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声大哭-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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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一段时日里,田小兵又多次为徐三去取包与送包,自然又多次从徐三那里得到那种叫人民币的东西。每当得到这种纸质的,捏在手中一摇还哗哗作响的东西时,田小兵就觉得像是拾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

    天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馅饼掉下来,这应该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性问题,可是,田小兵却品尝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这一度让他嘻嘻而乐,窃以为逃到乐园里来了。只是他受用着这种香喷喷的馅饼还不到两个月,就让那些戴着大盖帽的警察给粉碎了。这是一个星期日,他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表叔徐三很高兴,他在拍了拍田小兵的后脑勺之后,又带着他和赵小花来到一家馆子。在那家馆子里,他要了一份肥牛,一份烤鸭,还有一桌香味四溢的食物,三个人便围桌一坐,大快朵颐起来。也就是在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几个警察突然破门而入,将他们扑倒在地,胳膊别烧鸡似地别起来,又咔嚓一声戴上手铐,押着出了门,随即塞进一辆警笛鸣叫的警车里。

    他们被关进了看守所。

    在接下来的审讯中,田小兵才知道,徐三和赵小花是一个贩毒集团的成员,他到火车站取的那些包里就是毒品。他虽然还是个孩子,可知道贩卖毒品是什么罪行,不但吓得腿都打起软,还哗哗地尿了裤子。尽管在那个他应该叫姥姥的胖老太太家里时,他曾想过要堕落,要变坏,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害怕了。而且怕得要命。想起警察不知怎么处置自己,他恐惧得想来一通哇哇大哭,只是他的嘴咧了咧,却没有哭出声音来。

    随后的日子里,田小兵就一直关在看守所一间镶着铁窗棱的小黑屋子里,成日被那些荷枪实弹的看守吓得瑟瑟发抖,而且不知有多少次极其不争气地吓尿了裤子。

    就这么着过了半年。

    半年之后,他们的案子才算了结。

    徐三被枪决了,赵小花也判了刑。因为田小兵还是个孩子,而且对徐三贩毒的勾当并不知情,所以独他没有给判刑。非但没有判刑,他还被宣布无罪释放了。

    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天,他高兴得都不敢相信是真实的。他一面从小黑屋子里向外走,一面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一阵疼痛,才让他知道自己的确被放出来了。他抬起脑袋,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是唐静华来领的他。当他在看守所大门口看见生身的妈妈时,他高兴的心情让他不由又生出大哭一场的欲望。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还是没有哭出来。他看见这个应该叫她妈妈的女人还是戴着那副狗日的墨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就要涌出眼眶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又凝固住了。母子相见,唐静华没有对他说什么话,甚至连看他一眼也没有,转身就朝看守所门外走,田小兵只好老实地跟在了她后面。两人就这么一直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儿,坐上一辆出租车。

    坐在出租汽车里的唐静华,仍然阴沉着脸不说话,墨镜后面的眼睛看不出睁着还是闭着。田小兵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张嘴想跟她说什么,可看到她脸色阴沉面无表情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受不了,他真希望她能跟自己说点什么,哪怕是大声斥责几句,或者给他几个嘴巴子,可是她没。她只是冷了脸呆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出租车继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行走,他原以为她会带着他回那个胖老太太家的,没想到车转来转去,她又带着他走进一家茶馆里。

    茶馆还是春满园茶馆,田小兵认了出来,那个包间也是上次来过的包间,田小兵也认了出来。推门走进去,田小兵就一下子怔住了,他看见了那个狗日的冯莉。她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看见他们进来,她忙忙地站起来,冲着唐静华露出讨好的笑脸。一面讨好地笑着,还一面讨好地给唐静华让座。唐静华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用冷眼睨着她,半天之后才开腔。她说,人我领回来了,现在交给你,再出什么事,可与我没一点关系了。

    冯莉忙说,是,是,与你没一点关系了。

    唐静华说,那就好,咱们一切按电话上说的办。

    冯莉忙说,嗯,一切按电话上办。

    唐静华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田小兵一眼,她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墨镜,突然车转了身,随即迈着风度款款的步子走掉了。在一边站着的田小兵,早呆在了那里,一时还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就是说,他又让唐静华遗弃了。像十四年前他刚生下来时一样,她再次把他交给了那个叫冯莉的女人。眼下的田小兵,就像一只足球,被亲生母亲一个大脚,踢回了对方的场地。而那个平时见了他就一脸冰冷的冯莉,竟然再次收下了他。

    跟着冯莉回到原来的家,田小兵才知道,冯莉之所以又跑回来了,原来是让那个大袋鼠似的胡老板给甩了,她无处可去,才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但是田小兵并不知道,在他关进看守所的日子里,唐静华和冯莉曾经在电话里有次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判,谈判的内容就是关于他的归属和安置。最后,以唐静华每月支付冯莉三千元生活和收养费,这笔生意才算搞定。要知道,每月得三千元,对于下岗工人冯莉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但对于唐静华来说,实在是九牛之一毛。她那个叫志东的老公,是一家国有集团的老总,年薪超百万;唐静华本人也在省政府某个厅任职,而且还有继续升迁的趋势,不说工资,单每逢节日收到的购物卡,就是几十万。唐静华之所以不认这个私生子,就是因为她和老公都是社会精英,是那种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主。你想想,她当年生过私生子的消息假设传开去,她的脸面朝哪儿放?因此,她这么对待田小兵,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实,不仅田小兵不知情,冯莉也不知情,否则,若让她知晓这个情况,她跟唐静华讨要五千元,她也会答应的。不过,就这三千元,她已经够满足的了,像凭空里拣了一个宝似地乐开了花。

    这次变故,学校早将田小兵除名了,不知是在冯莉还是唐静华的奔走下,他又进了一家新学校,只是新学校离家更远了,得换五路公交车,走十几站路才能到达,单耗在路上的时间就一个多小时。因此,每天他必须更早地起床,更简单地吃饭,更快地下楼,才能准时赶到学校。他虽然回归到原来的家,但田宝成死了,已经没人为他做早餐,他的早餐还是那种吃腻了的方便面。这没办法,他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他只希望自己快点完成学业,多长点本事,将来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世界立身。

    让田小兵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叫冯莉的女人在他归家没几天之后,就露出本来的面目。她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厌恶和冰冷,她在他面前依旧态度恶劣,颐指气使。她没有跟着那姓胡的私奔前,只有星期日这一天在家聚众搓麻将,可她现在,几乎天天在家里聚众搓麻将。田小兵每天放学回来,总是见她与那几个獐头鼠目的狗男女围在那里搓得热火朝天,弄得一屋乌烟瘴气、垃圾遍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依旧不肯散去,仍是吃一碗康师傅方便面,然后再赤膊上阵。有一天,冯莉储备的方便面没有了,她又像往时那样支派田小兵去购买。

    田小兵说,我不去!

    她跳将起来说,什么?你敢不去?你好大的胆呀你!

    田小兵坚决地说,我就是不去!要吃自己去买!

    她蹭地一下就跳过来,拧住了他的耳朵。她说,田小兵,你再说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田小兵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说,你打吧,打死我也不去!

    她的脸立马气歪了,巴掌高高地举起来,啪地一声就甩他一个大嘴巴子。随着一阵火辣辣的疼,田小兵用手一抹嘴,竟有一股鲜血淌出来。

    田小兵还从来没有流过血,一种恐怖和愤怒,立时充斥了他的心。他突然像一条疯了的狗,怪叫着向她猛扑过去,一口就咬在她的胳膊上。她疼得尖声大叫着,用手来抓田小兵的脸,他一下又咬住她的一根手指头,她疼得再次如宰猪似地叫起来。这时,那几个獐头鼠目的狗男女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忙跳过来劝阻,七手八脚将她扯开,拉进了卧室内。田小兵却仍然不肯罢休,一用劲,就把那麻将桌给掀翻了,桌上的麻将,稀里哗啦全滚到了地上;接着抓起一只小方凳,抡圆了,把家里所有瓷质的,陶质的,玻璃质的器皿砸了个稀巴烂。

    田小兵疯狂了,已经什么也不顾了!后来等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便拿定了一个主意,他要走,到远方流浪去,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永远不再回这个城市了。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流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叫冯莉的女人了,也再不想见到那个叫唐静华的女人了。他在心里大声说,让这两个女人都见鬼去吧!主意一拿定,他就立刻动身了。但他没有直接去火车站,在离开这个城市前,他还有一个人要告别。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养父田宝成。他来到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郊外一座墓园里。

    深秋了,树上的叶子正在飘落。刚下过一场雨,墓园里的松柏似乎更显青翠,枯草丛中,还有些不知名的花开着。他下了车,沿着台阶一路攀登,终于走到田宝成的墓前。这是田宝成死后他第一次来看他,差不多有半年了,他的坟墓上已长满萋萋野草,墓碑上还爬上了一棵牵牛花,牵牛花开出的小花朵,像一只只美丽的小喇叭。田小兵站在墓前久久没有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带来的香与纸。他忙从包里取出来,擦燃火柴点着了。香与纸都一齐燃烧了起来。在纸的火苗与香烟的缭绕中,他的眼前竟出现了幻觉,他看见那土堆裂开了一道缝,田宝成带着微笑从里面走了出来。田宝成一见田小兵,就把他抱住了,用他粗大的手来轻拍儿子的后脑勺。

    他说,小兵,你还好吗?

    田小兵说,我不好,我没有爸爸了,也没有妈妈了,我成孤儿了。

    田小兵接着问田宝成说,爸爸,你还好吗?

    田宝成说,我也不好,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寂寞、好寂寞。

    田宝成说着眼圈儿红了。田小兵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眼圈儿红了的田小兵,知道爸爸在这里的确很寂寞。他死了,烧成了一把灰,又埋在了这野山野岗上,他的儿子也没有来看看他,你说他能不寂寞吗?而且田小兵知道,他今后还会更寂寞,因为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要一个人去流浪了,并且发誓再也不回来,来陪他看他的机会就更微乎其微了。这么想着,他不由流下泪水来,纵纵横横地在脸上乱淌。后来,他的幻觉消失了,田宝成又返回那个坟堆儿,他的泪还在流,而且一串一串的,像山里丰盈的泉水。他忙用手去抹,可一股抹去了,一股又涌出来,源源不断。他就奇怪地叫起来。他说,田小兵,你怎么哭了?你不是从来不哭吗?为什么现在却哭了,还流了这么多泪水?止也止不住?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自己无法回答他自己。他想,既然无法回答,那么就索性让泪继续流,尽情地流吧!哪怕流成江,流成河!一边流着,他还一边放了大声音,来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大哭。

    责任编辑 王宗坤

    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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