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嗥-太阳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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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一直望着外边的树,整个夏天他都这样呆呆地看树。夏天悄悄逝去,秋天闯了进来,树叶一下子变黄了。老人听见那种微妙的响动,老人说:“树叶黄啦。”

    大家都看他,大家也看外边的树,树叶确实变黄了。新疆的树,叶子刚长出来就带这么一点黄。大家觉得老人有点神经质,大家继续打牌。有些牌是蘸了唾沫甩出来的,啪啪响。老人说:“树叶儿跟牌一样,不光啦。”大家一愣,扑克牌洗得卷了边,他们还把它当宝贝,他们一下子没了兴致,他们看看老人,又彼此看看,回家去了。

    屋里只剩下自家的孩子,是个女孩,女孩说:“爷爷你别傻坐着,你要是累你就睡。”

    老人手脚不利索,老人到里边屋子去睡觉。可以听见老人的咳嗽和吐痰声,很费劲。痰吐在地上,砖地有些腥。女孩找一个塑料盆,洗干净,放在老人的床头。“爷爷你往盆里吐吧。”老人坐起来,老人憋着一口痰,老人穿过院子到外边林带里连咳带吐。老人回到院子时,女孩拎着塑料盆掉眼泪:“爷爷你生气啦?”“爷爷不生气。”“你都跑出去了。”“吐在地上好啊,地就把它吃了。”“吐盆子里我去倒。”“那就不新鲜了。”“爷爷你真有意思,你以为那是宝贝啊。”老人咧嘴笑。

    两个中年人走进院子,一个是老人的儿子,一个是连里的木匠,木匠跟老人打招呼,工具袋丢在地上。里边是凿子推刨,一把手锯夹在胳肢窝里。木匠抽着烟,把手锯放在工具袋上。儿子喊一声,木匠就过去了。他们从东边空房子里抬出又宽又厚的干木板。全是白松木,一条一条摆开,院子里亮晃晃。

    女孩问老人:“这是干什么呀?”

    老人说:“给爷爷做棺材。”

    “爷爷你很健康呀。”女孩眼睛湿了。

    “健康的时候才能做出好棺材。”

    老人摸那些木料。

    木匠说:“干啦。”

    老人说:“干啦,干得冒火哩。”

    老人啷啷敲木料,跟啄木鸟一样,老人的拳头又黑又硬,像生铁疙瘩。木匠用斧头敲一下木料,还不及老人的拳头肯响。女孩说:“爷爷你不疼吗?”老人说:“人老了就没肉了,全是干骨头。”老人的领子开着,可以看见脖子的大筋和身上的骨头。木匠看了老人一眼,女孩和父亲也看了老人一眼,他们好像都听见了清脆的啷啷声,没人敲打老人,可老人身上确实有这种声音。

    几年前,木料从林场拉回来的时候是湿的,可以闻到树液的清香。女孩抽抽鼻子,女孩好像真的闻到了那遥远而潮湿的气息。那时她只有十岁,现在她十五岁了,跟一棵小白桦树一样了,走到哪里都是亮亮的。女孩坐爷爷跟前,女孩说:“爷爷我要陪着你,我哪也不去。”老人很高兴。女孩说:“爷爷你不害怕吗?”

    “爷爷不怕,爷爷打过仗种过地,爷爷用枪和锄头对付过死亡。”

    “可它又缠上你了。”

    “这可不一样,爷爷自己去,”老人敲敲那些木料:“爷爷坐车去。”

    女孩打个激灵,女孩看见厚墩墩的木料和木料上的手,老人的手跟树皮一样。老人呵呵笑:“这是我的坦克。”

    木匠说:“咱给你弄个好坦克。”

    儿子不吭声,儿子心事重重,忙这忙那。

    他们开始下料,斧头和锯子响起来,接着是凿子和推刨。木料的破裂声清脆结实,像在切割铜板。推刨往前一推,就吐出又长又薄的刨花,木头好像活了,不停地开花。

    老人说:“木头开花哩,它要结果子。”

    女孩说:“它又不是果树。”

    “果树做不成棺材,它们已经结过果子了,谁也不想让果树把自己重复一回。”

    “爷爷你真有意思。”

    女孩不害怕了,女孩捡一个木块,摸一摸,又捡一个,就像她玩过的积木。女孩把小木块带到她的小房子里。女孩坐在椅子上看那些木块,女孩用它们摆一个坦克,炮筒是一根红铅笔。她小时候玩积木总是摆房子,摆小白兔大白马,也摆过车,就是没摆过坦克。邻居家的小男孩用她的积木摆过枪。上学后,积木就送别人的小孩了。那些积木一直在传,如果落在男孩手里,肯定会摆出军舰坦克装甲车。女孩瞪大眼睛:这世界太神奇了。

    女孩站起来,绞着手,她的手很热切,很想做一样事情。女孩有一个绿色画夹,女孩画过不少画,画夹和画都挂在墙上。女孩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她的画夹和她的画,手就有点着急,手就乱抓一气,把一张画弄掉了,画从墙上飞起来落到地上。女孩松一口气,手也松一口气。女孩和她的手奔上小床,从墙上取下画夹。女孩拍一下画夹,就像骑手拍打自己的宝马。女孩回到椅子上打开画夹。

    窗户对着院子。院子里全是叮叮的斧子凿子声和嗡嗡的锯子声,两个中年人叼着烟卷一声不吭干活儿。老人坐在小板凳上,刨花高高堆起来,埋住了老人的脚。老人半闭着眼睛,里边有一种柔和沉静的光,跟海子里的水一样。老人又干又瘦,可老人很结实,老人的手和躯体黑沉沉,面孔也是黑沉沉的,那都是太阳晒的、大风吹的,太阳和风把他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老得不能再老了,太阳和风也啃不动他了。他坐在阳光和风里,他就跟外边的大戈壁一样,坚硬而辽阔。阳光和风悄悄来到老人跟前,偎在老人的脚边,跟狗一样舔老人的脚。狗到大戈壁绝无生还之路。可老人是这样一种大戈壁,老人眼睛的窄缝里流出一种柔和而纯净的光,就像海里的水。有海的戈壁是令人向往的。

    女孩画了好几次总画不好,女孩抱着画夹哭起来。

    院子里的木料不见了,好像被两个中年人吃掉了。他们吭哧吭哧像两个大狗熊,他们合伙把木料摁在地上,屁股撅老高,屁股后边全是虚虚的刨花。他们松开手,直起身子,整块木料不见了,棺材蹲在地上,让人望而生畏,就像那里蹲着一头金黄的狮子。

    狮子有一颗威风凛凛的大脑袋,老人就喜欢那颗大脑袋,老人径直走过去拍拍棺材。老人拍打的是棺材高大的一头。木匠抽着烟,不吭气,木匠对他的手艺很满意。老人也很满意。老人说:“我就喜欢这颜色。”木匠说:“木料是白的,一刨就是黄的,跟金子一样。”

    儿子一声不吭打扫院子。女孩也帮着干。女孩已经不害怕了,可她还是不敢到棺材跟前去。女孩的眼泪由不得自己,女孩叫声爷爷,她的声音很小,跟蚊子一样。爷爷根本听不到蚊子似的声音,爷爷在棺材跟前转来转去,左瞧右瞧,爷爷弯下腰时,那颗花白的脑袋就显得很大很结实。那么大那么结实的脑袋长在干瘦的身体上,简直不可思议。女孩说:“爷爷你的脑袋是铁的。”这回老人听见了,老人说:“爷爷全身都是铁的。”女孩相信爷爷是铁的,女孩就不怕棺材了,女孩就敢走过去跟爷爷一样左瞧右瞧。女孩从来没见过这么厚实的木头,女孩用手卡一下,板子足足有一大拃厚,把她的手都卡疼了。

    老人说:“薄板子盛不下爷爷,爷爷会把它压塌。”

    来一帮人抬棺材,他们都是连里最壮实的汉子,他们给棺材捆上粗绳,前后两根杠子,壮汉们嘿嘿用劲儿往前挪。棺材离地面只一道缝,昂首挺胸就像要下水的巨轮。棺材滑进屋里。连长揭掉黄帽子:“当年咱们的万吨巨轮就是这样下水的。”好多人看过那部纪录片,都说这是咱们新疆的万吨巨轮。女孩不懂这些,连长叔叔就告诉她:“那是一艘很大很大的船,是咱中国人的骄傲。”女孩说:“我爷爷就是咱们连里的骄傲。”连长说:“是咱新疆的。”女孩很高兴,去厨房帮妈妈做饭。

    棺材蹲在屋里,就像从野外牵回的一匹黄骠马,女孩说:“爷爷你不是说它像狮子吗?”爷爷说:“它在外边是一头很威风的狮子,到屋里就是一匹马。”

    “马很高贵。”

    “马很高贵。”

    “你喜欢狮子,也喜欢马。”

    “它们我都喜欢。”

    “爷爷你真了不起。”

    “爷爷打过仗,爷爷在战场上就跟狮子一样;爷爷也能种地,爷爷种的庄稼个个都是好样的。”

    “你把它们说得跟人一样。”

    “庄稼是有生命的,只要是你种的你就能听见它们拔节抽穗长个子。”

    “庄稼很高贵。”

    “那都是地里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阳光一下子把窗户挤破了,跟彩釉一样浇在棺材上,棺材雄浑而明亮。

    老人说:“还要给它上漆画画,上了漆画了画,那可就不得了了,它就是一只老虎了。”

    老人是捋着胡须说这话的,老人眯着眼,仿佛感觉到他的棺材溢金流彩,跟一只真正的猛虎一样扑向黑暗中的死亡。

    女孩回到自己屋里。她听爷爷说棺材上要有画,她就想画画。当然不是画棺木,人家会请画匠。她不是画匠,她也画不了那种画。可她就是想画画,她也喜欢画画,她的画在整个团中学还是挺有名的,她有“小画家”之称。她画了整整一上午。撕了画,画了撕。最后那幅,画面几乎是空的:很空旷的原野,甚至看不出是原野,没有远山作陪衬,连表示空间感的树都没有,只有一些石子和土块。石子和土块也是跟大地连在一起的,像地上长的小疣子。

    她就画了这么一幅画。

    老人进去的时候女孩已经睡着了。老人把女孩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老人就看那幅画。老人很喜欢那幅画。老人把画从夹子里取出来,在抽屉里找图钉,钉在墙上。钉斜了。老人笑自己手笨,打仗种庄稼很在行,干这个就不行。老人觉得孙女很了不起,屋里的一切都了不起,小书架、小书桌、小椅子,当然还有画笔和画夹子。老人很仔细地把那些东西摸一遍,老人很高兴很满足。

    老人站在院子里,老人听见梨子咚咚的落地声。院墙很矮,是用小土块垒的,可以毫无阻拦地看外边辽阔的原野、林带、庄稼地还有果园。

    老人看见了果园,老人从后门走出去。又有梨子落到地上,大地很薄,咚咚声传得很远。老人轻手轻脚。梨子很黄很肥,就像毛色光滑的鼠趴在树上。叶子也是黄的,像是从空气里冒出的火,一点一点把梨烤熟了。

    老人吃了一个很大的梨子。他的牙齿只剩下几颗,他的嘴巴几乎是个黑洞洞,梨子喜欢这个黑洞洞,梨子就像毛色光滑的鼠,从树上跳下来,落到他手上,又从他手上钻进黑洞洞的嘴巴里。他嘴巴是个很深的洞,鼠就喜欢钻这样的深洞。这个季节正是鼠忙碌的时候,鼠在野地打很深的洞攒粮食。

    梨子一直钻到老人的脚后跟,老人浑身上下甜丝丝的。

    草丛里卧着不少梨子,它们离开树就不是鼠了。老人拣一个大梨子,擦掉泥巴,双手捧着吃,吃一半就吃不下了。梨是不能分开吃的,给谁谁也不乐意。老人四周瞅瞅,便把梨放在树杈上,咬开的那一半贴着树,好像树长了半个梨。

    一批梨子落下来,发出咚咚的响声。

    有些梨子大半埋在土里,甜甜的梨肉让虫子咬得千疮百孔。梨子在下沉。沉没的地方梨肉变成棕褐色,那已经接近泥土的颜色了。老人看自己的手脚,干硬粗糙黑乎乎的。他也在接近泥土。

    老人穿过果园,太阳在背后烘烤他。他来到荒凉的墓地,那里离村庄很远了。

    他们刚来这里的时候,地上只有一寸厚的土,撒下的种子长不出庄稼,全长成了草。这里的土对庄稼很陌生,它们只认草。就在上级命令他们撤离的时候,老连长病逝了,老连长成了大漠深处第一个死者。他们挖很深的墓坑,里边全是沙石。大家就刮地上那层薄土,踅在墓坑里,在棺材上也覆了土。他们严守入土为安的古训,谁也不想让自己的老连长风干成木乃伊。他们要看着青草长出来再撤走。那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青草果然爬上连长的坟头。这无疑是一种信号,一种绿色田园的信号。

    地上的土丰厚起来。土是从连长的坟墓开始变厚的,就像连长身上长出来的。老兵们说:“人都要变成土,埋在新疆变的土就更多。”老兵们全都躺在那里了。活着的寥寥无几。老人扳指头也只算出四个。那三个,一个在乌鲁木齐,一个在奎屯师部干休所,另一个回陕西老家了。他是这里唯一的老兵。他得好好看看这个秋天。天是青的地是黄的,天地之间的那颗太阳丰满而悠闲。太阳再也不是狮子了。狮子蹲在他家里,他们用厚厚的松木造了一只大狮子。连长当年可是一副白杨木棺材,板子很薄。他给连长抬棺材,连长结实的躯体能把棺材撑破。连长乘坐如此简陋的棺材,却打到了大漠最深的地方。

    老连长的坟好多年前就塌陷了,修过好几回,隔几年又陷下去。一只母鼠从里边钻出来,洞口涌出细细的黄土,绿洲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长起来的。

    老人一下子着了魔。

    老人在地上找洞洞,找得很准,每个洞他都要摸一下,像要钻进去。年轻人问他:“老爷爷丢东西了吗?”老人啊啊两声,心无旁骛,专心找洞。年轻人真以为老人丢了东西,就帮着找,找到的全是草丛里的土洞洞,年轻人说:“他老糊涂了。”同伴说:“上年纪的人都这样。”

    老人回家时身上全是土,他也不理别人的问候,他在院子里转一圈就找到三个洞,他蹲下掏好半天。儿子说:“爸别掏了,掏到蛇洞就麻烦了。”老人说:“你懂个屁。”儿子有点怕老人,父子俩话很少。老人也不大跟儿媳说什么。老人爱跟孙女说话。孙女在老人跟前很随便。女孩打来热水,大声告诉老人要注意卫生要注意安全。老人脸上有了笑容,笑呵呵洗手洗脸,拍打身上的尘土。

    女孩问老人:“你在洞里找什么?”

    “找土。”

    “找土?”

    “土是好东西。”

    “我知道土是好东西,大地是人类的家园。”

    “你真是爷爷的乖孙女,”老人很高兴,“人从土里出来,最后又回到土里。”

    “你想钻到土里去?”

    老人没吭声,老人一口一口喝奶茶。

    女孩说:“你干吗要离开我们?”

    老人说:“人老了就得死,爷爷已经活得太久了,爷爷都七十多了。”

    “太可怕了爷爷。”

    “摸摸土你就不觉得死亡可怕。”

    “我会死吗爷爷?”

    “你不会死,死亡不认识你。”

    “死亡认识你吗?”

    “死亡认识年纪大的人,它不认年轻人,好孩子你好好活吧,活着是很有意思的。”

    “我还是感到害怕,爷爷。”

    “活得越有意思,死亡才会越有意思。”

    “我知道了爷爷,我要画画。”

    “这是个好活法,好好画吧,画出水平来。”

    “谢谢爷爷。”

    女孩回到她的小屋,开始画画。

    老人一个人坐在屋里,棺材蹲在他的身边,就像一匹骏马在等待骑手跨上去。老人想到那些酥软的梨子,就摸一下棺材,这么厚的板子远远没有熟透。一个成熟的生命是不需要带壳的。

    老人拎一把铁锹悄悄走出去。没人看见他。他轻手轻脚,扛一把锋利的家伙,像要去搞突袭。他一下年轻了,大地在他脚下流动起来,流得很快。他很快就到了墓地,他在老连长的坟前站一会儿,他没加土,他铲土,那些坑坑洼洼全铲平了。连长入土的地方平坦坦的。

    老人穿过墓地,穿过干涸的古河道,来到沙石地带。铁锹发出一声声怪叫。挖开的洞已经很深了,铁锹已经够不着了。老人蹲在里边,沙土落下来,跟虫子一样叮咬他的皮肉。感觉一下子清晰起来,他听见田鼠打洞的吱吱声,蛇柔软的蠕动声也能听见,连梨子被融化的嗞嗞声也听见了。土是活的,是有生命的。

    老人睡着了。睡眠中的老人依然能听见梨子咚咚的落地声,田鼠和蛇他已经听不见了,只有梨子才能进入他的梦。梦中的梨子金光灿烂,又圆又大,散发甜丝丝的芳香。酥软的梨子一点一点融入泥土,跟积雪消融一样。

    太阳也是酥软的,太阳的一半被地平线咽下去了,在太阳被咽下的地方,可以看见大地那张阔嘴,在吮吸黄澄澄的阳光,太阳被大地吸到肚子里去了。

    老人告诉他的孙女:“爷爷睡一会儿就起来。”老人相信他还会升起来。别人不信,女孩绝对信,因为那是他在梦中对女孩说的。

    这时候,女孩已经画出了那颗太阳。女孩画的是一颗梨形太阳,一头大一头小,大的那头沉下去了,地面露出一点点金黄,太阳好像在发芽。太阳确实在发芽。只有成熟而饱满的种子,才能顶破泥土从大地里长出来。女孩用笔在画面下边写一行字:太阳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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