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莲花盛开的村庄-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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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奎恩死后四个多月,随着春天的到来,村子度过了最为饥饿的岁月。南方田野里,遍地蔓生的野菜和田里的蔬菜瓜果让人们的肚子找回了一些饱满的感觉。人们看到路边那些翻倒的芭蕉树,树根被砍去后,紫色的横截面,活像一张张石像漠然的脸。

    一天下午吃完饭后,青莲在寺庙旁边的水池洗衣服,小环在床上睡着了,小珍蹲在旁边,趁母亲不注意,卷起裤腿,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水花推上她的小腿,发出轻快的声响。青莲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小珍赶忙把脚收回去,以为母亲要骂她了。青莲却没说一句话。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水里。淡蓝色的水里,一团红色的东西时隐时现,飘飘忽忽,时大时小。小珍站起来,指着庙里,哭着说:“妈!”青莲转过身,只见红色的火苗快舔到屋檐上了。她呼喊着,往家里跑。大火已然漫上屋顶,属于奚奎义和她的那间房子,完全被罩住了。红色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静悄悄的。她忽然朝大火冲过去。小珍在她背后哭喊了一声。她猛地推开门,火光在她手上一跳,她并没感觉到疼痛。烟火呛得她大声咳嗽,眼泪冲出来,模糊了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什么也听不见。她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向食物一样,朝床扑过去。她先摸到了小小的脚,往上摸到了干瘪的肚子和一根一根的肋骨,再往上,摸到了细细的手臂。她一把抱起小环,从大火里冲出来。屋子外面,小珍张着嘴巴,看怪物一样看着母亲。

    村里人从山上山下赶来,从旁边的水池打水救火。火苗呼呼呼窜上了屋顶。几十年的草房屋顶,如火绒一般,在大火中发出欢快的呼喊。火苗仿佛火狐狸,在屋顶上舞蹈。一桶桶水倾倒下去,只徒然激起一团白雾,火苗扑的一声,瞬间矮下去,立马又炸开了。村里人渐渐放弃了扑救,一个个呆呆地站着,张大嘴巴,望着那熊熊大火。火光在他们的脸上蔓延。

    有人打开了寺庙正殿的大门。正殿里仅有的几尊佛像歪在地下,鼻子眼睛给砸了个稀烂,又有些村里的杂物堆在角落,蜘蛛网挂在墙壁和柱子间,所有物体的表面都积了厚厚一层尘土,如同被笼罩在一张无法突破的网中。正中间有一张八仙桌,断了一条腿,几个土基垒起来作为代替。一个小小的身体安放在上面。周围围了很多人。青莲给众人劝着,哭声渐渐止住了。两只眼睛呆呆的,瞎了一般。奚奎义没有哭,他蹲在小环身边,替她擦去脸上黑色的污垢。小环平日里苍白的脸庞,此时因为大火的缘故,反倒红润了许多。虽然死了,更像是忽然活过来了。奚奎义从来不记得她有过这样一张如此像活人的脸。奚奎义的手掌给炭灰染黑了,小环的脸也越擦越黑。他不擦了,转身看到小珍站在身后。他盯着她,“给你妹妹打点儿水回来洗把脸。”小珍一动不动,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又说了一遍,小珍还是不动。他忽然冲着小珍大声喊:“给你妹妹打点儿水,聋了你!”小珍吓得一哆嗦,又看了父亲一眼,分开人群往外走。人们听到小珍小声哭泣着,碎碎的脚步声消失在照耀如同白日的夜色里。奚奎义低下头盯着小环,鼻涕流出来,亮晶晶地拉成一条细细的线。周围的人一片唏嘘,油壶微弱的火光把他们的影子高高低低地投在墙上。小珍打水回来了,奚奎义用手试了试,不冷也不热,才给小环洗了。洗干净后,小环的脸越发像活过来一样了。她从没这样活过。

    夜色还在西山顶盘桓。按照村里的习俗,夭折的小孩不能在家里过夜。奚奎义用一张席子裹了小环,夹在腋窝下,好似夹着一捆轻飘飘的干稻草。两个男人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庙门。青莲瘫软在八仙桌边,她的目光甚至没追随奚奎义的背影。她仍然那么呆呆的,什么都与她无关的样子。忽然,她瞥到八仙桌面上隐隐的一个影子。桌面上的灰尘留下了小环身子的轮廓。油壶火在上面晃动,那个轮廓似乎活动起来了。直到此时,她才似乎彻底明白过来,小环死了。她扶着八仙桌站起来,冲出大殿,奚奎义早不见了。她又跑出庙门,似乎看到奚奎义抱着小环在山坳一闪,不见了。她哭号了一声,脑子里只剩一片红光。

    奚奎义回来后又过了一个多钟头,火头弱下去了。院子里飘浮着一股浊重的热烘烘的臭味。第二天一大早,奚奎义从大殿走出来一看,三间草房只剩下三堵残损的墙壁了。墙壁之间的空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灰。他踩上去,脚底板还感觉得到温热。白灰腾起,在炫目的阳光中震开,像一片小小的雾。头天抢救出来的几件家具堆在院子里,灰头土脸,缺手缺脚,唉声叹气。

    又过了一天,吃完早饭,刘广在饭桌上对奚奎义说:“奎义,我跟村里的几个人合计过了,你们得搬家。你们两家人挤在庙里也不是个事。”“搬到哪儿?”奚奎义说。“老四家。”刘广两手杵着膝盖,直直盯着奚奎义说:“我叫苏玉芳跟她两个儿子搬出来,那样好的房子地主也配住?我们村对她们算宽大了,要是在别的村,她家那样的地主,早斗死几百次了。她家那么多房子,足够你们两家人住了。”奚奎义垂下头,隔了好一会儿说:“你等我想想。”刘广说:“那也成。不过你得快点儿,我不想拖拖拉拉的,要搬了,明天就搬。你心里也不要想苏玉芳家住哪儿。我自有安排。你家不搬进去,我也要叫他们搬出来。”

    晚上,奚奎义把这事跟黄光英说了,黄光英瞅他一眼,气呼呼地说:“搬!不搬做什么?苏玉芳一个地主婆,还给她住那么好的房子,哪个地方成这个样子?你明天就跟刘广说,你不说我去说。”奚奎义说他去说就是。他又把搬家的事跟青莲说了。青莲却不言语。“你说搬不搬?”他说,像是问青莲,又像是问自己。“不搬!”青莲忽然说,咬牙切齿的。“我也这么想。”奚奎义说,“我们遭难了,也不能带累别人,再说她家也不好过,遭的罪也够多了。”大殿另一边传来黄光英说话的声音,她似乎正训斥两兄妹。奚奎义压低嗓音说:“我明天就找人弄些土基木头,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个小房子,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小环在这儿,我不想到别处。”青莲打断他的话。奚奎义感到一阵羞愧。

    第二天,黄光英一家搬到老四家去了。刘广和另外几个男人帮他们一起搬。他们把几件几乎烧焦的家具搬到老四家门口时,苏玉芳和她的两个儿子还在往外搬东西。刘广将他们轰出去,还没搬完的东西不允许他们再搬。苏玉芳哭哭啼啼地走开了。她的两个儿子远远地站在一个小土堆上,瞪着眼睛,看着刘广他们搬东西进去。“这两个小杂种!”刘广骂了一句,俯身捡了个土疙瘩朝他们扔过去。他们不躲不让,土疙瘩也没扔到他们。刘广又朝他们大声骂了几句,他们才从土堆上走下来,找另外一个地方站定了看。

    苏玉芳母子三人又住进猪圈了。

    村里人近来暗暗议论,苏玉芳神经不正常了。她在路上走着,有时候看到随便一个人——有人说尤其是男人,她会忽然挡在前面,笑嘻嘻地说:“你听我说……”她又并不说什么,只是笑嘻嘻的。几次以后,人们碰到这样的情况,往往骂声神经病后匆匆走开,有些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偶尔也对她笑嘻嘻的,却也不敢说什么。后来,苏玉芳不再拦大人了,她开始拦住小孩子,盯着他,说:“你听我说……”那孩子吓得慌忙跑开,跑远了,回过头来大喊:“苏玉芳!老疯人!”

    村里人无论如何想不到,黄光英一家搬到苏玉芳家后不久,苏玉芳自杀了。一天早上,黄光英打开堂屋门,发现苏玉芳直直悬在楼板下,吓得魂都没了。村里炸开了锅,人人猜测苏玉芳怎么进到自家屋里自杀的。黄光英母子几个一直脸色苍白,无论村里人问什么,只是摇头。苏玉芳的尸体停在院子里,她的两个儿子却不靠近,远远地站在人圈外。有老人走过去,让他们走近了看看母亲,他们死活不肯过来。从始至终,他们都只远远地,翻着白眼看。

    过了两天,黄光英一家实在住不下去,不得不搬回庙里。苏玉芳的两个儿子搬回去了。刘广说,他们是破落地主的儿女,算不得地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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