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了晚上,他们又会冻得瑟瑟发抖。那些幸运到不用站岗执勤的家伙们平躺在毯子里,向上凝望着那星光璀璨的浩瀚夜空,繁星从未如此明亮过,月亮似乎触手可及。许多人发现夜晚的星空能够抚慰人心,让人们之间的琐碎争吵显得微不足道,而贝阿却厌恶夜空——它的浩渺使他畏惧,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
贝阿和他的马——埃克托,别人告诉他,这个名字源于作曲家柏辽兹——已经搭档两年多了。他们彼此了解,他知道埃克托的脾气,还有他的小怪癖。而且贝阿以一种从未爱过其他任何人的方式爱着他。埃克托是一匹骟马,高十五掌,深棕色,偏红,似一只红色赛特犬,鼻子上有一道白色闪电状花纹,还有一只白色蹄子。毫无疑问,他是个帅气的家伙。但是这场战争加上这样无休止的征程已经开始对埃克托造成伤害。他九岁了——对于这样的长途跋涉来说已经超龄了,贝阿这样认为。他理应颐养天年;他已经为法兰西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他的皮毛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光亮,他的头也不像以前抬得那样高。人与兽——在苦难中相依为命。
这是第五天。每天布鲁纳少校都会派两名士兵到队伍前面去侦察敌情。而此时,贝阿正火冒三丈。他少了半包烟。肯定是被某个该死的杂种趁夜里顺走了。骑在穆兰旁边,他问道:“谁会对自己的战友下手?”
“一个卑鄙的浑蛋,就是这么个人。”
“我一直都是定量的——口袋里每天放四支留着抽,剩下的存在背包里。现在好了,我只有四支烟了,天知道要坚持多久。”他能看出穆兰并不是那么在意他的不幸遭遇。他再没有提起过。这里每件事都是不幸,士兵们随时唯恐遭遇伏击,唯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俘了。该死的狡猾的家伙们,那些土耳其人。贝阿消失的香烟并不在穆兰忧心的首要问题的行列里。穆兰的脸由于阳光暴晒和洗不掉的泥污而变得黑黢黢的,布满一道又一道干了的汗渍。他的眼神空洞;五天的时间就老了二十岁。他早已蓄成了络腮胡,不时地抓一抓、捋一捋;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两只手掌因为每天都要拉好几个小时的缰绳而磨出了茧子。不过每个人都是穆兰这样;每个人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而穆兰,像其他每一个人,很少讲话。交谈需要付出太多努力。相反,每个人都自顾自地沉思起来,思索一些可以给予自己安慰,能让自己想起家的事情。贝阿梦想着下雨。他再也不会抱怨下雨天了。他梦想着严冬的夜晚待在诺曼底的家里,坐在火炉旁,狗趴在脚边,母亲在一旁织毛线或偶尔弹上一小段钢琴曲。随后上床时用热砖暖冰冷的被单,整晚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床头柜上的钟表嘀嗒作响。
贝阿从小到大都与马为伴。据他母亲讲,他在会走路之前就已经会骑马了。他们居住在农场。他父亲工作辛勤,天尚未全亮就起身了,一直忙碌到很晚。一天晚上他没回家。母亲在各间屋舍里找了个遍,呼喊着他的名字,也没能找到他。接下来便是一个无眠之夜。转天清早一名工人发现了他——面朝下栽倒在田地里。死了。心脏病。还不到五十岁。尚年轻。贝阿年纪还太小,无法接管农场,就这一点来说他很庆幸——他压根儿也不想成为一名农场主。因此母亲将农场卖掉,搬到镇上过起了相对舒适的生活。她从未表示过,可贝阿总是猜想母亲在镇上的生活才更加幸福,远离了乡下那无休止的艰辛劳作。贝阿也没有想念原来的生活,但他确实想念那些马匹。等他到了能工作的年纪,立马找了一份驯马师的工作,这样一来,马匹再次成为了他生活的重心。1915年夏天,他应征入伍。军队看他这样喜爱马,便把他分到骑兵队。母亲高兴极了。儿子穿上军装帅气非常。遗憾的是,他所受的教育水平不足以让他成为一名军官,但这也不是他的错。虽然如此,他还是很快便证明了自己;不久他就得到了提拔。
两年过去了,贝阿再没晋升过。依然是低等列兵,低级别中的最低级,依然还是愤怒地开枪,还是看别人的白眼。即便如此,做骑兵队中的列兵,如他所说,也好过做步兵中的军士。
贝阿抚摸着埃克托的侧腰——他也已经疲惫至极,贝阿能看出来。骑兵们经常下马步行,手握缰绳牵着马匹,不仅是为了让马得到些许休息,也能够让人锻炼一下其他部位的肌肉,同时缓解久坐马鞍的酸痛感。
在他右边远一些的位置,贝阿看见列兵萨德。“嘿,萨德因,”他叫道,“给我们吹上一段。”列兵萨德,或者叫萨德因,“无齿奇才”,习惯吹奏口琴——大约每个小时都要吹上两首小曲儿,总是能够振奋人心。
萨德摇头。“不行了。”他说,手指划过嘴唇。他的双唇开了裂——每个人的嘴唇都开了裂。可怜的老萨德,可怜的老家伙们;再没有口琴声了。
到了第六天,大概早上十点钟,士兵们正在行进,日头已经很高,削弱着他们的体力。早餐吃的牛肉罐头和饼干、喝的红茶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被派去侦察的两个人骑着马慢跑回来了,此时距离他们离开只有半个小时。布鲁纳少校看到他们靠近队伍,便举起一只手,示意整个连队暂停脚步。
“停下来,埃克托。”贝阿说道。
“喂,嘿,”穆兰说道,“出事了。坏消息迫使他们抓紧赶回来。”
下士被草帽遮住的脸由于奔走和兴奋而红彤彤的,他来向少校汇报。布鲁纳少校脚踩马蹬站立着,听完,令下士退下,然后下马,召集手下的军官们。地图一张张摊开,指南针来回比对着,作战计划草草浮现于纸上。
“这有点刺激了。”穆兰说。
就连萨德因都忍着嘴痛快速吹起口琴来,直到一名中尉命令他停止。军官们需要集中精力。
十分钟之后,布鲁纳少校准备好下达他的命令了。所有骑兵下马,手握缰绳。他们围成圈,洗耳恭听。“好吧,战士们,”少校开口道,眼睛挡在帽子下面,“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从这往南三公里有一处土耳其人的前哨基地,规模不大,大概一百人。因为地形的原因,我们躲不过去。沙谷两侧的沙丘对于马匹来说很难行进,更别说骡子了。我们没得选择,只能朝他们迎头而上。一排兵分两路,沿东西两个方向步行绕过沙丘。到达那里后,他们负责打头战。我们剩下的人跟在后面通过。斜坡对我们是有利的。三路攻击应该可以速战速决。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异议。
一排没多久便准备就绪。在一位蓄着长胡须的中尉带领下,他们步行出发,固定好刺刀,留下身后的阵阵扬沙。
贝阿和战友们士气大振,做好了准备——迅速擦拭步枪,摘下草帽,戴上头盔,检查弹药,勒紧腰带,喝上一大口水,再吃上一块饼干。“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穆兰一边咧嘴笑道,一边将马刀从皮套中抽出来插进去。“他们都不会知道什么袭击了他们。有多余的香烟吗?”
“没有。”贝阿厉声说道。
紧了紧埃克托的肚带,贝阿重新上马。埃克托似乎懂了。他立即警惕起来,耳朵向前竖起,跺着蹄子。“好孩子。”贝阿说,拍打着他的脖颈。尽管酷热难耐,贝阿还是打了个冷颤。他将手按在胸口,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他心里清楚前方等待他们的只是一场小规模战斗,但是一想到骑在马背上投入战斗正是他所受训练的目的,他便感到既兴奋又恐慌。
士兵们整装待发,战马们全副武装。一头骡子载着刘易斯机枪。少校翻身跃上他的枣红色牡马,来回小跑着吩咐他的命令。“收到一排的信号之后,我们就要就位——我们能到达的且不被发现的最远点。我们会抬出刘易斯机枪,让他们尝尝子弹的滋味。紧接着,看我的信号,我们会冲锋前进。重要的一点,战士们,是要成扇形散开,不要扎堆儿。先不要开火,等我的命令。明白了吗?”
十分钟之后,通过镜子反射阳光传递来的信号在远方地平线上闪烁着。“好,我们出发。”少校喊道,“齐步前进,保持现有方向不变。不准交谈,不准抽烟。”
就这样,一百人的骑兵队出发了。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踏在干燥沙砾上的马蹄声、马鞍的吱嘎作响声和马嘴咯咯地咬嚼子声。贝阿努力忍住咳嗽,这时越积越多的沙尘已经堵住了他的喉咙。
士兵们跟在少校身后沿着沙谷行进了两公里,日头正是最高的时候,炙烤着他们。走在军队后面的是医疗队,红十字袖章套在胳膊上,医药箱随时可供使用,跟马鞍撞得砰砰响。临近一个转弯处,少校高举起一只手。士兵们勒住马匹停下脚步。布鲁纳少校命令刘易斯机枪手们做好准备,他透过野外双筒望远镜观察局势,身边两侧各一位中尉。通过热射线的观察,这个前哨基地看上去脆弱到可悲,贝阿心想——几个稻草搭成的棚屋,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帐篷,至少抵得住沙漠里的风沙,一面土耳其旗帜因为一丝风也没有而耷拉着。那些人身穿卡其色制服,有些还戴着红色土耳其毡帽,上衣点缀着红色饰带,闲逛来闲逛去,贝阿发现,还有两个人甚至非常不合时宜地坐在折叠躺椅上,仿佛正在海边度假。一拨人拿着烧烤用的叉子围在一堆营火旁,他们的步枪挂在肩膀上,篝火冒着阵阵黑烟。其余的人在一枚大炮旁站岗值勤。贝阿几乎有些可怜他们了——他们对此毫无察觉。
接下来便开战了——一排的两支小分队沿沙谷两侧从相反方向冲锋陷阵,他们的机枪火光四射。埃克托戴着嚼子,鼻孔哼哧作响。士兵们和战马都蓄势待发,可少校让他们等一等。刘易斯机枪手们开火了,每分钟射出500发子弹。土耳其人立即纳过闷来,配枪,朝一排回击。
“别妄动,别妄动,”少校尖声喊道,“马刀做好准备。”
一排的战士们已经冲进营地;接下来是短兵相接。
布鲁纳少校的剑高举在空中,他依旧保持着镇定。“稳住,稳住……”
埃克托的蹄子踏来踏去。
嗖的一声,少校的剑一挥而下,银色的剑锋反射出刺眼的阳光。“冲啊!”他叫喊道。
缰绳垂了下来,踢马刺戳进马匹侧腹。噪声鼎沸。贝阿坐在马鞍上身体前倾,挥舞起他的宝剑。他尖叫着,心脏因兴奋和肾上腺素的作用而怦怦直跳。一段记忆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在农场后面的田野里骑马飞奔的场景,一个狂风大作的秋日,头发随风飞舞,全速跨过一道门,在空中腾飞的快感与喜悦。埃克托,上帝保佑他,在最近一段日子中靠最少量的食物供给挺过来,而奔跑起来的速度丝毫未减。成群的马蹄踏出团团沙尘。土耳其人朝他们开火了,子弹呼啸而过,战士们顶着枪林弹雨迎头而上。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匹马被击中,摔倒在地,叫声凄惨,腿压在身子底下。穆兰骑在旁边,他的头盔歪向了一侧,正咧嘴大笑着。一颗子弹嗖地从头顶飞过。
逼近营地时,战士们成扇形分散开来,遵循少校的命令。贝阿看到一名土耳其士兵,他的步枪正直直地瞄准自己。那人开火了。本能地,贝阿低下头。霎那间,他便来到那人头顶,用剑将他劈死。一注鲜血喷溅出来,伴随一声尖叫,杀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贝阿勒住埃克托,迅速将他调转过来,寻找其他的杀戮目标。战士们叫喊着、咒骂着;枪林弹雨划破天空。埃克托抬起前蹄直立起来。贝阿先是稳住他,而后看到穆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看见一位战友用枪托猛烈击打着一名倒在地上的土耳其士兵。枪势越来越猛。土耳其士兵们全部倒下了。
枪声停止了。沉寂突然降临。
一切结束得太快。
贝阿的每一处感官都保持着高度警惕,他令埃克托的速度慢下来,小跑着。士兵们骑在步态欢腾、打着鼻响的马匹上搜寻幸存者,他们的剑时刻准备着。那边有一个!他受了伤,肩膀处血肉模糊,不过他还是给他的左轮手枪上了膛。布鲁纳少校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用剑迅速了断了他,剑锋将那人的胸口刺穿。那人弓起身子,左轮手枪从他手中滑落,然后又重重倒下。布鲁纳少校用一块破布将剑上的血擦干净。士兵们从马背上下来,循着呻吟声与抽噎声,四处寻找其他的伤兵,然后用剑结束他们的生命。尖叫声从营地的各个角落传来。贝阿将埃克托的缰绳拴在一个帐篷的立柱上,迫不及待地还要再杀一个,失望的是没有找到。
“我想到此为止了。”几分钟后布鲁纳少校宣布道。
扫视一圈现场,贝阿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尸体,很多很多,大部分是土耳其人。然而就在那边,几具尸体中间,一间破帐篷后面,是穆兰躺在那里,前额上有个深红色的枪孔。贝阿摇摇头。现在他真希望当时给了他那根烟。贝阿摸索着穆兰的口袋,寻找可以寄给他家人的遗物,随后找到了自己丢失的那半包烟。“你个该死的杂种。”他自言自语道,在尸体的肋部踢了一脚。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雾和尘土,还有一股火药味。马匹此起彼伏地打着鼻响。帐篷无一例外地被劈成了布条,草棚烧了,黑烟飘浮在营地上空。武器装备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这一只靴子,那一顶毡帽,一把断了的刺刀,废墟中还有锅碗瓢盆。到处躺着受伤的法国人,呻吟声不绝于耳。其中一人大声叫嚷着,抓着自己的大腿,皮肉烂作一团,血已凝结,他的下肢直接被打飞了。另一个人,眼神黯淡,似乎已处于濒死的状态。急救兵们已经在照料他们了。
就在那个时候,贝阿看到了他。一名土耳其士兵脸朝下趴在地上,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揉揉后脑勺,挣扎着跪起来。贝阿在他身后悄悄靠近,拔出利剑。刚要挥剑,少校叫住了他。“不要动,列兵。”
贝阿放下剑。
布鲁纳少校走近那名土耳其士兵,掏出他的左轮手枪。贝阿屏住呼吸,确信那人将被一枪毙命。“起来。”少校说道,用左轮手枪示意他。
土耳其人缓慢站起来,举起双手。一个高个子男人,乌黑的头发,黑眼睛,眼神极具穿透力,长而稀疏的小胡子,脸颊上有道疤,比少校高上一截。他的军服上衣破损得厉害,脸颊污秽不堪,但是在污垢下面,贝阿能看出那是张年轻的脸,眼神中饱含傲慢与仇恨。土耳其人开口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坚定自信。
“列兵,去叫两位中尉。”
贝阿服从了命令。从许多土耳其士兵的尸体上踏过去,他看到一名中尉正用左轮手枪抵着一匹垂死挣扎的马的太阳穴。泪水顺着中尉的脸颊流淌下来,他扣动了扳机。听到枪声后,两名士兵赶忙跑过来。其中一个是名中士,拍拍中尉的后背。贝阿等了几秒钟才朝他走过去。贝阿找到第二位中尉时,他正和许多士兵们一起从井里提水。贝阿发现整个营地是围绕着这口井而建的。战士们高兴极了——井水干净、新鲜,他们能喝个够,还能顺便把脸搓洗干净。贝阿听见了熟悉的口琴声——萨德因正坐在一辆倒翻过来的汽车上,朝他挤弄着眼睛。
贝阿随两位中尉一起回到布鲁纳少校身边,发现他仍旧用左轮手枪瞄准着他那站姿笔挺的俘虏,俘虏的背笔直,眼神望向远方。另有几名士兵站在一旁,举着步枪。“那么,我们有多少伤亡人员,中尉?”
他们两人异口同声——“三人阵亡,长官。”那名高个子继续道:“还有十几人受伤,不过只有一人伤情严重。”
“这个外国佬会说法语吗,长官?”矮个子中尉问道。
“不,他不会。奥臻在哪?他会讲土耳其语。”
“啊,他是阵亡的三人之一。”
“死了?”
“是的,长官。”
“真他妈倒霉。”
“你想让我们杀了他吗,长官?”
“什么?这个家伙?当然不想,中尉。他是陆军上尉。我们已经搜了他的身。除了一张照片和他的身份证件,什么也没有。哈坎·卡扎兹上尉。我们需要把他送到情报局。”
贝阿注意到这个男人身上的照片正面朝上落在他的脚边,是少校扔掉的。那张照片上,这男人站在他坐着的妻子身后。那女人的美令贝阿感到惊艳,带着神秘妖娆的东方气息,她有着异域的面容,明眸善睐——在这个丑恶的被人遗忘的前哨基地,美尤为突出。
“杜巴斯在吗?”少校说,“他会讲土耳其语,不是吗?”
“他只会讲希腊语,长官。”
“嘿,上尉,”少校冲着那个土耳其人说,“讲希腊语?还是法语?”
有那么一瞬间,贝阿以为自己看到了土耳其人摇头,但很快便意识到他只是在面前的这三名法国军官之间打量。
“该死。我想我们可以就这么毙了他。我们肯定不会随军把他带在身边,这可是个大累赘。”少校踱步走开,停在一具土耳其士兵的尸体前。他踢了一脚尸体,又走回来。举起左轮手枪,少校瞄准土耳其上尉。那人畏缩了,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不过紧接着,少校放下胳膊,对身旁的中尉说道:“这人是陆军上尉;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没准儿就是有价值的信息。我们需要一只笼中鸟。他会开口说话的。瞧瞧他,他是个软骨头。”布鲁纳少校转身面对贝阿。贝阿立正站好。“你,列兵,叫什么名字?”
“贝阿,长官。列兵罗杰·贝阿,号码是一、六——”
“闭嘴。”
“是的,长官。”
他环顾着其他的士兵,看到萨德因正从旁边溜达过去。“停下,就是你,列兵。”
“谁?我,长官?”萨德因指着自己,用一种夸张的方式说道。
“没错,你,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雅克·萨德,长官。”
“你的牙怎么了?算了,我并不想知道。过来站在佩阿旁边。”
“是贝阿,长官。”
“好吧,你们两个——把这个人押送回大本营。”
贝阿神情疑惑地皱起眉头。“大本营,长官?”他是说上一个他们歇脚的地方还是真的指……大本营?
“是的,大本营。就你们两个。朝正北方向;用不了多久的。每人一匹马,把这位土耳其上尉放在骡子上就行。没问题的。”
“可……可是,长官。”
少校凑近他,胡须在鼻孔下面微微颤动。“什么?”
“这……这可需要五天的时间呢。”
“那又怎样?一回到大本营,就放你们一天假,然后再归队接受新的任务。明白了吗?”
贝阿迅速瞥了一眼萨德,努力思索着少校吩咐他的任务。
“我说明白了吗,列兵?”
“是—是的,长官。明白了。”
“让贝里下士帮你们装备好足够的补给好撑过这几天。还有他。现在听着,列兵佩阿……”
“是贝阿,长官。”
“确保土耳其上尉毫发无伤地到达那里。这一点至关重要。向情报部队的陆军准将哈利尔汇报。告诉他是我派你们去的。他们知道该如何处置他。好了,你们出发吧,列兵,向贝里下士汇报一声。还有你。”他转向萨德补充道。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贝阿注意到萨德在那个土耳其人的照片上踩了一脚,究竟是偶然抑或有意为之,他不得而知。
半小时之后,贝阿和萨德各配一匹马准备就绪。他们备足了可供人和马生活七天的补给、一些常用药、两枚照明弹和多余的弹药。一头骡子驮着几只水箱,装满了从井里打上来的净水。他们人手一张地图和一枚指南针。按照指示,他们只需沿原路返回,很快就能到达大本营。着实简单。
贝阿摸了摸埃克托的嚼子,又在他耳朵周围挠了挠痒痒——这个动作总会让埃克托咧开嘴巴,露出他的牙齿来。贝阿向来喜欢马身上的气味,那种干燥的泥土气息。这会让他想到家,想到自己的童年;像一条舒适的毯子一样让他镇静下来。马匹看上去疲惫极了;他也饱受折磨。这些年来他喜爱过许多匹马,但或许没有一匹像埃克托这样深得他心,埃克托的眼睛黑得深邃,睫毛漂亮极了。他喜欢埃克托的皮毛颜色,那一道白色闪电和独一无二的蹄子,仿佛忘记了给其他几只蹄子也穿上白色袜套似的。
随着卡扎兹上尉骑上一头骡子,一行三人出发了。当时正值晌午。贝阿似有若无地期待着一场告别会,少校与他握手,再送上一句“谢谢你,祝你好运”。结果什么都没有。他们离开时,医护队员正在处理战士们的伤口,给马匹做临时包扎,另一些人正在井边打水。
“带上你的口琴了吗?”贝阿问道。
“当然。”萨德咧嘴笑道,牙龈都露了出来。“琴不离身。”
“路途可长着呢。”
“那又怎样?人生路漫漫。”
有道理,贝阿心想。
三个人沉默不语地骑着。天气太热了,人们都懒得说话。卡扎兹上尉一直骑在中间,而贝阿断后。他们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行进着。贝阿总结道,沙漠是美丽的。美丽但危险。在这个望不到头的地方,大自然尽显其最野性与残酷的一面。
贝阿不知为何感觉异样,过了一阵子才搞明白缘由。他杀了一个人;用他的剑穿透那人的胸膛。就像某人失去了贞洁,这是不可逆的。自己很幸运,他心想,事情发生得那样快。贝阿甚至都回忆不起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他用枪口瞄准自己,因此贝阿丝毫不觉得懊悔。然而令他震惊的是自己随之而来的杀戮欲的强烈程度,他渴望能够用剑刺入另一个人的身体,想看土耳其人的鲜血沾满剑锋。他想到自己的堕落,不禁打了个寒战。
出发之后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渐渐落山,他们决定就此安营扎寨过夜。他们好不容易在一片贫瘠的草地上找到一块大石头。找不出第二块,但这已足够了。给马和骡子喂了水和食物,又给它们搓擦过身体后,三个人开始分食牛肉罐头和饼干,默不作声地吃着喝着。等他们都吃完了,天色早已漆黑,夜幕降临得快极了。贝阿点上灯笼。
“这并不公平,是吧?”萨德一边铺着毯子一边说。
“指什么?”
“你看,这位土耳其上尉能睡上一整晚,而我们两个人只能每人睡半宿。我们难道不能就这么毙了他吗?告诉他们是他企图逃跑,然后我们枪毙了他。反正他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命令就是命令,萨德因。”
“好吧。”
萨德因摘下头盔,伸直双腿,仰望夜空。过了一会儿,他不顾开裂的嘴唇,开始吹起了口琴。贝阿将步枪搁在大腿上,点上一支烟,盯着那个土耳其人,这两个人面对面盘腿相视而坐。“别摆出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来,你这个杂种,你今天没被杀死已经够幸运了。”他对土耳其人说道。“只需想想——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上尉。”那人有着深邃敏锐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他似的。贝阿心想,他是个英俊的家伙,有着乌黑的头发和铅笔胡,干净的橄榄色皮肤上留着胡茬儿。贝阿好奇他脸上那道疤是怎么留下的,然后又想到了照片上那个女人,深色皮肤的美人,她的眼睛,那对眸子……“来,”他说,“给你支烟。”
土耳其人看着他,好像在怀疑他是否在耍自己。小心地,他伸出手取过烟和贝阿的火柴盒。点上烟,他吐出一团雾。
“不用感谢我。”贝阿见对方没有表示,酸溜溜地说道。他发觉自己有点儿被眼前这个深色皮肤的男人吓住了,那黑色的瞳孔透出坚定的目光。
“你在跟谁说话呢,贝阿?”萨德问道。
“当然是他。”
“土耳其上尉?你个蠢蛋,还不如跟你的马说话呢。”
转天一早,三个人天亮前便起身了,吃过早饭后准备上路。当第二天和第三天持续着雾蒙蒙的天气时,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天地混沌如一。
第四天清早,给马和骡子上好挽具后,他们便出发了,隔了一层雾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他们的影子在身前拉得好长。“还有很长一段路呢。”贝阿喃喃道。
“今天有点儿起风了,不是吗?”萨德说道。
“会停的。”
然而没有。起初,沙子只是围着马脚打转,慢慢越转越多。这似乎是沙漠在警告他们,一个被这两个法国人忽视了的警告。他们继续举步维艰,一小时又一小时,风围着他们打转,马匹不得不加快脚步。贝阿将头盔往下拉,将脖套往上提以便遮住嘴巴,但他并没有想太多。卡扎兹上尉回头跟他说了些什么,指着地平线的方向。贝阿踩着马蹬站起来,但还是没搞清楚他在讲什么。“嘿,萨德因,土耳其上尉在担心什么事。”贝阿大声喊道。
“如果他再不闭嘴,我会让他有要担心的事的。”萨德回答道。
“是我自己这么感觉,还是天气突然冷了起来?”
“活见鬼,你说的没错。天怎么这么暗了?该死的太阳哪去了?”
卡扎兹上尉朝他们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比划着。
“上帝,萨德,他知道些什么。”
紧接着,他们便大难临头。
瞬间,世界一片昏黄。
贝阿被恐惧裹挟着,扭拉着缰绳,竭力避免落马。风沙铺天盖地席卷而下,仿佛上帝亲自将其投撒到他们的脸上。狂风呼啸,尽管有脖套护着,沙子还是塞满了他的嘴,迷得他眼睛也睁不开。他的背包里面有护目镜,可背包哪去了?天地开始旋转起来,愈来愈快,一切常规的边界都模糊开来,他仿佛失重一般天旋地转。狂啸的风声灌满了他的耳朵;他的每一处感官都遭受着袭击。埃克托在他身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嘶鸣着。不间断的风沙刮得昏天黑地。“我喘不过气了,”他在脑海中尖叫道,“我喘不过气了。”一阵旋风将他从埃克托背上卷下来,活像个保龄球瓶。他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太空,没有尽头,无休无止,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与空间感,视觉、听觉、感官都不听使唤了,只剩下彻头彻尾的恐惧和绝望无助的脆弱。沙粒抽在他的脸上,犹如百万根针一齐刺向他。“我要被埋了,”他心想,每一根神经都极度恐慌,“我要被埋了。”他被风沙卷着、抽着、打着,分辨不出自己的身体是正着还是倒着。他想摆出胎儿在子宫里的姿势,闭上眼睛,然后等着风沙过去,可被活埋的恐惧让他没能这么做。
风沙持续了多久,他并不知道——或许一分钟,或许六个小时。然而接下来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贝阿疯狂呼吸着,努力睁开眼睛,无数颗细小沙粒刮蹭着眼球使他痛苦地大叫。他四肢着地,使劲咳嗽、吐口水、往外呕沙子,唯恐体内的沙尘永远也清除不干净。天空依旧昏沉,他眯着眼睛看看四周,万分惊恐地发觉一切都变了样子,看上去像是某个遥远星球的地表。世界灰暗了。他大声叫着萨德的名字,叫着埃克托,甚至还有卡扎兹上尉。他听到了自己的回声,悬荡在已经平静些但仍旧骇人的风中。他把手按在头上,发现尽管有带子但头盔还是被刮掉了。他伸手去够背包,却发觉也没有了,还有他的步枪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枪套和腰带,左轮手枪还在里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随后,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跟死了其实差不多。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马匹,没有指南针,什么都没有。在一无所有的世界里一无所有。
他站起身来,但双腿发软没能撑住身体。他用双手和膝盖撑在地上,大声呼救。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重新卯足了劲,他站立起来。“埃克托。”他叫嚷道,喉咙像砂纸一样。“埃克托!”他能看到马的轮廓。他从沙堆里把脚拔出来,跌跌撞撞地朝着马走去。贝阿扑倒在埃克托身上,抽噎着,埃克托抬起头。他的屁股上还挂着贝阿的背包,里面装着指南针、食物和一罐水。马看上去糟糕极了,鬃毛乱糟糟地打了结,眼睛被沙尘覆盖着。贝阿往手心里倒了一捧水给埃克托舔食,他的舌头和口鼻处的硬须蹭着贝阿的掌心。贝阿试图清理干净他眼周黏糊糊的东西。“好孩子,好孩子。”埃克托的草料跟骡子一起消失了。扫了一眼地平线,他拍拍马匹。“我们会走出去的,埃克托。天知道路在哪,但是我们会走出去的。”
风终于停了下来,而天空依旧暗沉,一层沙雾笼罩在座座沙丘之上。他感觉自己好像地球上最后的人类。参考着指南针,他开始步行前进,拽着埃克托的缰绳。“我们一路向北。”他说道,穿行于荒沙之中。“噢,妈的,你瘸了。”他拍打着马的侧腹说道,“来吧,伙计,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那只白袜套血迹斑斑;他割伤了脚,那条口子很深,塞满了沙子。他无法清理伤口——药匣子在风暴中弄丢了。
他听到一个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的呼喊声。“那是谁?”他喊道,“萨德因?”那身影朝他走来,像是从地上爬起来的僵尸,笼罩在沙雾之中。“是你吗?萨德因?”
“Merhaba[16],你好。”
“土耳其上尉,是你。”本能地,他摸索到左轮手枪,将其从枪套中取出。
“你的骡子去哪了?列兵萨德在哪?”
土耳其人语速很快地讲了什么,大致朝远处指了指。
“你的包呢?”
土耳其人模仿着喝水的姿势。贝阿不情愿地给他抿了一口,仅此而已。一阵愤怒猛然袭上心头,令他自己也感到措手不及;他从未有过地痛恨眼前这个人。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将仅有的这点供自己和埃克托喝的水分给这个该死的土耳其人;而这个土耳其人无法回报给他任何东西。只有索取,没有给予。他宁愿一枪毙了他;他干嘛在乎救他,干嘛在乎为了到手时没准儿就已经过期的情报而护送他。
他举起左轮手枪,示意他向前走。“走,”他说,“继续,走。”
土耳其人投向他仇恨的目光。
他们不停地走着,走了多久,贝阿也不清楚,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走路,走路,卡扎兹在前面,他们每走一步脚就会陷入沙子里,大量消耗着体力,周围只有埃克托咬嚼子的声音。他们很快便感到精疲力竭。土耳其人打着手势,问贝阿他能否骑马。“不行,你个杂种,他的腿受伤了;他很疼。”
终于,卡扎兹一下子跪倒在地。埃克托打着鼻响,抬着那条受伤的腿。“我知道,我知道。”贝阿一边抚摸着他,一边说道。土耳其上尉哑语着吃饭喝水。“好吧,我们也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贝阿盘腿坐下来,从背包中拿出一听罐头牛肉递给土耳其人,示意他打开。小爬虫在沙地里飞快地穿行。
“够了。”土耳其人刚吃两口,贝阿便说道。“来,递回来。”卡扎兹的表情不很情愿,握紧了罐头盒。贝阿给手枪上了膛。土耳其人勉强递回来。贝阿挖出一大块,站起来去喂埃克托。土耳其人尖叫着抗议。
贝阿跃到他面前,推了他一下。“靠边站,你个杂种。我不费劲就可以杀了你,所以识相的话,最好别管闲事。你饿死了我丝毫不在乎,可这匹马——不,他不能因为你饿死。懂了吗?”
卡扎兹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贝阿回到埃克托身旁,继续喂他罐头牛肉。埃克托看起来无精打采,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嘴巴里满是唾液。“我知道这是肉,老伙计,但你必须得吃点东西。要恢复体力,嗯?好吗?好孩子。我去给你拿点水。我会带你回家的,即便它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想象一下,埃克托,你正在家里那片辽阔的田野里。放眼望去一片绿色,丰茂的草地,周围是树林,阳光普照,不像现在这样,是和煦的阳光,点缀上几朵云。那里只有你和几位年轻的姑娘。想象一下,埃克托,想想看。”
埃克托左右摇晃着脑袋;他似乎是在想象着。
卡扎兹和贝阿坐回原来的地方,彼此对视。他从土耳其人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对他的憎恶同样映射在那对瞳孔中。
夜幕降临。贝阿点上一盏提灯,坐回到卡扎兹对面,倚靠在背包上,手里紧紧握着左轮手枪。终于,这人睡着了。他想起了萨德的话,不过这时更显糟糕。这个土耳其人能睡觉,可是他贝阿却不能,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敢让眼睛离开这个人哪怕一秒钟;毫无疑问,这个人可以赤手空拳置他于死地。
在头顶上方无穷无尽的夜空笼罩之下,他自觉如此渺小;被连绵不绝的沙丘环绕其中,他又觉自己多么微不足道,到处都是沙子,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噢,好想回到家里的农场,在田野里玩耍,暖烘烘的厨房里摆着热气腾腾的煮好的饭食等他回去,母亲系着玫瑰花图案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柄木勺,亲吻他的额头欢迎他回家。噢,好想回家……如此遥远,许久以前了,家……
*
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将他吵醒——埃克托马鞍发出的嘎吱声、一声鼻响、马蹄与石块的碰撞声、水罐的叮当声。贝阿一惊地睁开眼睛——太阳刚刚升过地平线。他当即站起来,手中还握着枪。“嘿,停下,停下来!”
卡扎兹正踹着埃克托的侧腹,催促这匹马前进。
“停!停下,否则我要开枪了。”
但是他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贝阿很清楚。他抬起胳膊,瞄准,在火红的太阳前眯缝起眼睛。他努力稳住发抖的胳膊,开了一枪。打偏了。他慌里慌张地再次开枪,一枪,两枪,三枪。乱打一气。土耳其人用缰绳抽马,催促他快跑,不过埃克托一时间腿软,急不起来。贝阿知道自己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了。如果他再射偏,土耳其人离他的射程就太远了。他命悬一线。左眼闭上,左手稳住右臂,瞄准。枪响了。卡扎兹猛然跌落。“太棒了!”他注视着土耳其人从马鞍上滑下来,落在沙地上瘫作一堆,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贝阿顾不上拿背包,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发现卡扎兹依然有呼吸,还活着。埃克托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喘着粗气,扭动着身体。
卡扎兹躺在地上,抬头看着贝阿用左轮手枪指着他,鲜血从他口中流出一道细线。这个男人充满异域风情的妻子的影像从贝阿脑海中一扫而过。这么年轻,可没法当寡妇。
“拜托……开枪吧。”土耳其人呼吸微弱地说道。
“你……你会说法语?”
“是的,我会说法语。”
“你会说法语。”当然了,他记起当少校和中尉们都在时这土耳其人的反应来。“你的意思是,我们其实不必这样做的。如果少校早就知道……我们根本不会来这。你……你个杂种,你个该死的杂种。”
“操你妈的,法国人。”他哼着鼻子,像是在笑。他的眼神呆滞起来。
贝阿绷住胳膊,将手指按在扳机上。他屏住呼吸,催促自己赶紧下手,杀了他,杀了这个杂种……可是他做不到。相反,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大腿一挥,军靴踢在了土耳其人的肋骨处。
不过眼前这个人已经死了。
“埃克托?埃克托。”马匹骤然跌倒在地,侧着身子躺在沙地上。贝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沙丘上面爬,来到马匹身边,把挡住他眼睛的额发拨向一边。“埃克托,怎么了?怎么了?”
埃克托喘着粗气,偶尔发出一种奇怪的咕噜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贝阿轻抚着他的侧腹。“不要这样对我,埃克托;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能像这样就结束了。拜托了,埃克托,站起来,嗯?不要这样,好吗?我去给你拿点水来。会好起来的,嘿?”他把马嚼子取下来,松开肚带,尽力将讨厌的沙子扫掉。就在那时他才注意到。“噢,该死。噢,该死,不……”在他后腿接近臀部的地方有一圈血迹,引来了许多嗡嗡飞的小苍蝇。“拜托,上帝,不……”他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猛然间击中了他,好似有人在他肚子上重重地踢了一脚——一颗他射偏的子弹击中了埃克托。“噢,上帝,对不起。”他将脸埋到埃克托的脖子里,抽泣起来。“对不起,埃克托,对不起……”
他就那样原地不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待了多久,而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灼烧着他的后脖颈。埃克托奄奄一息,但还没那么快结束。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停颤抖,从嘴巴里往外冒着白沫和胆汁。他处于极度痛苦之中。贝阿想放声大哭一场,但是不行,他必须保持坚强,即便只是再坚持一小会儿。
他检查了手枪的弹槽——还剩两枚子弹。一人一发,他心想。他咽了一下口水。这次,他明白,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如果他胆怯了,机会将一去不复返。他亲吻了埃克托的眼睛,粘了一嘴沙子和灰尘。他在马耳朵上挠痒痒。这次笑容不再。他给枪上了膛。
“想想呵,埃克托。很快你就会到达那片田野了。在那里会有很多姑娘陪你度过晚年。想想那些鲜嫩多汁的青草,让你吃个够,那里还有条河;是的,河水清凉、明澈。那一定会很美好的,不是吗?太阳依旧照耀,暖融融的,不像这里,而且你能在树荫下乘凉。”他的手指按在了扳机上。“等到战争结束,等到所有这一切都过去,我就会来看望你的。好吗?我保证,我每天都会来看望你的。那一定棒极了,对么?一切都将是最好的样子,我的朋友。”埃克托仰头望着他,那双大而黑的眸子映衬着日光。他好像懂了。“我亲爱的朋友……”
然后,他开枪了。
* * *
“谢谢你,罗杰。”神父说道。“你非常坦诚。”
“噢,拜托,神父,”警察勒孔特接过话来,“那是因为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侧过脸看着贝阿,眼睛眯缝起来。“你从背后朝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开了枪。”
“不是那样的。”
“听起来是那样。”
“那又怎样?我击毙了他。我不得不那么做;我没得选。”
“某个本可以给你的指挥官们提供有用情报的人?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妥。”
“那么换作你会怎么做呢,督察?”
“击毙马,给土耳其人留条命。”
“我确实击毙了马;只不过我并不想那样。我爱那匹马,真的爱他,你知道……”
“那之后巡逻队发现了你?”神父问道。
“是的。”贝阿叹息道。“当时我正准备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可是,是的,他们发现了我——而且他们也发现了那个土耳其人。”
教堂的钟敲响四声。“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医生开口道。“就剩你们俩了。”他指着加尼尔和克洛代尔神父说。
“好吧,毋需再抽签了,”加尼尔说,“我接着说吧;速战速决。你没意见吧,神父?”
“当然没有,古斯塔夫;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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