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走过多少城市?我在哪些城市作过短暂停留,并从我熟悉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我的身影覆盖过多少平米的土地?我从来没有计算过。我只知道,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我一天天地衰老;我所走过的路途越来越长……随着真正的“自我”消失殆尽,我和我模仿的那个“父亲”越来越像,几可乱真——我知道,我离父亲的世界又近了很多。
我几乎能看见父亲的身体,那真实的、伸手可触的肉身;我看见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金丝边框眼镜,在阳光底下闪过耀眼的光芒;我听见了他爽朗的笑声,那声音近在耳旁;有时我们试图作一些交谈,打着手势,交换着眼神……有些障碍,但可以懂。这时候,我离父亲的世界差不多只有一步之遥了。
父亲,你到底在哪里?
一个声音回答:在心里,在心里。
父亲,你到底在哪里?——我又一次大声问道。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他是你自己。他是你自己。
我就这样走过我生命的大部分年月,这是1998年的夏末,我蜇居在N城的第八个年头。回忆往昔岁月,我从16岁离家外出寻找父亲,迄今为止,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月?在来到N城之前,我先后走过Y、C、X、P等城(其中C、X等小城,父亲很多年前曾作过神秘停留)。走过这些异乡小城,是为了像父亲一样,在这些真正的陌生地生活下来,结婚生子,做些不相干的小动作,学会爱与被爱,每天下午沿着家门口的林荫道散步,然后有一天,出其不意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从渐趋熟悉的生活中突然消失。
我想起这么多年来,我也许一直在过着“很多”种生活,走过很多城市,然后一一把它们丢在记忆中……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这很多种生活,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我努力让生活保持原来的样子,我总是把家安置在高楼上,要有临街的阳台,要有记忆中的槐树花的清香,最主要的,门前要有供散步用的、可以自由出入远方的林荫道。
这难道是寻找父亲的唯一途径么?对我来说,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寻找父亲,从16岁那年开始,也许应该追溯到更久远,从我来到世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为了寻找父亲而诞生的,时光之流突然淌到了我16岁那年的夏末,父亲失踪了。父亲为什么失踪?因为我要去寻找他——
我现在简直急不可待地要寻找父亲,这年夏天的午后,我一觉醒来,想起了一些事情和一些情感,我发现那久远的热情又回来了。所有蜇伏在我身体内的潜流,八年来,这一点一滴积聚起来的安静的河流,随我淌过N城的每一条街衢,每一个旮旯;现在,它一下子沸腾了起来,那忘日的热情,空想,那如梦魇般的行走,对父亲的爱恋……重新贮入了我渐趋枯萎的身体。
连我自己都吃惊着,这恐怕是不妥的。因为在我的经验世界里,我知道:第一,“寻父”的规则就是要绝对的模仿,也就是说,我最起码要在N城再待上八年,等到我的儿子小宝长到16岁时(他今年已经8岁了),我方可以选择夏末的一个下午,明正言顺地、悄然地离开N城,外出寻找父亲。第二,“寻父”最忌的就是急功近利,太浮,太死太实;一定要戒骄戒躁,安宁平和;站得远,方能看得清。每个“寻父者”最起码必备两点常识,1.父亲是不可寻找的;2.我们必须去寻找他。
我一如既往地散步,在1998年的夏末,有时候一个人踽踽独行,有时候带上我的儿子小宝。我们就这样走过每一条熟悉的街衢,街衢两旁的房舍和护城河;偶尔,我会跟小宝讲述着关于“寻父”的故事。我的口气很淡,却倾注了全身心的感情,有时候热泪盈眶;当第一次说起“父亲”这个词的时候,我发觉我的声音在颤抖。
小宝说:“妈妈,你怎么了?”他停下来看我,他是个墩实的男孩子,却异常敏感。
这是夏末的一个下午,天气凉爽,有风和阳光;我感觉我也许应该说点什么,我常常有这样的冲动,很多年来却又守口如瓶。
我对小宝说:“妈妈是个很矛盾的人。”我没法让一个孩子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既痛苦又幸福,既焦灼不安又平和踏实;在寻父的技术问题上,我存在着很大的疑虑,同样是“寻找——父亲”,我不知道是寻找重要呢,还是模仿重要?过程和结果,我到底该选择哪一个?
有时我想着,我应该安于过平静的生活,模仿父亲的样子,走走路,数数汗毛,在一个陌生的小城,让自己彻底地沉下来;有时候又是另一种,激情荡漾,沿着林荫道散步的时候,常常产生一种从生活中突然消失的冲动——我不知道,这两者中哪个才是“寻父”的精髓?
我对小宝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到16岁呢——这似乎非常遥远,然而也只有在这一年里,我才能看到“寻父”真正希望。所有的技术问题,在这一年里会得以解决:现实和理想,理性与激情,模仿与创造,寻找与留守……无一不达到和谐完美的统一。
只有在这一年里,才可以宣告一种生活的结束,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宣告着“寻找者”和“被寻找者”的真正诞生。
小宝说:“那个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是一个需要去寻找的人。曾经存在过,现在消失了。”
“他是你的父亲吗?”
“……不知道。”我艰涩地回答。
其时我们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拐了个弯,前面就是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这条路叫“203国道”,许多省际班车载满乘客从路上经过,车窗里伸出许多陌生人的头。小宝说:“这些人在干什么?将去哪里?”他说着笑了起来,抬头看我:“他们也是去寻找父亲吗?”我也笑了,轻轻地揽过他的肩,告诉他是有这种可能性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寻父”途中。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寻找父亲?”他停下脚步来,认真地看我。“为什么非得去寻找他不可?他走了,可我们还得生活。”我低下头来看着小宝,内心有点欢喜。这些天来,在我的耳濡目染之下,小伙子对于“寻父”的理解似乎越来越地道了。
我也停下脚步,倚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这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我看见了我们的影子,在惨淡的夕阳底下显得恍惚而轻飘。我想这也许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没法让一个8岁的男孩明白(虽然他已经明白了),一个人来到世上,总归有一个信仰的问题。
我说:“它会让我们的内心得到安宁。我们活着,我们都是很自私的人,然而也弱小。我们每个人都孤独(为了让他明白什么叫“孤独”,我又花费了好长时间作一番解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终归要信任一些东西,它们有可能是:我们自己,另外的一些人、事情、物体……而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它有可能是父亲——”我打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小宝的发问。我说:“他会让我们看到光明,在我们柔弱的时候给我们希望,让我们的内心很平安,偶尔会感觉到一点点震颤和幸福,只要我们信任他,知道他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我们要去寻找他……”
我拉着儿子的手,让他贴近我的身体。我泪如雨下。
儿子伸出手来替我擦眼泪,他仰着头,认真地、怜悯地看着我。半晌,他才问道:“可是你能找到他吗?”我说:“不知道。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去寻找,我们是为了寻找父亲而诞生的。”
小宝抬眼看着前方,在我的身后有一条河,我听见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小宝说:“我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起初,是先有了父亲,还是先有了寻找?”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试图从我的眼睛里找到某种答案。我只是觉得非常地惊悚,这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个难题呢?我非但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就怕连问也问不出来——这早已超出了我智力所能达到的范围。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呢?
我告诉小宝,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也回答不了。我们只能一路往前走,在行走的过程中解决一些问题。也只能如此了。
小宝说:“妈妈,我也会去寻找父亲吗?”
我说:“会的。总有一天,你会成瘾。”
我搀着他继续走路,经过一个十字街头,我们停了下来。看见许多下班的人群,骑着自行车,风中的铃声一路摇过去。马路的对面是一家百货公司,百货公司的对面是一家复印社……我对小宝说,我们再往前走一会儿,反正天色还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市区,而夕阳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去了,天色几近黄昏,非常空明。小宝说:“妈妈,我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异样。他把身体朝我的腿上靠了靠,他传送给我温度和“咻咻”的气息。
“妈妈,我有点害怕……”他紧贴着我的腿突然说道。
“你害怕什么?”我停下来,蹲下身体,把他搂在怀里。
他抬头看我,他的眼睛很大,大眼睛后面是那空明。他说:“我们这是离家出走吗?”
“不!”我大声地说。我不得不摇晃他的身体,我让他看我的眼睛。我说:“小宝,你刚才还不是想要去寻找父亲吗?我们不是离家出走。”
“设想一下,”我认真地对他说,“假设你的父亲走了,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或者你从来就没有父亲,世上没有他这个人……而你是多么需要他,需要他——”我的嘴唇干燥,我急切地看着小宝,他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那你该怎么办呢,小宝?你只会去找他……”
“可是我有父亲,他根本就没有失踪。”他噘着嘴巴,咿咿呀呀突然哭了起来。“他现在已经下班了,他正在等我们回家,回家……吃晚饭。”他口齿不清,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小宝,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抱着他站起身来,我感到虚弱和疲惫。“我只是叫你设想,”我说,“你知道什么叫设想吗?设想就是假想,就是把没有的想成有的,把不可能想成可能,把虚假当作真实……再来一遍。”我搂紧他,替他揩去眼泪,我温柔而坚定。我说:“再试试看,你设想着——你父亲并没有回家,永远也不会回家,他失踪了。他还穿着早晨上班时的白衬衫,他多么爱他的小宝,可是他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摇着小宝的身体,轻轻地,我的手掌在颤抖。
“想想看,小宝。”我含着眼泪说道。
小宝侧过头去,似乎努力地陷入了某种想象中。天色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马路对面的田野又朦胧了许多。半晌,我听到小宝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那么轻柔而悲哀:“我要去找他。”
现在我和小宝走在203国道上,四周的黑暗和凉意吞没了我们。有很多车辆从我们的身旁擦肩而过,尾灯闪烁着,走进前方更黑的夜里。
小宝说:“妈妈,你以前走过这条路吗?”我说“走过”。
“前方是什么样子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小宝不会懂,前方是虚无,我们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界。
小宝说:“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在寻找父亲吗?”又有一辆卡车疾驶过来,车灯照亮了路和树木,还有我们的面容和身影。我说:“是的,每个人都在寻找他们各自的父亲,他们不停地走路、询问——”
“——可到头来还是找不到。”
“是的,找不到。”
“那怎么办呢?”
“有时候他们就会化妆成父亲的样子……反正他们相像。”
“化妆?”,小宝笑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像这样好玩吗?”
“也很严肃。我说,非常严肃,甚至有点悲伤。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冲动,去寻找一个像自己的人,那个人可能是我们的父亲、兄弟、姐妹、儿孙……去寻找我们自己。”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不找了呢?”
“为了你,我说,为了把你生下来,长大,为了你将来能成为父亲;为了这一天……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生儿育女,因为父亲也是生儿育女的。我们要寻找父亲,必须先制造父亲,然而为他人制造一代接一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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