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没有武建光。杨子找了一张空桌子慢慢地吃，那是自助餐，有各类的粥、凉菜和热菜。她拿了小花卷，小饼子，一颗鸡蛋，她有很多理由让自己在这里坐很长时间，那天早上她吃得很饱。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她一个人了，那个站在餐盘面前的年轻小伙子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太能吃了，餐厅和她的这笔买卖有点亏本了，所以心里就歉意起来。她意识到事情大概有点不对劲。她到服务台去咨询，对方告诉他，叫武建光的男人已经在凌晨五点钟退了房间。
杨子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吐气。椅子是木质的，暗红色的长椅摆在大厅挺显眼的地方，椅子旁边种着两盆阔叶植物。半个上午，她一直在那里坐着，坐在椅子的正中间。她没有去想自己应该坐在什么位置上，是否占了别人坐的位置。大门前有来来往往出入的人，后来坐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抬了几次头没有看到杨子的回应，觉得没趣走了。后来一个年轻的人来了，头发恰到好处地染了点颜色，一条较瘦的裤子显出他瘦长的腿，他从兜里拿出口香糖递给她，并东一句西一句问了几个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大概他在等人或者在等车，想用谈话来消磨这段时光。这是一个很好的海滨旅游小城，住在这里的人都有一种放松感或者浪漫情调。这是相互浸染着，就如站在大雾里衣服就会很快变潮湿。在很久以后杨子还常深究一个问题，那个晚上武是否真的去了她的房间，这将是一个疑问，并且永久地找不到答案了。
她知道武建光的车应该是10点发车。
在汽车站，武建光站在一堆水果摊前买了好大一堆水果，坐在一只石凳上吃着。后来要开车了，他提着那堆水果上了车和车上的司机说，怎么这么早就发车了？他坐在临窗子的位置也并不抬头看车外，只是拿着一只苹果来回端详，兀自说：傻得像瓜一样的女人。这时候人们看到他的眼睛有点湿了。他搓了一把眼睛，表情就又还原到最初的平静了。车终于要离开北戴河了，刚一发动，人们就看到在某个车窗里滚出一只又一只的苹果，香蕉，还有草莓，它们落在地上，嘣嘣地响了几下，摔出大片的水汁，再然后就慢慢地静止到某处了。
杨子离开了宾馆，穿过林荫小路走过一条并不很长的街道，双脚最终还是又踩在旧有的那片松松软软的沙滩上。
她重新脱掉了鞋子，用手提着鞋子后面的带子，像一个少妇丢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继续沿路寻找，她的眼神和动作都标明她在寻找，她歪着头，眼神掠过每一个人影。她的身影和神情在那几天几乎成了那一片海滩的一道风景，给人照像的刘师傅已经开始和她点头微笑了。这个地方已经成了她的阵地，双脚一离开就会掉回到过去似的，她焦躁不安却又十分固执地守在这里。海风迎面吹过来杨子猛然感觉自己骨骼里尽是金属，发着幽蓝灼眼的光，一点点女性化的情感和软弱都没有了，像个星外来客。她穿着那双鞋每天走过那条林荫小路，又走过那条并不很长的街道来到海边。
那是第四天的上午，海水还是蓝的，天也是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几棵树被风吹着来回地摇，杨子远远地从众多一簇一伙人中发现到了那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穿着泳装，五个人轻轻松松地走着，他笑着咧开嘴角，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体格是那样完美，太阳晒着他略黑的皮肤，他的肩显得更宽一些，两只手自然地下垂着，抑或抬起一只手来随意地指向哪个方向。
二十世纪初，五月的一天，北戴河某一角的海滩上，海水还是那样丰润，依旧是一次次洗着白色的砂粒。阿图终于舒展着自己的胸膛与几个朋友用那样疏朗愉快的心情接受这里的阳光和空气，他们都还是那样年轻，他们必然还要经历中年还有老年，而此时的岁月将是生命里最强劲最斑斓的时代。他们吸引着异性而又具有独到的思想，他们可以对现实轰然大笑，也可以勾画出较真实的幻想。就是这样的一个五月，在海滩上，他们相互说着最自如的话，间或抬起肘腕遮一下眼前的阳光。他们走得随意自如，步子踩着舒适的细沙。一切是那么自然，就如过去的任何一天。
生命就是这样，它并不知道在哪一个领域会有谁在专注地等待。杨子的目光就是在这时停留了，她先是像欣赏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画面一样看着眼前的阿图，她感觉到在他的心里一定是有风声在流淌，那种生命自如呼吸的感觉是令人陶醉的。阿图唤起了杨子对生活的一切热望。一望无际的蓝天，潮涌潮退的大海，那些美丽的女人和孩子。他的神情看起来更年轻了一些，嘴角和初次见面没有任何一点差别。
他是那样光彩照人！
杨子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人的身上，她已经忘却身边的环境了，迎着他们走上前去。她看上去太勇敢了，就像一个勇士，或者是尊贵的公主见到了已立约的未来的丈夫。她走到了阿图面前，轻轻地摘掉他的眼镜。阿图奇怪地看着她，几个人都停下来看着这个脸上带着动情表情的女人。她的嘴唇有些干裂，肤色被海风吹得也没有以前那样好了。
杨子说：在2232次火车上。
阿图还是认出了她，他还没有想好一句得体的话，就只意外着眼神看着拿在她手里的自己的眼镜。
杨子说：我一直在找你，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几天。
是……我记着你。阿图这样说。
杨子说，我想让爱变得简单。她无限热切地看着阿图的眼睛。
阿图是一个多么富有情趣的人呢，他眼中含了笑，那一刻有无数的包容和喜欢，还连带了一些趣味性的东西在闪动着，他甚至想抬手帮她把头上的一小块叶子摘下来。他问：想简单到什么程度？
杨子一字一字地说：简单到只在乎存在，再不深究他的内心，只占去他的一角而不索求全部；简单到允许自己一见钟情。
不经意间，杨子才知道自己的感情转移得让人恐惧，以为根深蒂固，却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哗地一下，过去的一切就像被刀切削下去似的，齐刷刷干干净净的一片空白。心破了口子，会流出血，但流出来更多的是原本存在心里的感情。她快乐着，并在这片未知的领域里感到了新生活的希望，她几乎激动得不能自已了，在阿图面前，泪已汹涌而出，就算是努力地睁着眼也不能阻止它流下来。
杨子想，找到阿图是好的，就已经够了。如果下面还有故事，那就是另一种幸福了。
有首诗里说：
你可以重复着初恋，却不可以重复那些热情。
你可以重复着后悔，却不可以重复最爱。
杨子知道自己的最爱是谁，他就是在这个故事里提得最少的那个叫刘非的人。她知道自己所有经历的这些，包括去南方包括寻找阿图，都与刘非有关。在离开刘非的那一刻，她已经可以做任何事了。
最爱是一道狂乱的强光，影响着一个人一生的情绪和步调。是生命里看不到的挫折与魔力。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因丢失或放弃而不完整，或者因不完整而做着关于对阿图似的寻找。
细细想来，凄楚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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