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鸢没有说话,双肩下耷,沉默不语。冯子恒走上前,缓声道:“昨夜,你故意掀开水壶,怕也是想提醒一二。三夫人为人骄纵,若她听说了此事,说不定就闹上了脾气,不吃不喝,由此就保住了性命。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不让凶手陷得更深。”
宁素点头,目光看向院中跪着的另一人:“李婆子,为何你会说凶嫌是要谋害孙员外?莫非你认识他?”
李婆子吓得连连摇头:“莫乱说莫乱说。毒是我下的,要杀要剐随你们。”
冯子恒道:“你儿子后来能当上账房,也是凶手帮的忙吧?你开始不认罪,是因为我们还没想到这一节。你顶罪的目的,与紫鸢也是一样,感念那人的恩德。”
李妈下意识抬头望去,旋即低下头,学着紫鸢的模样,一言不发。
那么,谁能让两个无辜的目击证人,情愿背负凶手的罪名呢?宁素与冯子恒同时往后望去,站在大夫人身边的吴妈妈面无表情,挺直了腰板:“你们别问了,毒是我下的。”
宁素缓缓走到她面前,看着大夫人淡然的脸:“为何要让你家娘子当了寡妇?”
吴妈妈冷笑:“当与不当,有什么分别?我家娘子贤惠操劳,又为姓孙的畜生生下了两子,他竟然还寻花问柳,气得娘子病痛缠身。若非姓孙的背叛了娘子,我也不会杀了他!”
“你……”冯子恒怒道。他平生最恨妄取他人性命之人,恨不得立刻逮了吴妈妈去。
宁素拉了一把冯子恒,暗示他不要因小失大。她继续问:“那么,你究竟是如何下毒的?”
吴妈妈嘿然一笑:“我偷拿了砒霜,趁昨夜上夜的不注意时进了厨房,将砒霜悄悄涂在茶杯上。夫人近来身子不好,不能喝茶,那么,剩下的人,不管是孙员外,还是二夫人、三夫人,毒死谁都无所谓。夫人心悸,莫要惊扰了她,我这就跟你们走!”
宁素对徐捕头说:“徐捕头,麻烦你给我倒杯水!”
徐捕头很是莫名其妙,走到桌边,拿起一只杯子,顺道用壶中的残茶洗了洗,才又斟满。
宁素微微一笑:“看,我们平时去外面吃饭,都有此习惯。府中要使用的器皿等物,每天清晨洗过方才送去各房,即便吴妈妈在深夜有机会单独进厨房下毒,但是,器皿都是洗过的,所以,毒物怎么可能一路留下来?更不必说,在三夫人死后,府里的茶杯都要换一套了。哪里有那么巧,吴妈竟然在平时不用的茶杯上也涂了毒物,之后还被用上了。”
吴妈冷笑:“哈,你这个还俗的女道士,不在闺阁里贤惠度日,跑出来抛头露面、夸夸其谈!我倒问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砒霜究竟是怎么下的呢?”
冯子恒一招手,仵作从院外走进,手里捧着一大堆胭脂,成色盛具各有不同。仵作说:“冯捕头,我都已经查过,粗劣低等的都没有毒,高等的都有毒!”
宁素:“三夫人才进府不到一月,虽然有镜台等物,但是日用小事毕竟还不能面面俱到,用的也是府里给夫人们统一购置的口脂。这些小物,最能体现女眷们的等级,所以不但三个夫人手边有,凡是偶尔被孙员外受用、私下偷情的大丫鬟也有。这些女眷,多是讲究仪表的,吃饭喝茶绝不会口脂粘在牙齿上,更不用说吞下肚里。虽说可能有少许残留,但多不致死!”
二夫人恍然大悟:“郎君……郎君平时私下里,喜欢吃人嘴上的胭脂……”
“如果,今晨,三夫人刚起床,开始梳洗打扮,妆容定然是画好的。”宁素将自己想象成三夫人,坐在妆台前,镜中映出的,依稀是三夫人那张艳美绝伦的脸。
“孙员外性好女色,或许,三夫人亦是有意诱之,故未着正装,只穿着抹胸中裤。”冯子恒默默听着,仿佛也看见了今晨发生在房间中的一幕,孙员外与三夫人互相嬉闹追逐。
“凶手的目标,其实非常明确——那就是,从口脂换过开始,不管下次孙员外在二夫人、三夫人或任何丫鬟处偷情,只要吃了胭脂,就会死。而一旦家主去世,全府女眷就要立刻服丧,按照计划,胭脂本该是命案后立刻就被收走了——然后人算不如天算——许是三夫人欲以口哺水,以助情欢,不慎将少许有毒的口脂吞咽了下去,这才命丧黄泉。这也是为什么从茶壶中查不出异常,却在茶杯里查出了毒药。而凶手也没办法大张旗鼓,让阖府为了一个小妾的死而淡妆素裹、集体服丧。她也想再等一等,于是孙员外终于在二夫人处吃掉口脂,死掉了。”
宁素缓缓转向大夫人道:“以上,为其一。其二是,宁某想知道,今日夫人与宁某谈及唐代几位女冠,想说的并不是玄机道长吧?”
大夫人低头淡笑:“宁娘子聪慧。”
宁素的心底,响起唐代女冠李季兰的《八至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世间,至亲至疏的,当是夫妻。
“是……为了孩子?”宁素问。
大夫人虽然没有再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默认了。
一阵风吹来,将大夫人清婉柔和的嗓音吹得有些走了形:“为女则弱,为母则强。楚娘身体状况如何,吴妈最是清楚。那人,心都不在我身上,我便是珍惜了,他也弃之若履。只是,我没想到……”
许多话一时间涌到宁素口边,却在看到大夫人孤单萧寂的身姿时,说不出来。她知道,大夫人就算是知道了动机,也是无法,吴妈妈早作好准备,顶下一切罪责。
吴妈忽地转身,护在大夫人身前。这也许是她此生中,最后一次如母鸡护雏一般保护大夫人:“老婆子无子,大夫人便是我女儿一般。谁要伤了她,便是老婆子的死敌。三天前,家中人从我手里领回胭脂,紫鸢想是瞧见我的神色不对,回去后特地拿银簪子试了下二夫人的胭脂——她跟李妈面上虽然淡淡的,私交却不错,想是私下里议论过,才有今天做这些事。我就恨,不能再保护娘子……”说着,黯淡的双眼涌出了泪。
宁素忽然想到,世间情爱,或许真有背叛。在大夫人看来,孙员外背叛了感情。但唯有亲情,是永远不会背叛的。也许,这就是吴妈妈甘愿领罪的缘由。
那,冯子恒,是否会背叛自己呢?
案子发生后,吴妈被押着出了孙府。大夫人紧闭府门,料理家事。至于,二夫人、隐约听说她收拾细软,回了以前的居所。其他的,一概不知。
马车遥遥,走在人烟稀少的官道上。冯子恒与宁素收拾行李,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宁素方在沉思,肩头一暖,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冯子恒的声音响起:“迎着风坐着,也不知找个地方躲一躲。真要去医馆喝两服药吗?”
她看着男子被红日润得明亮的眼,自己的心境也被感染得开朗起来。叛与不叛,情都在那里。心不变,人亦不变。
那一晚,她附在大夫人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难道,就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吗?也许孙员外背叛了你,不珍惜你,可是这些关心你的人,都愿意为了你牺牲的——大夫人!在你动了杀心的时候,何尝不是背叛了她们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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