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之舞-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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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城市节都有着共同的一点:热闹。城市里的人都出动了,还有从山里下来的人,整个城市的街上到处都是人,围着看锣鼓队与舞龙灯。下午的大型演出在体育场,节目都是我与昭昭策划的。昭昭一直在后台指挥着,他显得很投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昭昭对一件事的热情投入,一改他原来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他的脸红红的,带着了一点油亮。

    我也站在后台,看着台上的表演。那是几个月中构思编就的,也就表演这么一下子,很难有重演的可能。其实,人生也是一次性的,多少岁月就这么流去了。

    从幕布边上看出去,坐在前面五排上,被人遮着了小半个脸的吕水英,正看着台上的表演。我总觉得她的身与神仿佛并不合着。她看上去一动不动,直对着舞台,可我觉得她的神气仿佛灵动在远处。

    遇仙归来,这个节目就是我根据当地的传说所作,是一个伴唱的舞蹈,由韩文妹在台的一边唱着南方戏曲的歌腔,她的声调婉婉转转,摇曳直上,若入云端仙境。台中一排少女整齐地舞着长袖长带,灯光闪闪,彩舞飘飘。我还是头一次感觉到立体的舞台比文字多着一重色彩。

    或许是韩文妹的声唱,才让我有如飘如飞的感受。台下吕水英的神态,也仿佛随着彩舞浮上了云空。

    演出结束,我和昭昭都松了一口气,也就完全把心思放到了接待上去,时时陪着来客了。

    晚饭后,我被叫去拿晚上的电影票,再发给一个个邀请来的客人。到吕水英与韩文妹的房间,按了一会儿门铃,里面没有动静。想她们是出去逛街了。我一时无处可去,慢慢地走到宾馆的后院。这个宾馆一直是城市的中心招待所,占地很大,有着好几幢三层带点古式的尖顶楼房,后院里好几处堆着假山石,一泓流水绕过一个小亭,亭边石道弯弯,嗅到一点花草的气息。

    天色已暗,一切变得朦胧。这是一个暗星夜,但城市节的灯光把四周洇成一片暗玫瑰红色彩。

    在一片花草和几根修竹边上,我看到了一个伫立的身影,仿佛隐在了后面的榉树影中。她默默地站着,却仿佛有着一种在飞翔着的感觉。那是莲儿。深深地印在我心中的形象。我恍惚了一下,意识到是吕水英。她正静静地仰头看着面前的山影,那皇冠般的山头,融在了深青色的天空中。

    我走近去。她并没有转身,说:“你来了。”像是知道是我。

    我站立在她的身边,也静静地看着山影。山在夜空的笼罩下,此时仿佛有着一种独立地浮起来的感觉。我喜欢静静地看物,有时很朦胧的东西,看久了,或者因心境的不同,它会有不同的姿态。

    “这座城市我没来过,但这座山,在我的感觉中却是那么熟悉……人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你说是吗?”

    她转过脸来看我,她的脸在暗中是朦胧的,但她的眼明澈无比,仿佛闪着两颗星星,温和晶莹的光色。

    “你去山里看一下吧。我带你去。”

    “我听说你常去山里的。真的有着不一般的景色吗?”

    “是的。你肯定是喜欢的。我也已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多长时间?三个月了。可是有时我会觉得我离开山多少年了。”

    “三个月……”她像是咀嚼着这个数字,她有着重复的习惯。“三个月……真的很长时间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如有一泓清水,映着深青的天空。天与水都那么清清。恍惚我的身影便在那里面,在天水之间晃动。

    “你不像城里人……”她对我说。我立刻想到莲儿当初也说过我不像城里人。

    “……你让人觉得很奇怪的。奇怪的那次在我家里,你一出现,我就觉得你有一种我熟悉的感觉,……如梦的感觉……现实的生活中,我被琐事包围着,一天天一年年,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你听说过的,我有一段时间像睡着,整个沉沉木木的,熟人说我像缺了什么,先得他说我是病了,他带我去看过病,医生说我一点病也没有。我知道我没病,只是我对眼前的生活,不想做习惯的事,不想有习惯的想法……清醒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正常……记忆中似乎有梦境般的感觉。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让我又有一点梦境之中的幻觉,我真的怕你又把我带回到梦境里去。”

    她就在我面前,她说的意思有点断断续续,但我都听得懂。她的声调与语气仿佛便是莲儿,没有区别。她说完了,停下来,静静地望着我。我很想拥抱着她。我向她走近一步。

    “莲儿……”

    我叫了一声,她身子动了一动,我停了下来,并立刻收了口。我意识到了眼前的她,她不是莲儿,她是吕水英。我不想向她道歉,我只是定神地看着她,多少日子里,我一直想着莲儿的形象,她的形象就在我的面前,我却觉着了现实的距离。

    我与她都感觉着了一种情境的冲突,在这微微温暖的春天的夜晚,轻轻的风中带着一点凉意。

    她长长吁一口气。

    我开口说起了我与莲儿相遇的事,我略去了不少细节,只是说了几次见面的过程,我更多的是在描述背景,送葬,抓鱼,观火连同着山色鸟语,我像在写文章时,脑中浮着一幅幅图景。

    她朝我看着,听我一声声道来,她的神气仿佛融和着我。我再走近一步,她的身子没有动。我嗅着她的气息,她的身上有着一点玫瑰混和茉莉似的香水味,不是莲儿的那种水中花与树脂的自然气息,让我意识有着清醒感。

    我说到莲儿离我而去,在我眼前的消失,说到我长时间地坐在山坡上,看着泛滥的洪水。她又吁了一口气,长长的。

    只有我与她。我与她对面地站着,我们都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过了一个世纪。她再吁一口气。

    “我听小文君说……你常在山里……你说到……你在山里的情景……我像是看到……”

    她说了一串不连贯的话,我懂她的意思。

    “山里真是那么的美?”她这一句话是完整的。

    “是。”

    “都如你说的?”

    “是。”

    她移过身去看着山影,山影仿佛一下子逼近前来。

    “真想去看一看。真有那……”

    “我带你去。你会看到那些盘旋的山道,你会看到那片潮湿的草地。”

    “我感觉得到……也许只是感觉,可是,又有什么可……”

    “你还可以看到银顶公主,那只你根据梦境制作的白顶小黄鸟。”

    她不再说话。我们就这么站着,身子靠得近近的,很久很久。

    后来她说:“走吧。”

    走近宾馆的楼时,她又问了一句:“那真是我?”

    “是。一模一样的你。”

    走进吕水英的房间。昭昭正坐在沙发上,对着坐在床边的韩文妹说着什么。我想起来分电影票,她们都摇头说不要。

    昭昭笑说:“实在不如听我‘布道’。”

    韩文妹说:“你继续开讲吧。”

    昭昭正要说下去,门敲响了,市长带着人到一个个房间来看客人。一群人中还有周馨,像模像样地跟着,与一个个来客握手。周馨与吕水英握手时,两人对望的神情,显然是熟悉的。寒喧完了,人群出去了,周馨留了下来,坐到了吕水英身边。她们两个低低地说了几句。

    待静下来,能听到她们说什么了,她们却抬起头来看着别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欣喜。

    昭昭问:“你们认识,不过说的话不能告诉别人,对不对?”

    周馨:“私下里说的事,私下里告诉别人也没关系。”

    韩文妹:“我就不问女人间的事,听愿意说的说。”

    “那么还是由我来说方便法门……”昭昭仿佛是拾起着刚才没说完的话,他先对我说了一句:“我在与小文君谈宗教,她有宗教感……”他又转脸朝向韩文妹,脸上似乎带着了布道式的庄严:“方便法门是什么呢?……宗教的根本是什么呢?如果要说: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这确实是宗教的根本问题,但你对一般低层次的没文化的老百姓这么说,他们肯定听不懂。他们会觉得宗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领他们到庙堂里去,他们见到庄严的佛像,他们就会跪下来叩头。你对他们说,这是宗教。他们会说,是的……”

    周馨双手往后撸了一下头发,用两根手指理了一下。她说:“我参观过还没完工的庙殿,到处放着木头雕的佛像,有的地方粗糙得很,特别是用铁钉接头的地方,真是怕看。想着以后会有好多的人向他叩头,感觉上很不舒服,难怪有人说这是迷信。”

    昭昭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是的。说起来是迷信,好多人也并不懂宗教,而只是迷信。但迷信也属宗教的一个层次,这就说到了方便法门……你看到的佛像是木雕,他要用泥来塑,最后再涂上金粉油彩,还需要开光……”

    “是不是开了光,佛像就成了佛像了呢?”

    “这是有关宗教仪式的问题,我以后再说。还是说方便法门……对一般普通的人来说,有这么一个佛像,佛像塑得慈眉善目,显慈悲之像,于是你跪拜他的时候,你的心中便会升起慈悲之念来,没有人会在拜佛时有恶念的……对于跪拜的人来说,这就是方便法门,他能进得去。人升起善念与慈悲,便进了佛门……你跪拜佛像的时候,还会念一句:阿弥陀佛。有关阿弥陀佛,有各种说法,也有各种故事,这以后再说。其根本是从佛说阿弥陀佛经中来,释迦牟尼说过许多的经,阿弥陀佛经是其中一种……你接受了这个经,你念阿弥陀佛,那么这个经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方便法门,让你进去……可是,释迦牟尼涅槃前,也就是临终前,他把弟子叫到身前来。他说:我不曾对你们说过什么,谁说我说了什么,他是诽谤我……佛不是说了阿弥陀佛经和那么多的经么?每座庙的藏经楼都藏了那么多他说的经,他怎么又说他什么都没说呢?要记住,这是他临去前对跟着他多年修行的高层次的弟子说的话,因为真正的开悟必须是个人的,就像你们演戏,师傅可以教许多的戏文与表演样式,但真正要悟透了,成为独特流派的,还靠你自己……”

    “是啊,表演自然在乎心。”韩文妹说了,笑了一笑,她是那么认真。

    “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昭昭转向我:“你明白不明白呢?就像你的创作,可以有人教你写文章要有形象要有主题,但真正独特的文章,是没有章法的,是无人可教你的……”昭昭再转头向韩文妹:“这就是对不同层次,要有不同的说法。对一般人来说,需要有个佛像引人进慈悲之门。一开始你就对他说:佛无像,佛无语。他会莫名其妙,就进不了门了。他需要一个有形的东西,哪怕是泥塑木雕。而对最高层次的修行者来说,需要打破一切现成的说法,让他自己去摸索,自己去悟。这就是方便法门,不同的门,方便而行……”

    我很奇怪昭昭会有这么多的道理,偏偏来给女人说。看房间里的三位女性,似乎都听得入神,女人偏对宗教这一类东西有兴趣。

    我真的佩服昭昭,每次从他门口走过,总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想着他对不同女人说着不同的道理,肯定有的女人并没有什么文化,但他也有道理可对她们说。他有着那么多道理。而我,似乎总在一种道理中回旋,虽然经历了许多许多,还是认为善即是善恶即是恶。在情感上,也是认准某一点,无法进入其他。究竟何处是我的方便法门呢?

    不由地看了一眼吕水英,她也正用眼看我,闪电般的眼光碰撞了,仿佛还微微地纠缠了一下。她微微一笑,低下头去。我也移开了眼,在她旁边的周馨脸上停了一停,她也正微笑地看着我,眸子平平直直的。她看人眼光,永远是平平直直的,一眨不眨。

    再偏过脸来,韩文妹的眼光仿佛她在舞台上似的,让人永远觉得她正对着你,惊鸿一瞥。

    再看昭昭,他也正对我望着。他的眼神却收敛在他内心。我知道他还沉迷在他自己的说话中。他对我说过,有时他顺着感觉说出来的话,会不自觉地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现在,他一定是进一步把握那个达到的新境界了。

    接下来的两天,是带着来客参观城市古迹与大型工厂。周馨弄来一辆面包车,是崭新的进口车。她跟着车,坐在第二排吕水英的身边。第一排坐的是韩文妹与昭昭。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车上,昭昭说了一些戏剧界的事。韩文妹笑说,那些事她也没听过。老程也坐在车上,他说他会晕车,坐到了前面司机边上。开始他默不作声,让人觉得他有点痛苦似的。后来昭昭说一件事时提到了禅宗,于是,他与昭昭争论起来。他不住地回头对昭昭说话,这时他不再有痛苦状态,与昭昭你一句我一句,话里面带着玄机,斗着机锋。大家都听着笑。

    我是我,我非我,佛是佛,佛非佛,世事皆是世事,又皆非世事,世上的一切都可以说开去。这道理,我也听说过。有时也想到,从过去的我到现在的我,从接触旧时女友的我,到现在隔着了莲儿的我,我到底是我,还是非我?有时想着了,一切都明明白白的,但细细想了想,觉得那非我就出现了。许多的我,就如山里那株多重色的花树,在一时的思维中,各色花开在了一起。到底我是哪一色花?真正的我应该是哪一色花?也许应该看本质,那么浮着一时乱七八糟想法的我,又何尝不代表着本质的我?

    抬起眼来,见扭头过来的吕水英瞥来的一个眼光,仿佛带着辩认的沉思。在她的心中,我是现实中的我,还是梦境中的我呢?

    昭昭有时回头想把我拉进争辩中,他说我怎么一言不发,像是担着什么重任。我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韩文妹也笑着,她的眼光永远带着亲昵和贴切。

    下车观了城市第六景,花景清潭。一棵千年茶花树开着万朵红茶花,仰头看,满树繁花开得正妍。花开能几时,风吹过,便有一两朵花飘落下来,落在树下的古井边。古井依然泉水清澈,青石井圈还留着前人的印迹痕。

    关于古井茶树,有着一个冷艳的故事。都是传说,古代的故事由现代人来传说。

    重新上车,周馨便坐到我的身边来。刚才到她的工厂参观时,她显着主人般的气派,厂长也由着她说话,像是她的跟班。现在她的模样却是轻轻巧巧,小女子一般。

    “看你一个人坐在后面,很孤独的。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么孤独?”

    “怎么可能,谁会喜欢孤独。”

    “那么,静静地坐在后面看着别人背影,观察着一个个人,观察别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有什么动静,有什么表现?”

    “我能观察什么呢。”

    “你肯定想,周馨最喜欢表现了,她总在与吕水英说着什么,说得吕水英笑了,周馨肯定在说,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我能听到么?”

    “你在想,周馨就是这么说话让人讨厌。”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你不讨厌我?”

    “一点也不。”

    她看了我一会儿,又朝转身看看我们的独自坐着的吕水英笑笑。

    “那么,吕水英和你一起到山里去,是你邀请的吧,怎么没邀请我?”

    我看看吕水英的身影,她正俯身双臂合着倚在车窗上,不知入神地看着外面什么,还是在想着什么。听周馨的话,吕水英是决定与我一起进山了,她还没有直接应过我呢。

    “你是不是只想与她一起去?”周馨低声在我耳边说着。

    我看着她的眼:“这一次,就和她一起去。”

    她默默地看着我,好一会儿说:“那么下一次,你会和我一起去?”

    “下次,当然。只要你愿意。”

    周馨似乎满意了。她依然静静地看着我,不知她想着的是什么。她常会有出人意料的想法。

    我还是满心喜欢的。想着与吕水英一起到山里去,我将带她再走一遍以前我们走过的山路。

    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山里应是满山春色了吧。那片潮湿的草地会盈满清清的水,被四周的花草映得色彩斑斓着吧。

    韩文妹提前一天离开了近山之城,她要赶回去参加演出。有着好几个人送她,都说是她的朋友。她说在省城里的几十年中,她还没有过这么多的朋友。和我告别的时候,她当众拥抱了我一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待遇。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听了几天的说道,我觉得你最有悟性,能进入佛境。”

    我不知道她如何判断的,或许是缘于我对情感的投入吧。

    她与昭昭的告别,只是伸出手来握了握。

    最后一天的参观,少了韩文妹,也少了昭昭。我等了半天也没见昭昭来,平素这辆车是由他负责的。我就坐到了昭昭的位置上,这样就由后面一排的周馨与吕水英看着我的后背。少了个辩论的人,车上冷清了不少。我静静地靠着窗。我身后是吕水英,我感觉着两个女性的眼光。

    晚上,吕水英被周馨请到她家里去做客。我不知道为什么不邀请我。第二天来客都要走了,我到一个个由我邀请来的客人房间里坐一坐,与他们说些告别的话。随后,我也就回到住所来,收拾一下明天进山的东西。

    收拾完毕,我独自坐在窗前,从窗口望出去,山影的上空,亮着一颗星星,似乎整个深青的天上,就这么一颗星。

    我只才注意到,天井里站着一个身影。他就站在楼门口的柱子边,我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了,只见烟头一亮一亮。那是昭昭,有好一段时间,我和他一上一下地这么坐着与站着。

    人生有许多的不解,人生有许多的感受,谁又能对谁说得清呢。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月光如水,流动在床前。我再起身来,下楼去。昭昭还站在楼门口,仿佛一直那么站着。

    “你去哪里?”

    “睡不着,走走。你今天没去接待?”

    昭昭说:“今天我打了一天的电话,与省城联系。他们多少次邀我去省里剧团。我告诉他们,我不愿离开小城。现在我准备去了,因为那里有韩文妹。”

    他与我对视着。我能理解他的举动,从我的眼光中,他知道我理解他。三天之中,他似乎一直与韩文妹的力量在争夺。

    “与韩文妹一接触,我原先的那些红粉知己都显得浅,我多少年的生活都显得那么无聊。我以前觉得自己不可能有梦,梦是不现实的,而与韩文妹的接触让我感觉到有梦一般的现实。”

    “她接受你吗?”

    “没有接受不接受的问题。我和她谈过,与她不用深谈。我了解她的生活,我也并不是想过结婚成家的那种生活。只是有她在,能与她谈谈话,谈得进,谈得透。我和她这些天,没有碰过一下身子。要换了其他女人,我早就进一步或者放弃了。但我并不想进一步,我只要与她对着面,在一起谈谈,就觉得有一重门对我打开了,让我自由的放松地对应着。人生时光很短,也许一个人一生能接触很多的异性,但未必能有一个可以对应着的。那并不需要性。”

    他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我认识的他。他平常都是很理性,很冷静,能说禅道佛的。

    月光照在天井里,有着梦一般的境地。他在这里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很少表现如此的见解。

    我独自走出院子。在门外,我见着了周馨,她仿佛早就站在那里,在等着我。

    对于她的出现,我觉得并不奇怪,我已经习惯这个姑娘一切的别开生面的想法与做法。

    我没问她,她也没对我解释什么。我只是随便走,她也就跟着我。天很晚了,街上偶尔有一个人走过,我与她靠近着默默地走着。

    她与吕水英在一起的,她与吕水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是怎样的关系,她们谈些什么呢。两人是在她家吃晚饭的,她来了,那么吕水英已经回到宾馆,一定睡下了。

    后来,跟着她的脚步来到了碉堡处。站在旧碉堡之上。她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走。我也停下来,看着她,等着她的问话。从这里的一片空旷地看山影,山仿佛推远了一点。

    她低了一下头,随后抬起来,望着月亮。这个姑娘从来是有话就说的。她开口说话,却说着了她的哥哥。

    “他走了,他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也只想一个人生活。这些年……我接触过许多的人,许多算起来很优秀的男人。我觉得始终是一个人,也就一个人这么过着……”

    她向我靠近了一点,手挽在了我的腰间。我也用手拥着了她的肩。我们就这么站着。

    “看到了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好像是我的哥哥,我把你当作哥哥。你和我哥哥一样,有着一种神气。你知道吗?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你让我忘记了哥哥。十天前,是我哥哥离开的日子。每年到这个日子,每年开春的时候,每年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就会想着哥哥,我就会想着到外地去游玩,玩得很疯,但我还是忘不了哥哥的走。只是今年,我一直到前两天撕日历纸,才发现已经过了那个日子。你知道吗,这是因为我的念头有着你,你就像一扇方便之门,让我走了进去,把旧事忘记了。忘记了许多又记着了许多……”

    我捧着了她的头,对着她的眼光。她的眼中静静地映着我的身形,我感觉自己在里面的形象,充满着的柔情,无声地流淌着。

    第二天早上,送走了来客,我与吕水英便坐车往山里去。

    一路上,吕水英随便地与我说着城市里的生活,正因为是她的生活,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就有了一点意义。车到山脚,可以清晰地看清树草山色,吕水英望着车窗外,不再说话。她的眼中露着一层迷茫,又是一层欣喜,城市琐事的影响,已慢慢地淡开去了,她的脸上明快起来。

    下车的时候,她的脸上并没有长途车旅行的风尘之色,显得明净无比,她的身形显灵巧,动作也轻松了。她似乎渐渐地接近着莲儿。

    她伸了一下双臂说:“我觉得一层层蜕化着……”

    我背起了包,领着她走上以前我与莲儿走的山道,仿佛她也有点熟悉感了,走在前面。她的步子轻盈起来。

    到了山里,我们的谈话也轻松了。

    山色明亮,到处是绿色的衬底,上面开着黄花、红花、紫花,花团锦簇。那些植物像是与我久违了,都盛开着迎接我。

    身边走着吕水英,我觉得自己的心完全放开了,与莲儿相处的自然感觉慢慢地回来了。我与她说着笑着。跨过了一段沟,泉水在沟里清清地流着,她纵身之后,有一段路带着小小的奔跑。

    “我觉得自己来过。真的。”她笑着说。她闭起眼睛似乎在幻想着:“过去转一个弯,会有一棵树,长满了花。”

    “是的是的,真是的。”

    走到转弯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棵夹竹桃树,不过又笑了:“山里到处是树,在这里有一棵树,也不能算我猜到的吧。”

    “当然应该算的,也许这里没有这棵树呢,偏偏这棵树正好长在岩壁上。”

    “那好,再让我猜一猜。”

    “不叫猜,叫记忆一下。”

    这一次,她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再一个弯,坡上有一大片花草,开得很艳很彩。”

    走过一道弯,前面有一个坡子,有着一片花草,开着牙刷般的一串串紫色的花,中间杂着一些黄色的莲馨花。

    她却摇着头说:“我闭眼看到的,是很大很大的一片,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大朵大朵的。”

    “还不到盛花期呢。”我仿佛劝着她,想让她相信。

    她闭眼想象与睁眼看景的笑模样,完全如莲儿一般的年龄。只是莲儿是冷艳的,而她却是妩媚之极。

    “这里的坡子也不大,”

    “人的记忆也总会有点偏差吧。”

    我与她一边走着,一边争辩着。她虽然总是不信的口气,但对着山景,她整个神情是快快乐乐的,想象与争辩也都像是游戏般,似乎完全不当真。与我在城里初见她时,那种长期生活在琐事之中的成熟少妇形象,完全是两种模样。

    我却带着了一点忧伤。走在她的身边,我感觉着莲儿,记忆着莲儿的身形,还有与莲儿交流的情景。两重情景既合着又有着偏差,恍恍惚惚的,像在摇晃着。

    “你想起她了?”吕水英注意到我神情,柔声地说。

    我晃一下头,定神地凝视着她。她就在我面前,她的眼光与我相碰,这几天眼光相碰如闪电般的感觉都入心来,撞着我的心境。而后,我尽量带着明快的心境与她同行着。

    然而,吕水英似乎把注意力转移了一部分,放在了我的身上。她轻轻地问着一些话,问着树名与花名,问着山里的气候变化。我感觉到她有意式的交流,让我又一次感觉着她与莲儿的不同。只有静静地看着她孤立的身形,我才有莲儿的感觉。现实的她,总让我觉察到她与莲儿的不同。

    吕水英女性味,是少妇式的,温润体贴;而莲儿的女性味,是少女式的,清冷婉转。意识到这一层一层,让我有点怅然。本来我以为,一旦在山里,一切都会融合,但进山来,我的意识中正一点点接受着现实,从许多的方面来看,吕水英都不可能在几个月前,来到这儿化成莲儿与我接触,现实的差异,一点点地打破着我的心念。

    然而,吕水英也以她自己的形象,入我心境中来,与莲儿的感觉揉合成一体。

    走过山湾,风中带着一股野栗林与岩壁上三月兰的清香。林边的山道上,正是旧日我与莲儿坐着吃点心的地方。她轻轻地“呀”了一声,声音柔柔地,宛如千娇百媚。

    “这里真好。”她长长感叹着。

    我和她站下来。我在草地上摊开一块带来的布,她在山道边的一块石上坐下来,那正是原来莲儿坐着的地方。她坐下来的时候,用手帕把石面掸了掸,我注意到她穿的是一条带点乳白色的长裤。

    我从包里拿出酥烧饼。这是我在近山之城,走了好多家店,挑的与莲儿相近的点心。吕水英咬了一口便赞着:“真好吃。”当初我也是这么赞莲儿的点心的。其实城市里的点心都是大同小异的。

    吃着点心,喝着我用水壶装来的山泉水,看着四周的景色,嗅着树草的气息。偶尔风吹落下来几片迎春花细小的金黄色的花瓣,两人偶尔相视碰撞般的眼光,一时感觉回到旧时,又有着一点新意。

    “你会吹口哨吧?”

    “什么?”

    “口哨。”我嘬起嘴唇来,吹了一声。那本是跟莲儿学的,我无法吹出她那音乐般的哨音。

    她有点脸红。也许是山路上走累了,她的头发有点汗湿,她用手指把几丝湿亮的粘在额头的散发捋到头上去。显着是少妇的举动。

    “还是小时候吹过的,也不知吹得起来不。”

    她嘬起嘴唇,先是轻轻吹着气:“不行不行,都那么长时间没吹过了。还是女孩时玩的了。”

    她嘴里这么说着,又嘬着嘴认真地吹,吹出了一声响,还带有气声,慢慢地,她的哨音便一声声清亮起来。

    我望着空中,清蓝的天空,深谷之上一排齐崭崭的青树,团团白云凝定一般靠在树干上。我期待着银顶公主的出现。只有它的出现,才能印证我与莲儿相处情景的真实。

    她仰着脸,嘴里吹着口哨,哨音和着山谷里的风,似乎也被花群染成了彩色。耸立的野栗树,还有楝树,轻轻地摇着枝头上的绿叶,流动着清幽的芬香。她完全沉浸到了还是孩童时的玩乐中,她的哨音也越来越自然了,婉婉转转的,一声一声地飘远去,她已经吹得很好了,只是在我感觉中还不是音乐。

    它出现了,还是她发现的。这只小黄鸟啭鸣着,在很远的地方慢了一点速度,似乎有着了一点犹疑,但它还是飞过来了,它在半空盘旋着,转着一圈一圈,掠过伸在我们头上的树枝。

    她一时停下了口哨,只顾看着小黄鸟,仿佛在辨认着。鸟向上飞升着,仿佛要离开,我跟着吹了一声,并把饼屑撒到了前面的草地上。银顶公主落下来了,靠近着我所在的地方,眼望着她,啄一口再抬头望一望她,就像当初望着陌生的我。

    “真的白顶……是它,真的是它,与它相比,我做得太假了。”她欣喜地说着。

    “它这么活,这么灵巧,根本不是我梦到的鸟,不不,它应该是,只是比在梦里更生动。……你看它多神气,多灵动,多活泼,多漂亮……”她一连串的话说个不停。

    她起身想接近它,小鸟却望着她跳后一步。

    我说:“你吹着口哨,它就不怕你了。还会飞到你手上来呢。”

    她吹着了口哨,这次她吹得轻轻,吹得自然,小鸟还是望着她,只是不退跳了,依然啄一口草上的点心屑,再抬头望一望她。

    在它的眼里,她是不是还是她呢?

    她吹着口哨,一点点地接近它。靠到它很近的地方,她怕惊动它,蹲下来,与它对望着。慢慢地,它不再望她,只顾在她身边啄那些饼屑了。

    她大气也不出地望着它,默默地望着它,仿佛把它一点点地印到感觉中去。偶尔她望一下我,我看到她的眼中带着了极其柔和的光,不再像闪电般地忽闪过去了,而是平静地与我的眼光相凝,柔柔的,便如莲儿眼光一般了。

    她把一把饼屑用手托着,摊着掌,慢慢地伸过去。小鸟朝她望望,似乎望了一段时间,她轻轻柔柔地吹着口哨,这时的口哨已是很自然地吹出来了。银顶公主展一展翅,扑扇一下,就飞到了她的手上,尽情地啄着,似乎嘴里也应着,发着了一声声啭鸣声,合着她的口哨。

    她微微地抬起另一手,像是要去抚摸它,但到一半就停下了。是小黄鸟的忽一颤动,让她停下了。她的眼光完全凝在了它的身上,仿佛细看着它的每一根柔黄的羽毛。

    我望着她,如同望着莲儿。我也意识到,莲儿的眼光中,没有那点多出来的母性。我怀着一种欣喜,也带着一点伤感。

    小黄鸟转动着头,望望我,又望望她,这个小家伙很自在地啄着饼屑,发着一声声鸣叫,仿佛表现着它我们久别重逢的欣喜。

    吕水英回头过来,就坐到了我的身边。小黄鸟在我们的头上盘旋着,啾啾唧唧的。我与她对视着,眼光中带着了融和。她不再思考什么记忆什么。似乎一切都圆融着。

    “小的时候,我随母亲下乡。在乡下,我就喜欢与鸟玩,吹口哨便是模仿着鸟的声音。召唤来好多个鸟。没什么吃的喂鸟,我把能省下来的细麸饼屑都用来喂鸟。我的乡下是平原,站在一片空旷的野田中,我就想象是站在山谷里,到处是树与草,四周都是开着的花……”

    我能感受到她的心境,眼下正是她幼年时梦想的地方。

    她说着她孩子时的情景,似乎就回到了那时,她的神态便完全如莲儿了,是那么得单纯可爱,如有灵在形体之上飞舞。

    我用手围过她的腰,她微微地依偎着我。我与她身体的接触也是自然的,惯熟般的。

    我与她就这么坐着,看着面前的一切。一片青、一片蓝、一片彩色的天地,又是一片明澄。一切都安静着,只有那只银顶公主在盘旋,发着一点如乐般地啭鸣。

    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吕水英与莲儿的区别。我只愿就这么朦胧地梦想般地坐下去,我也不再想以后应该怎么生活。

    后来,我与她走向山谷,一路上,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她的外套脱下来,里面是一件纯黄色的毛衣,合着山里的色彩。

    她对我说着她小时候的事,我也与她说着我飘游中的事。我与她都在说着过去的事,忽视掉的是她在省城里的生活和我在近山之城里的生活。仿佛我与莲儿隔了一段时间再见,我们都在说着诉着,但说着诉着的却是遥远的事。

    看到那片潮湿的草地了,她奔过去,就在水边站着,瞪大了眼。正是春花烂漫之时,近水的花草先开放,开着桃树的红花,开着梨树的白花,开着海棠红白相间的花,到处都是花,而花色映进了明净的浅水中,花色便在水色中变换了又一重色彩,偏偏加上了天空映在了水里,仿佛洇着了一片青蓝,再加上水底的水草长条的碧翠之色。微风徐来,吹皱着了那层层叠叠的色彩,一层层鲜亮的色彩无法望尽,无可细说。

    她完全沉入了情境里,眼中近乎迷茫沉醉的色彩,仿佛她的整个身子也融化在了色彩中。

    “是的,就是这……”她的声音也仿佛融化着了,虽然是惊喜的,却是近乎轻低无声的。

    “都说梦是无色的,只有黑白。我记忆中最深的,就是一个彩色的梦,面前就是这么一片彩色,我说不出话来,我想叫喊……现在,那梦里的一切就是眼前,比梦里还要美很多很多……”

    她脱下鞋来,拉着我的手走过这片潮湿的草地。此刻,城市里的她那少妇的矜持与自重都消褪了,她完全显现着单纯的神情。

    她的脚是那么的晶莹剔透,被清清的彩色的水交融,更显现着如白玉般的肌肤。她每步都走得那么小心,走得那么轻轻,仿佛是接触着美好的享受,伸进无比享受的感觉中,又仿佛怕弄乱了那一泓美仑美奂的彩色。

    那边石壁流下的水,映着一团一团的白云,宛如云朵要泻落下来,滑进绿亮亮的一片草地之间。此时的夕阳能用肉眼去看了,一轮通红的球,映在水色中,燃烧着一般。

    融在水中的无数彩色,随着微风波动着。

    趟过那片水,脚踏到松软的一片草地上。草是干的,不再有水洇湿的地方,却又带着了清润。风吹去,满眼的绿亮,一层一层的,一重一重,如湖之波。脚底下是松软,如绵,如絮,又带着一点抚摸的痒痒。

    她的步子有着一点跳跃式,身子打着旋,如舞着一般。她的整个神情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仿佛是重现以往激情的一幕。我与她抱在了一起。没有黄叶的飘落,却是一片晃眼的绿,洇浸内心来。也如熟悉的已经发生过的感受,我与她吻在一起。吻得很长很长,仿佛吻便是一切。嘴唇相吸,柔软的,暖和的,温润的。潮湿的,仿佛整个草花的彩色,都融进了这一吻中。她的眼闭着,但仿佛有无数的色彩从她的眼中跳动着,绵绵的却又是闪电式的,透进我心中来。

    她睁开眼睛来的时候,我与她心意相通了,只见那双眼中的闪光化成了一泓清水,静静的清水,又含着五彩。满眼的五彩之色,仿佛通红的太阳一下子吸入到她的眼里面去了,在某一点上定了格。

    我轻轻地吻在了她的眼睛上,那里是柔软陷进的,却有一个滚圆的球在里面不安分地活动着,一个一个吻着,柔软而又滚圆。她的眼再睁开时,把我也吸进去了。

    以后的一切是自然而然的,她的肌肤一如莲儿,肌肤如雪,柔软如绵。只是她的肌体到处是温润的,柔暖而温和,暖着我的肌肤。她温润地迎接着我,没有一点阻隔,一旦进入,便合成了一体。在春色的略略的寒意中,温暖着我的外在,一直温暖到我的内在里,化作了温柔,一点点地柔化我,除了一处越发坚硬外,所有之处,都柔软了。我与她都在温暖中融化了,化合成了一体。只有那一处坚硬地展现着勃勃的生机,在她的柔润的包围中也化成一体,仿佛也是她的,是她与我共同的。

    春风轻拂,吹在身体上的凉意,仿佛是给温暖添着了一点情调。我不是觉得自己去合着她,而一切都是她与我共同的,分不清是她动作还是我的动作,动作也只是一体的。身下的草倒了圆圆的一片,似乎是圆规划出了一个圆型。

    倒下的草,也湿润着肌肤,一点点浸润到内里。天空的色彩不再是空,也仿佛圆润到肌肤中来,随着一潮一潮的颤动,随着如无边的融成一体的颤动,一次再一次地圆融到内心中来。

    她在我身上,眼望着我。她的眼中的五彩隐去了,却融着我的色彩。黑眸如星。忽而她仿佛带着了一点羞红,红潮在涌动,她俯下来吻着了我的眼,吻了一个又一个,我感觉着圆眼球在柔软的嘴唇中也圆融着。化入到她的内在中去。

    她轻轻吁了一下。吁得长长的,又像只是微微的,升到上空中,散到整片草地,在水色上飘动。

    我翻转过来,我想完全把她融进于我。她就不再是她,她就不再与我隔开,她就不再会离开我。永远永远,圆融而永恒。与她相合的感觉是现实的,我的意识是清晰的。

    也许我把她拥得太紧了,她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不用我说什么,她也清楚我的感受。她伸出手来轻轻抚着我的头,她细长的手指伸进了我头发深处,轻轻抚着,让我产生着一阵阵难以控制的颤动。

    与莲儿的感觉是相近的,多着的是意识,而意识产生的时候,那无限的美感,是否现实也让人分不清,分不清到底哪一层更有现实感了。

    从镇上的小旅社醒来的时候,我还能感受到梦中的情景,那彩色的天地,仿佛还延续着我与她在山里的场面,具体的细节已经忘记,但那七彩的图景却还在脑中。

    昨晚很迟才到小镇旅社,还是这家熟悉的小旅社。女店主熟悉我,起身来给我们开门,并准备热水洗脚。她是认识莲儿的,对我与吕水英同来,她并不吃惊,只是对着吕水英不时地注视着,我发现她注意的是吕水英的发型。小镇上很少见着女人这样的发型。

    “你们回来了?”

    她含着祝福的眼神,我想到她一定以为我与莲儿结婚,带去了城里,现在又回到山里来。

    女店主带我们到一间房里,吕水英低着眉问:“还有一间房呢。”她到了人面前,依然显出城里少妇的情态。女店主立刻说:“还有还有,随我来。”女店主看了我一眼,便把吕水英带到女店主隔壁的房间去了。

    到天明我醒来的一分钟内,我朦胧地沉在梦中的情景中,只顾躺着。忽然有一点感受撞入心中,我想到吕水英的同时,惊起似地一翻身下了床,赶到吕水英住的房间里去,发现那里果然已是空空。

    她走了,她离开了。我再一次感觉到一种空茫。我在她躺的床上坐下来。似乎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乃是一种命定。我又一次面对她的消失。这一次并不像那次一样让我惊心,似乎一开始我就接受了的,因为与吕水英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抑制着自己去想她的离开,但我还是无法面对。我觉得我的一部分的灵性已经游移出去,没有那种锥心的感受了。

    我回转身来,看到女店主。她注意着我的神情。我还朝她笑了一下。她问我要不要端上早饭来。我摇了摇头。

    我慢慢地走出门来,看着门外从山上连接下来的竹筒,我一时几乎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竹筒里流着清清的山泉,不住地冲落下来。

    无限的人生,无限梦般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立了多长时间,突然女店主站到了我的面前,我恍惚感觉着她叫我,后来她用手摇着我的臂。

    “电话,你的电话……”她叫得很急迫。

    我随她到了店里,拿起那只旧式话筒,话筒在手里沉沉的。

    “是我,是我……”

    我听了两声,才想到那是吕水英,话音很远,细细的,听来有着一点陌生感。

    “是你吗……”她停下来,像是听着我的声息。我应了一声。她的那种声音与我有着了隔离感,似乎昨天的那种亲近变成一种不可能。

    “今天早晨……我搭上了回城的车,我本来想悄悄地走的。车开到前面的涧溪乡,我想着了你,我下车来,给你打电话……我听你说过,她消失了以后,你的感受……我不想,你再有那样的感受……只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总是要……”

    我靠着壁,望着旅社外面,坡上竹叶青青,坡边长出了新笋,露着一棵棵破土出来的笋尖。

    “……昨天真好,我已经把它融入到我以前的梦景中了,我找到了一种真实感,它会在我的心里,永远永远……只是今天早晨醒来,我发现我怎么会睡在了空气很好的山里……可是我有梦的感觉,但我意识到了现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我就想到了走……”

    我听着她的声音,再一次感受到,这一切是早就决定了的。

    “留下来,留在你的身边,我不是没想过,甚至很强烈。有一种感觉是超越了爱的。我仿佛已经离开过你一次。一切我都像经历过,有着了第二次的感受……”

    “……多少年了?还是在少女时候,我也有过完全沉浸其中的感觉,现在说爱是那么浅,然而一旦生活在一起,有了家的时候,一切就都变成了琐事,无法也只好忍受的琐事……我一直想摆脱,也只有在梦的感受中……你给了我最美好的,与你一起的时间,是最美好的现实梦境。我真的不愿离开那个梦境……我躺在床上的一刻实在不想动,怕破坏梦境的感受。……我毕竟是成熟的女人了,我只有走回到我原来的生活中去。……我无法脱离现实的生活,特别是,孩子……还有很多现实的理由,一条根本的理由,是我意识到,为了避免对梦境完全的破坏……”

    我听着她的声音,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从我在省城见她以来,她所有的话加起来,也没有现在多,并且说得那么理性。我完全明白她的话,但一切话我只是听在耳中,我无法细想。也许她突然离开了,我还能接受,眼下的感觉却如浮着一层淡淡的晨雾。

    “我想告诉你,周馨是个很独特的姑娘。她的父亲曾经是我的老师,他是一个独特的大学校长,几乎是桃李满天下,很多的官员都做过他的学生。只是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天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现在我能理解一点了……周馨和我一起的时候,总谈到你。她与我说好了,今天她会来山里找你……她也是独特的,她宁可一直在小城里独自生活着……你也是一个独特的人,你们在一起,会是很好的……”

    我只是听她说着,她的声调婉婉转转,充满着女性并又带着一点母性的情感。

    她挂了电话。她去了。我默默地走到山坡上,独自站着,身下的公路宛如一条蜿蜒的白带,四周是青蒙蒙的亮色。我觉得我的灵性在浮动,我的感觉中有一部分好像是空了,有着那种细腻感受的灵性,在脱离着自己,好像飘游出去了。不知飘到了哪儿。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公路。

    慢慢地就看到一辆摩托车开过来,开得歪歪扭扭的。像是那种公安用车,旁边有一个坐仓的双人摩托。开车的是个姑娘,她的头发那么长,被风吹着,一片黑发飘在四周的翠绿之中,黑亮得耀眼眩目。摩托车到坡下公路道口的时候,她看到我了,扬着手叫着。我听她叫的声音是我的名字,我能看清她是周馨,她怎么会开摩托车的?又怎么会开着这样的一个摩托?我想不清楚,我不去多想,我也不想去多想。我只是迎着她,也朝她扬扬手。她就把摩托一下子开到山坡上来了。这里的山坡都是土路,摩托颠颠簸簸的,她的车连同她整个的身形都像在旋舞着,舞得很奇独。

    我就坐上了她的车,随她去了。

    我和她生活在了一起,她说着什么,我也听着。饿了我也吃饭,困了我也睡觉,冷了我也穿衣,听了好笑的话,我也笑。

    她后来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你到哪儿去了?”

    她带着琢磨着的神情这么对我说。其实,我不就站在她的面前吗?

    山谷的林中,一阵风卷过,整片高大的树林,同时飘落下黄叶来,漫天飘洒着,整个天地中都是金黄色的叶片,在那片潮湿的青草地上,“我”在独自地舞动着,把漫天的黄叶都舞得均匀,水面上倒映着“我”旋舞的身影,整个背景都变成了金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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