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面-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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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搭救外公的当然是徐桂生。

    剃头佬徐桂生带领民兵将外婆全家扫地出门,赶进李氏宗祠,扬言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李少畲的金条银洋。却是该搜查的地方都查遍了,始终找不到他需要的东西。徐桂生毫无办法,只好深夜一个人潜进祠堂,抓住外婆的手涕泪交流,跺脚道:“嫂子,搭救少畲兄全靠你自己了?那东西究竟藏在哪儿,你快把它交给我,少畲兄已是命悬一线了?”

    外婆云遮雾罩,根本不明白剃头佬说什么。

    徐桂生只得将外公卖田给芝叔,三个人喝雄鸡血酒的事说出来。他要的就是那张淋上了鸡血的字据。

    外婆对此事自然一无所知,却是记起来,外公收藏田契的小匣原是放在红漆大柜的衣箱底下的,后来不见了。外婆仔细回忆,那次外公去关帝庙进香还愿,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夜里他酒醒后,说是小解,在屋后竹林弄出一阵瓦片的响声。外婆当时还想,老家伙把尿撒到了应山公堆就的“玛尼堆”上,岂不是亵渎了神明吗?徐桂生心有灵犀,难怪屋里搜遍了,也搜不到呢。即回外公老屋,举火把去“玛尼堆”一扒,果然就扒出个檀香木小匣。启开,剩下的两张田契下面果然就是那张字据。

    第二天清早,徐桂生找到工作队长黄曙,说明李少畲卖田的原委,将那字据交给他。黄曙给县委汇过报得到认同后,回来立即将外公一户定为中农。芝叔原为小土地出租,加上外公的十七亩,两个人口又无劳力全靠剥削他人而好吃好喝,定为结结实实一个地主。平反后徐桂生雷厉风行,将外婆全家请回来并退还一应被拉走的家什;遗憾的是将外公抬回来时,外公已是奄奄一息了。

    是那柞刺让外公体无完肤,没有及时消毒而发炎,变成脓肿。大舅和徐桂生请得郎中(当时还不能确切地叫医生)来,郎中背地告诉徐桂生,外公已经毒火攻心,准备后事吧。郎中又说,只要能找到盘尼西林就好了;而能找到盘尼西林的人除非李尚芝,只有李尚芝神通广大有活路,可是今天的李尚芝已不是昨天的芝叔了。

    徐桂生不甘心,将外公病危的情况告诉了黄曙。黄曙连夜上省城,可是,盘尼西林全被政府管制了(主要是提供给进藏部队和准备抗美援朝)。土改工作队队长通过关系,好不容易才弄回来两支。郎中接过那两支盘尼西林神仙般一声叹息:有八支就好了。

    郎中给外公注射了盘尼西林,第二天外公的病情就明显好转。剃头佬徐桂生守在外公床边,抓住外公的枯手流泪道:“少畲兄你好傻啊?”外公苦笑道:“桂生子,你当时找我要什么你以为我不明白?或许你是真心为我好。但是你想没想过,这是要遭雷劈的呀?”徐桂生摇头,痛苦得歪了脸,眼泪也顺嘴角流进了嘴里:“少畲兄啊?若不是共产党得了天下,徐桂生真还对不起你。”

    剃头佬于是就说了那个圈套。

    怡和垸来李家垸龙灯拜年,是芝叔与张子莆串通好了的,连张云台也不知道底细,李家垸的保长及七叔公等自然更不知道。芝叔早几年就看上了外公的团圆大覴。外公的几覴田是李家垸一流的好田,芝叔几年来耿耿于怀夜不能寐,终于逮着了这样一个能使外公倾家荡产的机会。宗堂议事是他早跟徐桂生打了招呼并予以点拨的,芝叔成竹在胸步步为营,协助外公将事儿办成功德圆满,并且一再宽容,让外公感恩戴德,拱手将三覴好田送给他,并不留任何痕迹。

    徐桂生说,这就是芝叔?可是外公听罢,摇头一笑:“桂生子,李少畲有没有金条银洋,你心里最清楚。所以就出卖了芝叔,他那里油水自然比我多啊!”

    剃头佬捶胸顿足急得一脸通红:“少畲兄你怎么这样讲?”

    外公招招手,又拍拍床沿,叫他稍安勿躁再坐会儿。外公一声长叹,道:“世道如此,也不能怪你徐桂生。芝叔机关算尽,落个如此下场,这是芝叔自己的事。李少畲只会做田,只会呆做,无能啊?我不怨芝叔,圈套也罢笼子也罢,想钻的是我自己。芝叔想我的田,别人也同样想我的田;可芝叔做到了仁至义尽。你徐桂生几番救我,痛哭流泪,你的心里我明白,你是好人,但是芝叔也不一定就是坏人。”

    徐桂生心尖一抖,叫声:“少畲兄?”扑到外公身上放声大哭。

    两支盘尼西林果然救不了外公,第二年春,外公病入膏肓。屋外春光甚好,有乳燕呢喃。外公说,油菜花一定开了,他想去田边看一看。

    外公屋侧有一大塘,呈半月形,叫月塘。沿塘栽柳,弯处有棵大樟树,树下有座土地庙。外公的团圆大覴就在塘边。大舅二舅用躺椅将外公抬到塘路上,椅旁就是那座飞角翘檐的小小土地庙。外公侧脸瞧见土地庙香火尚盛,点点头,蜡黄的脸上有了笑意并且红润起来。

    油菜花果然开得正好。那是去年冬天外公领着舅们姑们栽种的,团圆大覴那一派鹅黄有着些铺天盖地的气势,外公于是幸福而自豪地笑了。

    外公问这田分给谁了。二舅说是七叔公的孙子大毛二毛。外公道:“去把他们找来。”二舅去后。外公看定大舅道:“我料定这两个家伙不晓得做田,这田要糟蹋的?”大舅点头。大毛二毛虽已成家,但除了偷鸡摸狗,吃苦的事是从不愿做的。

    大毛二毛来了。大毛披一只破麻袋,二毛穿起从芝叔家斗出来的芝叔堂客的香云纱裤褂,活活一对马戏团的小丑。二人皆为外公堂侄,竟很客气地问了少畲叔好些了吗的话。外公道:“这田分给你们了?”大毛点头,道:“油菜籽还是你老人家收。”外公道:“我不是说油菜。”外公道,“你们没做过田,这种过了油菜的田一定要用三犁三耙,否则田底子漏;田底子一漏,装不住水不说,肥分也跑光了。”外公喘口气又道,“已经开春了,该开始打粪魅了。打八只粪魅,每只五十担草皮,十五担猪池粪,六担人粪尿,沤活后再加五十担湖草……”外公说起他的做田经,一下子满脸红光。

    “一只乌龟?”二毛忽然叫道。

    塘边歪脖子柳树上果然有一只晒背的乌龟,二毛一叫乌龟,“卟通”一声滚下水去了。

    “好大?巴壮的?”二毛惋惜得跺脚。

    外公的做田经却是一发不可收拾:“插田不能丢浮蔸,浮蔸不好补,补出来的禾总之要迟一二天。尤其是踩草,面上踏呀踏,结些瘪壳壳;一脚踩到底,石谷六斗米。老话讲死了的呢你晓得不?”

    二舅看大毛时,大毛的眼睛正盯住了田那一边的大路;大路上走着个女人,打着把小花伞,一对好辫子直在屁股上拍打着,屁股一翘一翘。二舅对外公道:“爹,起风了,我们回去。”外公看一眼二舅,点点头,脸上即就暗下来。外公心里明白,真想大哭一场,他在对牛弹琴。

    外公闭上眼睛,滚下两滴清泪。外公明白那挂着泪珠的脸是何等羞涩,但他无力将那泪水抹去了。

    就在这天晚上,外公知道自己不行了,将三个儿子召到床边。外婆坐在床沿上握住外公的手,流着泪给三个舅舅示意,三个舅便齐刷刷跪倒在地。外公缓过气儿来,先说三舅:“清明,别的你不要管,好好念书。”再说二舅:“春分,你的事,我不急。要帮好你大哥。”最后说大舅:“惊蛰,长兄为父,再难,也要让你三弟读出书来。特别是,芝叔那租谷,是十石四斗,一定要还清?”

    外公留下一脸遗憾,与世长辞,享年四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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