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对面有个人朝他这边喊,喂,报社,开表彰会,怎么一个人也不来开会?
文觉推开窗户回话,领导全到炼钢一线去啦!
这人说,哦,文老师,那就你来吧。
夏天的蜘蛛网结得飞快,一只毛腿大蜘蛛从他身后的大茶树上降落下来,掉在报社的铁栏院门上,竹针一样左右穿梭起来。一个多小时后,文觉从市政府大院回到报社,一开院子的门,结成的蛛网粘了他一脑袋。他别出心裁地想,哼哼,拿蜘蛛网做个帽子可是时髦的一件事!用竹篾编成帽子骨架,放在室外蜘蛛出没的地方,蜘蛛在上面缠绕结网,大概两天就成了吧?
看门人问他,文老师,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他说,哼哼,刚才我把方静川整得脸都发白了。
看门人头一缩不见了。
文觉刚才去市政府礼堂开新闻表彰会议,在礼堂门口碰到了老方,老方对他说,文觉啊,这么多年来,你好像一点进步也没有。文觉说,多谢你惦记!这么多年来,你不是也没升官?还是我们的书记。
老方边上的一个人怒冲冲地说,是谁叫他来开会的?谁?
文觉九年前被老方削职检查,后来检查通过了,他却一直没有官复原职,老方好像忘了他这个人。
他拿掉头上的蛛网,走进办公室,把老方的字从墙上取下。这幅字挂了九年了,进步,进步,再进步!进步个屁。男人没有社会上的地位,鬼都不知道你进步要图个啥。他说。
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女同志,女同志抬起头问他,你为什么骂方书记是个屁?
文觉说,人,都是一个屁,活着是一口气,死了就是一个屁。
女同志说,你太唯心主义了。就是屁,也有本质上的不同。我老家的人常说,地主老财吃的是鱼肉,放的屁就是荤屁;穷人苦人吃的是清汤淡菜,放的是素屁;修行的人只喝露水,放的是清屁。我问问你,你想放什么屁?
文觉认真想了一想,说,爱吃鱼肉,是人的天性,谁喜欢成天吃清汤淡菜?露水?别谈了——我就放荤屁吧。
女同志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说,你这么老实啊?你太老实了,难怪你昙花一现,这么多年默默无闻。
文觉说,你认识我吗?你叫什么名字?
女同志说,我不告诉你。哈哈,我来了三天了,你正眼都没瞧过我。你娶的是吴郭第一美人,所以对女同志都不拿正眼瞧。
文觉想起三天前,这个女同志是总编陪着进来的,不声不响地老是坐着,总是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他仔细看了她一眼,三十几岁模样,肤黑皮糙,穿得很朴素,裤子膝盖上打了一个补丁,只有一头乌油油的短黑发很出众,水波一样地晃。
文觉对她说,去,给我拿一瓶热水来。
女人把文觉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清脆地说,你也有两只手,不会自己去拿?
文觉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她是有道理的,就去传达室拿了一个热水瓶。回来时,那女人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听到他进来,头也不抬地说,剥削阶级家庭出来的人,就是和我们劳动人民不一样。
文觉问她,你是和我说话么?
女人抬起头,又把他上下审视一番。文觉说,你老是看我裤裆干什么?女人赶紧又朝笔记本上记下什么。文觉见她行动古怪,潜到她身后,一把抢过笔记本看了一眼,只见最后一行写着:文言谈粗俗,说……。
文觉放下笔记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泡上一杯水,呷了一口,说,你记这个?好没意思。你是哪条线上派来的?我喜欢胡说八道,报社的人都知道。再说我是真的不怕老方,你告到哪里都没用。
女人把最后一页撕下来扔进废纸篓里,笑着说,我是瞎写呢,练练字而已,你不要多心。我要回去了,我知道你家和我家是一个方向的,我真心诚意地邀请你与我同行,好吗?
文觉想,这位女同志不坏,性格大方,思维敏捷,喜欢说笑,有点趣味,头发也长得好,同行就同行吧。
文觉结婚快九年了,还是第一次与女同志并肩同行。虽说他不喜欢她膝盖上的补丁,但人家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更有肩上乌发水波一样地摇晃。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这女同志叫马爱思,父母在吴郭,她才从外地调回父母身边。二十九岁,尚未结婚。
马爱思说,我还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骂方书记?
文觉说,他毁了我的梦想。
马爱思这次没笑,侧过脸,专注地盯了文觉一眼。文觉说,别这么看我好吧?难道你又要朝笔记本上记了?
马爱思从包里掏出笔记本,乱撕了一大把下来,扔到河里,说,你看,我向你表个态度,以后我就不记了。一个人不能成为喜剧,你成了喜剧,就是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谈。
文觉说,我觉得我自己吧,一会儿是个喜剧,一会儿又是悲剧。
前些年文觉闲着没事,撮合了小路和小菊兰、夏姨和小季两对夫妻。夏姨和小季结婚后,文觉把西边的房子分给他们住了。没几天,小季就砌了一道围墙,与大家隔开。等到小路和小菊兰成亲,文觉又把前边的厢房分给他们住,没几天小路也学着小季的样子砌了围墙。文觉本来还想给二太太吴银斗做个媒,这下子不敢了,把吴银斗送到花码头镇与大太太作伴。阿七这厮,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说好生了孩子,姓丈人的姓。但他老婆一怀孕,他就反悔了,把老婆哄着拉着投奔了文家,文觉把后院里的柴屋和储藏室都给了他们。他们照例在后院当中拦了一道墙,不过却开了一个月洞门,夫妻俩平时从月洞门里进出,照顾文觉一家的生活。
文家的大门现在开在东边小巷子里,门一敲,里面屋子的人就听见了。开门的是阿七,搀着文觉和唐糖的五岁儿子文定。阿七说,唐主任今晚在家里。
他说的唐主任是唐糖,吴郭市妇联副主任。她结婚后去了妇联工作,因为工作出色,官路一路顺畅,前些天刚提了副主任。
文觉赶忙对马爱思说,再见吧!
马爱思笑嘻嘻地跟了进来。阿七说,人家和你说再见了,还跟着干啥?
马爱思还是笑眯眯地站着不动。
阿七叹气说,今晚家里真正热闹了,来了一个客人,又来一个客人。
唐糖闻声出来,脸上红红的,光彩照人。一看见马爱思,上来就拉住她的手说,大驾光临,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我真是三生有幸啊!来来来,我这里正好也有一位贵客,你来见一见。
文觉跟着两个女人进了屋子,沙发上坐着一位穿海军军官服的男人,那人见了他,满脸笑容地站起来,向他伸出右手。文觉见了他,两手垂下,双眼一低,退出门外。
这是唐糖的海军男同学何健夫,和他赌吃狗屎的那位。
文觉出了大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
狗日的……时代!他悄悄地骂。
但骂人是没有用的,骂时代更没有用。游逛也没有用的,他还得回家去。
被时代抛弃的人,不配有家,他一进家门就感觉到了,
唐糖和马爱思坐在沙发上,两人膝盖上都摊放着笔记本。海军坐在她俩对面的椅子上,手里也拿着笔记本,正在读着什么。三个人用的笔记本竟是一模一样的。文觉身边没有笔记本,就去拿了一张白纸,一支铅笔,搬了一个小板凳,装模作样地坐在边上一起学习。
何健夫,上尉。他向地方上的同志通报海军整风反右运动的情况。
过了个把小时,他收起本子站起来,两个女人也一齐收了笔记本,一齐站起来,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送他。文觉心里好没趣,朝床上一歪就睡着了,一睡就回到了那一年和爷爷回吴郭的时候,日本兵荷枪实弹地站立两边,爷爷拉着他的手,走着走着,爷爷的头从肩膀上滚了下来,爷爷自己还不知道,只管前行,他不敢说,回头去看爷爷落在后面的头,只听爷爷的头对他说道,我的帽子呢?快把我的帽子拿来,没有帽子,我算什么人呢?他吓得哭起来,说,爷爷,不是帽子,是头。
文觉在梦里一哆嗦,差点把尿漏出来,醒过来一看,唐糖坐在藤椅子里,披散着头发,抚摸发梢,看着他若有所思。文觉说,哎,做了一个噩梦。唐糖说,我看你一直在噩梦之中。文觉说,出了啥事?唐糖说,刚才来的这位,是方书记的侄女儿,在省里工作,最近省里派她到文化新闻教育一头蹲点摸情况。其实你见过她,我们结婚的时候,她跟着方书记的秘书来送东西。文觉说,她长得这么丑,我怎么记得住她?唐糖说,她为什么要看你裤裆?你那裤裆是金子做的?
文觉说,开个玩笑,有什么关系?
唐糖说,这是阶级感情问题。
文觉说,不管哪个阶级,总要上床吧?
唐糖晃晃悠悠地过来,走近了他,突然出手,抽了他一个大耳光,说,老说自己满肚子知识,满肚子屎吧?还说为国效力,做梦去吧,知识分子的轻浮浅薄,我看你将来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文觉更不打话,翻身穿起衣服,走到后院门口,一迭声地叫阿七给他整理衣服送到报社,他今天要在报社过夜,明天去花码头镇看二位奶奶。
阿七果然给他把被子衣服送到报社了。
阿七对文觉说,唐主任让我给你带个话,第一,赶紧写个检查给报社领导,深刻反省自己灵魂深处肮脏的东西,请求宽大处理。第二,如果不能过关的话,不要连累她。
文觉说,阿七,她居然敢打我耳光!
阿七笑起来,说,少爷这么问真是让我浑身高兴。
文觉说,阿七,我把墙上方书记的字拿下来了,你给我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我辛辛苦苦地挂了这么多年,他也没给我官复原职,我还是一个平头百姓。
阿七说,要是我,早把字拿下了。
文觉连夜写好了检查,与自己的请假条放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坐上小船去了花码头镇。二太太吴银斗在门口坐着看鸟儿,见到他以后,让出自己坐的椅子,告诉文觉,大太太神志不清,时好时坏,现在正在睡呢,一天到晚老睡,睡不够的样子。正说着,大太太出来了,见文觉,惊问,你是谁?这么眼熟。文觉说,我是你孙子文觉,小橘子。大太太说,什么小橘子?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文觉好生无趣,一声不吭地走了,大太太追着他一直到镇口石牌坊,在他身后凄厉地喊,你到底是谁?然后对二太太小声说,我知道是这小猴子,就是不想认他。二太太说,罢了,你想要他怎样?大太太说,我不想要他怎样,就是不想见他。他和他爷爷一个样。
文觉坐在船上,一路看水波翻动。突然,他想明白了,奶奶是不愿认他这个孙子。这个世界上没人需要他。
他心里一酸,眼前一黑,“咕咚”一下滚到水里去了。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捞上来,再把他身上弄干,也就到了城南大码头了。
下了船,碰到一队敲锣打鼓的吴郭大学游行队伍,他们群情振奋,高呼口号,庆祝吴郭大学也炼出了铁水。他站在边上看,看见了队伍中几个熟人,愈发伤感,想,时代是把他抛弃了,但在什么时候抛弃了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还闹不明白。也许就是从那顶绿帽子开始,也许就是从老方对他反感开始。想当年,他是吴郭城的风向标,他的思想、趣味,就是整个吴郭年轻人仿效的榜样。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人群,想到过去,想到自己的未来,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如果他还有将来的话。他想。绝不能像爷爷那样成为一个笑话,哪怕成为悲剧,也比笑话强。
他没有回家,去了报社,傍晚的报社,一个人也没有。他找出自己写的检查,撕得粉碎。他泡了一杯茶,想了半天,然后下定了决心,拿出一沓稿纸,开始写一封检举揭发信,他揭发的是吴郭市委书记方静川。他前天听了赵健夫和马爱思的反右运动工作汇报,知道扳倒一个人不需要有实际的罪行,只要说他政治思想不正确就行。他想来想去,想到去年听总编私下嘀咕,说,老方有一次说,日本侵略者是可恨,不让中国人进庙拜自已的神仙,要让中国人拜他们的天照大神。
他这样写道:……他方静川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提倡新社会的中国人民都去拜牛鬼蛇神,其用心险恶,十恶不赦……我国人民只崇拜敬爱的党和毛主席。
写完,浑身一阵轻松,他不禁苦笑起来,没想到给一个人编织子虚乌有的罪行会有这么大的快感。他对自己说,你是个混蛋啊……但至少是个混蛋。
检举信一式三份,一份寄给市委,一份寄给省委,一份寄到北京中央组织部。三份信的后面,他都郑重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十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姓氏又有了举足轻重的价值。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回到家里,儿子和唐糖刚吃完早饭。唐糖朝他微微笑了一下,进去拿了手提袋出来。文觉问,你又上哪里去?唐糖说,我去理发店老王家里剪个头发,头发太长了,影响工作。文觉拿起饭碗,说,不许去,你就是想让老王的手在你头上摸来摸去。他们的儿子文定嘴里嗯嗯啊啊地发出声音抗议,唐糖把儿子哄着进了里屋。出来时,文觉已经吃完一碗饭,速度之快,令她不禁笑起来,她说,好吧,那我不去老王家里,你让阿七把老王叫过来,我在家里剪头发。
文觉斜睨了她一眼,说,有一件事,比你的头发重要多了,我揭发了老方,是真的。我签名了,寄出去了,你过几天就会知道的。
唐糖吃惊地说,哦,哦……
她嘴里虚应着朝后退,退出房门,朝巷口的部队医院走去。一会儿她回来了,对文觉说,你不要吹胡子瞪眼,老实和你说,我是去打电话的。我让马爱思想想办法,能不能把信拿回来。
文觉说,恐怕你们是商量着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姓方的吧?
唐糖迟疑片刻说,对,我们是商量的。
文觉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哩,你们商量也没用。
唐糖说,你还不明白,反右运动斗争的对象是谁。
一会儿,马爱思来了。她一进来,就与唐糖抱在一起。文觉倒笑起来了。然后,她们围着文觉,问他写了些什么,文觉一五一十地把检举信的内容说了一遍。他很喜欢看唐糖和马爱思紧张的表情。马爱思不停地点着头,就像颤抖一样……对,像某种特定时候的颤抖。文觉带着恶意这么想。唐糖咬着下唇,把丰满的下唇都咬出了血,这使他更想入非非了,他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一起滚到被窝里。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边上二位,是配给他的美人。
马美人说,唐糖,你看吧,你只有离婚这一条道了。
唐美人说,是啊。我真的没想到他这样胆大包天。我们吴郭的知识分子,历来温文尔雅,谦和忍让……
她还没说完,文觉就打断她,说,至少我跟他们不同吧。
没多久,方书记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上级给的右派名额,分配到各部门,各部门都表现出地方保护主义,全都用不完,客客气气地退回了用不完的名额。方书记就招集了各大部门,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重新过场。说到新闻单位,老方问,报社还空出几个右派名额?去开会的报社领导回答说,三个。老方说,分一个帽子给文觉戴戴吧。
文觉就这样当了右派。
文觉当右派,全吴郭都笑开了花。
因为当右派,要戴帽子,戴一种似帽非帽的玩意儿,大多数的情况下是纸做的。有时候是一个脸盆,有时候又是很写意的,一把扣在头上的扫帚或其他充满想象力的东西。它们是实体,可又是那么虚拟。它挟风带雨而来,使命却是让风雨摧毁它,它如此矛盾,却又高度统一。
居委会主任来通知文觉,明天是吴郭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大游街,他由街道统一安排,一起出发。主任是位女同志,腋窝里夹着一只布包,手里拿着本子,一边沾口水掀纸张,一边反反复复地说。她的安排很详细,几点起床,几点去街道办事处集合。说完她朝文觉一笑,说,累死了。我走啦,还有几个游街的要去通知。看她的神情,好像是去通知看电影似的。
屋里冷冰冰的,住着他房子的那几家人,夏姨和小季、阿七和他老婆、小路和小菊兰,他们突然消失无踪。
这些狗东西!
文觉骂。
昨晚上,他写了一幅字,拿到他的办公室准备贴起来。老门卫不让他进去。他说,我还没被报社开除工作,怎么就不让进去了?
老门卫说,谁知道你进去干什么呀?搞了破坏不得了的。
他就拿出写的宣纸给老门卫看,他知道老门卫不识字,就念给他听:偏见、迷信、害怕。
老门卫听了一挥手,说,你写的是什么呀?你至少写个毛主席万岁呀。别进来了,走吧走吧。
文觉手里捏着宣纸,流下了眼泪。
此时,儿子与唐糖在沙发上玩一只浑身油光光的独角仙,文觉问唐糖,你怎么这样高兴?是不是与你的海军准备结婚了?
唐糖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也不准备再嫁人了,新中国好多女同志一心为了工作,都不结婚。我把何健夫介绍给了马爱思,他们要结婚了。
文觉说,那你还不找地方哭一场?
唐糖说,算了,你还是好好想想等会儿游街的事吧。
文觉说,我已知我的命运,我不怕。要死的话,我希望死期早点来临。
他戴帽游街的时候,万人空巷,来看他头上新颖别致的纸帽子。别人的纸帽子全是白色的,上面用黑墨写上某某,反革命、破鞋或败类。他的纸帽子刷成了绿色,上面用红色的漆写着:
文觉反革命吃屎派
“吃屎派”三个字写在后面,好多人看了前面,又去看他后面,一看就笑出了声。一群一群的人指点着他,说着他的往事,说着说着都笑。
文觉想,不好,不能让人这么笑我。
于是他抬头大骂,老方,老方,你是个混蛋。你是个缩头乌龟,你有种出来!他一边喊,大人孩子一边跟着他,不断发出阵阵惊叹声,时不时的有人喝彩。
老方在路边的一幢房子里看到这一切,不由叹气,对身边的人说,你看看,他害我,反而成了英雄。
一大批人游了两个多小时的街,最后走到城北火车站广场停下,露天搭了大台子,台子正中放着一张青翠可爱的大荷叶,荷叶上放着一大泡牛粪。看见台子上有这等内容,人群再度沸腾。大家要看文觉如何吃屎。有人在下面叫,文老师,笑一个!
文觉一看见独有自己面前放着牛屎,又叫,老方,有种出来!
老方的吉普车也跟着游行队伍到了火车站,歇脚在车站贵宾室。贵宾室外面就搭着批斗的大台子,但他不是来主持批斗会的,他马上要去省里开会。听说台子上的牛屎,他笑了一声,看看手表,火车还要半个多小时才来。于是出门,去了台子上,领着大家喊了几句口号,唱了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然后准备走,走之前对大会组织人说,把牛屎拿掉吧。
老方领唱期间,文觉突然认出台下有许多熟人,原来大家张着嘴唱歌的时候,面目毕露。他的老婆、同事、朋友、街坊都在,马爱思和她的海军何健夫,还有阿七之流。更奇的是,他居然见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他们都在唱,于是文觉也卖力地唱。唱完,他听到老方说,把牛屎拿掉吧。
他拿掉头上的纸帽子,一个箭步上前捧起牛屎,劈头扔到老方的脸上,朝台下的大太太叫道,奶奶,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啦!
台下人群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文觉斜眼看着台下,想,谁还笑话我?谁还可怜我?
他一手指着台下,说,谁敢欺我!
他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喧嚣声里。
作者简介
叶弥,本名周洁,女,苏州人,1964年出生。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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