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灵通的旅客马上了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找车长抗议,车长也说不清原因。大家嚷嚷着要把死人扔出去,他们拥到门口就不动了,俩保镖在那儿站着呢。他俩烟卷挺在嘴上一动不动,烟卷兀自燃烧。大家化整为零,躲进了自己的包厢,就像士兵躲避炮火轰击,半天都不敢露面。死者就这样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大家从他门前经过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就像对待一个睡眠中的长者。
死者就这样回到他的故乡——西部边境的一个小站。
那是一块小绿洲,夹在西天山和大戈壁之间。铁路线细若游丝,火车跟蜘蛛一样,汽笛声显得很遥远很陌生,旅客们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两个保镖看一下表,一前一后走进死者的包厢,大家看见了想象中的棺材:敦厚庄严还有暗暗的光泽。列车员喊:死人下,你们都得下。大家傻乎乎的,听不明白。列车员说:下站是阿拉山口,你们想去俄罗斯?好多人发出惊叫,他们下车的地方应该在沙湾奎屯石河子。俩保镖一前一后抬出棺材,大家都上去帮忙。他们出了站,大家还趴在车窗上看:棺材简直是一座宫殿,竟然有如此辉煌的死亡。
死者和他的保镖置身于故乡——托托。
从车站到托托镇有两公里,保镖抬着棺材竟然不累。有不少车子靠近他们,按喇叭讲价钱,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绝不是掏不起车费,那身打扮一看就是有钱人,他们肯用力气,是死者与他们签有合同:必须把他抬进自己家院子。
在托托,好多年没有出现抬棺材的景象了,送死人到墓地都是用车拉。这俩外地人引起了大家注意,不用问棺材里装的是谁,光凭俩保镖的威风劲儿就够了。棺材像海洋里的大兵舰,所到之处,全都是静悄悄的。人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说的,托托人全被死者征服了。
俩外地人抬棺材进了团部。团里正在开会,研究抢收棉花的事。院子里出现一副棺材,把开会的惊动了,团长砸桌子,怒不可遏。有人跑下去,很快又跑上来,把团长叫到小办公室,关上门嘀咕一阵。团长再次走进会场已经不生气了,草草总结几句宣布散会。
外地人到了楼上,团长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他们打开皮夹取出一张表,需要团部盖个章子。死者的家产几乎都在南方大都市,那里的公证处和法院需要这些手续。团长明白了这张表格的分量,不能随便把章子盖了,要打开棺材看看,对死者负责嘛。
俩外地人没吭声,往楼下去,团长跟在后边。围观的人让开一条道,团长不慌不忙走到棺材跟前,伸手摸一下,就像摸团部新买的奥迪车,手感好极了。团长告诉大家死者的身份,那是托托人人皆知的人物,在奎屯上完技校后去南方特区,摸爬滚打整起一个大型企业集团,托托人提到他总是扬眉吐气,自豪得不得了。他的行踪一直是新闻单位的热点话题。
团部大院人头攒动,却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没有。眼睛也是静静的,像深水里的鱼。空气清爽,把大家的面孔擦得很亮。俩保镖互相看一眼。高个子保镖用手一推,棺盖跟石板一样嚯——开了。人群动几下,在团长的咳嗽声中又静下来,团长朝棺材里看一眼就呆住了。高个保镖说:“就是他,没错。”团长没接话,让保镖合上盖子。
棺材没有上钉,说明死者很聪明,生前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幕。
大家交头接耳全成了长舌妇,嚷嚷声很快裂变成莫名其妙的愤怒。人群晃动,往保镖身上冲。那个最先冲上去的人被保镖从身上扒下来,转个个儿面朝大家。保镖肯定在他背后捣鬼了,他只张嘴巴喊不出声音,面孔严重变形,变成恐怖的骷髅,大家被这幅图画吓傻了,纷纷后退。保镖见好就收,松开手,那人挣扎半天从骷髅里挣脱出来,恢复原形。大家不断追问,他硬是回忆不起刚才的情景。
到楼上办公室,团长问他们,怎么回事?保镖说:“所有的火葬场都烧不了他,只好拉回老家安葬。”
“他是人还是石头?石头也能烧成灰。”
矮个保镖打开密码箱,拿出死者的遗嘱,上边写得清清楚楚:要葬在托托的土地上。“既然有这样的遗嘱,干吗到火葬场瞎折腾,把他烧得人鬼不像。”矮个保镖拿出第二份遗嘱,上边写着:送火葬场火化,然后葬在托托。矮个保镖让团长看两份遗嘱的日期:火葬在前,土葬在后。“他有预感,知道自己烧不烂?”俩保镖点头。团长叫起来:“真他妈胡扯淡,直接拉回来不就得了?新疆这么大,他这么有钱,建一座皇陵也办得到。”高个保镖说:“他属于新疆,也属于我们那座城市。应该在我们那里烧一烧。”团长呵呵笑:“你们火葬场拿他没办法嘛,把他的脸都烧没了,烧成了焦炭,还得拉回来,托托是他的根啊,他只能烂在这里。”
“我们要看着烂。”
“这也是遗嘱?”
保镖拿出最后一张遗嘱,上边写着:死者入土方可离去。团长叫起来:“你们不是保镖吗?保他活命还保他死啊。”“我们的雇金全在这上头。”“钱这东西,从古到今没有谁能带到棺材里去。”“他是个例外,他的大半产业是为死后安排的。”“我经历的死亡多了,那里边空荡荡没有油水哇!”
两保镖没工夫跟团长瞎叨叨,下楼忙他们的事儿去了。
他们抬起棺材,帮忙的人很多,游行示威似的穿过大街进入原野。动植物全都生动起来了,泥土舒展松软,原野一起一伏呼吸着。他们来到一片葱茏的林木当中,当地人说:就是那房子。
那是一栋典型的新疆房子,红砖红瓦,蓝漆门窗,装双层玻璃,屋檐秃秃的,毫无遮拦。
棺材停在院子里,大家帮忙搭起一个棚子。死在外边的人不能进屋。
大家要帮着收拾屋里,保镖谢了大家。打开门,屋里豁亮干爽。到底是新疆,要在南方,里边早发霉了。俩保镖脱掉外套,找盆子打水。门外林带里有条水渠,从南边山上流下来,山很远,只能看个大概。置身于绿洲,他们才发现新疆并不干旱,冬天有积雪,夏天有雪水。
这是个好住处,屋里什么都不缺,有被子有床有锅灶,还有火墙,院子里的煤用泥巴封着。他们不用为吃饭发愁,街上馆子很多。
这房子是死者父亲的,父亲临死前要卖掉,儿子不让。儿子安葬好父亲,一把大锁锁了故居又飞走了。父亲的墓就在前边林子里,高大的白杨,枝叶萧萧如雨声。人到了疲惫不堪的时候,就应该到新疆的旷野上来,挖个坑自己跳进去,摊开四肢放心去睡,除过阳光和风,没有谁会打扰你。尸体也不会腐烂,连臭味都没有,阳光和风是最好的外科大夫,它们慢慢咂干你身上的水分,让人紧缩得硬邦邦,从坚硬中一点一点剥落,变成细细的尘埃,融入无边无际的旷野。
死者在火葬场里不肯就范就为这个。
当时,公司上下都急红了眼,连亲信们都忍不住了,大骂北方佬顽固不化。律师拿出死者的遗嘱,才平息了葬礼上的风波。
前来悼念的人很多,俩保镖累得睁不开眼睛,大家刚离开他们就上床睡觉。瞌睡不听他们使唤,眼睛闭着,脑子却醒着。高个保镖说:别人家的床真不好睡。矮个保镖说:咱们忘了清理院子。院子里全是荒草,快要爬上窗户了。老板这么匆匆忙忙奔回故乡,是不是为这个?高个保镖说:他只想早点化成黄土,还能顾上院子里的杂草?矮个保镖说:咱打扫了屋里,已经够意思了,要搞外边就没个完。
他们不断给自己宽心,希望瞌睡来得快一点。他们第一个梦就是白蘑菇,就在他们伸手去摘的时候,嘴里发出一声惊叫,把月亮都吓傻了,白煞煞远远躲开,像胆怯的少女遇到歹徒。俩保镖把枪都拔出来了,灯都拉亮了。窗外的月亮文文静静,恢复了她原有的矜持端庄,倒是墙上的老人遗像令人怀疑。高个保镖踩上桌子,从相框后边摸出一个纸袋,里边是一封没写完的信,上边写着:“儿啊,爸干不动了,地里全是草,走都走不进去。杂草追到院子里,翻过篱笆,把窗户都封住了。”信没写完老头就咽气了,下边没落款。
儿子肯定看到信了,还把它放在父亲的遗像后边。儿子花钱雇人伺候父亲,雇人清理院子,可家园还是荒芜了。儿子办完丧事,回南方挣钱去了。儿子在南方混了十多年,天助神佑发了大财,成了真正的老板,有了像样的房子和车,有了身手不凡的保镖。他们从一开始就跟着老板,老板很信任他们,把身后事交他们去办,他们不能不尽心。他们认定老板是为这封信来的:这不是一般的信,而是一份遗嘱。
他们到院子里,朝老板三鞠躬,半跪在地上把那封信烧了,火焰跳了两跳,跟夜色糅在了一起。他们可以放心地睡了,他们睡得很死,棺材响动他们都没有发觉。
死者慢慢移开棺盖,伸出那颗焦煳不堪的脑袋。这远远不是盖棺论定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就可以下结论了,就可以往棺盖上敲钉子了。趁那长长的铁钉没敲进去之前,他必须出来一下,把事情干完,不要给生命留下任何遗憾。两手一撑,他坐起来,仰起脑袋拼命看天空:云彩被月亮修剪得很纤秀很光滑,蓝天平整而辽阔,不见星星的踪影,像涨潮的大海,星星全被淹没了。死者朝蓝天月亮和云彩伸手。当他感到高不可攀时,就一咬牙从棺材里出来了,棺材像他褪掉的一个壳,或一件脏衣服。
死者跳上大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神气得不得了。
院子没有围墙,四周有高高的树篱。整个院落完全被埋在枝叶茂密的树丛里,被埋在茂密的草丛中间。要在院子里走动,非得用手扒开草丛,不停地撩拨树枝。他刚扒开草丛,就被草根底下的泥土味熏醉了,那种浓烈的苦艾味儿直泻肠胃,冰凉得让人发抖。他把脑袋伸进草窝里,像干渴的猎手在深山里痛饮泉水,非把它吸干不可。他的后臀一晃一晃,摆得那么厉害那么有劲儿。他还没闹够呢,他蹲下去,捉地上的蟋蟀。他从蟋蟀的叫声里感受到儿时的乐趣,那嘹亮的歌声弥漫了整个夜空,他的手准确无误地落在潮湿的泥地上,拨开杂草和湿土,双手合拢,蟋蟀拼命地跳,小家伙浑身是劲儿,扎得他皮肉痒痒,咧嘴直笑,他一笑就跟活人一样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全烧没了,蟋蟀让他恢复了生命的感觉。他沉思了好久,除少年时期,他几乎没有关于旷野的回忆。他没有好好地欣赏过月亮,没有欣赏过泉水河流小鸟和草丛里的虫子。现在,他的面孔被烧毁了,他只能用身体和手来感受旷野和月光。这种感觉微弱而遥远,它们属于耳聪目明者。
在南方这些年,他过着大地上最喧嚣的生活,它们把他变粗糙了。他的手温存一点,就可以跟虫子好好相处了。他身上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细腻的感情,跟女人在一起时也没产生过。这不是他的过错。繁华世界的女人不可能让男人振奋,更不可能让男人高贵,她们唯一的特长就是让男人疯狂堕落毁灭。他跟数不清的女人上过床,她们的面孔在瞬间美丽之后全都模糊了,成了岁月的尘埃随风而去。在那焦灼不安的日子里,他渴望一颗高贵的心灵来陪伴他。他的每个毛孔都是血腥的,他需要一片风景,但直到死,也没有得到。
蟋蟀。蟋蟀使他优雅起来。他跪在地上,用手抓松软的湿土,土很细腻,清凉的气息在手指间蹿来蹿去,他一下子摸到了虫子的窝。
那是一个小小的洞穴,四壁光滑湿润,他的手指停在那里,身子微微发抖。他第一次与少女同春时就是这种感觉,那女孩惊慌失措,眼睛里全是绝望和恐惧。他很粗暴地把她按倒,把他那东西放进去,他紧张得要命,冷汗跟秋雨一样把他们淋湿了。那种冰凉的湿漉漉的感觉纠缠了他一生。后来他去南方就为这个,在潮湿闷热的江南,他一遍又一遍让雨浇淋,然后去找女人,那些女人都是热腾腾的,他再也找不到少女的冰凉与惊慌了。在他的成功与失败当中,女人从来不流露这种感情,她们个个熟得烂透,连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也是这种样子,他不再相信生命会有什么奇妙的感觉了。
在蟋蟀小小的洞穴里,他的手指停在光滑细腻湿润的部位,手指很快成了全身感觉最丰富的地方,医学上把这种区域叫性敏感区。对一个死去的人来说,生殖器是多余的东西,让手指代替它是理所当然的。手是人与自然之间最优雅的器官。
他的手指被蟋蟀的洞穴深深吸进去。
这虫子用它小小的洞穴安置了他破碎的心灵。心灵何在?就在手指尖上,跟一滴露珠一样,只有落在洞穴里才能保全自己。他那些豪华的住宅和别墅是不会容纳一滴露水的,好房子永远属于狐朋狗友和真假难辨的女人。真正属于生命的是故居,是眼前这座淳朴的小院落。他的手停在泥土里,就像疲惫的货轮开进深水港。他在用全身的毛孔打量自己的家园。
这是父亲一生的杰作。
父亲先开出林带栽上树,再挖一条水渠,树就全活了。那时还没有房子,在林带中间的空地上挖地窝子,那是新疆人的洞穴阶段,老新疆都住这种窝。要在新开垦的处女地上扎根,必须从大地深处开始。家园就是这样建起来的。
父亲把女人领进地窝子,在地层深处做爱。蟋蟀以及许许多多的虫子目瞪口呆,它们目睹了温柔之夜的全过程,开始接纳这对新邻居。虫子们放声高歌,把黑夜渲染得浪漫而辽阔。人类最早的家园就在洞穴里,从树洞到山洞再到房子,在大地和天空营造心灵的隐秘之所。父亲和他的女人是在男欢女爱中感受家园情趣的:把少女变成女人,让她怀孕,让她成为母亲。死者最初的胚芽就是在洞穴里形成的,蟋蟀和许许多多虫子参加了创造生命的大合唱,它们是旷野最优秀的歌手,它们的嗡嘤之声无法用音符和五线谱描述,却能直接进入生命。
母亲发现自己怀孕时,父亲已经盖了一座土屋。
父亲用一个夏天的时间打土坯,到了秋天,土坯全干透了。木料是现成的,连皮都不刮,盖上苇子抹上泥巴,一个简陋而温馨的家就出现在了大地上。洞穴时期结束了,女人在院子里洗衣喂鸡时感到自己不大利索,手脚和腰笨拙起来。
丈夫的生命在她身上发芽了。
丈夫正往家里搬柴火,女人把喜讯告诉男人,男人一身的疲惫化为乌有,喝碗奶茶,嘿嘿了两声,穿过田野,到沙漠里去收拾梭梭柴。
那年冬天,他们有烧不完的柴火,风雪被死死地堵在屋外,火墙里全是梭梭柴坚硬的碎裂声。女人躺在炕上,喝奶子吃羊肉,雪白的肚子越隆越高,土块房子太小啦,容纳不下紧绷绷的生命。父亲又拆掉土屋,用新砖瓦和水泥钢筋盖大房子。
大梁是从天山里伐来的杉木,跟马的龙骨一样横卧在屋宇的顶上,气度非凡;抹上黄泥,盖上红瓦,从远处看,那房子简直是活的,就像拴在林子里的一匹神骏。
这样的房子不可能再拆了,日月星辰和疾驰的风一一闪过,在屋外留下美妙的瞬间。
父亲赢得了大地的尊重。
在死亡到来之前,男子汉必须让大地对你另眼相看。
很久以后,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的手还停在泥土中,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他用一颗大火焚烧过的脑袋打量这栋房子,直到天色发白。晨光穿过林带泻入院内,他想逃回棺材已经来不及了,死人在白天是不能动的。
下地干活的人从院篱外看到死者,吓得失声乱叫。很快引来七邻八舍,把两个保镖也吵醒了。这两个懒家伙虽然陪死者守夜,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死者跪在院子里,双手插入土里。娃娃们发现了蟋蟀,大家也看见了死者手底下的洞穴。上年纪的人说:那是他家的地窝子,他找窝呢。地窝子被埋掉几十年了,当地人还是能发现烟火熏烤的痕迹。俩保镖把死者抬起来往棺材里放,老放不平,他的腿弯成了直角。用灰包垫,勉强让他半倚半坐在里边,棺材成了敞篷小车,不再显得阴森可怕,娃娃和女人都敢靠近它。
矮个保镖拎铁锹铲平地上的土坑,蟋蟀和它的洞穴全被埋了,矮个保镖还不放心,用脚踩:“人都死了,还惦记那些房子。”
高个保镖说:“珠海深圳的度假村和别墅对他没有用。”
“难道是为了这些平房?”
高个保镖笑得很神秘。
老板死前对遗产做了安排:俩保镖护送灵柩到老家托托,办完丧事,可获得五十万元的财产。
老板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谋划这笔遗产了,彼此心照不宣,但又含糊不清,摸不准对方的真实想法。从南方到新疆绵长的铁路线,俩人反复较量,均不得要领。
老板虽然死了,可脾气一点儿也没改,兴趣全在房地产上,连蟋蟀窝都不放过。矮个保镖最早发现这个细节,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却暴露了心里的秘密。值得欣慰的是,高个保镖对房地产不感兴趣,俩人对视半天,松一口气,省得撞车。
高个保镖很神秘,轻易不肯流露自己的心迹,矮个保镖骂他不够朋友。高个保镖说:“你放心,我不抢你的房子。”人家下了保证,再追问下去就不够意思了。矮个保镖还有点不放心:“老板会不会骗我们?”
“他平生最爱干空手套白狼的勾当,现在不同了,他死了,死人能干什么呢?”
“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那是咱们伺候他惯了,等埋了他就没事了。”
“但愿如此。”
搬进新屋不到一个月,母亲发现她怀孕了。推算一下,是两个月前在地窝子里怀上的。
母亲百感交集,受孕的洞穴已经被铲为平地,她每次从那里走过,心惊肉跳。简直不敢相信,人跟虫子一样蜷伏在地底下翻云覆雨,跟种子发芽似的长出一个娃娃。
他们是托托第一家盖房子的,串门的人挑门帘进来都会发出惊叫:女人妙手回春,土坯房子成了真正的宫殿。
男人从远山伐来木料,锯成板子,春暖花开的时候,请来浙江木匠打做家具。家具打好了,女人却腆着大肚子跟小木匠跑了。
男人骑马去追,在沙枣丛中发现了小木匠和他的女人。那是两个月光下的裸体男女。平沙无垠,沙枣和红柳像大海里的藻类植物,漂来荡去,两个年轻的裸体男女被月光装饰成了白色,在汪洋大海中翻滚。丈夫拔出蒙古刀,希望月亮把他的刀子也装饰一下。他朝刀刃吹气,上边的月亮一下子模糊起来。他四十八了,他的女人二十五岁,小木匠二十出头,月亮把生命与青春照得一清二楚,唯独把四十八岁的丈夫给遮住了。一个衰老的生命是无法装饰的,月光抹不平他的皱纹,只能使他显得更丑陋。
两个裸体男女交媾后睡熟了,丈夫要杀他们很容易,丈夫收起刀,解下水壶,放在他们身边。他们只顾欢乐,没有带水,会旱死在沙漠里。丈夫给他们水,是代替钢刀的意思。他想妻子会认出自家的物件,良心发现,回心转意。
丈夫在远处等待奇迹。情火中的男女只认得他们自己,他们连太阳也不认得。丈夫在晨光中看得清清楚楚,小木匠和女人醒来后,以为水壶是旅人所遗,拎起来就走,看都没看。
丈夫跟踪其后。既不像杀手,也不像保镖,自己渴得半死。
穿过沙漠,又是一片绿洲,而且全是野玫瑰,那种瑰丽的景象让人目瞪口呆。小木匠和女人狂呼乱叫,将大把的花瓣往对方脸上撒。花香浓烈,令人窒息,女人在红花丛中越发姣美,白晃晃的身子闪出闪进。女人真不可思议,月亮能把她们变成鱼,玫瑰又能把她们变成鸟儿。小木匠轻捷如燕,很巧妙地在另一片花丛里捉住女人,女人不住地求饶,然后滚在一起,花浪翻卷,鞋子和衣服一件一件丢出来,最后飞出来的是空水壶。
丈夫躲在一边,咬牙切齿。他真弄不明白,既不杀他们,还等什么呢?女人是铁了心啦。丈夫的眼睛全湿了,哭声很难听,像豹子在叫。
这是一片无人知晓的绿洲,所以玫瑰花才开得这么好。
丈夫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竟然没死,还能鲤鱼打挺。他想穿过玫瑰绿洲,到天山脚下的乌伊公路上去,那俩狗男女可能从那里逃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丈夫发现了他的孩子。
孩子躺在花丛中睡得很熟。身上裹着女人的花衣服。情火中的男女只有他们燃烧的肉体和飞驰的灵魂,他们的负载能力很差,即使自己的亲骨肉,也能忍下心抛弃。
丈夫面对这个出生两三天的婴儿束手无策。他没想到自己的骨肉这么丑陋,他一下子把女人原谅了。女人跟小木匠,小木匠年轻而且眉清目秀,给小木匠生孩子是女人的骄傲。
丈夫不知道:所有的新生儿都是肉乎乎的,没有好面孔。
婴儿醒来,哭声嘹亮,丈夫一下子成了父亲。他要喂养自己的孩子,他变得残忍起来,抓住鸟儿放它们的血:用蒙古刀划开脖子,用水壶接,几十只鸟才灌满一壶。他的手上脸上全是血斑,跟杀人似的拎一壶血去喂他的孩子。孩子吮吸的不是母亲的乳头,是军用水壶的铁皮盖子。父亲用钢刀在上边扎一个小孔,孩儿可以吸出鸟儿的血液。
孩子的嘴巴鲜艳无比,孩子出他娘肚子还没洗呢,身上全是胎液,有母亲的血,还有鸟儿的血。
父亲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回到托托。人们看见他,吓得转身就跑,他和他的孩子全是血人儿。大家认定这家伙是从女人肚子里刨出了自己的骨血,大家被他的英雄气概震撼了。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反正他身上全是血,那些血还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味。
团长问他有没有人命案,他指天发誓,没有伤害他们。女人们给婴儿洗澡,洗一盆血水。她们生过孩子,知道那是一道鬼门关,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命吗?她们都认为他杀了老婆。孩子出生就没了娘。女人们的心全软成了水,有奶水的娘儿们毫不犹豫端出雪白的乳房。婴儿第一次吃到人奶,吃得又贪又狠。
大家劝父亲再找个女人,一来有伴二来可以带孩子。父亲的伤口太大,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哪个女人能堵塞他的伤口。
父亲把对女人的兴趣移植到家里,他拆掉土屋,盖起一砖到顶的新屋。在院篱与林带之间栽上刺玫。
托托没有玫瑰花,鬼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没有女人的屋子,有这种香味也就够了。
父亲是托托最能干的男人。团场搞承包,他第一个发了家。承包的六十亩地全种上了油葵。那时儿子技校毕业在家,对开车没兴趣,跟老子一样兴趣全在钱上,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顾政府的法令限制,要把油葵贩到内地去卖。父子大吵大闹,地是两个人种的,独生子没少出力。
父亲小看了独生子的能量,父亲以为路上有卡子,儿子插翅难逃。天快亮时,院子里的麻袋不翼而飞,车辙没有上公路,而是通往沙漠。团部哨卡失去了作用,马队不敢贸然进沙漠。
父亲一个人进去了,拦也拦不住。父亲不是为了追油葵,父亲预感到儿子会步母亲的后尘,一去不返。
儿子走的果然是母亲当年私奔的路线,穿越沙漠,进入无人知晓的玫瑰绿洲,恢复体力,直插乌伊公路,到了乌鲁木齐就没事了。母亲与情人当年就是这样逃出托托的。
儿子凭几十麻袋油葵作本钱,倒卖新疆专控物资,油料棉花羊皮什么都搞。从乌鲁木齐到内地沿海,有他的秘密交通线。
大家慢慢知道了儿子的业绩,谈起他都是清一色的钦佩和赞叹。外边的世界太精彩啦,父亲无法招架,他的女人他的儿子候鸟一样飞向大海,不见回来。
团长去南方考察,碰到儿子。儿子把家乡的客人请到白天鹅宾馆吃蛇肉猴脑,还让团长给父亲捎回欧洲贵族穿的休闲服装和名牌洋酒——路易十五拿破仑XO。
团长坐小车把这些礼物送到父亲手里,当着大家的面一件一件拿出来,骇得托托人目瞪口呆。大家浮想联翩,想象的翅膀拍得呼啦啦响:大家想到二十多年前跟人私奔的女人,女人去的地方在温州。团长说:那里的有钱人都有百万家私。几十万元的是贫困户。外边的世界就这么精彩,女人奔那里奔对了,就像当年进步青年投奔解放区。
这家人有光荣的革命传统,母亲之后,冲上去的是儿子。儿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拐走他的是南方大好的改革形势,男人不是三岁小孩不是娘儿们,不可能被哪个骗子诱拐,国家法律里有拐骗妇女儿童罪,就没有拐骗大老爷儿们之说,诱惑男人的只有雄心勃勃的事业。
儿子的发财梦就这样染上了几分英雄色彩。他和他的母亲穿越玫瑰绿洲,蓬勃茂盛的野玫瑰就给他们的生命染上了瑰丽的色彩。那是一片无人区,穿越那里就能成功。
儿子毕竟是儿子,女人私奔等于肉包子打狗,儿子出去是要回来的。儿子是亲骨肉,父亲相信儿子会回来。
儿子回来时完全是一副南方大老板的派头,坐着飞机,带着投资项目和女秘书。儿子告诉父亲:这妞儿是他未来的媳妇,正宗博士生。这就是技校毕业生的胃口。老子嘿嘿捶儿子两拳,父子俩算是和解啦。
资金全投到托托,可厂子不在托托建,建在乌鲁木齐,托托的小青年在南方受训,在乌鲁木齐上班。
托托太偏僻了。当年修乌伊公路,团长脾气犟,得罪了交通局领导,人家偏偏把公路修到天山脚下,不肯往绿洲挪一点点,也不在托托设站。托托人只能搭便车,在路边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儿子回来得正是时候。北疆铁路从奎屯乌苏修过来了。错过这个机会,托托就别再想走出去。儿子在乌鲁木齐上蹿下跳,硬是在托托加了一个小站,快车停两分钟,慢车八分钟。
消息是团长带回来的,托托人高兴之余,便拿另样的眼光看团长。团长的权威受到严重威胁。好在儿子的产业不在新疆,在南方,团长生气归生气,找不出什么麻烦。再说呢,团长的宝贝儿子在人家工厂上班,那工厂在乌鲁木齐,谁不想去自治区首府呢。
那工厂也建得邪乎,是跟港商合建的蔬菜脱水工厂,专门给新鲜蔬菜放血的。托托人没听说过给蔬菜放血,蔬菜不就吃这个鲜嫩味儿嘛,可人家外边的人偏不,偏要把汁液挤干了吃,世界就这么文明,不吃鲜肉,把肉加工成肉松肉干罐头午餐肉;不吃鲜果,把果子搞成果脯果干果酱果子罐头……一句话,要把地球上所有的鲜货都揉皱了才高兴。
老板走下飞机时,乌鲁木齐的记者采访他,他说他是托托人,记者竟然不知道托托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他们把老板当海外华人了。
老板说不上是兴奋还是难堪,他只感到吃惊。他小声告诉记者:托托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农场,编号91团。记者那个惊讶,就像在茫茫夜空发现一个新星体。托托太偏僻太微弱啦,成千上万的托托人还不如一粒沙子,老板竟然从那里裂变成一个人物。老板太了不起了!他重重地拍一下记者的肩膀:到托托去看看,那里挺不错的。记者一个劲儿点头,一定要去托托采访。
记者凭职业习惯,已经感觉到此人的新闻价值,趁热打铁,要给老板写报告文学,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种,是“良家妇女”的那种正宗货。
老板满口答应,配合默契,彼此都感到很高尚很伟大很有那么点儿意义。文章在报上占一大版,配发了照片,还获得了自治区的报告文学奖。老板的真实籍贯算是定下来了,可记者私下里还是把他当南方人。
“难道我不是新疆人?”
“你是新疆人,可体现你生命价值的地方不在新疆。”
“你把我给搞糊涂了。”
“现代人的生命价值都这样,都不在故乡,在他乡。”
记者给他一本小说名著《生活在别处》。老板如饥似渴读了一宿,兴奋得直跳,这位捷克作家的如椽之笔直杵他的心窝子。他拨电话给记者,连连叫好。记者告诉他:这叫共鸣。握着话筒,他愣住了,那巨大的轰鸣响过天际,消失在远方。这一切就像玫瑰绿洲上的野花,浓郁芬芳悄悄地渗入他的脚印,数年不散,专等着他发迹。
在托托,他只是个小人物,一文不值,模糊不清,他的面孔是在遥远的南方海滨清晰起来的。海水冲刷,洗去沙尘和污垢,那才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烧焦呢?
俩保镖一直在想这件事。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是死亡。死亡是人人厌恶的东西,老板以这种面孔进入墓茔是对死亡的一种抗拒。
傍晚,他们在灵柩前摆上香案,上香默哀。死者半倚半坐,一副沉思的样子,像一个哲学家。这哪像死人?死人都是直挺挺的,坐着就不算是死。把他往棺材里撂,撂下这边那边又翘起来,跟水里的葫芦一样。
矮个保镖叫起来:“他不想死啊。他这副样子给谁看?”
高个保镖说:“算了,到时候把坑挖深一点,他还能跳出来?”
棺材是浅的,墓坑可是个无底洞。
他们进屋去睡。死者又开始动了,三折腾两折腾爬出棺材。这回他没站起来,他像个没有腿的残疾人,用手爬着走。院篱不高,可对一个爬着走路的人来说,要穿越它很不容易。他抓住院篱的枝干,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露出半个脸。焦黑不堪丑陋无比的模样,把院篱外的玫瑰花吓得发抖打哆嗦。
玫瑰花的天地太狭窄了,它们夹在林带树篱中间,密不透风,即使白天也很难看到美丽的花容。死者的感觉多敏锐!他甚至看见了细密的蜘蛛网。花是不会衰老的,花只有零落,很美丽地开放,又在美丽中悄然消失,它们绝不进入老年,宁肯死亡也不丑陋。衰老是生命最残酷的景象,对高贵的灵魂来说,衰老甚于死亡。美丽的花容如此倔强,可蜘蛛还是把尘网撒在花瓣上,使它们凌乱不堪黯然失色。死者那双心头的眼睛跟草原上的鹰鹫一样,他一下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死者手忙脚乱,爬到厨房门口,那是堆放农具的地方。他从坎土镘和镰刀底下翻出一把修剪树枝的大剪刀。
死者拎上大剪刀,爬到院篱跟前,撑起身子,对准树枝咔嚓一下,树枝哗地落下去,像被击中的轰炸机。树枝是带着蛛网坠落的,蜘蛛惊慌失措,终于尝到树倒猢狲散的滋味。大剪刀毫不客气,咔嚓咔嚓,像贪吃的孩子吃黄瓜,碎裂声清脆悦耳。死者愈战愈勇,一点也不感到累,一口气把院子四周的树枝剪个精光。月光可以直落花丛了,清澈的月光从树顶飞流而下,溅起一片银色。花香直冲死者的面孔,跟十二级台风一样,冲得他心旌摇荡。
整个托托,只有他们家有玫瑰花,密密麻麻围在院篱外。后来他偷运油葵,才发现那些花是父亲从玫瑰绿洲挖来的。
那片无人知晓的绿洲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秘密。
那年,他衣锦还乡。落实好投资项目以后,突然心血来潮,要带女秘书去冒险。他暗示过秘书,要娶她为妻,送她钻戒她收下了,很开心地笑。再让她开心一次,就可以生米变熟饭。
他们穿越戈壁沙漠,进入玫瑰绿洲。女秘书被绝域里的奇景震翻了,她长在北京,出身书香门第,是在公园和电视里认识大自然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地上会有这么多玫瑰,几十万亩的野生玫瑰。空气是香的,飞鸟是香的,连土块也是香的。
女人在鲜花丛中容易飘飘欲仙,尤其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她一点也没发觉老板的怪模样:老板脖子变粗,嘴唇发干,眼睛变蓝。要是在舞厅或宾馆,老板大可以乘胜追击。
老板把心上人带进世外桃源,少女一下子成为风景的一部分,任何碰撞都会把她惹翻。老板就像美帝国主义打朝鲜,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很错误地掏出了裤裆里的家伙。旷野全是阳光玫瑰和清洁的风,老板和他的小兄弟一下子把水搅浑了。少女大叫:“干什么呀你,破坏美!”老板错上加错,误以为是少女的故作矜持,老板什么样的女人没尝过,可那些老经验没用,他遇到了强烈的抵抗。少女最终被制服了,她被剥得精光,被摁倒在花丛里,老板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少女是在绝望和惨叫声里变成女人的。
这本来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绿洲,他美丽的母亲和情人从这里逃生,他也是在这里诞生被父亲捡回去的。他偏偏把心上人带到他生命开始的地方,予以摧毁。
女秘书嫁给他,就像挨原子弹后的广岛长崎,眉宇中有一团鬼气,她的美显得阴森可怕。不知底细的人开他玩笑,以为他得到了高超的房中术。房中术是专门对付女人的,跟女人睡觉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结婚前他搞过不少女人,跟所有有钱人一样,花重金购买各种春药和春宫秘本,搬到美妇身上去试验,果然不同凡响、其乐无穷。
这位北京的女博士来应聘时,他心里一惊,竟感到自己还是童身。朋友们说:那是你动心啦。男人对女人,不是动心就是动锤子,最佳方式是上下一起动,他就属于这一类。他开始小心翼翼,洁身自好,却难以驱赶妻子眉宇间的鬼气。
他有了心病,无可救药的心病。
生意就像路上飞驰的战车,连停下的工夫都没有,可他的战车明显减速了。庞大的企业集团因为总裁的一块心病放慢了速度,大家惊慌不安。一般员工不得要领,也不关心这些。权力中心的要员们就不同了,大家都占了不少的股份,公司发展,财源就滚滚而来,公司停下来,钱就会生蛆发霉。
大家跟老板关系不一般,进谏劝告,找心理医生,让老板去海外玩乐休养,这些都不起作用。有人向夫人求援,夫人是爱老板的,可那无边无际的玫瑰花在一瞬间败落了,你见过如此荒凉的景象吗?有钱的老板可以支配世界上的一切,可就是对野生的玫瑰无能为力。
大家绝望了,破釜沉舟别觅他径。公司里开始有了叛乱有了阴谋。老板开始一一挫败他们,后来干脆任其自然,就像一个王朝到了末年,到处是反抗,到处是硝烟。
老板累了,不是为了公司,是为玫瑰!
那些树丫和蛛网开始笼罩玫瑰花,它们隔开了日月星辰和清爽的风。
老板死不瞑目,妻子用手摸好几次,都失败了。睁眼人是不能入殓的,幸好他的遗嘱里有这一条:先火化后土葬。大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火葬场的人也搞不明白,处理死人不是烧就是埋,他两个都要,活着当老板,死后还是老板架子。
他的死相很少见,跟木头一样,干透了,没有一点水分。妻子说:“老板离开土地太久了,老板到南方来就是为了把身上的水挤干净。”
医生说:“那样会引起生理紊乱。”
死者的嘴里竟然发出咯儿咯儿的叫声,跟青蛙一样。这已经不是人类的语言了。
按照遗嘱先去火化,走了一家又一家,仅仅烧掉头发和脸。火葬场的人说:他太干,连脂肪都是干的,烧不开。大家都感到奇怪:老板干吗把自己挤这么干!而且比别人缩得短,别人缩一点点,他缩一大截,仿佛受了惊吓;这还不算,还要把脸毁了,好像死后不配拥有脸面似的。大家都感到无地自容,像老板这么优秀的人都没脸面对死亡,芸芸众生就没法死了。
死者就这样回到故乡托托,没有面孔,没有阳光,深更半夜爬起来,用全身所有的毛孔来感受世界。他把蛛网和枝丫全清除掉了。他扔掉大剪刀,伸手摘那朵玫瑰。刚触挨到柔嫩的花瓣,他就僵硬了,彻底倒下去,两瓣玫瑰轻轻落在脸上,殷红无比像子弹射出的弹洞,死者终于有了难得的臭味。
恶臭扑鼻,保镖被呛醒了,埋人的时候到了。趁着他手脚软和,保镖把他摊开放平。天光飘落,密集的玫瑰花一下子闪出来,俩保镖吃惊发呆,像中了埋伏。高个保镖摘下老板脸上的玫瑰:“找得好苦啊,老板就为这个。”
棺材放在板车上,两匹马拉着。他们沿老板当年走私的秘密通道穿过沙漠,进入玫瑰绿洲。他们停在一片玫瑰丛中,高个保镖俯身察看:没错,就是这里,老板娘就是在这里被摧毁的。
那么浪漫的原野啊!几十万亩玫瑰盛开在你身边,加上一个美丽的女人,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掏出他的家伙。男人这样干不是为了发泄,而是要在瑰丽的景色中占一席之地。
高个保镖说:“他想锦上添花,阳光底下是不能掏那玩意的。”
“白天不尿尿了?”
“尿尿跟交媾是两码事,女人属于夜不属于阳光,老板大意失荆州啊。”
他们挖很深的坑,还不放心,总怕老板活过来,又往下挖一米多。慢慢地挪棺材,一松手,轰!落下去,死者颠跳起来,竟然竖立在墓坑里,叉开双腿站在棺盖上。他们弄不明白死者是怎么出来的,何以有这身手?矮个保镖声音都变了:“大哥,埋不埋?”高个子也拿不定主意,这种死人太少见了,你简直弄不明白他是死是活。
俩保镖齐茬茬跪下:“老板,我们不是埋你,是栽你行不?”
老板腿一软跃进棺材,斜靠在里面,像是累了。保镖往里丢土,很快到了胸口。黑乎乎的脑袋从地面上消失时竟然出现一片空明,黑色的死亡一下子把生命明亮了。
他们没有按原计划走,他们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在托托多待了三天,整天喝酒乱逛,逛到一个书摊跟前,矮个保镖随手拿一本娃娃书,是本外国童话,竟然津津有味地读起来。高个保镖吼他半天,他才丢下书。“感兴趣就买下,磨磨蹭蹭跟娘儿们一样。”
“我都看完了,不用买。”
矮个保镖讲他读到的童话:“父亲临死前对儿子说,地里埋着金子,儿子挖了很久,把地翻遍也没找到金子。”高个子打断他的话,说:“金子就是庄稼。”
他们都意识到了老板的遗产,老板留给他们的会不会是自己的家园?在偏僻的旷野过安生日子。他们汗都出来了,他们又在托托待了几天,咬咬牙回南方去了。
矮个保镖在老板的别墅里住了一个月,吊灯莫名其妙地掉下来,砸在头上,矮个保镖的头跟春天的花蕾一样在万分惊讶中盛开了。
高个保镖一直找不到老板娘的踪影,半年后在海滩上发现她跟一个陌生男人游泳。高个子朝他们游过去,他想看看这骚娘儿们的尴尬劲儿!可双腿不听使唤了,一个劲儿往下坠,大海很快把他拖进海底。后来,一串泡沫就嘟嘟地蹿上了水面。
世界静悄悄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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