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临离开村子的时候,并没有对大家说要去广州找东山,只是对大家说去打工,便说,在城里打工,人生地不熟,孤单,还是回家的好。
兰嫂说,这么说,今后你再也不走了?
来生说,打死我也不走了。
兰嫂望着来生,忽然就感叹了起来,说,一个光棍儿,倒是挺恋家,那些有家有口的,却一走就不想回来了!
来生还记得,春天他从北京回来时,在村头遇到玲儿,玲儿就发过这样的感叹。看来女人和女人,心都是相通的啊。来生感慨着,想想又说,玲儿家的桃子都熟了,咋不见人啊?
兰嫂犹豫了一下说,来生,你还记挂着她啊?告诉你,玲儿出事了!
出事了?出啥事了?来生心里一紧。
兰嫂张张嘴想开腔,一抬眼,看见来了个收桃的贩子,突突突地将三轮车停在她的桃园旁,便对来生说,来生,一句话说不完,你就别问了,很快你就知道了。说着丢下来生,向三轮车走过去,跟那桃贩子砍起了价。来生锁紧了眉,急急地朝村子里走。他想快点见到玲儿,了解玲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自己的家门前,也就是到了玲儿的家门前。他站下来,将背在肩上的包裹顺手一丢,就去敲玲儿家的门。可是,手已经伸出来了,却又定格在那里了。玲儿家的院子大门竟是关闭着的,上面还落了一把大大的锁。那是一把将军锁,上面竟然有了些锈迹,显然是锁了好久没有打开了。他立刻就意识到,玲儿出的事情非同小可,本来就残着的两条腿,不知怎么就软了,差点瘫坐在地上。
吃过晚饭,来生去兰嫂家取兔子时,从兰嫂那里知道了玲儿的情况。原来在来生去广州不久,玲儿与国庆的事情就让国庆媳妇知道了。国庆媳妇气得鬼哭狼嚎,带着娘家十几口子人闯来,将玲儿打了个皮开肉绽。末了还不罢休,又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个精光,找条绳子牵着,在村巷里游了街。事发的第二天,玲儿就疯了。疯了的玲儿天天脱得光光的,在村巷里乱跑。折腾了半个月之后,她的娘家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爹就带着她到省城治病去了。如今一晃一个半月过去了,还没有回来。听到这里,来生心如刀搅,眼前仿佛现出玲儿被扒光衣服羞辱的情景。
在他心中,玲儿,是纯洁无瑕的仙子,是不可侵犯的圣女,是他心中永远的爱慕与呵护,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受到如此的羞辱呢?他的心都碎裂了,肝肠都断了,浑身都颤栗了。他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走,连兔子也不要了。兰嫂追在后面说,来生,你干啥去?
他边走边说,我到省城看看玲儿去!
兰嫂拦住他说,来生,你是玲儿什么人?你凭啥去看她?
来生说,我不管是她什么人,我就是要去看看她!
兰嫂说,来生,玲儿去的是省里的疯人院,你去也白去,人家不会让你进门的。
来生定定地望着兰嫂,就跌坐在地上。
夜里,来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觉。翌日,他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他想,即便是自己跑到省城看望了她,对她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毕竟自己和她只是从小长大的伙伴。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唯一要做的事情,除了侍弄那几只兔子外,就是支着耳朵听玲儿的消息,盼着她快点将病治好,回到桃湾村来。然而,秋天过去了,地里的庄稼全收尽了,玲儿还是没有回来。这之间,村里却发生了一件事,那个跟着兔毛贩子私奔的春芹突然回到了村里。据说,她是让贩兔毛的甩了之后回来的。春芹在村里住了几天后,因为处处遭人白眼和挖苦,一横心,又走了。不久,村里有去县城办事的人回来说,春芹在县城租了个门面房,搞起了按摩。名义上是按摩,其实就是做鸡。天天打扮得妖精似的在门口拉客。听到这个消息的来生在打了半天怔之后,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息了。
冬天这时候就来了,树上的叶子全给从西伯利亚刮来的风掠荡光了,桃湾村变得一派萧瑟。忽然有一天,天陡地阴了,一场大雪纷纷而下,让村子成为冰乡雪国。时间进了腊月。年也就快来了。大约就在刚进腊月不久的一天,桃湾村又发生了一件事,兰嫂死了。她将自己吊在了家里的梁头上。
兰嫂自杀,是因为她的儿子。
兰嫂与刘田的儿子已经十四岁,在镇上读初中,他不知道从谁那里听到兰嫂的风流事,羞愤难当,竟然出走了。临走还给兰嫂留下一张纸条,说再也不认她这个娘,再也不回桃湾村了。兰嫂急得要疯,跑到外面去找儿子。找了半个月没有找到,回来的她就完全彻底地绝望了,一根绳子将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兰嫂变成一堆黄土的那一天,天又阴起来,一阵冷风刮过,纷纷扬扬的,又下了一场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这场雪比第一场还要大,雪花如鹅毛乱舞,落个不停,压得树枝子都断了不少。那一天,村里种桃树的人家,都跑到桃园里给桃树除雪,一个个手里挥动着长长的竹竿。大家正忙活着时,就见一辆中巴车从远处驶来,在村边的路口停下了。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大家认出来,是玲儿和她的爹。
玲儿回来的时候,来生正在家里给兔子剪毛。一只兔子剪到一半时,忽听院外一片乱,似乎有人在喊玲儿回来了。开始,他以为耳朵出现了幻觉,没当一回事,埋下脑袋继续剪,剪了没两下,院外又传来说话声,他忙将剪子一扔,把兔子随便丢在房内,跑到门口去看,只见玲儿家一直关闭着的大门果然打开了,玲儿真的回到桃湾村。
来生站在那里,在定了定神之后,快步走进玲儿家。穿过院子进了房门,玲儿家已经挤了不少村里人。玲儿正坐在床沿上愣神,她的头发乱着,脸浮肿着,还黄黄的,人似一下子老了几十岁,那眼神直直地望定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他走到她面前了,她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说,玲儿!
玲儿没有动。
他说,玲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来生啊?
玲儿还是呆呆地一动不动。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玲儿的爹走过来,叹息一声说,来生,你别叫了!玲儿她,她就这样了。
来生望着玲儿终于说不出话来。
村里人叹息着,陆续离开了玲儿家。来生枯坐了一会儿,见玲儿还是一脸木然,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离去。一进自己的家门,他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浑身就像虚脱了似的没有了力气。他不相信玲儿会变成这个样子。过去的玲儿是活泼的玲儿,是快乐的玲儿,是美丽的玲儿,是灿烂的玲儿,可是现在,她却呆成了一个傻子,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想着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种样子,他突然就生出大哭一场的欲望。他鼻子一酸,嘴一咧,真的就大哭了起来。他哭得声音很大,呜呜的,连那只剪了半拉毛的兔子都蹦过来,奇怪地拿眼来望他。不知哭了多久,他不哭了,擦了擦眼泪,高高地支起了耳朵。他听到村子里,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开始他很奇怪,不知道放鞭炮干什么,但马上他就明白了,他知道,这是村里谁家外出打工的回来过年了。他闪着泪光的眼睛灿然地一亮,却又悠地一下暗淡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好伙伴东山与金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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