哥哥!哥呀——便哭得越发伤心起来。二-”林被铁棍打趴下时,谁也没喊,喊得就是他这个哥!爹娘年迈有病,嫂嫂是个弱女人,四围的邻居又全不见出来,唯只有这个哥大概还能护了他,偏是哥不在跟前。也许二林的这几声喊全是一种下意识,然而正因为是下意识,才让他这么难受凄楚!秀兰在一旁,也呼哧呼哧地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埋怨:“你可真是憨,人家早就谋算好了的要打人哩,你就偏把二林一个人放下跑了。你还找那几个村干部哩,哪个不是人家的人!人家前几天才办了个啥公司,支书、村长和村里的几个头头都入了股。王元奎是股东哩,村长支书的能不替人家办事!就连这医院的院长,也只怕是人家的人哩。”说到这会儿,大林慢慢地止住了哭,他默默把两手从脸上拉下来,两眼痴痴地瞅着,好像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秀兰却越说越难受,越哭越伤心:“刚才才听人说,这医院的院长跟王元奎可不是一般关系哩。医院前头才开张的那个药铺,就是王元奎给院长盖下的。到现在还垫着几千块钱哩……俺看啦,咱这一步一步地,可都由着人家的耍哩!看看就到年根了,可该咋办呀!你受得了俺可受不了啦!干脆咱这一家子都死了算啦,这还活个啥意思哩!”任凭秀兰怎样哭,怎样嚷,大林仍然一直僵了似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痴痴地瞅着,坐着。“到底该咋办哩,你吭声呀!”秀兰猛地扑上去,死命地撕他、拽他、摇他,“你咋啦?你这是咋啦!大林,你说话呀,他们到底咋了你啦,你哑了呀!大林……”,门突然被撞开了。秀兰转脸一看,噌地站起身来,愣在那儿了。

    走进来的竟是王元奎!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村长、民政、医院院长、值班医生、挎着手枪的派出所所长、抱着一大箱糕点吃食的哑巴牛儿!秀兰痴愣着眼神,慌慌张张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唯只有大林仍旧那么木然地,一动不动地坐着,用一副直勾勾漠然的眼神,默默地瞅着这些来人。“大林,元奎来看望你们啦!”村长扬了扬手说。

    元奎并不说什么,径直走到病床跟前,轻轻掀开被子查看二林的伤势。看着看着,他突然唏嘘了一声,一边掏出手绢,一边吃惊地嚷:“咋搞的么,咋搞的么,能弄成这样!”

    然后像支撑不住了似的,一屁股坐下来,一手支在腿上,一手用手绢捂在嘴上。

    屋子里好静。

    过了一会儿,民政叹了口气,说:“大林,今天俺和村长来,是代表村委会来的,村委的工作做得很不够,在这起事上,是有责任的。这两天,俺们已经责成庆虎他们几个写检讨啦,他们几个也有了悔过表示,这两天……”

    “让他们一个一个全给俺跪到这儿来!”王元奎突然愤愤地喊了一句。

    屋子里登时又静了下来。

    秀兰低声地啜泣起来。

    “大林呀,”王元奎显得有些无力地说,“俺知道,你一定恨俺。这事究底里也全怪俺,唉,事情已经到了这分上啦,让俺能补多少,就补回多少吧。这不,所长、村长他们都在么,二林这养伤期间,家里的农活、杂活,还有两位老人,都由俺负担照顾。经济损失,也全由俺赔偿,牛儿,你把箱子搬过来。”

    王元奎朝哑巴牛儿打了个手势。牛儿赶忙跑过来,并把箱子里的麻花、鸡蛋、年糕、点心……全都摊在了床头上,摆了好大一片。王元奎又掏出一叠钱来,放在了这一堆东西上头。

    “这二百块钱,你就当零花钱使吧。过几天,俺还会送来的。刘院长,二林这伤,俺就拜托你啦,该咋看就咋看,缺了药,由俺负责在外地买,啥药好就用啥药,再贵也不怕。”

    院长点点头:“这个自然。”

    ……

    大林觉得好困,困得连眼皮也好像撑不住了。模模糊糊地,眼前那几个人影在晃,在跳……那年,省委的一个头头来村里视察灾情,不好像也这样?支书、主任、公社书记、县委书记,都恭恭敬敬地在一旁跟着……

    大林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滑稽……他合上了眼睛。但没多久,又睁开了。一屋子的人,走得只剩了所长一个,好像是在对他说话:“……村长是怕出事哩,才硬让我来了。你们今天的表现都不错么,其实呀,也就是这回事,以后就真的不见面啦?冤仇宜解不宜结嘛。再说这打架,双方也都有责任的么……”

    ……

    他又合上了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真的睡着了。他不知道所长又说了些什么,又是怎样走的,仿佛这多天的劳累、紧张、悲愤、忧愁、焦急,猛然间全化成了瞌睡,让他一下子就睡沉了。昏昏乎乎的,好像觉得秀兰喊过他,哭过一阵子,又在他头上摸。医生也好像来过,护士给二林换输液的瓶子。秀兰给他做了饭,端了过来,摇他……他一直没醒来,就这么半靠在墙上,僵僵地、沉沉地,睡得跟死了一般。从中午到下午,一直到天黑下来,他也没动了一动。

    外头,风越刮越紧,雪花越飘越大。

    半夜时分,一阵敲门声,他醒了。

    门开了,抖抖索索地摸进两个人来。大林颤了一颤,猛地跳起,差点没跪下来,娘和爹!

    爹和娘活像两个雪人。湿了的裤腿和棉鞋冻得硬邦邦的。爹进来便是咳,

    直咳得脸色发青,喘不过气来。一辆拉货的顺车把他俩捎了十几里。剩下的十几里,两个老人竟是走来的。越走风越猛,雪也越下越大,从中午到晚上,十几里的山路,走了竟有八九个钟头。

    爹坐了一会儿,喝了口热水,稍稍缓了过来。一缓过来,便嘶哑着嗓子哭。一边哭,一边嚷:“大林呀,这些天你咋的连个信儿也不捎哇!你把俺扶起来,先让俺看看二林……”

    爹这么一嚷,一家人全都号啕了。这一看,让两个老人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爹哭了一阵子,又猛咳起来。直咳得吐出一大堆带血丝的白沫来,这才昏昏地合上眼睛,安静些了。秀兰见能丢下手了,赶忙给两个老人张罗吃的。一边做,一边埋怨:“娘,你也真是哩,爹这样子,你咋能让他来了哩!”“俺能挡住么。你爹自二林给打了,病一下子就重了。昨天他就要来的。他说他怕是熬不过去了,再不来看看,就怕……看不上了……”听娘这么一说,秀兰呼哧呼哧地,隔一阵子,便撩起袄襟在脸上擦一把。

    娘抹了几把泪,又接着说:“你爹这几天成天在家里骂,骂你这些天都干了些啥。人家打了人,啥事也没有,反倒越红火气派了。前两天,听说成立啥公司哩,乡长、村长、书记的,在人家家里喝了整整一天酒。那派出所的所长也来了哩,第二天天黑了才坐上摩托走了。你想想你爹在家里能好受的了呀!前天晚上咳了好大一摊血,糊里糊涂的,骂骂你,骂骂王元奎,样子像拼命似的。孙子都给吓怕了,让俺给送到了你姨家里。大林,这么多天了,到底是咋回事呀!门前门后的,送点东西都不敢往医院送,都悄悄送到咱家里,敢是咱犯了法啦!”

    “娘——”大林浑身打战,泪流如柱,像头狮子似的呜咽了一声。

    “本来俺还能劝住你爹不来哩,可今儿早上,县委书记和县长坐车到了人家家里,给人家送啥匾来啦。匾往门上挂时,那炮放得可村的人都来看了。王元奎一家子站在门口,笑得好光彩哩,听说后来还研究了个啥方案。说是由县里出头,在咱村开办个啥公司。经理是王元奎,地方要占在咱院里。说是等二林伤好些了,就跟咱商量,让咱腾哩。你想想,你爹还能在家待得住么。哎-

    大林,不是娘逼你哩。这回让人家白打了,人家不赶咱,只怕咱也没脸在村里住了呀,大林!”

    大林默默无声地听着,浑身上下猛烈地颤着,那双圆睁的眼里,泪水汹涌地流着,两道眼神像在喷火……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那疯了一般的情绪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呼吸均匀了,胸脯也不那么急剧地起伏了。渐渐地,眼泪也不流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变得越来越阴沉,眼光也越来越冷,越来越暗,越来越人……

    等到夜深了,一切都沉寂了的时候,他悄悄站起来,轻轻拉开门,然后一闪走了出去。

    风停了,雪住了,只有刀子一般的冷。

    十年前,他挨了斗时,也动过这个念头。然而如今,却没人拦他了。出了门,便是一条死沉沉的、畅通无阻的大路。

    冷冷的雪光映着一张阴森森的脸,在荒野的山路上,像一个孤零零的鬼魂。

    腊月二十九清晨七时许。

    派出所所长的门通的一声被踢开了。随着一股冷风和血腥气,闪进一个两眼血红,满脸杀气,一身血迹,手持一把利斧的汉子来。把正在洗脸的所长惊得退了好几步。

    “你是谁?”

    “认不出来了?”那汉子把斧头往地上一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是干完了一场累活儿似的,“俺叫张大林。俺把王元奎一家子全杀了。”

    “什么!”所长把眼珠子瞪得能掉出来。

    “俺把王元奎一家子全杀了。”他仍然语气很轻地说,“本来俺还想把你也杀了,把村长、支书、院长一个个全杀了。后来想想,将来给俺判刑时,你们几个还得给俺当人证哩。”

    他很平静地掏出一支烟来。

    所长猛地扑到桌子跟前,一手拉开抽屉握住了手枪,一手按响了警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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