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的吃不说，还没处待了，天又下起了小雨。
鐵蛋娘领着他们摸黑来到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靠大门坐着。
棉花说，娘，我饿。
鐵蛋娘伸过手摸着棉花的头说，明天娘给你要，啊？
棉花说，我要窝头。
鐵蛋娘说，行。
棉花吧唧吧唧嘴。忽然吸溜几下鼻子说，娘，你手上怎么一股味？
鐵蛋娘说，猪肠子味。天天洗猪肠子，她的手已被猪肠子熏得似乎怎么也洗不净了，连衣服上都是那么一股味。
金蛋闻闻，嗯，真难闻。
难闻也没法呀，鐵蛋娘说，咱们要还人家的债呀！
天冷了，鐵蛋娘把被子围起来，并把四周裹一裹。几个人瑟缩着。娘给他们唱歌谣。
银蛋迷迷瞪瞪地问，娘，你说我哥现在怎么样了？
鐵蛋娘叹口气，又叹了口气，说睡吧。
鐵蛋再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了。这样的从昏迷中醒过来，又在醒来后昏迷过去，四天来已经不知是第多少回了。
鐵蛋知道，能吃苦中苦，才能享福中福，于是，甭管多么疼痛，都咬牙忍着，嘴都不知被咬破几回了。
刚才他在昏迷中，梦到师傅带他去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金碧辉煌，就像在天上一样，他正想辨别一下这是何处时，一顶豪华的大轿飘飘悠悠地来了，一个贵夫人从轿里出来，师傅说，还不快给太后跪下？他赶忙跪下。
太后问，你是新来的吧？
师傅赶忙替他答，新来的，专门为太后掌管八宝。
太后问他，叫什么名字？
鐵蛋。
太后说，赏！大轿里哗啦啦流出一地的银子。
他赶紧朝怀里划拉，喊，娘，我有银子啦！我有银子啦！
醒过来后，才知道是个梦。不过，鐵蛋想，虽然是梦，但早晚要成为现实的。他计划着，如果将来入了宫挣回银子，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些粮食，麦子、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全都有，让娘、弟弟、妹妹顿顿都有饱饭吃，想吃什么饭，就吃什么饭，然后也像要饭时看到的那个公公家一样，给家里盖一座两进的院子，让娘、弟弟、妹妹住。
他盼望着能早日从炕上的木板上走下来。
昨天上午的时候，他撒了净身后的第一泡尿，是线状，而不是扇状，师傅说非常好。还夸奖了他。
师傅对他特别好，这一点他感觉出来了，给他擦头上因疼痛而出的冷汗，给他喂米汤，一切都是亲自动手，而且小心翼翼。他想，将来一定不能忘了师傅。
刀子匠进来了，看到鐵蛋微睁着眼睛，一副虚弱的样子，不禁摸了摸炕的温度，轻轻为鐵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自从鐵蛋净身后，他更加确认了，这的确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别的孩子净身后，除了昏迷过去以外，只要醒着，就没命地嚎，哭爹叫娘，杀猪一样，可鐵蛋不，硬挺着，哪怕汗水疼得下雨一样从头上朝下淌，也不叫一声，还非常听话。他越发喜欢他了，对他格外上心。
现在，他取过涂着白蜡、香油、花椒粉的棉纸儿，给鐵蛋换药。
为了让创口愈合得平整，不留下疤痕，每天必须在创口上换一次药，让创口慢慢偎脓长肉，自然愈合。当然，每一次换药，对鐵蛋来说都是一次死去活来。
刀子匠说，鐵蛋非常坚强，对吧？
鐵蛋用微弱的声音答，嗯，师傅。
鐵蛋将来一定不会忘记师傅是不是？
是。
刀子匠轻轻取下上面的旧药。
鐵蛋一下疼昏了过去。
但刀子匠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感到鐵蛋的身体一挺，再看鐵蛋，嘴角上却朝下流血。
鐵蛋能扶着炕下地后，按说就该走了，回去自己进行休养调理了，但刀子匠没有让鐵蛋走。刀子匠给鐵蛋找了间房子，让鐵蛋住在里面，由下人侯四进行照料，这在刀子匠的历史上，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当然，这的确省却了鐵蛋家的不少麻烦，也为鐵蛋娘节省了费用，但也更让鐵蛋感恩不尽了。
离开娘和弟弟、妹妹三个多月了，鐵蛋想娘了，是从心里头生发出来的那种想，想得脸上都发呆，常常眼望着房顶，一眨不眨的，在炕上一躺就是半天。
其实鐵蛋不知道，娘已经来看过他几回了，就像他不知道现在娘正在发高烧一样。
鐵蛋娘每次来都没有进来，一来刀子匠告诉过她，这期间绝对不能来，对创口的愈合没有一点益处不说，孩子见了娘，有时往往反而更增加心理上的痛苦，没意思；二来，如果进去，肯定要见到刀子匠，人家是师御阿，不提溜点礼物怎么行呢，可哪有钱买呀？
所以每次来，鐵蛋娘都是在附近转悠一阵子，然后悄悄走了，无声无息。
现在，鐵蛋娘病了，正躺在他们后来又重新搭的一个窝棚里的草上。
天天给东家洗猪肠子，而且为了能早日还清借东家的银子，她主动增加了洗猪肠子的数量，劳累是一方面；前天晚上干完活从东家回来时，路上被大雨兜头浇了一场更是一个原因。按说，她可以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的，但她放心不下银蛋、金蛋、棉花，放心不下他们那个窝棚，这么大的雨，会不会漏呢，窝棚不会被水冲走吧？事实上，窝棚虽然没有被冲走，但漏得却不成样子，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尽管银蛋、金蛋、棉花不停地忙活，但等她赶回来，被子还是给浇湿了，瓦罐、破锅也泡在了水中。窝棚里一片狼藉。
金蛋和棉花围在鐵蛋娘的身边，金蛋用一把小勺，给娘朝嘴里喂用破锅烧的一碗水。银蛋要饭临走时交代金蛋，一定要照顾好娘，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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