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但这都不是我想说的关键。

    我想说的关键事情是,饭后他拖我出去散步,上了西溪山的山腰,那里有好多粽子形状的坟墓。山上很静。阳光照在坟山之上,有八哥和画眉在树林里叫唤,一条溪水从坟墓边哗哗地流过。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欧阳师傅像个看坟山的人一样,这里拔一簇野草,那里堆一把黄土。

    我正在纳闷他带我走进坟堆的意思,这时我在墓碑上看到了欧阳小根的哥哥欧阳小秋的名字。坟墓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味,有矮小的野草在上面接受阳光。

    这一天在坟山上,我像一段木桩,站在那里好久好久。

    调查组第三天进驻分厂。

    我最后一次进分厂厂长室的时候是深秋的一个中午。那年深秋正好是全国上下到处设举报箱的季节。总厂厂长刚刚被送进市委党校学习,销售科长家里就搜出两百套高档餐具和一个巨额存折,随后分管销售的总厂副厂长被检察院带走。

    那天太阳高照。午休时的大楼鸦雀无声。总厂副书记约我到他办公室谈话。我走进厂部接待室就听到隔壁有倒茶和翻报纸的声音。“人是不错的。”胡子书记的声音从板缝中渗过来,“我先只以为年轻人免不了有些毛病,比如走上层路线、骄傲专横和生活作风散漫。但我想生产上去了,作为书记也就不必管得太多,都厂长责任制了。我万万想不到他在经济上还有这么严重的问题……”

    我汗似雨流,握钥匙的手在腰间禁不住颤抖。

    总厂副书记站在我身后,招招手让我出来,然后隔壁一伙人就随我去了我的办公室翻箱倒柜。我知道我在这里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天下午我被市里的专案组通知停职反省。我仰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不想吃饭也不想上床,黑暗中电灯也懒得去开。第二天清晨醒来,窗外阳光格外刺目,一件给张琼买的裘皮大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盖在我身上。母亲默默地坐在我对面。

    我鼻孔一热,泪盈眼眶。

    母亲凑上来将大衣拉正,说,知道就好,我也不怪你,怪只怪妈生得太多,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也怪我,平时没有教你们怎么做人。

    她说,好在你还年轻,你算一算你大概用了公家多少钱,你把这房子抵了,把家里的东西卖掉,我再凑些钱让你还给厂里。我已经不抽烟了,你看,你看我指头。

    她伸出几根粗糙的手指,然后又缩回去摸内衣口袋。她掏啊掏啊,终于掏出一包皱巴巴但折叠整齐的票子。她说,喏,都在这里。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哗哗地涌了出来。

    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去找了做生意的铃子。我确实不愿意在这种落魄的时候去求铃子。因为还有相当一笔金额没有归还,母亲东奔西走,她在彻底绝望时对我说,去找找铃子吧,你只有这条路了。

    我没有动身。我等母亲走后就挂个电话给人事局的张琼。人事局那边说她出差去了,我于是就躺在床上想张琼知道真相后的结果。

    晚上我赶到商品街去找铃子的瓷器店,铃子正坐在木桌边算账。她慌忙把账本合上。她说:“我正想找你说件事情你就来了。你来是有事还是来玩?”

    我很难一下子就提借钱的事情,就问欧阳小根在广州那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玲子说,“我见他没钱就答应跟他合伙一次,我不知道他辞了职,他那次赚了钱就不肯回来了。”

    “你不是每年都帮他转交一些钱给他家吗?”

    铃子说:“是这么回事,钱也是别人转交给我的,我不清楚他现在在干什么。”

    大约十点多的时候我起身要走。我问铃子,“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什么事吗?”

    铃子望望我,舔了舔她的嘴唇,沉默了大概几秒钟后她才说:“说了你不要在意,我在省城看见了张琼。”

    “看见张琼怎么了?”

    “张琼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张琼在街上挽着那个人的胳膊。”

    “你看错了。”

    “没有,我跟他们走了一站路,开始我也不信。”

    我做出一种很坚强的样子咬了咬牙根,然后说了声“谢谢”就下了楼。铃子送我到门口,再次邀请我下次来玩。她站在店门口一动不动,看着我慢慢消失。

    秋天快结束了,弄堂中间有一棵泡桐树窸窸窣窣掉下一片片卷曲的阔叶,矮小的屋顶便一层衰败的焦黄。晚上起风,沙沙的声音曲里拐弯地在弄子里行走,走走歇歇,无所着落。

    老城南市区据说要进行旧城改造,一些拿红笔在墙上画“拆”字的城建人员走到哪里,几个孩子就跟到哪里。许多人都盼望把字写在自己的墙上,许多人也看到写字的人走过门口时理都不理。

    其间我一直没有会过张琼,也不知张琼回来与否。倒是铃子来过几次,并将我所欠的公款一笔还清。她给了我母亲,对我只字不提。她坐在我家里陪我聊天下棋,以及说些小时候的事情。总厂通知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了真相,我没多说什么,只道声“谢谢”,就将一纸借据付给了铃子。铃子笑笑收起来,继续和我下那盘没下完的棋。

    这一天我忍不住又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正好就是张琼。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了想,就说“你来一下”。

    她说:“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说:“你抽空来一下。”

    她说:“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

    我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和收入,我的希望一直是我们今后的这个家。所以你应该理解我。”

    “可我没叫你去违法。”

    “我一无所有这你知道,我的工资……”

    “我知道,但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吗?”她说,“我们以后再谈吧,我现在确实没有时间。”

    她搁了电话。我在考虑着怎么把事情说清楚的时候她将话筒搁了。我听到“咔嚓”一声,脑袋就像挨了一锤似的嗡嗡叫唤。

    此后张琼便不再有音信,我也不可能去卑躬屈膝地给她电话。一切很正常地结束。冬天来了。冬天的某一天,我听到大街小巷在盛传张琼父亲被省反贪局逮捕的消息。

    冬天整个季节我都呆在屋里思考我后半生的出路。

    我和我母亲住在一起。住在近郊的一排临时简易安置的平房里面。我的那栋鹤立鸡群的空楼房和我母亲的那排棚屋,一夜之间被市政工程处的铲车推平。我们那条弄堂将被拓宽为环城马路的一段。

    因为态度端正、款额还清,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我被总厂保下来免于追究刑事责任。内部的行政处分肯定是要的,但是迟迟不见动静。这时候整个国营瓷厂的经济正在滑坡,成型分厂年底工资的发放也在告急。我实际上已经被单位忘记了,或者说单位已经无暇顾及我这些已基本了结的鸡毛小事。

    铃子为此找我谈过几次,劝我与她合作经商。还说疤子几个正试图承包租赁我们那个成型车间,如果谈成,我可以考虑应聘上岗。另外还可以南下求职或做生意,少量的资助她能够帮忙。我十分感激,以为机会也再好不过。

    不过我没有立即答复。我在想我的那条弄堂。我真想把它写出来,让文字完整地保留住以往时间的记忆。

    这个冬天我还接到广东一所监狱发来的长信。信是欧阳小根写的。因为倒卖国家文物,他被当地法院判了两年。他叫我不要告诉他父亲和哥哥。他说他在进去以后一直是铃子给他钱用。

    这个冬天的最后,曹妹死了。曹妹被又一个男人抛弃后,于某天凌晨在弄堂的废墟中上吊自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