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人-警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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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啊,这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警察尼古拉斯·勒孔特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咳嗽了几声,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些什么。“好吧,就像你们可能知道的,我曾打过仗,那是最后一场仗。我在那里待了三个年头,远在巴勒斯坦荒漠里极其漫长而又充满艰辛的三个年头。1917年10月我在加沙作战。”

    “和我一样。”士兵罗杰·贝阿说。

    “我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我和你一样,贝阿,我亲眼目睹了那些场景,那些现在时不时仍然会在噩梦中出现的场景。加沙一战之后,我被调到了西线并遭到毒气攻击。这便成了我离开战场的出局券。我已经为这个国家做出了自己的一点贡献。我引吭高歌地去征战,但沉默不语地回来。战后,我换上了另外一身制服,成为了一名警察,升到了督察的职级。我的妻子艾米丽在我们的儿子去世……去世后病倒了,我在此时退了休。我尽可能地照顾她直到……直到她病入膏肓。我尽力了。我……我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曾经杀过一个人,在战斗中,如果你们想听,我可以给你们讲讲这件事。”他又咳嗽起来,咳嗽得眼睛都开始泛出泪花。

    “你负责的那起案子怎么样了呢,勒孔特?”说话的人是医生勒沃。“那件谋杀案;那个被掐死的年轻姑娘。”

    “娜塔莉·德·夏尔丹,”他抹了抹眼睛,说道,“那是三七年的事了。怎么了?”

    “给我们讲讲。”

    “我……我还是别讲了吧。”

    “你并不是在你妻子生病之后退休的;之前几年你就退休了;是在那起案子结束后不久,对吧,老伙计?为什么呢?”

    勒孔特显得惊慌失措,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我不知道,我累了。”

    “那就是和案子本身没什么关系喽?”勒沃问道。

    教师插嘴说:“你是什么意思,医生?”

    “给我们讲讲,勒孔特。给我们讲讲娜塔莉·德·夏尔丹。”

    * * *

    娜塔莉·德·夏尔丹的尸体横在干草垛上,脸朝上凝视着他们,她的双眼从脸上鼓了出来,依然睁着,恐惧的神情依然铭刻其中。尽管七月烈日炎炎,法医弗洛勒斯仍身穿一件军装式奶油色长风衣,他刚刚完成对尸体的初步检查。“扼颈致机械性窒息死亡。”他用一贯的洪亮嗓音说完之后便不见了。许多警察在这里走来走去,包括取证人哈里米,他们在寻找线索,翻看物证,做着记录。

    “是谁发现她的?”勒孔特边问边用毡帽给自己扇着风。

    这位上了年纪的戴头巾女人是杜蓬夫人,夏尔丹家的管家,她把一筐洗净的衣物撂在身后,衣物已经晾干,可以拿进屋了。勒孔特瞥了一眼,看到几堆衬衣和罩衫,而最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女性内衣。他把目光又转到尸体上。“莫里斯,她的哥哥,是他发现她的。”

    他的助手佩林也在做记录,他站在勒孔特旁边,在笔记本上飞快潦草地写着。

    “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大概两小时之前,差不多正午的时候。”

    督察尽量把目光从这个女人参差不齐的黄芥末色牙齿上移开。“她哥哥多大?”

    “他26岁,长官。”

    显然,这个女孩21岁。她那和她身边稻草一样颜色的金黄色秀发用发带束着。她身穿一条俏丽的白底碎花连衣裙,中间是一条红色的束腰带。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衣服被撕扯过。杀人犯的双手在这个可怜女孩脖颈处留下的紫色淤青清晰可见。

    “那么你今天上午在哪里?”

    “我?”这个女人说,“在房子里,擦银器,我每个周四上午都干这个活。”

    “还有她父母呢?”

    “先生出去开会了,夫人在镇上和几位女朋友喝咖啡。”

    “莫里斯·德·夏尔丹呢?”

    “他也出去了,但我不知道去的哪里,长官。他11点半回来了。”

    “这附近还有谁?你看到今天上午还有其他人在房子里面或者房子周围吗?”

    “没有,长官。”

    “仔细想想,女士。这可能很重要。”

    “嗯,还有阿尔贝。但他一直都在这里。阿尔贝是这里雇的人,他在这里是很正常的。”

    佩林询问道:“这位阿尔贝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勤杂工,长官。打理园子、围篱笆、修剪、修理。如果你愿意,可以说他是个能干不少杂活的多面手,但都不怎么精通。他原先是从南特[11]来的。”

    “是吗?”佩林一边问一边快速地在本子上记下来。“他在这里多久了?”

    杜蓬夫人思索了一会儿。“两年,或许吧,也可能是三年。”

    “你今早看到阿尔贝了吗?”勒孔特问道。

    “看到了,长官。”

    “在哪里看到的?他当时正在做什么?你看到过他在这个谷仓里吗?”

    “没有,并没确切看到,长官。但他本来就是会进来这里的,每天早上都会进来。来拿一些稻草去喂马。他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

    “是的,当然。”

    勒孔特、佩林和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们三个人继续站在尸体旁边。勒孔特注意到,她的口红被弄花了。难道有人吻过她吗?

    “我想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吧?”

    “的确如此,长官。从她还是襁褓中的小婴儿开始。迷人的姑娘。尽管脾气不太好。太可怕了,这件事。谁能做出这种事呢,呃,督察?”

    “她有男朋友吗?”佩林问。

    “我是不知道这个事的。我不是那种打探别人私事的人,长官。”

    “她总是涂口红吗?”勒孔特问,“即使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

    这个女人思忖片刻。“或许吧,只能说我没留意过,长官。怎么了?这很重要吗?”

    “可能并不重要。好了,谢谢你,杜蓬夫人;你帮了很大的忙。”

    这个女人站在他旁边没有动,仍然低头注视着尸体。

    “我说谢谢你,夫人。”

    “噢,不好意思,长官。那我这就走。”

    勒孔特和佩林注视着她,她捧起那筐衣服急匆匆地跑开了。

    确信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督察转向他的助手。“那么,哈里米是什么想法?”

    “他认为她认识加害人。没有太多挣扎的迹象,所以她并不像是被强行拖到这里的。她来到这里是出于自愿。他检查了脚印,但你是知道的,长官,最近几周没下一丝雨,地面硬得跟石头似的。”

    “有任何性侵的迹象吗?”

    “显然没有。”

    殡仪官到了,准备把娜塔莉·德·夏尔丹的尸体抬走。

    勒孔特戴上帽子,说道:“走吧,我们最好去见见她的父母。妥善处理此事,做个了结。”

    *

    督察勒孔特对伯特兰德·德·夏尔丹和他的家族略有耳闻。德·夏尔丹富甲一方;他的家族在同一幢房子里生活了好几个世纪,这是幢宏伟的建筑,离镇子好几公里远。他们拥有几块当地的土地,大部分以被认为是相当可观的租金租了出去,德·夏尔丹本人被看做是一位慷慨的绅士——给穷苦人提供帮助,圣诞节时送租户们礼物。在他儿子莫里斯的全力协助下,他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经营着他的地产。而现在,他的女儿死了——在谷仓里被杀害。

    二十分钟后,勒孔特和佩林出现在了德·夏尔丹的厨房里,情绪倍感低落,心中满怀怜悯。两个警官已经在那里了,他们的任务是给予这位伤心欲绝的母亲一些安慰。他们能做的只是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像备用部件似的。德·夏尔丹夫人坐在餐桌旁,泣不成声地瘫倒在她丈夫怀里。莫里斯在餐厅里踱来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依旧深陷于发现了被掐死的妹妹的惊骇之中。一对虎斑猫翘着尾巴蹑手蹑脚地爬进来。勒孔特询问了娜塔莉的家人有关她感情生活的事,这是一系列尴尬但必要的询问。有过几个男朋友,他们说,都是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但没有特别认真的。勒孔特问及他和佩林是否可以察看一下她的卧室。他们并不是十分乐意,勒孔特看得出来,尤其是德·夏尔丹夫人,但她还是勉强同意了。

    莫里斯·德·夏尔丹坚持要陪他俩一起。他等在卧室门口,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让他们感到浑身不自在。娜塔莉·德·夏尔丹的房间很宽敞,溢满明亮的自然光,俯瞰着谷仓、田野和远处的林地。勒孔特不禁想,这真是天堂般的美景。铺着波斯地毯的木地板,墨绿色的墙纸,一张双人床,一幅装裱起来的雷诺阿[12]油画。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闺房,正如她妈妈所说,一个满怀梦想、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拥抱生活的女孩。她有一张红木写字桌,桌面是皮革质地,有好多个抽屉和小格子。勒孔特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装满了钢笔、纸条、还有一个记事本和一本口袋大小的圣经。一本普鲁斯特[13]的书放在床头柜上。勒孔特看到了一张对折的纸夹在书页中。他偷偷抽出了这张纸,放到了口袋里。莫里斯把眼睛眯了起来但是什么都没说。

    德·夏尔丹先生把一张他女儿的照片交给勒孔特之后,送这两个人到门口。他双手握着勒孔特的一只手,说道:“督察,抓住作案的人。我请求你——抓住他。不管是谁做的这件事,他都不配活着。只有看到他上绞刑架,我们才会得到安宁。”

    “好的,先生。我们会抓住他的。”

    勒孔特站在外面,正了正帽子,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在远处的田野上。他转过身对助手说:“我们这案子是项棘手的工作啊,佩林。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难道我们不应该和那个勤杂工谈谈吗,长官?”

    他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必须这么做的话。”

    他们向杜蓬夫人询问之后,找到了阿尔贝住的小屋,这是庄园边沿上一间翻修过的、孤零零的茅草顶小房子。阿尔贝给他们打开了门,他穿着一条满是污渍的粗棉布工装裤,一只手夹着一支手卷香烟,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勒孔特和佩林都得低下头才能穿过前门。阿尔贝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他带着他们来到客厅,这是个阴暗、逼仄的房间,但有种别样的舒适感。一张木头桌子基本占据了房间,有一碗水果;角落里有一只大火炉,上面摆着一副相框,里面镶嵌了一张中年女人的照片。

    “那你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喝杯咖啡啊?”勒孔特问道。

    “这里看上去像咖啡馆吗?”这个人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马粪味道。

    勒孔特掩饰住失望,在佩林对面坐下来。他特别渴望喝上一杯咖啡。刚刚夏尔丹一家没有请他喝,而当时显然也不是提出要求的恰当时机。

    勒孔特和佩林询问了阿尔贝几个常规问题——他说自己当时在田里,正忙着加固篱笆,而且没有,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你喜欢娜塔莉·德·夏尔丹吗?”勒孔特问道。

    “你问我?”他耸耸肩膀,“没认真想过。要是说实话,她是个自命不凡的小姐;她是被宠坏了。但还是替她感到惋惜。她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没有人应落得如此。”

    “她对你怎么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这么说吧——她确保我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浓烈的烟草味环绕着他们。“她会打着响指命令道:‘来做这个,阿尔贝;去做那个,阿尔贝’。屁股倒是蛮好看的。”

    佩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喂,你个混蛋,这姑娘甚至还没入土呢。给我表现出些起码的尊重。”

    阿尔贝抬起双手。“好吧,好吧。我很抱歉。没有冒犯的意思。”

    他看起来是真心感到抱歉,勒孔特想。“你的全名是什么?”他问。

    “阿尔贝·卡恩。”

    “你是犹太人?”佩林问。

    “是啊,那又怎样?”

    “那么,”勒孔特边说边用手挥散着烟雾,“你从南特来。”

    “怎么了?”

    “你在那里做什么?”

    “在一间工厂里做活。牵引车的零部件。之后做了园丁。”

    “发生了什么事?”佩林问,“为什么你到这里来了?”

    “想换个环境。”

    “只是这样?”

    他板起了脸。“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为夏尔丹家工作多长时间了?”勒孔特问。

    他眼睛朝上看着,像是在心里默数时间,说道:“大约有两年了吧。而这跟那姑娘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们需要掌握与死者有关的每个人的全面情况。”

    “你们不会认为——”

    “没有,根本没有;请你放心。你结婚了吗?”

    阿尔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炉子上的照片。“你很敏锐,真的是。没结过婚,但有段时间有过一个女人。几年吧。”

    “她叫什么?”

    “米拉贝尔。”

    “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是问的不少啊,是吧?她离开了我;跟着工厂经理滚了。”

    “有孩子吗?”

    “没有。”他在一个空烟灰缸里把烟捻灭了,“这就是为什么她离开了我。”

    “你什么意思?”佩林问。

    这个男人垂下了目光。过了一会儿,他说:“她没法怀孕,但她却怪我。”他注视着勒孔特,“你们不会给别人说的,对吧?”

    “我们能给谁说啊?”

    *

    他俩驱车回到镇上,佩林在开车,勒孔特在研究死去女孩的照片。她有着一双明亮而有神的蓝眼睛,精心修理过的眉毛,神情中充满自信和活力。“她确是个美人儿。”

    “我瞧瞧。”佩林说。

    “不,你个傻瓜,眼睛好好看着路。”

    他掏出那张他从娜塔莉卧室拿的纸,感觉到佩林斜着眼睛从眼角里瞅着他。

    “我的上帝啊,”他说着鼓起脸腮,“她和布洛赫有私情。”

    “布洛赫?加斯帕德·布洛赫?你是在跟我开玩笑,是吧?”

    “恐怕不是。他不是计划竞选镇长吗?你会认为居此要职的男人……这是他写给她的信。”

    “见鬼,上面写的什么?”佩林问道,不小心动了方向盘,车子跑偏了。

    “真受不了你,伙计,你倒是看着路啊。”

    “抱歉,头儿。”

    “这封信上说,找个和你年纪相当的人,亲爱的。你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娜塔莉,你肯定有不计其数的追求者排着长队等在门前。会有个人全心全意地爱你。但是拜托,我们不能再继续了,你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你难道不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处境吗?想想你的未来。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对你来说年纪太大。在我的位子上,我们永远都无法得到自由。我知道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孩,你不想小题大做。我相信你会理解的。”起初,他以为写信人写“不能”时出现了笔误,但之后意识到是打字机上的信纸让字母“c”看起来有点儿像“o”。

    “很冒险,”佩林说,“写这么一封信。”

    “他认为她不会小题大做。但是以防万一,听这句……娜塔莉,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或者你需要有人帮忙,不要害怕给我说。”

    “他是在主动要求被勒索。他签名了吗?”

    “没有。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封信是他写的,这是打印出来的。但有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估计是娜塔莉写的,写着我恨你,加斯帕德·布洛赫。我想我们明天应该去造访布洛赫议员。佩林,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是天生瞎吗?你差点儿撞上那个女的。”

    *

    那天夜里,勒孔特试图和他的妻子亲热,但却做不到。娜塔莉·德·夏尔丹喉咙上那圈紫色淤青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

    勒孔特第二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布洛赫议员打电话。布洛赫极不情愿地同意了与警察的会面——但是不能在家里,他说,要在他市政厅的办公室里。

    勒孔特在和督察长维利耶开晨会时对议员的事绝口不提。他往自己嘴里塞了几个羊角面包,尽管是一大早,还是就着一杯红酒咽了下去。维利耶是个大腹便便、满口黄牙的男人,他听勒孔特给他简要汇报了娜塔莉·德·夏尔丹谋杀案。“看样子你要找的人可能就在眼前了。”维利耶说道。

    “谁啊?”

    “那个犹太人。我们的阿尔弗雷德·卡恩。”

    “阿尔贝。”

    “随便啦。揭开他的真面目。”他满嘴喷着羊角面包碎渣说道,“给南特的弟兄们打电话,看他们有没有掌握他的任何情况。”

    这正是勒孔特计划做的事。“遵命,长官。”

    “你确定这案子没有性侵迹象?她可是个迷人的姑娘。”他再次端详着照片说道。

    “没有任何迹象。”

    “这是一方面,我想。听着,伯特兰德·德·夏尔丹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我的姐夫是他的一个租户。他是警局工作的有力支持者。人人都在讨论这个案子。我是说,上帝啊,这只是二十年来我们遇到的第二起谋杀案。我们在这件事上会被评头论足,因此我们需要进行抓捕——而且要快。这应该并不难。所有证据都表明她认识杀害她的人。所以现在就给我行动起来,勒孔特,去做你的正经事。你有一整天的时间。”

    他咳嗽起来。“一天?”

    一个钟头之后,勒孔特坐在布洛赫市政厅的办公室里,这是一间不大但奢华的屋子,镶木板的墙体,墨绿色的地毯,墙上挂着一张总统阿尔贝·勒布伦的巨幅镶框照片。加斯帕德·布洛赫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敲着手指。办公桌上放着他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照片,至少勒孔特是这么认为的。在屋子的一个墙角处,摆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台打字机。佩林留在警局了——给南特那边打电话。

    “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女孩。”布洛赫目光直视着勒孔特的眼睛说道。这个男人穿着深色西装,黑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有着坚挺的下巴和黝黑的皮肤。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啊,勒孔特暗想。

    “你肯定吗,先生?”

    “我认识这家人,这是当然的。知道有一个女孩,但并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至少我认为是这样。喂,这会占用我很长时间吗?我马上要去参加党内会议。我可是要赢得竞选的。”

    “当然。我对你抽时间与我见面表示感谢,先生。只是……”

    “呃?什么?”

    “我们在她的床头柜上发现了这个。”勒孔特把那封信递给了他。

    议员将信件扫视了一番,他的脸涨红了。“怎么回事,上面有我的……”

    “确实如此。我恨你,加斯帕德·布洛赫。这话写得可真是了不得啊。”

    “我不明白,”他气急败坏地说,“为什么她会……”

    “是你写的这封信吗,先生?”

    布洛赫用近乎仇恨的神情狠狠地瞪着他。“别他妈的开玩笑了。”

    “娜塔莉·德·夏尔丹是不是你的……我应该怎么说好呢——”

    “你胆子也太大了!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恰好和这封信上说的一样。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对你来说年纪太大了。”

    布洛赫又瞥了一眼信件。“任何人都可能写这些。”他说着把这张纸从桌子上推了回来。

    “是的,当然,但是并没有很多人有打字机。”他边说边望向墙角的小桌子。

    布洛赫也不由自主地回头扫了一眼。他的脸涨得更红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叫嚷着站了起来。勒孔特这才意识到布洛赫身材如此高大。布洛赫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倚着桌边向前探出身子,眼中因愤怒而泛出泪水,他怒气冲冲地对着督察咆哮道:“我觉着你并不知道我是谁。我视督察长为我的好友之一。倘若这种不实的指控传出去哪怕一个字,一个字,我警告你,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只是在工作,先生。”

    “今天结束时你就不会有工作了。”他重重地跌坐回去。“现在给我出去。”

    勒孔特站起身。“我可以问一下,先生,昨天上午你在哪里吗?”

    布洛赫怒视着他,像是在考虑是否屈尊回应督察的这般无礼。最终,他把双手放到桌子上,说道:“我直到十点半一直在这里。”勒孔特不免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一圈苍白的皮肤。

    “这之后呢?”

    他叹了口气。“之后我在圣富瓦[14]与一位商业伙伴乔治·莱斯科会面。你大可不必相信我说的话——问我的秘书就行。”

    他问了。勒孔特往外走的时候询问了秘书,而根据日志,布洛赫议员确实在他所说的地方。

    *

    “那么,你有什么收获?”勒孔特问。

    勒孔特和佩林在警局附近他们经常碰头的地点见了面——一家狭小冷清的咖啡馆——希望避开维利耶和他愈发急躁的脾气。他们坐在室外一把绿白条纹的遮阳伞下面,每人一杯咖啡和一块蛋糕,勒孔特俯身抚摸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它是这个咖啡馆的常客。

    “嗯,阿尔贝·卡恩没什么前科。”

    勒孔特被巧克力蛋糕给噎了一下——这在他预料之外。“从哪方面说呢?”

    “大约几年前,他因殴打女友,就是这个米拉贝尔,被拘留了。”佩林边说边往自己嘴里塞了块蛋糕。

    勒孔特等着他的助手把蛋糕咽下去。“事情严重吗?”

    “不严重,而且没有起诉。”佩林说,用餐巾擦了擦嘴。“是邻居们打电话报的警。有传言称,他只是接受了口头教育,然后被告知可以离开但下不为例。他也再没机会了。不久之后她便突然不告而别,跟他给我们说的一样。”

    “而正因如此他来到了这里。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在夏尔丹这种体面人家这里谋得工作的。”

    “噢,这个我也搞清楚了。南特的那个家伙帮了很大的忙。继他在工厂工作之后,他在一个庄园当园丁,并且得到了一封不错的推荐信。”

    “所以,他的女人离开了他,而他来到了这里。”

    “啊哈。不,不全是。听我说这个……两年前,有个马夫向警察举报卡恩,声称他企图强行占有他女儿。”

    “这才说到了要害。她当时多大?”

    “十九岁。”

    “发生了什么事?”

    一对年轻夫妇在离他俩不远的桌子旁坐下了。他俩举帽朝他们示意,他们用口型回应“你好”。

    “没什么事。”佩林压低声音说道,“那个姑娘拒不开口。我猜这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躲避一位怒火中烧的父亲。”

    勒孔特看到那只猫蹑手蹑脚地溜走了,感到些许失望。他喝掉咖啡,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再去和这位犹太朋友谈谈。来吧,我们走。”

    *

    他们先到房子里去拜访了一下。德·夏尔丹夫人因偏头痛而卧床休息,先生去了镇上的殡仪馆,不过他们的儿子莫里斯在前门接待了他们,并说他们可以在小屋里找到卡恩。“噢,你去之前,督察,”莫里斯说,“可以等我一会儿吗?就一会儿。”他边喊边跑回房里。

    勒孔特和佩林等待着,站在那里来回晃着身子。其中一只虎斑猫从房子里飞窜了出来。勒孔特琢磨他们是否应该试着阻止它,但已经来不及不失体面地这么做了。片刻之后,他们听到莫里斯从房里出来的脚步声。“听我说,督察,我今早在谷仓里发现了这个。”他把某样东西放到了勒孔特的手心里。

    这是一枚戒指,一枚金色的刻着“圣弗朗西斯”的指环。“生灵的守护神。”勒孔特说。

    “让我瞧瞧。”佩林说。“你不知道这是谁的?”他问莫里斯。

    “以前从来没见过。”

    “不是你父亲的?”

    “不是。不过昨天有许多人在这附近,警察,医生,很多人。”

    “也或许这枚戒指已经在那里好多年了。”

    莫里斯·德·夏尔丹耸了耸肩膀,说道:“或许吧。”

    布洛赫浮现在勒孔特的脑海中——他手指上那圈苍白皮肤的样子。

    “好的,告辞了。”勒孔特说着从他搭档手上拿过了戒指。

    *

    勒孔特使劲捶着门。卡恩仍旧穿着工装,紧张兮兮地站到一边让他们进屋,这俩人低头走过低矮的房梁。“咖啡?”卡恩声音颤抖地问道,“壶里有一些,如果——如果你们想喝。”

    “所以,你养成了骚扰女人的习惯,是吧?”勒孔特问道。

    “什么?没有。好吧,或许有一次我失控了。”

    “两次。”佩林打断说。

    “就我们所知。”勒孔特补充道,在卡恩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好吧,我承认。我会吃醋。这就是为什么我再也不和女人有任何瓜葛。不值得这么麻烦。什么——你在干—干什么?”他冲佩林问道,他看到这名警官正打开抽屉和橱柜,把东西扒拉到旁边,东翻西找。

    “找证据。你觉得呢?”

    “难—难道你不该有个搜查证或者什么吗?”

    “去起诉我吧。”

    “那么你和你雇主的女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呃?”勒孔特问道。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发誓。”卡恩边说边不停地瞥着正在工作的佩林。

    “看着我,”勒孔特喊道,“我估计你对她动手动脚了。漂亮姑娘,毕竟。对你来说高不可攀,不过你还是试了试,不是么,卡恩?”

    “没有。”

    “当然,她回绝了你。而在此过程中她对你态度极其恶劣。”

    “没有,真的,我从来没有做过。”

    “你自己说过她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小姐,被宠坏了’。这些都是你说的,对吧?因此,你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她怎敢如此,这个贱人?你是这么想的吧,呃?你是这么想的吧?”佩林把一箱工具和配件打翻在木地板上的响声惊得他们跳了起来。“你觉着,那位小姐需要得到些教训,是吧?”

    “没有!”卡恩大喊,“没有,拜托;你们搞错了。”

    “但你失控了,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无法控制自己,而在你意识到之前,你的手就已经掐在她脖子上了。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把她掐死的;这是个过失。”

    这个人突然放声大哭,吓了勒孔特一大跳。“我爱她;我承认这点,她很美丽。但我爱她就像一个男人爱她的女儿一样。我永远不可能有孩子,我。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女人离开了我。”

    “你说是她没法有孩子。”

    “不是,是我。我有无精症,我的铅笔里没有铅。听我说,督察,听我说。”

    “继续说,我洗耳恭听。”在他们身后,佩林还在忙活着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我有一个小妹妹。比我小很多。她死了。被车给撞了。只有十岁,她当时。我那时已经二十一岁了。从那天起,我就想成为一个父亲,能有一个女儿。娜塔莉小姐,的确,她是很尖刻,但大多数时候她是对我彬彬有礼的。总是停下来和我打招呼。我绝不会伤害这个女孩哪怕一根头发,我发誓,督察。不管怎样,她有个男朋友。嗯,是个老男友。他比她老很多。我看见过他们一次。房子里没人。我估计他们一定是以为我出去了。我是出去过,但是我回来了。”

    “他长什么样子,这个男人?”勒孔特追问。

    “我不太清楚。长得很高,年纪比较大,深色头发,皮肤晒黑了。有辆好车——一辆标致,红色的。”

    “啧,啧,啧;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佩林大叫着,从小屋的阴影里走出来,手背在身后。

    “什么?是什么,伙计?”

    当佩林举起手里东西的时候,卡恩紧紧抓着桌子,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上帝啊,佩林,你找到的是什么啊?”

    佩林把那东西扔到了桌子上。

    勒孔特的眼睛不由瞪大了。在他眼前的桌子上,是一条红色的少女内裤。

    *

    第二天,勒孔特和督察长维利耶进行早上例行的会面。他的上司心情大好,咕咚咕咚地喝着红酒,狼吞虎咽地吃着羊角面包。“干得不错,尼古拉斯。”他说,他这样突然称呼他的名字让勒孔特有些措手不及。“一目了然的案子。他有动机、时机和手段。公众不会再盯着我们不放,而夏尔丹一家可以开始哀悼了。明天举行葬礼。我想我最好是去参加,你知道吧。”

    “长官。我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事。我并不相信我们抓住了真正的凶手。”

    维利耶被呛得直咳嗽。“你什么?”他嚷嚷道。

    “都是旁证。没有具体确凿的。我刚才给乔治·莱斯科的办公室打过电话了。”

    “谁?”他边问边吸干净手指上的面包屑。

    “那个加斯帕德·布洛赫本打算在作案时间里见面的人。”

    “你说过布洛赫的秘书证实了这一点。”

    “我和莱斯科本人谈过了。他说布洛赫在最后时刻取消了会面,假装生病。莱斯科怒气冲冲的,说他不相信他。”

    “小心说话,勒孔特。”

    “头儿,娜塔莉是布洛赫的情妇。他刚好也有一辆红色标致。我们应该检测那台打字机。我注意到了字母“c”上一处微小的污迹,这是我们需要调查清楚的。而且我们应该调查布洛赫和那个女孩的银行账户;看是否有任何转账记录。”

    “听着,勒孔特……”

    “另外娜塔莉的哥哥在谷仓里发现了一枚戒指,而我的直觉是它——”

    “住嘴!”维利耶一拳砸在桌子上,碟子和酒杯被震得弹了起来。“你疯了吗?我们已经抓住凶手了——你的小犹太人,阿尔弗雷德·卡恩——”

    “阿尔贝,长官。”

    “对,管他呢。他有骚扰女性的前科,他坦白了对那个姑娘的感情,而且那三角裤也是那姑娘的,那个清洁女工已经证实了。”

    “但是,长官——”

    维利耶倏地站起来,把手伸过桌子,揪住了勒孔特的领带。“现在给我听好了,勒孔特。加斯帕德·布洛赫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一个极其位高权重的人。他很有可能是我们下一任镇长,如果他能在足够长的时间里避开这种曝光。而他欣赏我们,支持我们的工作,可以这么说。不像我们现在抓的那个卑劣的家伙,觉得我们统统腐败堕落。如果你的无端诋毁为公众所知,他的事业就毁了,而你的事业,我的小赫尔克里·波洛[15],也会如此。而且你会祸不单行的。”

    勒孔特竭力掩饰住自己有多么不适,勉强应付着短促地说了个“好”。

    维利耶把他推了回去。勒孔特一屁股摔在座位上,左右扭着头整理衣领和领带。

    “审判时你会出庭。我会到现场的。你知道该做什么。现在滚吧,别让我看见你。”

    *

    尼古拉斯·勒孔特知道该做什么。

    八个月后,1938年3月,阿尔贝·卡恩出庭受审,辩称自己是无辜的。勒孔特出庭作证,还有佩林、法医弗洛勒斯和取证人哈里米。不出所料,在法官的敦促下,八人陪审团宣布了有罪裁决。法官戴上黑帽,宣判卡恩死刑。这个男人被带走,依然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他的清白。

    又是八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卡恩的上诉被驳回了,还有一个星期即将如期执行死刑。尼古拉斯·勒孔特在警局附近的咖啡馆喝咖啡。在经受了一整天室外的寒冷过后,他坐在屋里让自己暖和起来,他读着当地的报纸,对这个似乎正处在战争边缘的世界的愚昧荒唐无奈地摇着头。在当地,市政厅外举行了一场游行——农民反对地租上涨所增加的成本。新镇长,雷厉风行且大受欢迎的加斯帕德·布洛赫,以不断增加的生活成本证实其合理性。

    一个影子落到了他身上。勒孔特抬起头,看到了法医弗洛勒斯的身影。

    “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勒孔特其实心里是挺介意的,但点头应允了。这个医生变了样子,勒孔特暗想。不再是大腹便便的,他看起来瘦骨嶙峋,邋遢疲惫。

    “糟糕的一天,对吧?太冷了。他们觉着可能会下雪。”医生说着,把他的茶杯和托盘放到了桌子上,摘下了帽子。“你经常到这里来,是吧?”他的嗓音,曾是那般低沉洪亮,如今听起来尖声细气的。

    “是的。”

    弗洛勒斯从大衣里面的口袋中掏出一瓶酒,拧开了盖子,往咖啡中倒了一些。看到勒孔特在注视着他,他说:“更容易下肚。干杯。”

    弗洛勒斯给勒孔特讲述了他今天的遭遇,关于他开车前往大概十二公里外的一座农场的事;事关一个十岁男孩、一辆拖拉机和一场事故。“你知道吧,自从夏尔丹谋杀案之后我就没和你说过话。可怕的案件。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事实上,我没有一天是……”他摇着头,搅动着咖啡。“那个可怜的姑娘,如此美丽动人,如此充满希望的人生。我相当频繁地去探望她的母亲。并不是我能给她的偏头痛开出多少药。那个男孩子,莫里斯,他最近做了出格的事。前几天撞毁了他父亲的车。每当见到德·夏尔丹夫妇,我都备受煎熬,心里藏着我知道但他们不知道的事。”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关于他们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怎么了?”

    “你知道的。”他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勒孔特,“噢,或许你不知道。”

    “快说啊,伙计。”

    “见鬼,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好吧,如果我告诉你,你最好保守秘密,不然维利耶饶不了你。娜塔莉·德·夏尔丹,在死亡的时候,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

    一个星期之后,十一月里阴森潮湿的一天,在破晓时分,勒孔特去了行刑现场。这是这个小镇战后二十年来的第一次行刑。他站在监狱院子里,竖起衣领以抵御漫天的蒙蒙细雨。行刑台已准备就绪,几个监狱卫兵在附近巡逻。

    你难道不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处境吗?自从撞见那个法医之后,布洛赫信中的话一直久久萦绕着他。卡恩无法生育,他的铅笔里没有铅。娜塔莉怀孕了。布洛赫已经是两个女孩的父亲——勒孔特记得布洛赫书桌上的那张照片。布洛赫是想让她堕胎。她一定是拒绝了。他去见她。一个怀孕的情妇,只有他一半岁数,这会让他的事业土崩瓦解;这会摧毁他的商业利益。他可能并非有意杀了她,就像勒孔特对卡恩说的,但他杀了她。

    他想避开夏尔丹一家,但他回到接待区时,他们正在那里喝着咖啡。两个人都穿着得体,德·夏尔丹夫人身着一袭暗紫色裙式套装,像是要去参加茶会,脸上化了妆。

    德·夏尔丹先生一看到他,就急匆匆朝他走过来,不合时宜地朝他招着手。“我等这一天等得太苦了,督察,”他郑重其事地握着勒孔特的手说道,“我想对你表示感谢。正义即将得到伸张。”

    “想想我们竟然给了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份工作,”他的妻子也加入了谈话,“一份工作,一间小屋,还有其他的一切。”

    德·夏尔丹先生看了看手表。“走吧,亲爱的,我们得到上面楼座就座了。告辞,督察。”他拉着她的手,把他妻子带走了。

    勒孔特知道,即使是现在,他还是可以说些什么的;知道自己还是可以救卡恩一命的。然而,他注视着他们离开了,只感到满嘴苦涩,如鲠在喉。

    几分钟之后,他强打精神走到外面,在环绕着行刑场的座席上坐了下来。他又把领子竖了起来,等待着,他意识到在他的正上方,夏尔丹一家正在楼座上向下俯视着这糟心的过程。那么就算是抓错了人又怎样?到头来,这并不重要——只要有一个人,任何一个人,为此付出代价。他永远不可能将加斯帕德·布洛赫绳之以法。这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勒孔特对目前的体制了若指掌。无论如何,布洛赫总会有办法逃脱制裁的。如此一来,夏尔丹一家又将被置于何地呢?他们的心永远都会因为他们女儿的死而伤痕累累,但至少现在,他们能够继续负重生活;他们可以死而瞑目,因为,就像德·夏尔丹说过的,正义得到了伸张。

    阿尔贝·卡恩被带了出来,他穿着囚服,戴着手铐,两名狱警在他两侧,一位牧师跟在后面三步远的地方。此时没有任何装腔作势。卡恩看起来已绝望屈服,他侧步跨过了一个小水洼。即使是在将死之时,勒孔特暗想,我们也不想把自己的鞋子弄湿。

    在见到行刑人的时候,卡恩抬起戴着手铐的手,这两个男人握了握手。卡恩在这个木质行刑台前跪了下来,低下了头。在被询问他是否还有临终遗言时,他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勒孔特。这位督察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刺穿了他的心脏。“有,”卡恩说,他的双眼牢牢地锁住勒孔特的双眼。“告诉米拉贝尔,我一直深爱着她。”他垂下头,牧师做完最后的祷告。

    行刑人轻轻地将卡恩摁倒,把他的头抵到了木质行刑台上。绳子松开了,刀刃嗖地落下。一切结束得如此之快。阿尔贝·卡恩,因扼死娜塔莉·德·夏尔丹而被判有罪,在断头台上被执行了死刑。他四十五岁。

    勒孔特抬头看了一眼,看到夏尔丹一家正站起来,相拥而泣。

    * * *

    “你让一个无辜的人去死。”医生说道,“我和弗洛勒斯医生曾是朋友。他现在已经死了。酗酒而亡,可怜的老家伙。我曾经在一个酒吧里碰到过他。他当时酩酊大醉,饱受折磨。他跟我说他在行刑前几天见到你了。娜塔莉曾去找过他。他提出给她堕胎。她不想做;她想留着孩子。如果陪审团知情,我想阿尔贝·卡恩今天还会活着。当弗洛勒斯在审判前试图提出这一点时,他被警告闭紧嘴巴。”

    “这会使布洛赫,未来的镇长,陷入窘迫的境地。”教师说。

    “无望的境地,”医生说,“这会彻底毁了他。”

    “因此反过来,他毁了她。”邮差说。

    “而你是知道的,对吧,勒孔特?怀孕、戒指、打字机、汽车、取消的会议。”

    “都是旁证,”勒孔特说,他的头埋在手里。

    “而指向卡恩的证据不是旁证?”

    “我什么都做不了;相信我。有维利耶压制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每个上级都有上级,勒孔特。”牧师说道,“除了上帝本人。你本可以找他的顶头上司。你本应坚持测试那台打字机,本应追问布洛赫议员他为什么在关于那次会议的问题上撒谎。”

    “好吧,好吧,我知道。难道你们不觉着……他现在死了,对吧?布洛赫死了。”

    “是的,”士兵说,“大家都知道的,皮肤癌。”

    “但这并不能让你得到赦免,勒孔特,”牧师说道,“你懦弱到不敢挺身而出对抗体制。”

    “而一个无辜的人因此而死。”医生补充道。

    勒孔特跌坐到垫子上,用手抓着喉咙,猛烈地咳嗽着,比这些年咳嗽得都要凶,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又感触到舌头上毒气的滋味,他的思绪把他带回到1917年。

    教堂的钟敲响三点整。

    “我们时间安排得很好,”莫罗说,“你们三个是想抽签—签还是自告奋勇?”

    教师古斯塔夫·加尼尔、士兵罗杰·贝阿和神父克洛代尔一起抽签。士兵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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