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家伙没吃饭,伙计发现了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坐在离饭馆几十步远的沙丘上,跟个圣徒一样沉思冥想。那虔诚的样子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穆斯林,虔诚的穆斯林做完拜功才能进食。司机老板还有伙计耐心地等这个家伙。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司机和伙计没那么大耐心,就奔过来,装出一副好人模样,老远就喊:“朋友,吃饭啦,不能不吃饭呀!”还真把这个家伙给提醒了,他朝司机和伙计笑了一下,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和一个油馕。
司机鼻子都气歪了。老板抽着烟哈哈笑,等司机走近了,老板的笑声也降下来:“你给咱拉来这么一个货,怪谁呢?”司机气恨恨的:“日他妈拉一只铁公鸡。”老板显然比司机成熟得多,老板吩咐伙计:“给那位朋友留个单间,价钱嘛按八十元算。”老板又笑起来:“一顿饭顶多十块八块,别人住三十块,给他优待八十块,叫他慢慢吃么,你瞧他吃得多美呀!美滋滋的,他在吃燕窝海参哩。”
那个人吃得慢条斯理。一个会吃的人就应该这么吃。他吃的是黄焦焦的油馕,是他自己精心烤的馕,他没理由不这么吃。掰下一小块,放嘴里慢慢嚼,跟石磨磨豆浆一样缓缓地调动着牙床和舌尖,一顶一翻,麦子和清油的香味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好像在大漠深处不存在这个饭馆,只有他手里金灿灿的馕和一张缓缓蠕动的嘴巴在散发粮食的芳香。接着是皮芽子的气味,皮芽子把整个油馕的芳香调理成一股气浪,往大漠深处漫延。这个人显然觉察到这种微妙的变化,每一小块油馕塞进嘴里,都要产生巨大的能量。离他最近的几个沙丘在夕阳的照射下跟动物一样在蠕动,渐渐的,所有的沙丘都动起来,跟驼群一样,从远方传来优雅的驼铃。他的咀嚼慢下来,一小块油馕夹在手指间跟金块一样。现在他不是啃一块馕,而是往嘴里塞金子,简直是在镶金牙,他满嘴金光,那颗燃烧在沙漠上的太阳很猛烈地闪了一下,太阳张嘴呢,太阳的晚餐显然不如他的油馕这么诱人,太阳在啃沙子,太阳在沙漠里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的。顶多是一些梭梭红柳和骆驼刺。太阳多么羡慕这个家伙呀,傍晚的太阳跟老人一样谦和,一点也不骄横,白天它可是一只老虎。老虎现在变乖啦,差不多瘫在沙丘上了,老虎眯着眼睛看这个家伙享用油馕。一块油馕几乎是一颗太阳,从馕坑里掏出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他忍不住看一眼天空,太阳很傲慢地在蓝天上迈着阔步,跟个国王一样。他就像个仆人,他很乐意做太阳的仆人。他正好跪在地上,一手扶着馕坑另一只手很虔诚地伸进去,半个身子都贴上去了。完全是一个圣徒做礼拜的样子,不停地匍匐下去,再匍匐下去,而且货真价实地捧着香喷喷的油馕,不是一个而是一大堆,地上铺着一块白布,金黄的油馕码成一堆。
他自己发的面,自己点的火,一张一张贴进去,火焰比金子还纯,没有一丝烟雾,木柴燃烧到最佳状态,火焰就直了,跟展示在天幕上的鹰翅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是最纯粹的力和美,火焰就用这种纯粹的力量烘烤馕。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跟穿行在大漠里的顽强的驼队一样充满耐心和毅力。在木柴之后就是他的手臂了,就是他的膝盖了,他跪在地上,扶着滚烫的馕坑,他整个人就像一个大木墩,就像一堆好柴火;从柴火的灰里扒出这么多好东西,香喷喷金灿灿的好东西呀!他捧起一块油馕,嗤儿嗤儿吹上边的灰,全是青灰色的柴火灰烬,油馕的表皮跟釉子一样;有些灰烬是吹不掉的,得用手擦,在油馕光洁的面孔下边,差不多是耳轮和发际之间的地方,火灰总是跟馕融在一起,很显然那是火焰跟面粉用力的地方,从整个面部往下运动的力量跟水流一样在拐弯处形成旋涡,火焰跟面粉就旋在一起啦,跟人的肚脐眼一样,那是一种母腹的记忆,火焰以及整个馕坑要把它们的记忆留在每一个油馕身上。烤馕的人一般不会擦掉这个胎记的。吃的人吃到这里就很自然地掰掉火灰,再吃掉另一半。火焰到此为止。这已经是很幽微的感觉了。吃的人是不会注意这种微妙的感觉的。烤馕的人就不一样。他很虔诚地掏出来一个,很仔细地看一下,吹一下,擦一下,跟母亲看着自己的婴儿一样。他的孩子不是一个,是一大堆,火灰把他的手都染成青灰色了,跟戴了手套一样。现在,他可以喘口气了,他拍拍手,他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只手扶着馕坑,馕坑在慢慢凉下去。太阳也一样。太阳已经从国王变成了奴仆,你瞧那太阳的模样,轻手轻脚顺着群山往下走,那是什么样的山啊,那叫天山的群山跟滑梯一样很顺溜很自然地把太阳降落到大地上,给太阳换上谦恭的金衣裳。大地上的生命肯定是谦恭的。太阳内敛而含蓄。这才是真正的太阳。他就半跪在这个太阳跟前。我的太阳。他的心一点一点热起来。在馕坑和太阳变凉的时候,他的心开始发热。那热量把他带起来,他就站起来,他的心真的热起来啦。他又跪在地上,这回是给那堆馕下跪,要把馕收拾起来就得跪下,不是半跪,是实心实意的双膝落地,一个一个码起来,绾在一起。他可以拎上一大包油馕回去了。他好像被自己这种姿势感动了,他保持着这种姿势。其实他在闻油馕的香味。只有在馕坑变凉,太阳变凉的时候,油馕才肯张扬自己。不是一个馕,是一大群馕,跟一台发动机一样嗡儿嗡儿旋转着放射巨大的能量。令人吃惊的是这巨大的热能把他的脑袋也带动起来了,首先是头发,乱蓬蓬的头发开始顺溜起来,有了光泽,那张瘦脸也有了光,眼窝里蹿出一颗星星,又蹿出一颗星星,两颗星星就够了,他是一个很知足的人。他知道一个纯朴的生命只能拥有两颗星星。有了星星他的脑子就活起来啦,而且是白天里的星星。当着太阳的面,星星很羞涩地出现在天幕上。他望着天空,黑夜正在逼近,太阳刚刚下去,这时候的天空显得多么神秘!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的女朋友了,因为他的脑袋干涸得太久,汛期来临还有点不适应,脑壳子嗡嗡响,发胀,像有人在念紧箍咒。是她在念叨我。丫头终于想起他这么个人。女人念叨一个人,这个人是会有感应的。
两天前,他接到她的信,他草草看一遍。当时正上着班。那是一家私人食品店,专营糕点面包。生意还不错。他看一眼信皮,脑子嗡一下,他的脑子太不好使了,跟旧摩托一样,狠狠踏一下,喷一股黑烟又灭了。他把信塞进衣兜。他手里的活儿很顺畅,他正在给一个小孩的生日蛋糕上花,孩子的妈妈凑得很近,小声告诉他小宝宝的生日和姓名,还有祝福的话。女人幸福极了,语气里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头发,面孔以及脖颈间都在散发这种很好闻的暖洋洋的香味。他展一下腰,女人太有诱惑力了,他必须展展腰,身体拉直,就没事了。衣兜里的信硬邦邦地硌他一下。他很悲壮地看一眼眼前这个幸福的女人。他的女朋友,那个丫头什么时候也能这么香喷喷暖洋洋呀!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有多么荒凉,他都要抖起来了。后面的活儿做得很勉强。这个妈妈太幸福了,很故意地忽略了他的手艺。
回到房子里,他有时间看这封信。他们一直通着信,有时多有时少,有时出现空当。这封信里她的态度终于明确了,她答应嫁给他。这是他多年的心愿。他很高兴。可他太累了。他把这种累归为上夜班太多,食品店的活大都在后半夜。常常弄得他很累,没有精神,老睡不够的样子。这哪像一个要结婚的人,简直像个罪犯。他去理发洗澡,收拾一新还是蔫蔫的样子。他打算好好睡一觉,他吃了安定,睡足了八小时。老板和老板娘很喜欢这个伙计,让他放肆地睡,他也只睡八小时。他得赶到阿勒泰去,丫头在阿勒泰上班。他告诉老板他要亲手做油馕。“带上咱们的糕点不行吗?”老板和老板娘不理解油馕有什么好。小伙子说:“糕点不好带,到了阿勒泰就不新鲜了。”其实小伙子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不带糕点要带油馕。小伙子剁一堆皮芽子,发一盆面,老板娘要帮忙他都不让,老板娘就笑:“啧啧,心劲儿大得很呀!”小伙子把馕坑烧红的时候才意识到馕的好处,无论是面包还是糕点,都太简单啦,往烤箱里一放,就成了。馕的成熟过程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需要一番折腾。他被折腾得很舒服。滚滚热浪更让他感动。他跟冰块一样,被强大的热流吸引着。从滚滚热浪里冲出一大群金光灿灿的馕。他都搞不清他什么时候学过烤馕。大概是小时候,在额敏河畔的农场时,妈妈烤馕,他们这些孩子帮妈妈干活。那是一种带着母亲温暖的记忆。
后来他到奎屯上学。奎屯这地方除了教育学院就是技工学校,他上的就是技工学校,他学烹调,丫头学宾馆服务。记得她曾经抱怨过:“你应该学驾驶修理,开车多有意思呀!”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报烹调班而没报驾驶修理班。家里人说了算,好像大家的专业都是家里人拍板。他就抱怨家里为什么不征求他的意见,他的父亲,塔城的一个小职员告诉儿子:上驾驶修理班得多交三千块钱。小职员父亲说完就只顾抽烟,不再看儿子。儿子悄悄走出去,轻轻拉上门。儿子的功课奇迹般好起来。白案红案民餐汉餐无所不能。女朋友生日那天,他亲手做一个大蛋糕,在烛光下看女孩子幸福的微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最后那两年,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半句怨言。不管怎么说,烹调专业是不学烤馕这门手艺的。他要给丫头一个惊喜,一个意外。他几乎每年都给她做生日蛋糕,那种甜腻腻冷冰冰的食品,即使插上蜡烛,放起音乐也跟冰雪世界一样。后来,她去了阿勒泰,他就不再送生日蛋糕了。一张贺卡就行了。阿勒泰太遥远了。他一直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跑那么远。刚开始在奎屯,后来去克拉玛依,再后来就是阿勒泰。可能是那次求婚把她吓着了。他们在学校相恋三年,工作后又是三年,同学们都在结婚,他理所当然提出这个问题,男方要主动嘛。她笑了一下,没答应也没拒绝。后来就到了克拉玛依,直到阿勒泰,再北边就是蒙古人民共和国了。老板和老板娘待他不错。老板娘说:“兄弟我告诉你呀,丫头跟你好是一回事,跟你结婚又是另一回事,女人遇这事心就乱了,需要时间让她静下来,兄弟呀你要有耐心。”老板也说:“听你嫂子的没错,男人都要过这一关,我跟你嫂子,他妈的觉都困了,到了领本本的时候还把老子晾了几个月。”
他就没有老板这么幸运了,他被晾了好几年,差不多都成冰块了。给馕坑点上火时,他多么兴奋。老板帮他加柴火,“烧烧烧,把天烧个大窟窿给我这兄弟作洞房。”老板娘反而很冷静:“兄弟呀,不要光记着自己受了磨难,丫头不比你轻松。”当木柴燃成纯净的灰烬时,老板娘把第一个面饼贴进去,软乎乎的饼子吱喽喽叫起来,痉挛着抽搐着在万状痛苦中散发出尖利的芳香。他目瞪口呆。他不敢再往里贴这些软乎乎的饼子了。老板娘小声对丈夫说:“小子心软啦。”老板两口子悄悄离开。他一直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直到软乎乎的饼子停止嘶叫坚硬起来。
现在他可以掰碎它,咀嚼它,他的眼窝子里闪着泪花。嚼开的馕又变软啦,贴着滚烫的咽喉和食道往肠胃里运动,胃就是一个挺大的馕坑,软乎乎的饼子又要开始嘶叫痉挛抽搐,散发诱人的芳香。他的泪终于流下来,泪珠子在滚烫的脸颊上吱喽吱喽嘶叫,满地乱滚,可它散发的,是激烈的咸味。他停止咀嚼,他品尝自己的泪。他的脸颊把泪全烤干了,根本流不到嘴里。眼睛里也不再流淌这玩意儿。他的脸依然发烫,跟刚掏出馕坑的馕一样闪着釉光,他消瘦的脸又净又光,泪光就像梦幻。他很不甘心自己的面孔这么荒凉下去,泪珠子爬动的感觉还没有消失。他手捧着半个油馕,从掰开的茬口上掉下许多碎渣,跟锯末一样。地上已经落了一层。他吃第一口的时候,地上就落了几片碎渣。
蚂蚁已经来了很久了,蚂蚁搬走第一批油馕的碎渣。对蚂蚁来说,一粒碎渣就是一个大馍馍。接着来了许多蚂蚁。第二批第三批往回搬这些美味佳肴。蚂蚁热情高涨,开始搬他脚面上的碎渣子,他的衣服上也有,嘴角也有。蚂蚁深入到嘴角时,他才发现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他一抬手捉住一个。让它在手掌心跑。当蚂蚁跑到手指尖时,他就抖起来啦,那只蚂蚁好像遭遇到强烈的地震,坠落到地上,他再也找不到那只蚂蚁了。因为地上的蚁群涌动,给他带来快感的那只蚂蚁消失在群众的海洋里。另一只蚂蚁很快爬上来,它哪都不去,就往他手上爬。他的手跟藤蔓一样伸出去展开,蚂蚁就很及时地赶到手指尖上,开始延续那种痒痒的麻酥酥的感觉。现在,他的手全都张开了,十根手指头上盘踞着十只漂亮的小蚂蚁。说它们漂亮一点也不假,它们竟然是红的,透着亮光的红,跟玉石雕出来的精灵一样。刚开始他认为是太阳的缘故,太阳把整个大漠都染红了,他身上全是太阳的血。蚁群涌动跟火苗一样。他抬高手臂,背对着太阳,他所看到的蚂蚁是真正的红色,是透着亮光的红。红蚂蚁正在用嘴巴上的钳子夹他手指尖的神经网络,身上的网络全被打通了,浑身上下全是簌簌的蹿动声,所有的毛孔全都张开,那感觉就像浑身冒汗,汗珠子滚翻,筋骨缝里的阴气都出来了。
他走上沙丘,沙漠里有多少蚂蚁呀,干燥荒凉的地方滋生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到我的脸上去吧,到我的眼睛里去吧。蚂蚁真的到了那里。扑簌簌的感觉开始在眼睛和脸上蔓延。在汗水之后,是泪水的滚动。跟大江大河一样。他的表情一定很怪诞!
他从沙丘上下来,蹲在地上看大群的蚂蚁,他小时候捅过蚂蚁窝,他知道蚂蚁是很漂亮的,母蚁都长着白翅膀。那都是黑蚂蚁。现在他看到的是红蚂蚁。蚂蚁很有秩序地奔跑着,不捅它们的窝它们不会乱。现在,他把手放在蚂蚁队列的前边,蚂蚁就沿着手臂上来了。他很高兴他成了蚂蚁的一条大道。他必须跪着,让蚁群翻越肩膀和背,还有脑袋和肚皮,还有腿脚。他干涸得太久,他差不多成了一根木头。现在他的感觉回来了。可爱的小家伙。他半跪在地上,他手扶着沙丘对沙丘说: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能忍受住寂寞。他相信沙丘听懂了他的话。我去见我的姑娘,我不能带着寂寞和荒凉去见她。他把整块馕送给蚂蚁,他原以为蚂蚁会就地消化,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狂热的蚂蚁卷成一股汹涌的洪流涌过去,整块的馕跟金字塔一样开始向前移动。大漠里的蚁群,啃过草籽啃过腐肉,偶尔也能碰到旅人遗弃的食品,那都是发霉的食品,像馕这种盛筵实在是超出它们的想象。他从提袋里取出一个馕又取出一个,直到最后一个,必须留给他的姑娘。他一直担心他走不到阿勒泰,他现在可以告诉他的姑娘,蚂蚁全都吃饱了,我爬也能爬到阿勒泰。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又悲凉起来。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出这种话。你跑不过蚂蚁吗?可你睁眼看看蚂蚁的洪流,跟一条大河一样,把整个沙漠都吞噬了,即使我到不了你身边,蚂蚁会到的。
今天是蚂蚁的狂欢节,蚂蚁搬走了一大堆油馕,整个沙漠里的蚂蚁都来了,包括至尊的蚁王和本领高强的各路好汉。它们不但搬走了油馕,它们还要搬走他这个大活人;它们把他当成最大的油馕,蚁王率先上来搬他,他被这个大个儿蚂蚁吸引住了,他伸出手去接这个蚂蚁,那简直是一只红螳螂,有一只手那么大,他一伸手,大蚂蚁毫不客气就上来了,使劲儿拧他,那真是千钧之力呀!他就顺势倒在沙地上,他的皮肤马上感觉到沙子的温热,接着是蚂蚁。千万只蚂蚁在挠他;不是挠,是一条迅猛的蚂蚁之河用波浪拥着他往前走,往前走,所有的孤独、寂寞、荒凉在这个时候全都化为乌有。从他的每一个毛孔辐射出来的感觉都在昭示他的存在,他的生命扩散到四面八方。一定是那只蚁王,王中之王在竭力地咬他,不是在手指尖,是在胳膊上;他的感觉太清晰了,比一条蓝色的大河还要清澈还要汹涌,挟带着他最隐秘的感觉覆盖了整个沙漠……他去过阿勒泰那地方,他见过那条北方温暖而清澈的额尔齐斯河,在他最绝望最寂寞的时候,他常常梦见那条河,梦见那静静的波浪,几乎看不见波浪的形状,宽阔得跟草原一般向大地深处挺进。现在好了,他被美妙的感觉涌动着,他那么清澈那么有力量,应该这样去见一个姑娘!月亮出来了,月亮跪在沙丘顶上,蚂蚁的大河流向月亮。他跟一条船一样也会到月亮上去的。月亮已经跪在沙丘上了,到月亮身边应该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我也应该跪下,他就跪在蚂蚁群里,我和你,我们都是永恒生命的仆人,我们跪拜吧,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旅店伙计等着给他开八十元的单间呢,伙计后来睡着了,他进去的时候伙计不知道。伙计跟太阳一起醒来,伙计跑到院子里就叫起来:“红蚂蚁红蚂蚁!”蚂蚁的河流从沙漠深处一直流到旅店流到那个开着门的单间,那个家伙面带微笑和衣躺在床上,床上全是红蚂蚁。伙计的叫声太恐怖了,老板是第二个起床的人,老板吓一跳,老板比伙计有经验,指挥大家驱赶蚂蚁,用大扫把用铁锹,还不停地告诫大家:“不要碰不要碰,红蚂蚁有毒!”老板对司机说:“赶快救人,往克拉玛依开,克拉玛依的医院比阿勒泰的强十倍。”老板和司机一起冲到那个八十元一宿的房间,这个家伙还沉浸在迷人的梦幻里面带微笑,老板俯下身:“朋友你这是干什么呀?八十块钱是吓唬你哩。”伙计说:“我没收他钱,门开着他自己进来的。”老板放心了,大家一起动手,把这个家伙搬到大客车上,让他占最好的座位,两个人的座位。这家伙已经不能动了,脑子却很清醒,他听见有人说克拉玛依,他就跳起来,那简直就像从棺材里蹦出来的活鬼,把护理他的两个旅客都吓软了,他双手乱抓,啊啊直叫,他的嘴里已经吐不出任何话,只剩下可怜的啊啊声,他从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旅客身上抓到了笔,他就安静了,他掏出那封信,在信皮上写一行字,是那丫头的住址和电话,还有一句铿锵有力的话:去阿勒泰!去阿勒泰!这显然是遗嘱了,司机和旅客都尊重这个垂危病人的要求。再说去阿勒泰也符合大家的心愿。
阿勒泰那个惊慌失措的姑娘把他送到医院,医生已经没法救他了。他的父母从塔城赶来,带回去的是一具面带笑容的尸体。故事本来可以结束了,在小伙子的遗物里有一块精美的油馕,姑娘抓到手里。她好几天一直不说话,现在她身上开始恢复某种感觉了,她像给自己说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每年都给我做生日蛋糕,他每年都给我做生日蛋糕。”这块油馕就留在她手上了,也把灾祸留下了。
她不知道红蚂蚁会那么执着,那么迷恋金字塔一样的油馕,大队蚂蚁从沙漠里长途跋涉来到阿勒泰,来到姑娘身边。姑娘正在睡觉。所谓睡觉也是半眠半醒状态,她几乎是个木头人了,全身麻木。蚂蚁啃她,她才恢复了一点感觉。那感觉在扩大,在无限地扩大,她终于听见自己的抽泣。那只最厉害的蚂蚁在沙漠里就这么疯狂地唤醒了小伙子,它现在又在唤醒这个姑娘,两个人的感觉奇妙地接在一起,蚂蚁太兴奋了,一下子叼住姑娘的耳郭,姑娘长长地呻吟一声,举起双臂去拥抱梦幻中的情人,蚂蚁就到了她的嘴唇。蚂蚁知道她要干什么,那么壮的一只红蚂蚁,跟一只手那么大,月亮正贴着窗户,红蚂蚁就像月亮上的一幅奇异的图案,姑娘一下子跪在床上,大声喘息着,那个小伙子的名字在夜空回荡着。
记得他最绝望的时候就这么跪在她跟前,泪流满面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小伙子常常喝醉酒,有一天小伙子带着一个陌生女人过了一夜……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忏悔,这种事她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她到底需要什么她也不清楚,生活太繁杂诱惑太多,她就这样到了阿勒泰,在这座僻静的小城静一静……一切都太晚了……如果来得及的话就是现在。绝对是现在,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和我,我们都是永恒生命的仆人,我们跪拜吧!她听到的声音跟真正发生过的一模一样,声音和感觉都是一样的,连最后的心跳都是一样的。这就够了。她的脸贴紧红蚂蚁,她多么感激这个小精灵,她流着泪闭上了眼睛。
月亮那么亮,把房子都要点着了,跟大白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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