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比喻实力难测的竞争者或出人意料的优胜者。
——《现代汉语词典》
一
红柯是以其短篇小说《奔马》闯进我的审美视野的。
“一匹大灰马突然蹿上来,奔到车门跟前,鬃毛唰唰打着车身,跟风里的细沙一样……把他和他的车远远抛在后边。骏马绝尘而去,山谷里只有骤雨般的马蹄声。”——这是《奔马》的第一章《疾驰如飞》展示出的第一个画面,有声有色的快速动态,一开篇就让读者感受到了新疆边陲所特有的博大雄浑——“山谷上空,太阳缩头缩脑就像一只胆怯的野兔;兀鹰则平展翅膀一动不动,它那双利爪藏在羽毛里,空气跟拉直的钢丝一样紧绷绷的。要挂起一只兀鹰,苍穹和群山必须得使出大力气才行。”
那是1996年夏天,《人民文学》小说编辑、小说家杨泥,向我举荐一篇她认为可以重点推出的新人新作。随后又知道,这位作者是小说编辑室主任李敬泽发现并指点过的。看了作品,明确感知,他们所言恰切,红柯果然出手不凡,确实具有鲜明的特色与厚实的潜力。于是,在9月号短篇小说头条地位,《奔马》面世。
这篇小说结构新颖,是由三段紧密关联而又能够独立的精致章节组合而成的。一个人物贯穿三个时空,三个情景汇聚一个意境。
《疾驰如飞》由车的角度写马——司机驾车与马竞赛,“马毫无戒心,而汽车却充满杀机”。尽管司机的车把马撞了,马和它的主人却是胜者。“这些不长腿的家伙,偏要疾驰如飞,命中注定它们不会飞。倒霉的事情都是这么发生的。”
《在遥远的阿尔泰》由女人的角度写马——“媳妇文文静静,不像新疆丫头”,但一见红马,竟“从窗户跳出去”,“爬到马背上”。“女人骑的是没有鞍子的光溜马,草原上的牧人才有这功夫”,而“去过草原你就该知道女人不能骑种马”。这女人却骑了,这女人的丈夫“没想到他有一个辉煌的老婆”。
《天就这样黑了》由新生婴儿的角度写马——“从大地深处蹿出的一匹神骏”,使“他身上的臂头嘶嘶燃烧,血液泛起泡沫”,“他就这样变成了热爱老婆的人”。他认为他老婆“是骏马驮来的”,他老婆也自信:“桑塔纳也好,奔驰也好,都不能拉走女人高贵的心……只有马才能与女人的美相匹配”。一个新的生命就在对于马的期盼之中诞生了,“婴儿来势凶猛,挤破羊水,攥住脐带往外冲,那势头就像疾驰如飞的奔马”。“这回,从大地深处蹿出的是一匹儿马:雄壮,飘逸且高贵”。
在红柯笔下,马成为一种精神,一种令人景仰敬畏的雄壮、飘逸而高贵的精神。这是只有新疆边陲才焕发得出来的生命素质,这是红柯在天山脚下浪迹十年深沉体验从而提炼出的人生感悟,这是他的艺术创造之所以别有特点与力度的生活源泉。
正如他在“人生感怀”散文《泪》中所自述的:“当骏马的长鬃被风点燃时,我猛然醒悟:这是一团大火!一团坚硬而纯净的火焰!马的筋骨和奔流的血液,便是这团大火的柴薪……我觉察到一种冰凉的玩意儿在脸上恣肆纵横,我伸手去摸,抓在手里的是泪。它的潜伏期这么长,终于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流露出来。”他在“品味自然”的散文《浪迹北疆》里也说过:“来到一泻千里的砾石滩,我触摸到大地最坚硬的骨头。我用这些骨头作大梁,给生命构筑大地上最宽敞、最清静的家园。”
二
“红柯,原名杨宏科,1962年生于陕西省岐山县一个农民家庭,从小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十岁那年,由于顽皮成为学校的‘反面教材’,从而沉默,以读书自娱。我对文学的爱好,就是这样开始的。1982年考入省属高校,学的是中文。大学四年没午睡过,晚上十二点后才休息,把生活费挤出来购书,毕业时已购十五箱两千册。1983年开始发表诗歌,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1986年悄然西行,到天山北麓小城奎屯技工学校教语文课……西域荒漠对我影响很大,几乎是一种震撼。1995年冬天,母校调我回宝鸡,在大学里教写作课。新疆十年,没什么积攒,十五箱书变成了三十箱。在故乡拥挤的小屋里,写出《奔马》《美丽奴羊》……”
从他的《简历》看得出,红柯所走文学之路,是有相当代表性的。在其先天素质基础之上,他的后天修养因素之中,特定的生活磨砺与滋润,起着关键的作用;浓郁的文化营养与熏陶,起着原动的效应。
而他身居其间的生存环境,满眼是“雄踞中亚大陆腹地的天山”风物。或许,正因他是从黄土高原走进大漠孤烟的,那感受比之当地人就更为强烈而新鲜:“初到新疆,辽阔的荒野和雄奇的群山,以万钧之势一下子压倒了我。我告诫自己:这里不是人张狂的地方。在这里,人是渺小的……驰骋原野的是马群与车队。”(红柯散文《敬畏苍天》)就在那“大地的肺叶”上,“马蹄如夯,铿锵有力,是心脏最地道、最纯粹的跳动。”“马蹄一下一下擂击大地,每一下都能把血液喷射到最遥远的地方。那是生命中威力最大射程最远的轰击。”
而他所汲取的智慧乳汁,是“中原文化”与“马背文化”的结合:他读过的“图书馆里文科方面所有的书”,曾经引发他生出诸多梦想;他感受到的“新疆人的纯朴和单纯”,又在为人与作文方面给了他“最原始最古朴的冲击力量”。
所以,《奔马》的脱颖而出,绝非偶然。此前早有《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司机的故事》等篇章开了路的。他在给我的信里说:“我写小说也有好多年了,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上不了档次。自《奔马》以后,明显发生变化,前期与现在判若两人。”这种感觉表明,《奔马》确实是个突破,他终于找到了通往真正艺术创造的门路,并且一旦上到更高档次,这匹“黑马”便“飞奔”起来。
1997年4月《人民文学》第二次发表他的两篇新作时,就给予了特殊待遇,径用“红柯小说”为题,以期唤起文学界的更大关注。实际正如所愿,《美丽奴羊》再次使人刮目相看。
跟《奔马》的结构一样,《美丽奴羊》也由三则若即若离的小短篇组合而成。所不同者,人物分为三个,性格各自独特。
《屠夫》由“屠夫”的角度写羊——那是一个“狠汉子”,他把屠杀已经演化成一种“天籁之音,那刀刃仿佛游动于苍穹和地心。当羊皮全摊开时,弥漫于天地间的音乐一下子从赤裸的羊身上涌流而出”。但是,在美丽奴羊面前,他却“栽倒”了,“膝盖着地”,“望着比他高的羊”。
《牧人》由“牧人”的角度写羊——牧人“去找那些丢失的羊”,他是在“牧人和牲畜到了那里就会狂热起来”的圣湖赛里木、“草原人一年中最向往的地方”把羊弄丢的。而实际上,却是“羊的灵魂牵着牧人在旷野上走圈圈”,他“让羊放了一回,放了一辈子羊,羊嘛也要放他一回”。
《紫泥泉》由“技术员”的角度写羊——为了培育新的种羊,“大学生”来到紫泥泉。他“除了读他随身所带的两箱子专业书,就是在牧场周围转悠”,得到老场长的赞许:“能徒步穿越大戈壁的汉子就是天山的主人。”他又从牧工那里得到启示:“世间最好的东西来自人的生命”,“牧草和雪莲离太阳最近,它们生长的地方也是羊群最向往的圣地”。于是,他“勒马于天山之巅,呼吸着一种英武豪迈的王者之气”,从而创造了奇迹:曾以“高贵与孤傲挫伤了乌鲁木齐多少青年的自尊”的上海姑娘嫁给了他;“紫泥泉终于流淌出泉水一样明亮滚圆的美丽奴羊”。
显然,在这里,羊又成为一种象征:“一本本书化为咩咩的羊叫,王者之气弥漫天地”。这也正是红柯所崇拜并要张扬的、西部游牧民族所具备并钟情的“生命意识”,正是弥漫于他天山风情系列之作、能使读者为之回肠荡气的文化信息。
但是,如果仅仅从红柯的小说意会抽象的信息,我们就会迷失那种纯粹美学的纯净感受。他笔下的马和羊,全然并非意象的表征,无不是鲜活的实体,那是只在大地肺叶,只在天山之巅,同时又是只在红柯眼里,只在红柯心中才会有的。他之所以能得“突破”,之所以被普遍看好,奥秘也正在这里。
三
如果说《奔马》是个突破,那么《美丽奴羊》便可以说是一种确认了——他已在他新上到的层次中稳定下来,他已在这个层次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之后又一年,他在自己的位置上进一步成熟。
1998年4月《人民文学》以“特别推荐”的突出方式,第三次更醒目地发表了他的新作小说《阿力麻里》。正如这个短篇所写青年对待自己的坐骑一样,红柯已经“把奔马调教成走马”,他的笔调更加从容自如、细腻精微。《人民文学》编者在推荐这篇作品时,简约概括地点评:“《阿力麻里》展现了一个极具感性与激情的世界,天山下的爱情如此美丽丰饶。”
不错,它也可以说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它的故事因素依然浅淡,似有似无;它的爱情素质,却又丰饶得难以概括作品的全部内涵。它是一幅风情画,它是一曲青春的赞歌,它是一颗纯美精灵的结晶,它是一阕生命律动的乐章。
在阿力麻里,亦即苹果城,“河谷来不及生长庄稼,便倾泻出大片大片的果园……一棵树就像一座矮小的山冈,树挂满果子就像山堆满石头。石头挤在一起,就形成坚硬而有质感的钢蓝。马被这种钢蓝吸引住了,马一下子成了翩翩少女,蹄步细碎轻盈,躯体左右摇摆前后涌动上下浮游,像踏着水浪行走。”就是在这曾使蒙古汗王迷醉、结满“坚实而芳香的金果”的地方,小青年翔子跟少女米琪随心所欲,即景生情、吟诗作画般嬉戏。他们嗑葵花籽、吃苹果、骑马、抓鱼……然而那些事件本身,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让人心动、使人迷醉的是贯穿于那些事件之中的情调氛围、情致神韵。我们读着这篇小说,恍如翔子去赴约会——“绿叶下的青果像深水里的潜水艇,他和他的马踏入果园,就被青果子所散射的光焰给罩住了……米琪这疯丫头约他到这里,他不能不来。他心里反复叫着米琪米琪,你他妈的阿力麻里。马蹄踩出的节拍,也是米琪米琪阿力麻里阿力麻里——阿力麻里就这样在惊恐与颤怵中被反复咀嚼,咀嚼出了意义。”
是的,艺术的意义是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品尝出的。有时或许几经咀嚼却仍未必品尝出,但只要接收到作品所焕发的感性与激情,也就算跟艺术结缘了。在这一境界里,对作家也如此,感性与激情是首要的,故事则退居于次。红柯历经十年摸索,才从故事的困境之中走了出来,开始建立自己的艺术天地。这当然不是说故事就不重要,有许多作品是以其故事情节的新奇巧妙而取胜的。我无非是强调:作家首先要跟艺术结缘,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生活和文化赋予红柯的既然是情调与情致,那么他的特长与特点,便在于抒写氛围和神韵了。
正因为看到了红柯的特长与特点,李敬泽读过他的中篇以后建议他写短篇。李敬泽在其短评《飞翔的红柯》中说,红柯很少用“脑”而更多用“心”写作,那意思就是在称赞他的这种真正源于生活与文化又确实出自独特的内心的艺术感觉吧。《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编审委员会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遵照编委会的意见,我在编辑过程中也只选取了他的天山系列短篇小说,以凸现他在同年和同期知名新秀中别具一格而又卓然挺立的风姿。
因此,红柯的这第一部书,其实只是他的选集。他那些与短篇具有同样特色的中篇,还有些被称为实验性探索性的作品,都没有被收入。在编目排次上,我以他突破之作开头,将他那博得了全国性知名度的篇章居中,并定为书名,让我认为他迄今最出色的佳作压卷,其余各篇则按发表先后为序。
或许,这样编排未免有些单调之感。所见都是天山风物,所感皆为心灵神韵。但既然是推荐性的选集,就总得集中展示其特长与特点。或许,这样编排也会促成一种期待——小说家不应该仅停留在只是用“心”写的感觉阶段,还必须去取得用“脑”写的思索性新突破;而小说文体的主要功能终究在于叙事,红柯还需要在抒情与叙事更好地结合上再下功夫。
“黑马”固然出人意料,但其实力究竟如何,目前看来又还难测,有待实践与时间的进一步检验。我们拭目以待,红柯持续“飞奔”。
(选自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美丽奴羊》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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