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城郊八里铺的村长们疯狂卖地,已经卖了几年了。这些近郊的村长、支书们,现在比大老板还牛逼。他们个个修了三层楼,还在城里买了商品房,成为房地产开发商们争相巴结的座上嘉宾。卖地卖到疯狂的程度,使得菜农的地越来越少,他们的经济来源出现了问题,村上每年也补给一点儿钱,但谁都知道,没有了菜地,光靠那点儿钱是抵不了事的。越来越多的村民感到愤怒,但是他们一不懂政策,二不明法律,于是周迅成为领头羊,他带着村民去上告,找县上各部门,找县委县政府,找人大……政府部门办事的速度总是很慢,程序很多,而且这些村长、支书各方面的关系都搞得不错,这样事情就搁置下来。
有一天周迅回家时,在路上遇上一伙混混,三句话没说完,一顿棍棒,周迅的胳膊给打断了。周迅只好躺在家里养伤。大家都知道这是村长、支书指使人干的。村长更牛气,带了5000块钱,来到周迅家,当着周迅的母亲和周迅说:鲁卫明,我知道你是个人才,你好好耍你的笔杆子,别跟我过不去,这5000块钱,算我赔你的,你要是告,我就拿这5000块钱陪你告,不告,咱们就算个人情。周迅怎么受得了这口气,当时就要起来跟村长拼命,还是他老娘死死地把他拽住。村长趾高气扬地走了。老娘说,卫明啊,你听你老娘一次,不要惹事了,老娘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母亲说着说着,一脸鼻涕泪水的,周迅知道她想起了弟弟,弟弟现在还在监狱里服无期徒刑呢,保不准,哪天就会死在监狱里。
我们都劝周迅算了,这口气就忍着吧,现在的人很坏,你要跟他作对,说不准哪天人家会要你的命呢。其实周迅养伤加误工赔偿,算下来不过一千多块儿,人家村长给了5000块钱,也是想买个人情——周迅的母亲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以死来威胁他,算是把他拦住了。2000年秋天,周迅的母亲得了病,去世了。办过丧事之后,我们都劝周迅赶紧找个媳妇,我们都想像得出来,没有了老娘,周迅会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什么样子。
周迅很少来找我喝酒说话了。除了那次,听说北京可以买到书号,他弄了一千块钱寄去。我们长谈了一次,他还想印他的书,我不知道,出本书对他有什么意义。我说,周迅,你安排好家,最好成个家,好好静下心来写你的书吧。周迅显然是不大听得进去。他遇上了太多的麻烦,太多的不平,他想要争的东西,永远都得不到。这真是一个人的悲剧。
后来知道,前年冬天和去年夏天,他一直在写另一种东西——他给报社写稿子,给政府部门写信,想要把那伙卖地的人告倒。现在地方上的问题太多,政府一时也处理不过来。法律机关忙着创收,谁管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2001年夏天,一个燥热的晚上,我得到消息,周迅被打死了。几个混混在路上敲了他几棍。事后,公安机关审讯凶手时,凶手说,我们本来只想教训教训他,打断他一条胳膊,没想到这个人这么不经打。天哪,他是个人哪,哪会“这么”经打呢!
其中的一棍打在脑袋上,造成颅内出血,送到医院不久,人就死了。那些人终究还是要了周迅的命。
主犯和凶手都判了死刑。法律是公正的,可是周迅却死了,我再也不能跟那个穿着干净的西服、头发永远蓬松整齐的人一块儿喝酒聊天了。法律是公正的,可是周迅却死而不能复生,这是天道不公呢,还是世道不公——我常常在心里这样问。
现在,每当我走在街上,我期望会有个人远远地叫我——那个车筐里装着仿皮公文包、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把车子骑得飞快的人,是周迅,我的好朋友。他曾经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文学新秀”啊。
责任编辑舟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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