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到延安很远,远隔几万重天。每每一边艳阳高照,一边却阴雨连绵;一边水淋淋湿漉漉,任香汤玉液随意流淌;一边却黄沙荡荡滴水如油,渴得山峦也大张着口,舔吸着空气中的丝丝湿气。骊山的山岚,怎么也不能与延安的黄土相融。
骊山是有幸的。
一股千百年流不尽的温泉香汤,引来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也引来了“重色思倾国”的唐明皇。君王和千古绝色美人的光临,骊山也更妩媚了,山更聪睿水更灵秀;还引来了“攘外必先安内”的蒋中正先生,华清池旁再劈行辕,日理国事夜筹军机,于是,柔华芳香中又凭添了一些阳刚一些杀伐。
中国的心脏便偏移到骊山,这儿的一颦一笑一个喷嚏,都影响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
延安是有幸的。
黄沙中的呻吟干烈中的呼喊,引来了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疲惫不堪,但心志特高精神特旺的人,他们一立住脚,便在延河边宝塔山下的土窑洞中点燃了一盏灯,灯光照亮了延安的夜,照淡了黄土高原的沙雾,而且愈来愈亮,直与北斗星同辉,直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空的阴霾驱散,点燃了东方的一轮赤日,点燃了一首民歌,点燃了不远处桥山顶上那个古人的沉梦,点燃了黄皮肤黑头发的四亿五千万人心中的期盼。
骊山是不幸的。
骊山背了一个骂名:舒适与安逸冲刷了人的斗志,致使国家民族受灾。
当“温泉水滑洗凝脂”之后,“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因而“渔阳鼙鼓动地来”,便使“食饱心自若”“仙乐风飘处处闻”的国家哀鸿遍野,“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当“刺破青天锷未残”“飞起玉龙三百万”之时,稳坐石头城中的人睡不着了,为了迫使家园被焚父兄被戮的汉子们将枪炮对准三百公里外的那一块不毛之地和那群不屈之人,蒋先生来到这里,便让白山黑水狼烟焦土迅速蔓延至关内。
当他们在华灯夜宴中欢娱,当他们在香汤玉液中舒悦,当他们在笙歌曼舞中沉醉之时,几曾想过“路有冻死骨”?几曾想过马嵬坡被缢窄石缝被捉?华清池的处处软雾与弹痕,在注满泪血的沧海桑田中,早已凝成了一个制训。
然而,骊山还背着一个骂名。
骊山何辜?
延安是有功的,“小米粥喂出了一个新中国。”延安人与全中国人都这么说。灾难深重之时,延安用她那虽贫瘠但绝对厚实的胸怀,收容了一群民族精英,用她那虽瘦弱但绝对坚强的肩,承载了民族的命运,杨家岭的菜畦、枣园的纺车、南泥湾的锄镰,还有那一孔孔土得不能再土的窑洞,却与亿万万炎黄子孙的衣食住行息息相通脉脉相连。
当昏黄的油灯下,一支硬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当岭头沟中与老农与牧羊人倾心而谈时,当粗黑瘦弱疲劳而又精神赤诚坚韧感动着东洋人西洋人南方人北方人老人青年与小孩之时,是否有人已经想到,十余年后将必然“一唱雄鸡天下白”?
我忽然想起了孟夫子的几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起筋骨,饿其体肤。”“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刘玄德织席种菜,朱元璋牧牛挑盐;我还想起了夏桀王商纣王蜀后主陈后主宋徽宗们,声色犬马极奢尽侈之中丢了山河丢了国家丢了宫殿也丢了脑袋。
骊山的泉水呵,何不调上延安的黄土,塑写一条后人不应忘却的教训,挂于房中记于心上传承给后人?
临别时,导游不无自豪地对我们说:延安有功于国有功于民,因而享有其他地方没有的权利,如开油井开煤窑炼油卖油,卖延安特产,卖延安人和江西人湖北人湖南人四川人以及全国各地到此的人用鲜血浸透的那一片深红。延安人有钱,看似平常的老农,指不定就是身家千万,买宝马奥迪一串一串的大款,他们举家住宾馆,小赌动辄几十万。因而,延安人并不一定瞧得起外地人。
回家当晚,我便从电视中看到:那望不到尽头的黄土高原上,许多地方从几十米深的井中打不出半桶泥浆水来,一家人常常一年难洗几次衣服难洗几次澡,他们张着干裂黑黄的嘴说:“下河洗脚,下雨洗澡”,他们的全部家当不足一千元,有病无法医,儿女难上学,他们的双眼写着浑浊的希望。
延安呵,你可得看清骊山的烟雾骊山的泉水,你可得牢记骊山的温情骊山的恐慌。
延安,距骊山真的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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