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孩子-紫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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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葡萄结得有些怪,大的大,小的小,同一串葡萄上,大的跟鸡蛋一般大,小的才指甲盖大小,爷爷种了一辈子葡萄,也没碰到这样的事儿。他整天蹲在园子里抽闷烟。奶奶叫爷爷去镇上科技站问一下。爷爷就使劲儿吐口痰,他根本没把那两个中专生看在眼里。

    孩子也有自己的事儿。前两天,爷爷在镇上买来两只雏鸽,刚扎全毛。还飞不起来,因此。只好把它们关在钢丝笼里。孩子每天给它们端水喂食,勤快极了。他根本不和黑根在一块玩儿。黑根简直是块木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晒太阳,他从来不笑,也不说话。后来,孩子发现黑根喜欢做一件事,就是用手捏死虫子,不管什么虫子,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包括蚂蚁、蜻蜓、毛毛虫,只要叫他抓着,非撕个稀巴烂不可,看着虫子破碎的尸体,瞅着满手的五颜六色,黑根有时便使劲龇龇牙,不是笑,更不是哭。孩子看在眼里,浑身冒凉气。并且,黑根睡觉还是个问题,起初说什么也不进屋去睡,爷爷只好在葡萄架下铺了草苫子,又找出来狗皮褥子,爷爷说这玩艺儿隔潮。然后在狗皮褥子上展开凉席,躺在上面还是蛮舒服的。爷爷只好在外面陪他。直到有一天半夜,天上落起了小雨,爷爷才把黑根从外面抱进屋里。早晨,黑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跟孩子鼻子尖儿对鼻子尖儿,就惊得坐起来,跳到床下面去。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看到爷爷正在葡萄园里干活,孩子和奶奶睡得很香,便又焉巴巴地爬回到床上,闭上眼睛,睡着了。其实奶奶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只是没有吱声,怕吓着黑根。后来奶奶对爷爷说:“这孩子是被疯子吓坏了。”

    奶奶很为他和黑根之间不友好的关系犯愁。有时候,她拉着孩子,搬着小凳子,来到太阳地里凑合黑根说话。黑根也不反对。你说你的,他照样盯着葡萄园发呆。

    奶奶说:“黑根,愿意上学吗?”

    黑根不吱声。

    奶奶说:“黑根,长大了想干啥工作?”

    黑根还是不吱声。

    天日渐凉爽,爷爷的葡萄园里出现了奇迹,有一粒葡萄竟然长得跟茄子一般大,看来它还在继续长,会长得跟冬瓜似的。爷爷不知所措,他焦躁地来来回回走个不停。

    “要出事了,”爷爷嘟嘟囔囔的,由于睡不好觉,脸色灰暗。

    孩子觉得新鲜极了,他没事就蹲在那棵葡萄下面,盯着它看不够,那粒葡萄是紫色的,上面附着一层发白的东西,散发着柔和的光。孩子老是想伸手摸摸。爷爷皱着眉头,发狠地说,看他到底能长多大。孩子想,这个葡萄绝对甜。哎呀,这么大的葡萄,他一顿说啥也吃不完,想着想着,孩子的口中就生出涎水。

    这一天,孔大个子又来到葡萄园,他的一身打扮差点没把奶奶吓着,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扣子系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刮没了,头发也理顺了,他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往院子里一停,喊了声“大婶”。

    奶奶说:“哎呀,大个子,又要娶媳妇不是?”

    孔大个子嘿嘿直笑。捕了十几年鱼的大手不停地摸着头发,还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孔大个子不再捕鱼了,他把那只渔船卖了,去县里造纸厂当了销售员,他小舅子是厂里的工程师。这次,他是来给厂里联系购买葡萄的。

    孔大个子说:“这鱼是没法再捕了,水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爷爷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烟,眼瞅着满园的葡萄,心里好像思谋啥事儿。

    孔大个子说:“大叔,您看是不是能便宜些,要得多,要得多呀,也省得你出去联系了,这么大年纪,也……”

    爷爷呆愣地回过头,老眼有些浑浊。孩子发现这几天爷爷变得老了,头发又自了不少,皱纹也更加深了。

    爷爷说:“大个子,不是我不卖给你,是今年的葡萄不好,大的大,小的小,不信你去园子里看看。”爷爷声音沙哑。

    孔大个子笑了,笑得有些狡黠。这样的笑会出现在孔大个子的脸上,连孩子心里都特别不舒服。

    孔大个子说:“大叔,哪有这样的事。您净糊弄我。跟你学的我也懂一些。每年这个时候,巨峰、白香蕉、红瑞宝就该熟了,那一嘟噜一嘟噜的,多喜人。”

    爷爷说:“你去看看,去看看,娃呀,带你伯去看看。”爷爷显然是不想动,他看上去很累。

    孩子走在孔大个子前面。他一边走一边想,爷爷说的一点不错,今年的葡萄确实不甜。这是他最关心的事儿,他每天都背着爷爷摘一些葡萄吃,哎呀,那种滋味儿真是没法说,大的苦,小的酸,看上去挺好的葡萄,亮亮的圆圆的很可爱,可咬一口就不是那味道了,你说怪不怪?

    孔大个子说:“娃儿,葡萄好吃不好吃?”

    孩子说:“不好吃,难吃极了。”

    孔大个子说:“娃儿,啥时候也学会了说谎?”

    孩子说:“我没说谎,真的。”

    孔大个子说:“说谎不是好孩子。”

    他顺手摘了个葡萄,放到新衣服上搓一下,便扔进嘴里。随后又呸呸地吐了出来,“这,这是啥葡萄,咋这个味道?”孔大个子龇牙咧嘴地说着,猛地看到了那茄子一般大的葡萄,他“妈呀”一声愣在那里,呆呆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揉了揉眼睛,撒腿就往回跑。两条细长的腿飞快地跳跃着,活像一只大鸟。孩子笑了,他想:要是叫黑根抓着,非撕碎了他不可。

    “活见鬼了。”孔大个子对爷爷说。

    孔大个子说着推起自行车,撞开栅栏门,踏上车子就走。车子差点骑到黑根身上去,黑根回过头,用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眼睛使劲瞪了他一下,他的手里正攥着一只红色的毛毛虫。

    这天早晨。孩子端着一碗高粱又去喂他的小鸽子。但他来到笼子前时,发现笼子里只剩下了一只鸽子,它转动着脖子,瞅瞅这里,瞧瞧那里,很孤独的样子。孩子真奇怪,夜里睡觉前,他还专门拿着手电来看了一眼,两只鸽子,好好的。咋早上突然少了一只?他把碗往地上一放,跑去找爷爷。

    爷爷正蹲在那粒巨大的紫葡萄下面愣神儿。原先,早晨的葡萄园尤其清爽,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清爽的气息渐渐地消失了。被一股特别难闻的恶臭所代替。这种恶臭的气味来自河边,它们随着风儿把河边的一切都搞得臭气熏天,连满园的葡萄叶儿也没了精神,蔫巴巴的,上面沾着几滴脏露珠,这粒茄子般大的葡萄却显得特别出众,它长得越来越水灵。越来越饱满,紫红色的葡萄皮上挂着一层晶莹的露水,湿润着令人满口生津。它似乎对这恶臭的环境非常适应。此时,爷爷站在葡萄架旁边,就像丢失了羊羔的牧民一般焦急地颠着脚。

    “爷爷,少了一只鸽子。”

    爷爷依然站在那里,孩子的话,他跟没听见似的。

    没办法,孩子只好向河边跑去,他突然看到有许多鸽子的羽毛像失控的风筝似地从河道里升起来,在空中飘摇着,有的挂在河边的树枝上,有的飘进红色的河水里。黑根坐在河边上,灰蒙蒙的阳光就像这满河的脏水冲刷着他瘦黑的身子,他像刚刚干完一件大事,无力地垂着头。孩子发现,这是黑根第一次用这样的姿势面对他眼前东西。孩子突然张大嘴巴,他惊奇地看到,黑根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麻秆似的胳膊上沾满鸽子的羽毛。孩子浑身一哆嗦,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就像一只秃鹰似地冲进河道。

    “赔我鸽子,你赔我鸽子。”孩子拽着黑根的头发,把黑根摁倒在布满黄色疤痂的河边上,恶臭的气味更浓了。

    “你干吗要杀死鸽子?干吗要杀死鸽子?”

    黑根始终垂着头,他没有还手。孩子在他的脖子上抓出了血印,他还是没有还手。孩子呜呜地哭起来,这些天他每天都做这样的梦,把这两只鸽子养大了,叫它们再孵出两只小鸽子,然后,再让小鸽子孵出更多的小鸽子。到时候,屋前屋后全是他的鸽子。可是现在,鸽子叫黑根给杀了一只,他的愿望破灭了。他能不哭吗?

    黑根突然抬起头,他的两只黑眼球少白眼珠多的眼,此时正像玻璃花似地流动着五光十色。

    “透明的。”黑根说,“透明的。”

    声音沙哑,像爷爷拿着瓦片刮铁锨。

    “是透明的。”

    黑根说,声音又尖又细,如同硬硬的钢针扎进他的脑袋里。

    “透明的。”黑根竟然喊起来。

    孩子捂着耳朵像一只兔子似地跑了,他要去把这可怕的事情说给爷爷。

    “娃儿,明儿就该上学了,跟黑根一块去。”

    没等孩子说话,爷爷先说话了。

    “不,我不,不跟黑根一块去,”孩子说,“他把我的鸽子杀了。”

    爷爷有些愣怔,他无力地举举手,又张张口,但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说。

    接着,爷爷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娃儿,去,去找找黑根,把他喊过来,我有话对你俩说。”

    孩子想说我不去,但又看到爷爷很累的样子,觉得心里难受,他不想再惹爷爷生气,便极不情愿地去了。

    孩子来到河边,但黑根已经不在那里了。河边空荡荡的,那只鸽子的羽毛被风刮得乱飞。那些碧绿的水草和岸边的青草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只剩下黑红的河水和一块一块黄色的斑,龇牙咧嘴的,像恶兽似的。

    “黑根,”孩子喊,“黑根。”

    声音在这个上午显得苍白无力,只有蝉声在使劲地鸣叫。

    孩子沿着河堤走进了葡萄园,他实在不想再喊了,他想去看看那粒大葡萄,他沿着土沟往前走,两边的葡萄架像高高的绿色围墙,水泥方柱子像一排排的傻兵,他想学校就要开学了,他想上学就不能天天守着葡萄园了。不知为什么,他对葡萄园的感情淡了,想想那满河的脏水,想想被黑根杀死的鸽子,想想这一点儿不甜的葡萄,心里果真就烦了。他想到了爸爸妈妈。他们咋还不回来?他真盼着他们把他带走,带到那个叫城市的地方去上学。

    孩子听到了一种声音,如同小猪吃食一般。当他循着声音看到时,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看到黑根正跪在地上,两手抱着那粒大葡萄吸吮着,瘦黑的小身子一耸一耸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紫红色的液汁滴满了黑根的两肋和衣服,那粒大葡萄像撒气的皮球一样,愣愣地瘦下来。

    这一次,孩子真的是急了。没等到喊出声,泪水已哗啦啦流下来。

    “黑根,你还我大葡萄。”喊着,他就扑了过去。

    黑根听到了孩子的喊声,头也没抬,抱着大葡萄跑起来。他边跑边喝,葡萄在他手里越来越小。他是向河边跑去的。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件事儿发生了。他的瘦黑的身子突然变得通红,并且身上慢慢地长出了鳞片,一片一片的,像深秋的树叶落在身上一般,越长越多。它们一张一合,被风带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孩子看到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停止了哭声。他禁不住喊起来:“黑根,你停停,黑根,你停停。”但黑根已经跑到了河边,孩子看到黑根的两腿已经长到了一起,像鱼尾巴似地摆了摆,便栽进河里。

    当孩子跑到河边时,水面已平静下来。孩子发现,河水变清了。有一条红鲤鱼正在水里游来游去。红须子、红尾巴、红鳞片,斜一斜身子,鳞片就鲜亮亮地耀眼,跟透明似的。它用两只玻璃珠似的眼珠瞅了瞅孩子,又张了张嘴,似乎是在跟孩子告别。然后,它甩了甩红尾巴,就往深处游去。

    “黑根,黑根……”孩子的嗓子哑了,他满脸的泪水,变得越来越浑浊。

    河中间突然泛起一团大大的水花,然后河面又归于平静,孩子看到,一道红红的水线彩虹似的向东边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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