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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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小海举刀斜刺里劈下去的一刀,深深地嵌入瘦马曲长的脖颈侧中部。马反方向倾侧身子,大弧度趔趄,像一堵行将侧倒的老墙。但只一瞬间,马又四蹄着地站稳,头部拗过来,哀怨凄绝地盯视着赵小海。赵小海攥紧刀柄的手一松,腿像晒软的蜡烛“扑哒”跪倒在地。此时露出马脖颈的剁骨刀柄,如同脖子上长出一段棕色硬角,顷刻被喷溅而出的血液遮蔽,快速盛开一朵猩红大丽花。

    马是坚强耐磨的食草动物,睡觉都以站立姿态呈示其不屈灵魂。可是,一把深嵌的利刃却轻易地切断它的尊严,如一座山,朝赵小海跪地的一侧訇然砸倒。瘦马冲翻赵小海,双腿埋在了马腹部,人当即昏迷过去。

    坐在风雨长廊美人靠上的青梅村民,没听到瘦马凄绝长鸣,却依稀听到马儿倒地的闷响。事后,目睹赵小海杀马的赵奋发老师证实:赵小海挥刀剁马那一瞬间,芜乱头发根根乍起,像冒出土表的刺猬,一道闪电光影直击马侧脖,听不到利刃破皮穿肉的声响,可见赵小海当时力道多大。马哆嗦踉跄了一下,又站直了整整五分钟。五分钟后,这头苦命的瘦马倒了,砸晕了跪地的赵小海。

    瘦马砸倒赵小海的当口,赵奋发老师才晃过神,呼喊救命。村民闻声围过来,吆喝着下死力搬开沉重马尸,解救出赵小海压在马腹下的双腿。赵小海双目紧闭,死去一样。他们争议如何抢救赵小海,赵小海却睁开眼自己醒了过来,说:“马死了没?”

    “死了,还以为你也死了。”闻讯赶来的赵雄说。

    “这儿没你的事。”赵小海疼得皱着脸面嘘嘘吸气,看到赵雄,虚弱地说。

    “你们听听,好心当作驴肝肺了。”赵雄怨妇似的摊手埋怨。

    赵奋发乜斜一眼赵雄表演式体态,说:“操,还有心思讲闲话,快看看小海的脚断了没有。”

    才赶到的胡大玲双膝着地,捋着跑出汗的额发,揪心关切地说:“遭罪啊,快送医院。”

    赵小海侧躺身子,脸上五官痛苦移位,听到胡大玲话意,大手使劲一挥,挣扎着要爬起来,被胡大玲一手摁住肩膀。“别逞能了,我见得多了。”

    赵小海拨拉开胡大玲的手,双肘撑地咬着牙缓缓坐起,似乎牙齿咬合咯叭响提供了他支撑力。胡大玲来不及制止,赵小海已然如得神助地站了起来,风吹芭蕉叶似的打晃。胡大玲眼疾手快,捞住他肘关节撑持他身体平衡。

    赵小海晃着身子,搭眼看到躺在他眼皮下没了动静的马,伤心如雾弥漫,指着赵雄,歇斯底里吼道:“宰了它,狗娘养的。”

    赵雄脸面紫胀,以为赵小海指桑骂槐冲着他来,扭头走开。

    赵奋发瞧出赵小海无大碍,说:“马死了,杀掉卖马肉。”

    “是呀是呀,马死不能复生,不如杀了卖肉。”围观者都没吃过马肉,兴致勃勃附和。

    赵小海咕哝道:“乡里乡亲,卖什么,杀了大家尝尝鲜。”

    赵小海的话传出去后,有人唤来杀牛匠赵屠,赵屠是赵小海父亲带出来的徒弟。近些年乡间无牛可宰,赵屠歇手无聊,就像鳏居日久未近女色的老男人,看到四肢拉直躺倒的死马,身体发热,摩拳擦掌。征得赵小海首肯,赵屠立马搬来屠牛刀具,就地解马卸肉。

    胡大玲本不大气,此刻却进佛开悟似的想通了,撇下歪斜身子的赵小海,帮忙赵屠打下手。

    赵屠手活生疏了些,但毕竟有过经验,操匕首耐心剥皮肉,小半个时辰,一张戳了几个漏洞的马皮堆在赵小海跟前。接着破肚取内脏,一团内脏摆在几案上,小山一样。放学的孩子围上来凑热闹,一年多前牵来的暗红色瘦马,此刻变成四仰八叉血淋淋肉马和一堆乱七八糟内脏,小学生的疼惜和遗憾如闪电击打赵小海内心。

    赵小海身体打晃凑前几步,忽然抱住几案上仰面朝天血糊糊的马头,大放悲声,引发大伙哄堂大笑。

    胡大玲摇撼赵小海双肩,厉声说:“你还嫌不够丢人,我死了你也没这么伤心。”

    赵小海罔顾胡大玲骂骂咧咧,哭了一气,坐到箭步外的美人靠上,抵头抱住美人靠。

    赵屠鼓捣内脏取心取肺取马肚,大小肠拢作一堆丢弃垃圾堆里喂苍蝇,马躯卸成大小不一的排骨肉块。

    赵小海的意思见者有份,独独不给翘首守望的赵雄老婆。赵雄老婆胖如水桶,听完赵小海点名排除赵雄份额,扔下一句狠话,像一只大胖鹅,一摇一摆地飘走。

    “马肉味甘、酸,性寒,”赵奋发提拎一块巴掌大的马肉,念叨道,“有补中益气、滋补肝肾、强筋健骨的功效。”赵奋发老爹是乡村老中医,耳濡目染,他至今记得一些动植物的药用。

    赵奋发此语一出,当即引起讥讽。“看你那肾,估计比破布好不了多少,不管用了。”

    赵奋发涨红脸,气哼哼地走了。赵奋发走后不久,案上的肉分得差不离了,零零碎碎的几块,搁在血红的案角。赵屠拿刀呱啦呱啦拢作一堆,说:“小海,莫要伤心,马死不能复生,算你仗义让乡亲分享,马在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这些,你带回去过过洋荤。”

    “不要不要,我自己不要。”赵小海摆动双手往外推。

    “咋能不要?”赵屠举刀剁碎肉,边剁边说,“吃它的肉,也算没白养一回。”

    赵小海嘴上不再说话,手仍旧保持往外推的姿势。

    赵屠把一捧一捧的肉装进黑色食品袋。他只带两个黑色食品袋,一个给自家装了,交给专程等着领肉的老婆拎走了。

    “给我,老娘想吃。”胡大玲伸过手,一把夺下赵屠递过来的黑色食品袋。

    胡大玲一走,赵屠开始收摊。大几年没干杀牛活了,杀一头马累得筋肉生乏。打哈欠,伸懒腰,巴掌抹一把嘴巴,指着孤零零高耸案上的毛茸茸马头说:“这个,你带回去?”

    一直恍惚的赵小海,被点中穴位似的活转过来,眼珠子一骨碌说:“我要。”赵小海对马有一层贴心贴肉的念想,自然要自己留着马头。

    其实赵屠心里也想要,拿回家去皮剔肉,留下骨架子,是个不错的摆设。他捏住竖直的马耳朵,提起马头,“噗嗒”,一把掼到赵小海跟前。

    赵小海说了一句谢谢,合手一揽,贴胸揽起马头,像孝子抱骨灰盒,神情暗淡地一瘸一拐离去。

    赵小海一跛一跛蹒跚着挨近家门。

    “小海叔,这个,你让给我。”赵雄从身后赶上来,拦住他,指着他怀里的马头说。

    赵雄神情巴结,从怀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杵到赵小海面前扬了扬,说:“这里五百块钱,我向你买。”

    赵小海煞步,脸一偏,望着脚前方雕五只蝙蝠的门当,不搭理他。

    “小海叔,你知道的,我盖了一栋茶厂,布置了一间品茶会客室,架子上有壶有古董,就缺这件马头。”

    赵小海鼻子哼哼,硬邦邦地说:“我自己要。”

    “你要它做啥?”

    “你要它做啥?”赵小海反问。

    “摆给客人看。”

    “我摆给自己看。”

    “小海叔真会讲笑话,”他说,“几百块一样东西,不卖多可惜。”

    “卖了才可惜,”赵小海说,“我不缺钱。”

    “你不缺钱是假,我不缺钱是真,”赵雄笑了笑,“谁不知道你银行里欠钱,要不,我再加一百块。”

    “不卖,一万也不卖。”赵小海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语气,令赵雄身子一拧。

    “你下次别求我买。”

    “我宁可扔掉,也不卖给你。”

    赵雄见势,说:“算你狠。”

    赵雄气呼呼,抖搂着钱,扭头走掉。那神气,十足的村主任派头,可他不是了。

    赵小海嘴里哧一声,从鼻孔喷出一股恶气,抱着马头呼哧呼哧走进家门,叫胡大玲拿出一个大脚盆。胡大玲没好气,木脚盆弄噼啪响,好像脚盆得罪过她。

    赵小海望着摆放盆子里仰面朝天的马头,涌起隐秘的伤心,跟胡大玲商量如何处置它。

    “扔了。”胡大玲没好气地说。

    “哪能?”赵小海抓搔后脑勺,“留着作纪念。”

    “那还问我,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纪念,早死早投胎。”

    胡大玲的话刺心,他放水洗马头,上上下下抚摩个遍,像牧师洗礼小生命,尔后,他拿刀去脑颅、皮毛。剥掉皮,露出粘皮扯骨的血肉。马头不是猪头,猪头肉厚,卤了酱起来下酒。马头的肉就像骨头的衍生,剥不出多少吃的。他犯难了,要做标本工艺品,也得煮,放一锅水,煮上几个小时,煮烂了剔尽肉。

    忽然,“砰啷”一声巨响,赵小海身子一窜,跳起来,瞥见妻子倒在厨房前的走廊上。走廊花台下有一口花岗岩长方形大缸,是老辈儿留下来供蓄水防火的设施。毫无征兆地,胡大玲躺倒大缸几步开外的廊道。赵小海一跛一拐几步奔过去,试试胡大玲鼻孔,有气。手忙脚乱背起胡大玲瘦骨嶙峋的躯体,一跛一拐出了门,拦下路过的板车,叫人拉到村医家抢救。村医看不出究竟,为胡大玲打了一针,建议往县里送。

    这时,胡大玲嗷一声醒过来,满眼星光闪烁地看着眼前,说:“不碍事,只是累。”

    胡大玲醒过来,赵小海怦怦跳的心脏慢了下来。

    胡大玲歇了一气,医生绑住她手腕量血压,橡胶气囊一捏一松。过一会儿,村医沉吟着说是贫血,不碍事,挂点滴,多喝糖水补充糖分。于是挂葡萄糖。

    赵小海默默陪在胡大玲床边,默默望着爱妻。前些年挺水灵的一个女人,有个当包工头的老公,不缺吃不少穿,是青梅村女人暗地羡慕的对象。现在水没了,灵气也丢了,皱缩得像个长不成形的核桃,皱皱巴巴的脸面,腮帮皮包骨,头发枯涩花白,比她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

    这旅游真他妈的臭蛋,害他白折腾,赔掉了大好日子,往后怎么过?赵小海心里没底,郁闷,出去转一圈。

    今天不是周末,客人不多,只有一帮大学生,散在风雨长廊的两侧,支着画架画青砖门楼老房子,画梅溪河……

    一个长发留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望见赵小海蔫头耷脑跛足走来,喊道:“赵小海,你过来。”

    赵小海定睛一看,认得他是碧水学院美术系教授,时常带学生来写生。每次来,都雇赵小海的马做道具,叫瘦马站在村口青砖马头墙前,由学生画素描,画油画。学生画画,教授和赵小海拉话,请赵小海讲青梅村民俗掌故。赵小海懂得的都说了,说多了,两人就成了朋友。教授给他的佣金也厚,赵小海于是感激。

    教授听说他杀掉了瘦马,惋惜了几句。“那你那个马头,可留着?”教授小心翼翼地问。

    “人家要买,我不卖,在家里放着,教授的意思?”赵小海狐疑地望着教授指间青烟缕缕的烟头。

    “是这样,我向你买,做学生画画用的静物道具。”

    “买什么啊,你这人,跟我见外,你要,拿去。”赵小海比画着,好像慷慨献出的是一座金马头。

    “哪能白要你的东西?”教授说。

    赵小海一拍脑门:“哎呀,光记着说话,我老婆还在里面挂针,”赵小海急不愣登开路,回头对他说,“过一会儿上我家拿去。”

    赵小海带胡大玲回到家,教授领着学生登门。

    血糊糊马头让学生抱出门,教授掏出二百块钱。

    赵小海推拒着塞回钱。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教授难为情地说,“我不能白拿你的,你想想,需要我帮你做些啥?”

    “你不用跟我客气,我有办法。”

    “要不,你到我那儿看门?”教授已经瞧出他家窘迫和难处,迟疑片刻,有了主意。

    “好啊!”病歪歪倚靠柱子坐着的胡大玲抢先答应,赵小海便没话说了。

    “我们学校没有围墙,我们美术系独立楼院,需要看门的,你去合适,一个月两千二。”教授是系主任,有决定权。

    赵小海想想,又想想,终于点了头。

    教授又说了几句话,告辞。

    赵小海望着教授背影消失,头往圆柱子上笃笃磕两下,疼。柱子是老辈立的,由四片木拼成,象征兄弟抱团精诚团结家业兴。

    胡大玲分明听到笃笃声,说:“小海,你别想不开。想活命,还顾什么面子?再说,看门也没什么没面子,那可是大学学校,文化多到满地撒,你不当工头搞旅游,玩上文的雅的,那可是碧水县最文雅的地方,看门的至少得中专生。”

    赵小海没念过几年书,胡大玲一番话,赵小海彻底想通,啥子大学中专,赚碗饭吃才是硬道理。说:“我去,你呢?这身体。”

    “青梅村有啥待头?随你去,帮你煮饭。”说着,胡大玲挣扎着晃晃悠悠站起来,被赵小海轻轻摁下去,说:“我去做饭。”

    外头涌入的暮色塞满屋子,赵小海、胡大玲两张脸面渐渐模糊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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