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就醒了。
烧算是退了，可几天来，孩子总是昏昏沉沉的，老想睡觉，大热的天儿，他也不想出屋，在床上躺着，不知不觉就能眯上一觉。
奶奶做什么好吃的，孩子也尝不出香来。奶奶想起那天孩子浑身湿漉漉地从河边跑回来的情形。奶奶知道孩子准是碰到了阴气重的东西，吓掉了魂儿。每天晚上，等星星出全，奶奶都给孩子收魂。
这一天晚上，屋外传来了说话声，原来是老莫送野兔子来了。爷爷正好从葡萄园里转回来。孩子从奶奶怀里挣开，跑出去看老莫提来的野兔子。
星星挤满天空，清爽爽的夜风一吹，孩子觉得浑身生出不少劲儿，看到不远处有两个红烟头一闪一闪的，孩子跑过去。
老莫说：“大叔，西闸口那里又少了十多棵几十年的老榆树。”
爷爷说：“这些不要脸的，连老榆树都砍，不怕坏了良心。我老是打林子里听到枪声，一群群的鸟儿被惊得乱飞，孔大个子从河边碰到一只受伤的大鸟，好大好大的鸟，他开始不知道是啥鸟，后来人家说那是天鹅。”
老莫叹口气，说：“不知道这些狗日的从哪里搞到的枪？”
孩子又趴在地上，闭着一只眼瞄准，砰砰地扣着扳机的样子。
老莫看着孩子，伸手摸摸孩子的头。黑影里，孩子看到老莫的眼里亮晶晶的，跟天上的星星一样。
老莫说：“娃，过几天，伯给你做一把木头枪。”
孩子一听，高兴地蹦起来，绕着院子转了好几圈：我有枪喽，我有枪喽，孩子把大拇指竖起来，食指伸出去，弄成枪形，呼、呼、呼……
奶奶说：“别绊倒，黑灯瞎火的。”
奶奶高兴地对老莫说：“你一来他就高兴，他跟你近呢，老是说你那杆枪。”
老莫呵呵地笑着说：“枪早就缴上去了。这孩子记事儿，乖得很，俺家黑根可没这么乖。黑根也不是傻，全因为他娘啊……”说着说着，老莫不笑了。
过了几天，老莫果真给孩子送来一支枪，还是手枪呢，洋槐木做的，新上的黄油漆还没有干，有一股怪怪的味儿，可孩子早就耐不住性了，他攥着手枪，向天空瞄准，向树林瞄准，“子弹”射出的声音不停地从他的口里发出来。爷爷说这是驳壳枪，奶奶说这是王八大盖，老莫抽着烟，眯着眼，盯着孩子笑。孩子说，这是我的枪。边说着边绕着院子转起来，有几只蜜蜂飞来飞去，眼看撞在孩子的头上了，接着又飞走了。
这一天，孩子觉得天是那么蓝，树是那么香，蜜蜂是那么可爱，孩子最后把目光落在老莫的身上，他觉得老莫浑身都散发着黄澄澄的光，这光温暖得很，把孩子的脸蛋都温红了。
“有了枪我就不怕狼了。”
此时，孩子的眼睛像两颗紫色的小葡萄，不停地转悠着。
奶奶蒸了野菜包子，留老莫吃饭。老莫也没客气，洗洗手便在小桌旁坐下来。老莫说：“正好，吃完饭我还得去林子里瞧一眼，雨水大了，他们把树砍下来，把木材顺着河水流到下游去，狗日们的办法多着呢。”
爷爷说：“你得注意着点。”
老莫笑一笑，跟孩子开玩笑说：“咱们孩子有枪呢，谁敢跟咱较量，是吧，娃？”
孩子咧咧嘴，心里非常兴奋。
爷爷养了两箱蜜蜂，他经常为它们打扫卫生。有一天早晨，爷爷在一只蜂箱里打扫出很多死蜂，爷爷说不好，急忙用一个大柳条筐把它扣了起来，又把另一箱蜜蜂搬到河边很远的地方。
孩子手里攥着枪，看到爷爷忙活得满头大汗，就问：“蜜蜂为啥要死？”
“它们得病了，”爷爷一边忙着一边嘟哝着，“这蜜蜂看来是保不住了。”
果真，第二天早晨，孩子跟着爷爷去看另一箱蜜蜂时发现，蜂房里空空的，啥都没有了。孩子纳闷儿，他的眉头皱起了一团小疙瘩，眼泪就要流出来。
“爷爷，咋啥也没有？”
“走了。”
“爷爷，它们咋样走的？”
“它们不喜欢这地方了，它们抱成团，把蜂王紧紧地围在中间，像一个大皮球似的，刮大风一般飞走了。”
“它们能飞到哪里？”
“谁知道呢？可能飞到林子深处去了。”爷爷难受地说。
孩子猛地生出个念头来：到林子深处去寻找蜜蜂。
自从孩子有了枪后，胆子大了许多。林子深处是什么样子，这对他来说，一直是个谜，他曾经坐在河边上想过。首先塞满脑袋瓜的总是各种美丽的小鸟，千奇百怪的小虫子，有一种透明小虫子他最喜欢，它身子的颜色就像奶奶的玉镯子，看上去很光滑，但他不敢摸它。他又想到潮湿的地面上茂盛的野草，还有各种各样的他叫不上名字来的树木，有的树上结着十分好看的野果子，但是他不敢吃，奶奶说不能乱吃野果。会中毒的。还有一种青藤，长得跟蛇似的，他见了应该远远地躲开，这时候，他身上开始冒凉气了。紧接着，一只凶恶的狼出现了，它的身子壮得跟小牛犊一样，口张得能塞进一个孩子。两只绿荧荧的大眼瞪着他……孩子不敢再想，他站起身子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拾起块小石头，狠狠扔进河里去。
可是今天，孩子像被一根线牵着，不知不觉。就溜进树林里。他既紧张又好奇，手里攥着黄色的手枪，两只小眼睛东瞅瞅西看看。林子里越来越暗，有一种潮湿的腐木味儿越来越浓，孩子回头一看，后面全是黑森森林木，再想从树木间看外面阳光，已经不可能。现在，阳光只能从树叶间射下来，落在地面上，已是零零散散，孩子揪着心，他蹲下身子听了听，周围静悄悄的，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前进！孩子挥了挥手中的枪，给自己壮胆子，又往深处走去。
蜂窝是应该建到树上的，孩子想着，仰着头在树枝上扫来扫去。他看到了好几个蜂窝，但都不是，它们太小了，只有葵花头那么大。林子里又闷又热，小飞虫一巴掌能拍死十多只，他感到脖子酸酸的，有些口渴，一屁股坐在地上，又马上跳起来，他看到一只只硕大的蚂蚁在草地上爬来爬去的，飞快，惊得孩子不敢往草棵子里瞅。
这时候。前面的草丛里突然唰唰一阵乱响，孩子的头发立刻竖起来，凉气儿像蚯蚓似地往外面钻，小腿肚子麻酥酥一阵战栗，枪差点从手里滑落下去，一只土红色的野兔忽地从他脚下窜过，接着一只比小狗小一点的灰家伙一撅尾巴闪进灌木丛里，这个灰家伙嘴巴尖尖的，毛油亮油亮，孩子的脑子里就闪过“狐狸”这个名字。他从爷爷的故事中听过多次。在孩子的印象中。狐狸不是什么好东西。
孩子愣愣地站在那儿，他实在不想再往深处去了。这么大的树林子，去哪儿寻找蜜蜂啊。再说，经过这几次惊吓，孩子先前的勇气也消失了大半，他感到枪在手中颤抖个不停，于是，他转过身来向回走。
但孩子总觉得路线走错了，来的时候他并没见过几棵苦楝树，现在眼前却是大片的苦楝树林。再抬头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没有了，满天的乌云像层层的黑棉絮压在头上，叫人喘气都困难，孩子这才觉出热来，心里着急，步子也加快了许多，他想快点走出这密不透风的树林，但树林却越来越密，越来越厚实。孩子想到了狼。孩子想到要是这时候，狼站在他的面前他该咋办？他咋想也想不出好办法。
看来，只有叫狼吃掉了，孩子很害怕，嘴巴使劲地绷着，但眼泪还是哗哗地流下来。此时，汗水已经湿透了孩子的小衬衫，即便是夏天，奶奶也不叫孩子穿背心，林子周围的蚊虫特别厉害。奶奶说：会把娃儿咬坏的。可孩子喜欢光着脊梁，他很羡慕孔大个子的憨牛。他琢磨，憨牛身上准是有一层跟鱼鳞一样硬的东西，蚊子是咬不透的，也许，蚊子是怕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鱼腥味儿，可他喜欢，他愿意跟憨牛一块儿去上学，不知道为什么，他嫌弃黑根。
现在，孩子害怕不是蚊子，而是奶奶所说的狼，是闷热的树林和乌黑的天空。他迷向了，这没错儿，他不敢再走，他像陀螺似地原地转圈儿。
孩子正淌着眼泪，噘着小嘴，猛地听到一种声音，咣咣咣……像在敲打什么东西，孩子止住哭声，他紧张地侧耳听去，还能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这让孩子特别高兴，他兴奋地站起来，刚往前跑了两步，天空突然一道闪电，接着一声巨雷，铜钱般大的雨点落下来。孩子愣住了，他被刚才的雷声震呆了，他瑟抖地站在那里，倏忽听到周围雨打树叶的叭叭声，就像万马奔腾，就像锣鼓齐鸣，惊天动地的。透过这浑厚的声音，孩子听到远处传来了尖利的笑声，虽然不好听，但在这个时候，孩子还是感到特别亲切。因为这毕竟是人的声音，对，是人的声音。
孩子右手握着枪，左手抹把脸上的雨水，循着声音走去。前面是大片的榆树，在人们心中，榆树是有灵气的，因为它的叶子，它的花，甚至树皮，曾经救活过无数挨饿的人。
树林里雨雾弥漫，刚才蒸发着热气的野草现在被雨水冲得七零八散，孩子尽量往草棵子上踩，这样就不会把鞋子陷入泥水中。但地面很滑，他还是摔了个“腚蹲”，他咬咬牙，从泥地上爬起来。这时候，他终于看到了晃动的人影，一共三个，透过雨帘，孩子看到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两个看上去三十多岁，另一个是一张更年轻的脸，很白净，他们的手中提着斧头正坐在树干上砍那些零零散散的枝杈，几棵比碗口还粗的榆树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他们干得相当卖力，雨水浇在他们脸上也全然不顾。一根根被截断的树桩静立在风雨中。那圆圆的新鲜断面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新干净。却有种苍凉之感。
看到这些，孩子的心猛地一沉，就觉出了事情不对头。孩子想：他们是不是老莫伯说过的坏人？
想到这里，孩子不敢动了，他躲在树后面，把木头手枪紧紧地抱在怀里。但他心里不敢肯定他们是坏人，那个长相白净的青年看上去倒蛮像爷爷讲的田螺姑娘中的小伙子，他咋能是坏人呢？
“都别动，”猛地，孩子听到一声断喝，跟打雷似的。他的心跟着抖了一下子。
孩子再伸出头去时，就看到了老莫伯。老莫伯穿着一件绿色的雨衣，浑身上下淌着雨水，手中端着一把长长的铁锨，怒目对着那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但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却是站在他身后的，也许老莫伯没看到他，大雨哗哗地下着，空中电闪雷鸣，即使是年轻人在老莫伯的身后搞出点什么声音，老莫伯也不会听到的。孩子看到那个年轻人正攥着斧头往老莫伯的跟前靠近。那张白净的脸愈加苍白，他咬着牙，瞪着眼，孩子突然觉得他是多么可怕。
开始，孩子看到老莫伯时，激动得快哭出声来，但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切时，吓得在树后面一动也不敢动。
“把斧头扔掉！”老莫伯喊。
“嗨，大哥，你……”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个年轻人举着斧子突然从后面窜上来，他“啊”地一声怪叫，斧头便落下来。
孩子觉得世界一片火红，他吓得两手捂住了眼睛。
不！孩子终于喊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像一颗子弹似地射了出去，他转过身拼命地跑，雨似乎停了，风似乎息了，一切似乎都安静了。孩子变成了一只鸟儿，扇动着翅膀，缓慢地飞呀飞，飞过这片火红的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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