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转到右边，看到病房尽头的弹簧门猛地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向他走过来。是不是……？是的，天啊，真的是。
“你好，”她轻柔地说，“你醒了。欢迎回到这个世界。”她在他床边的一个小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握着他的手，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他费力地发出声音，嘶哑地说：“糟透了。”
“你失血太多。”
上帝啊，他感到头痛欲裂。“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她看了一眼手表，“快十点了。你一定渴了。来，拿着……”
“早上十点？”
“不是，是晚上。”
他把水喝了下去，大多滴到了他的睡衣上面，打湿了他的胸毛。
他开始慢慢想起了一些事……火车、其他几个人、施密特下士、耀眼的强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发生了什么？”
她把手再次放到他的手上，轻声说道：“有炸弹。他们炸飞了火车。很可怕，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七点二十二分。这是爆炸的时间，对吧？”
“是的，今早七点二十二分，没错。”
“我知道，上校说了。”
她抬起头。“什么上校？”
“盖斯特上校。”他停顿了一下，阖上了眼睛。他能够清晰地看到他，就像他此刻就在他面前一样，他那浓郁厚重而又经过斟酌的口音，那双令他颤栗的洞穿一切的蓝眼睛，那道下巴上似闪电状的伤疤。“鬼魂上校。”
“你还好吧，小让？”
小让。她叫他小让。四十年前她是这样叫他的。他又抿了一口水。“五个德国人死了，是吧？”
“是的，包括那两个押送你们的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施密特下士和洛维茨中尉？”他摇着头说，“还有……还有五个法国人死了？”
她想说些什么。但她说不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安德烈·勒沃，医生；亨利·莫罗，邮差；尼古拉斯·勒孔特，警察；罗杰·贝阿，士兵；和古斯塔夫·加尼尔，老师。真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
“这样就只剩下我了，第六个人。但事情本不该这样发生；我们本来是应该遵照上校的命令去做的。”
“亲爱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终究还是应该抽签的，什么都行，但我们应该做出选择。”
对面的一个男人大笑不止，一位护士正试图给他在床上擦洗身子。一位护理员推着盛药品的手推车穿过病房。
他叹了口气。他或许刚刚醒来，但却感到疲惫至极。“告诉我，玛丽亚，我的两条腿都没了，是吧？”
她再一次点点头。“我很遗憾。”
他想起了他对上校说的话，噢天啊，可怜的家伙，两条腿啊。“他确实说过。”
“谁说过？”
“盖斯特上校。所有这一切都和他说的一模一样。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必死之人，但我们理应怀着一份清净的良心走向死亡，不再被我们所做过的事牵累。当然了，我们对这些罪过心知肚明，我们感到内疚，如此种种，但只是浮于表面。他确保我们完全直面我们的罪过；他确保我们在走向死亡时意识到它们的后果。”
“死亡？但你没有死啊，让·保罗。”
“我知道。”他转向她，伸出手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对不起，玛丽亚，对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我永远都不应该置你于不顾。”
“哦，让，现在想来，那已经是四十年前了。我想我这就快走出来了。但还是谢谢你。”
可是，克洛代尔神父想，你现在却还在哭。“那雷内的事呢？”
“唉，这件事我永远走不出来。已经十年了，但痛苦从不曾离开我，一秒钟都没有。”
“我知道。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只有凶手被绳之以法，我才能得到安宁。每天，我都在期盼，都在祈祷，警察会来敲我的门，告诉我他们抓到了那个割断我儿子喉咙的恶魔。每一天，让。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走进坟墓之前知道正义得到了伸张。”
“玛丽亚……”他握着她的手攥得更紧了。“哦，玛丽亚，我唯一的挚爱……”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入他的膝盖。他感到喘不过气；疼痛像一道闪电般向上蔓延，贯穿了他的身体。
“让？你怎么了，亲爱的？”
他弓起了身子，脸痛苦地扭曲着，他的呼吸变得短促而慌乱。他激烈的心跳撞击着他的头。疼痛，如此的疼痛……之后，慢慢地，非常非常慢地，疼痛减弱了，慢慢消失了。他大口喘着气，浑身松弛地躺下来，感觉自己陷进了床垫里。
“让，你还好吧？”
他感觉如此疲惫；如此，如此的疲惫……
“让？让，你跟我说句话。让……”他能听到她的声音慢慢飘远了，越来越远，飘得远至天边，像风中的一片叶子一样飘走了……“护士，护士！护士，求求你，快点儿，这里有些不对劲……小让，亲爱的，醒醒啊。求求你，你怎么了？醒醒啊，小让，醒醒……”
*
克洛代尔神父睁开了双眼，有种格外异样的感觉。疼痛至少是消失了。他仍然在医院病房里，但是一切都不见了——玛丽亚不见了，护士们还有其他所有病床和病人都不见了。而且一切都像是浸润在一片白色之中，一片白茫茫的朦胧薄雾。一个身影从雾气中出现了，一个戴着军帽的男人。这个男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头梳理整齐的金红色头发。“哦，克洛代尔神父。”盖斯特上校用他那低沉浑厚而又一字一顿的法语说道。他的伤疤不见了。这个德国人用洞穿一切的蓝眼睛紧紧盯着神父，让神父感到战栗不已。“你让我失望了。你本来应该活着；本来应该是你，神父。那五个法国人在爆炸中丧生了，没错，他们都是当场身亡，就像我说过的。但是第六个，第六个人，那个丢掉了双腿的人；没错，就是他。他是应该活着的，神父，他或许心生悔意，也绝非无瑕的完人，但他是一个更好的人，上帝的一位更好的仆人，更能意识到人性的弱点，我们与生俱来的弱点。即使你的罪过可能是最严重的，他们还是会选择你，上帝的人。你本该活着，而且是用更虔诚的方式为上帝而活。我难道没有说过如果你们不做决定，你们都会死吗？你们从来没有做出决定。所以第六个人必须死。没错，神父，你死了，在同一天的晚些时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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