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问题?我问过什么问题?我想问的无非是你们为什么离开。先是妈妈,然后是你,现在又是妈妈。小宁也将离开。亮出最后一张底牌并被揭穿的老千没理由继续留在牌桌旁。
“我当时,和剧组的副导演走得很近。在那么个小地方拍戏,吃饭住宿都避不开人眼。直到你来看我,我才发现常吃饭的那家餐馆,老板竟然是你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猜是那个人对你妈说了我和副导演的事。后来你妈来找我,对我说,谈朋友要讲真心,不好骗人。我并没有骗你的意思。我对你是真的,虽然错的人是我。只是,被长辈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厚着脸皮留在你身边……”
意识飘远了,他有一会儿没听清。要很用力才能把心思凝聚到电话上。真奇怪,听着她的解释,他有的只是麻木。直到一个月前他还是个恋恋不舍的跟踪狂,原来人心真的说变就变。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弱:“……你也并没有挽留我。”
“你要我怎么留你?”
“一般人不都会挽留的吗?男女朋友分手总是要翻来覆去好几遍的。可你呢?你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认了,好像你本来就想分手,只等我说出口……”
戴浩沉默。
挽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他在八岁就知道了。
同时他意识到,今天的周筱琦不同以往。可能她正处于失意期,为工作或感情。
不凑巧,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面对。
他该怎样挽留眼前熟睡的人呢?意识到自己仍举着马克杯,他仰脖把剩下的三分之一杯黄酒灌下去。黄龙和白龙掀起新的酒雨醺风。
“你还在吗?”周筱琦在那头说。
戴浩挂了电话。
屋里忽然多了些亮光。之前他只开了一盏沙发边上的阅读灯,这会儿房间里笼罩着电视机的薄薄荧光。他诧异地看着自动开启的电视,上面映出的是小宁。她套着一件明显过大的红马甲,呆板地盯视屏幕,嘴巴嗫嚅着。那是案件纪录片里犯人的着装。电视像是在静音状态,听不到她的声音。戴浩条件反射地想找遥控器,一低头就看到小宁横躺的身躯发生了变化。她的衣服变成了连绵的葡萄酒酒标,那上面陌生的法文单词是金色的,在标签的白底上如蛇蜿蜒。不,不是蛇。他看到黄龙和白龙一圈圈绕着小宁的身体,心底不由得大惧,这样下去她会窒息而死。他急忙伸手去扯龙,触手却不是龙鳞,而是男人毛发旺盛的手臂。他感到眼前一花,原来小宁被裘醒一把抢了过去。裘醒抱着仍在熟睡的小宁,冷冷地说:砸锅卖铁,我也会替她们还钱。两姐妹都是我的!你要是不服,可以问她自己愿意跟谁!小宁蜷在裘醒怀里,微微睁开眼。她说了一句什么,声音细如蚊蚋。戴浩急出了一身汗,这时脚下的地板忽然裂开,他向无尽的深渊跌下去,耳畔只有自己的叫声回荡。
第二天醒来,戴浩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小宁不见踪影。喉咙干得像沙漠,脑袋里像塞了块炙热的铁。他支撑着坐起来,捞起掉进沙发缝里的手机,看到昨晚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时间是十点多,老妈打来的。没有和周筱琦的通话记录。难道那仅仅是自己的幻觉?他回拨过去,老妈很快接起:“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妈了。”
“怎么会……我最近比较忙。”
“你哪天回来?你要是不想见老李,我让他走开就是了。”老妈说的是她的丈夫,酒厂的营销主管。
“妈,你有没有怪过我?”
“你说什么呀。”
“以前的事。我八岁那年。”
“那么老早以前的事,你提它做什么。再说了,后来不是发现了嘛,那人是个骗子。”
“哦……因为是骗子才不怪我吗?”
“你说什么傻话!我问你哪天回来!”
“下周一定回。”
戴浩挂了电话,握着手机发呆。他想打电话给小宁,对她说,我可以把房子卖了,帮你们姐妹还债。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这么做的勇气。更要命的是,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把这么大的事瞒着老妈。老妈是最恨骗子的,而他只恨别离。他独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的血全部变成了浓浓的酒。一腔的酒意。一身的疲倦不舍。
洗手间那头传来冲水的声音,把戴浩从没有头绪的沉思中惊醒。小宁走进客厅,看见他坐着,彼此都吃了一惊。他们隔着几米的距离对望,她先开口说:“我看你一直没醒,就没熬粥。”
“是因为已经没必要哄我了吧。”戴浩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他看见小宁的脸瞬间变得黯淡,可能她本来以为他会像上次和凯文那样酒后失忆。她是在赌吧,心存侥幸。太可惜了,这一次他记得所有的细节。再长的醉都有醒的时候,他早就知道。企图永远醉下去,是他可笑的妄念。现在他的酒全醒了。随着酒醒同来的,是他熟到入骨的孤独。
默音,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姨婆的春夏秋冬》《纸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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