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挨得我很近,还把身子倾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样子有些激动,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不时地使劲一捏,把我肩膀都捏疼了。但慢慢地他就不激动了,手也从我肩膀上拿开了。他最后的那一番话说得我有点想发抖,我趴在树影里就像趴在他家门前的那条羊角巷里,感到冷风正像刀子似的扎在背上。他说完了就站起来,在原地踢了几下腿,他的腿大概蹲麻了。他对我说“再见”。他的“再见”比石头还硬,可脸上还笑着。他走出树影之后头也不回。马路上有汽车,还有自行车和行人。他的背影显得又高大又挺拔。他那两条腿也不错,很直,脚步非常有力。他的肩又平又宽,手臂像上操一样甩动着。
我缩在树影里看着他走远,心想我还要不要扑上去咬他?
我把詹少银跟我说的话告诉了费伯娘的儿子吴爱国。
吴爱国的绰号叫眯眼子,比我大,跟我姐姐差不多。他爸爸,就是那个敲铁皮的钣金工,前些年得病死了,费伯娘照例哭了一通,然后对吴爱国说,儿呀,为娘的指望全在你身上啦。吴爱国说,你老人家指望我?那就要记得每天晚上给我熬药噢。
吴爱国是个典型的药罐子,他的眼睛和身体都不好,他的眼镜片一圈圈凸出来,看人时必须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将细眼珠子对准凸得最高的那个点。他的头发像大旱之年的庄稼,枯黄枯黄的,眼圈上罩着黑晕。他的病是慢性肾炎。因为他坏了肾,所以老鼠街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废人,说费伯娘命苦,弹琵琶的女儿不登她的门,这个儿子又废掉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坏了肾就是废人,所以我不把他当废人。他也不把自己当废人,对自己充满信心,自己给自己治病。他的药方子都是自己开的。他开的药很怪,比如鸽子屎,一般医生不敢用的,他敢给自己用。他的药经常是一家药店里抓不齐,抓一次药他要跑好几家药店,有时候他还拿一把小铲子,跑到乡下去挖药。他看了很多医书药书,古代的现代的,看了就给自己开方子。平常他缩在家里糊火柴盒,除了抓药或挖药,再就是扛个大纸箱去给火柴厂送货,极少出来。可是只要他出来,而且碰巧被我看见了,我就会被他迷住。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迷他的那种味道,那种病怏怏的、忧郁的、漠然的或者散漫的味道,我就像崇拜丁珠玉主任的腰和腿一样崇拜他的味道。
我和吴爱国交朋友靠的是连环画。我以为是人都喜欢看连环画,有一天他扛个纸箱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大声说:“吴爱国,我有连环画,你想看吗?我借给你看。”可他像没听见。等下次看到他,我又说:“吴爱国,我不骗你,我真的有连环画,我真的借给你看,你看不看?”他看了看我,摇摇头,走了。我只好把连环画送到他家里去。我撑着凳子来到他家门口,他家的门半掩着,我把门推开,从口袋里掏出连环画递过去。他正在糊火柴盒,眯着眼睛忧郁地看我。我的手一直伸在那里。他想了想说:“其实我不爱看连环画的。”我说:“我给你挑的都是好看的。”他突然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他也会笑,我傻傻地看着他。我说:“我以为你不会笑,原来你会笑。”他便又笑了一下,拿糨糊刷子指指我手上的连环画,说:“真是好看的吗?”我说:“一定好看,不好看你骂我。”他放下糨糊刷子,把连环画接过去了,拿在手上翻了翻,又放到一边。我说:“你不看吗?”他说:“看,我晚上看。”
我再去他家时,他一见我就笑了一笑,他笑起来要好看一些,脸显得不那么黄。他问我会不会下棋,我说会下军棋,他说那好,那我们下军棋。他一边糊火柴盒一边跟我下军棋。我们下了几回军棋,他又教我下象棋。他长我七八岁,但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无论军棋还是象棋,我都下不过他,可他脾气好,愿意跟我下,我要悔棋他就让我悔。
一般情况下,在他家里我碰不到费伯娘。费伯娘好像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每天晚上定时定点地给儿子熬药,平常总见她闲着,拖着一双趿板子在巷子里跟人说话,不是在巷子这头就在巷子那头,所以我在他家里时感到很自在。他家里跟我们家里一样,也积了一股药气,比我们家里的药气还厚。我坐他家的凳子,凳子竟是黏黏的;靠着他家的桌子,桌子也是黏黏的,拿手抹一把,手上便沾了油膏似的黑褐色的药腻子。
他听我说起詹少银时很认真,但没放下糨糊刷子,趴在粘着一层药腻子的桌上,一边糊火柴盒一边听。我说完了就问他,詹少银的这些话能信吗?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糊了起码有五只火柴盒,才慢悠悠地说,能信怎样,不能信又怎样,有什么意思呢?
过了大约一个多月,我才把詹少银的那些话告诉了我爸妈。我爸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又那样看我妈;我妈跟他一样,也看着我,然后看着他。我爸问我妈,他跟兵子说这些干什么?我妈说是呀,他怎么跟兵子说这些?他们两个人一齐问我,你跟他说了什么吗?我说没。他们说真没说?我说真没说。他们还是怀疑地看着我,又问,他是在路上碰到你,还是特意找你说这些的?我撒谎说,我怎么知道?我妈说,以后若是再碰到他,你就绕着走。我爸严厉地补充说,听到没有?我很乖顺地说,听到了,绕着走。
不久后我初中毕业,我爸带着我到处求人,想找个地方让我学钟表手艺,可是走到哪儿都碰壁。他就把我带到街道办,一边跟丁珠玉求情,一边拎起我的豆芽腿,把我的裤管往上一提。我知道他是想启发人家的同情心,可为什么要向丁珠玉主任展览我的腿呢?谁不知道我是个残疾?我的灰白的、柔软的、细丁丁的腿就很丑陋地露出来了。旁边是一扇窗户,阳光斜进来,我的腿在阳光里。我看见我的腿泛着一种刺眼的、像死鱼肚子一般的光亮。丁珠玉主任坐在一把椅子上,跷着她的美丽的腿,手上捧着一杯茶,目光淡淡地往这边一扫。她曾经对我很亲切地笑过,那回她的酒窝子都笑出来了,把我笑得慌了神,我就把我爸妈都卖了,害得我动不动就挨天下最重的炮栗子。可是这事一过去,别说笑,路上碰到我她都看不见。她的目光又高又远。就是这样我也不恨她,依然崇拜她。我想这不怪她,只怪自己太难看,谁愿意看难看的东西呢?我也不愿意。我愿意看好看的,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时我会偷偷地瞥着她的腿和屁股,心想多好看的腿和屁股呀。
那天我看见她的目光扫在我的腿上。我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我真是羞愧难当啊。羞愧是什么?刀子,一把凌迟的刀子,这是我在那一刻知道的。这把刀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一刀一刀地片着我。晚上躺在竹床上,白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就动了去找詹少银帮忙的念头。他说过有事可以找他,他能帮就一定会帮的。我想我怎么不能找找他呢。李德民都不由分说就把我的残腿拿给丁珠玉看了,他考虑过我一点点吗?我还扭扭捏捏干什么呢?
我征求吴爱国的意见时,吴爱国手上仍拿着刷子,但没糊火柴盒。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子,说:“兵子我问你,假如他帮你办成了,你能心安理得地学你的手艺吗?”我想了一会儿,有些恍惚。吴爱国说:“要不你就再想想吧,找不找他,等想清楚了再说。”
但我觉得我想不清楚。于是我又给詹少银写信,我说詹少银同志你好,你不是说只要我找你帮忙,你一定会帮的吗?现在我就想请你帮一个忙……可是,写着写着我又想,假如他回信,被我爸妈看见了,怎么办?叫他往哪里回信才好呢?我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要不,当面跟他说说?我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咬咬牙,撑着凳子去了东河区革委会。
我趴在街边张着嘴喘气,感觉自己走过了千山万水。我对面就是东河区革委会,我身边是一棵洋枫,屁股后是个小副食品店。我等啊等啊,终于看见詹少银同志出来了。他是朝我这边走来的,脸侧着,看街两头的车,然后就朝着我这边了。他要到副食店买东西吗?他一定看见了我吧?我已经感觉到他的目光了。我故意扭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溜他。我以为他会叫我,我等着他叫我。可他没叫。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转,然后就嗖一下飘开了,像一片被狂风带走的羽毛。他把脸和身子也转了个九十度,不过马路了,沿着街边走了。他什么意思呢?我在心里骂道:李文兵,你这个不要脸的,现在你叫他呀,你求他呀!
好在这一回又是周师傅帮忙,给我在马家营巷找到了一个个体钟表匠。我们这边的街道办开出了介绍信,由我爸拿到马家营街道办。我爸还腆着脸请一个叫他打过家具的革命干部写了张纸条子,这个革命干部在纸条子上说:人家一个残疾孩子,学点手艺嘛,让人家学嘛,给一条出路嘛,怕什么呢?周师傅带我去马家营巷拜师时,那个叫梅炳坤的个体钟表匠上上下下地看了我一阵子,忽然问周师傅,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周师傅说,你说什么?他不是男的?你什么眼睛哪?梅炳坤摇一下头,笑道,怎么看起来眉眼有点像女的?男的长这么秀气干吗?周师傅笑骂道,你个死梅拐子,你修钟表的嘛,你收个徒弟嘛,还管人家长得秀气不秀气!梅炳坤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就这样收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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