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教授,”神父说,“告诉我,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位秘书叫阿尔托小姐?”
“怎么了,是的,我们是有这么个人。你为什么问这个?”
“啊,”神父摸着下巴说,“是这样,我和她有过一次有趣的闲聊。她星期天常来做礼拜。她提到了你的名字。是有关一出学校话剧和一位美术老师的事;而她说的事情是……”
* * *
古斯塔夫·加尼尔早早来到学校,这是他的习惯,以便在孩子们到校之前喝上一杯咖啡。这所学校是镇上最大的中学;学校很现代化,是新近建成的,有大约300名学生,令这片区域其他教育机构眼红不已。加尼尔早来的原因是数学老师布歇小姐是另一个早来的人。加尼尔发觉穿着铅笔裙、蹬着高跟鞋、戴着黑框眼镜的布歇小姐无比迷人。作为一名老师,她简直是太光鲜夺目了。每天早上,他们经过相同的路线——两个人都去取咖啡,他的加牛奶和糖,她的不加,之后他会坐在教员室读读报纸,而她则会拿着咖啡到她的教室去。因而他们仅有的相处时间事实上只持续几分钟,这令加尼尔大为失望。加尼尔一直期待着她能留下来和他说说话。但她从未如此。
加尼尔明白个中缘由——六个月前,在德国人到来之前很久(恍如隔世),他约过她。他盘算了好几个星期,等候着某种迹象,某种他的示好可能会被接受的迹象。这种迹象并没有出现,而等得心灰意冷的他,决定强行提出这个话题并直接约她出去。这简直是他做过的最难的事了。事情发生在她还在教员室取走清早咖啡的时候。他们完全独处。只有校长在附近,而且像往常一样正安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个星期三。他原本计划星期一就约她,但没鼓足勇气;星期二亦如此。最后,他抱着一种“最坏能发生什么”的心态出手了。
“布歇小姐,你看过让·雷诺阿[17]的新电影吗——叫什么来着?《游戏规则》,就是这个。《游戏规则》。应该是个很棒的电影,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在想是否……,我是说,是否——”
她透过眼镜注视着他,那神情好像他刚把她的猫给撞了似的。“什么?”她不安地问。
“嗯,你是否……我们可以一起去;去电影院,我是说。”
“哦,呃。你人真好,加尼尔先生,但是我……”
“没事,当然。我理解。哦,看,保罗来了。”加尼尔从没这么高兴看到美术老师保罗·道芬,他穿着那件花花绿绿的开襟羊毛衫,顶着自以为很有艺术气息的乱蓬蓬的头发。“你好,道芬。”他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引得道芬惊诧地扬起了眉毛。“你看过《游戏规则》吗?”
“听说了,应该是个烂片。”
布歇止不住大笑起来。
“什么这么好笑?”
“没什么。”她边说边偷偷瞄了加尼尔一眼。
*
一个星期之后,道芬在男盥洗室冷不丁对加尼尔说道。“嘿,加尼尔,那部电影你说得没错。”说话时,他正站在小便池旁。
“电影?”正在洗手的加尼尔问道。
“《游戏规则》啊,很棒的电影。”
“你看过了?”他凝视着镜子里的道芬。
“之前听别人说很垃圾,但其实特别好看。诺拉·格雷戈尔[18]演技超棒。”
“那就好。”
“是啊,而且你猜怎么着?布歇小姐也很喜欢看。”
*
这是整整六个月之前的事。现在是1940年7月。法兰西战役结束了——这个国家沦陷了,臣服于得意洋洋、趾高气昂的德国人。未来似乎从未如此充满变数。
学校期末很快临近——只剩下几个星期。八点半——孩子们蜂拥进教室,德国人的占领丝毫没能压抑他们的喧闹。
语文老师加尼尔正等着他的学生们安静下来。加尼尔知道他是位受欢迎的老师,但一直没能搞清楚这是因为孩子们确实喜欢他,还是仅仅因为他们觉着他是个有点儿好欺负的人。这间教室很宽敞,俯瞰着学校大门口。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射出孩子们活动和椅子挪动而翻腾起的微尘。两边墙壁上张贴着一张世界地图,还有几幅历史上著名作家的肖像画——维克多·雨果[19]、伏尔泰[20]、儒勒·凡尔纳[21]等等。在门边的墙角处,展示着学生们的诗作,主题为“省思”。这些诗,几乎无一例外地,相当差劲。但对于这点,他无法苛责他们。这些孩子们或许仍然喧哗吵闹,但战争和敌人的到来让他们,还有他自己,都不同程度地感到惊慌失措。有几个孩子失去了亲人——父亲、兄弟或是表亲,被杀害或被抓进了监狱。现在绝不是最好过的年代。许多学生添加的插图总体来说质量要好很多。保罗·道芬,那个美术老师,该死的,教课真他妈的得心应手。他能把瞎子打造成画家。
“那么,我相信你们都能记住一首十四行诗。米歇尔,如果可以,请你给全班说一下,一首十四行诗的格律?”
米歇尔是加尼尔班上最积极主动的学生之一,他回答了问题,但加尼尔想,或许有些过于啰嗦了。
上午时间过半,孩子们课间休息。校长佩雷克先生召集教员开会,留给他们三分钟的时间去拿咖啡。教员休息室,像一间摆满扶手椅的候诊室,挤满了人。墙上贴了一些佩雷克先生发布的从来没人读过的通知。屋内满溢着现煮咖啡的香气。商店里非速溶咖啡已经所剩无几,因此人们细细咂摸每一小口,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口了。每个老师都挤了进来。由于椅子不够,大部分人不得不站着,而加尼尔为了占座位提前就来了。佩雷克先生像一位粉墨登场的演员般出现了。他环顾了一下他的观众,清了清嗓子。“我刚才有访客。”他开门见山地宣布。佩雷克是个秃顶的男人,凸起的眼睛藏在巨大的圆形眼镜后面,他从几年前学校建成开始就一直是这里的校长。他穿着平时常穿的浅棕色西装,胸前口袋里探出一块白手帕的一角。他双臂交叉着,继续说道:“德国人的一个小代表团今早来和我见了面。”
屋里响起了一阵窃笑和低语。“你没把他们赶出门吗?”保罗·道芬举起手问。
“没有,道芬,我没有。事实是……这里好热啊。”他用手帕擦拭着发亮的脑门。“布歇小姐,你能帮忙把窗户打开吗?”
布歇摘下了眼镜,说道:“你让我开窗是因为我是女的吗?”
“不是,布歇小姐,我让你开窗是因为你离窗户最近。”
布歇叹了口气,踩着高跟鞋左摇右晃地走过去打开了窗,与此同时,佩雷克正费力地想把他的手帕重新整齐地放进胸前的口袋。加尼尔则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不盯在布歇的屁股上。坐在他旁边的道芬捅了他肋骨一下,冲他摇了摇手指。
“谢谢。”佩雷克说,他把手帕塞进了裤子口袋。“我说到哪儿了?”
“我们的德国朋友。”化学老师约伯特先生边用一张传单给自己扇风边说,这位大胡子年轻人每时每刻都在出汗。
“啊,是的。事实上他们十分友善。”更多人窃窃私语。“好了,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各位。”
“毫无疑问,”约伯特说,“这是发生在我们国家最好的事了。我们的确需要一些约束。”
道芬摇着头咕哝道:“他和撒旦立下了约定。”
“你说什么,道芬先生?”佩雷克问。
“我只是在说,校长,你不能一直憎恨他们。”
布歇咯咯地笑起来。
“是的,嗯。”佩雷克扶了扶眼镜,接着说,“事实是,学校的某些教材内容是我们的新主人所反对的。”他伸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过一摞纸,说道,“他们对此显得格外挑剔,而且这会影响到你们大部分人。”
“连化学都有吗?”约伯特问。
“还有数学?”布歇追问。
“嗯,可能没有科学或数学。你们要用这些清单对照各自科目,并确保你们的教室里没有这些教材。”
“你在开玩笑是吧?”道芬说。
“我看起来像个喜剧演员吗?”佩雷克反问道。
“我觉着挺有道理的。”约伯特说,他看起来一分钟比一分钟热。
“你是会这么说,”道芬说,“你有一半德国血统,对吧?”
“的确如此,而且我为之自豪。”
“哪一半?德国人的那一半还是傻瓜的那一半?”
“那汇编和选集呢,校长?”加尼尔问。
“用用你的常识吧,加尼尔。撕掉那些犯忌的页,其余的都好好留着。好了,就这些了。让你们的学生们干这个活儿,但要保证在下班前完成。”
加尼尔按时回到教室上下一堂课,他扫视着作家名单,这些作家的作品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必须从他的书架上移走。按照佩雷克的建议,他让学生们把这些书找出来并堆在教室前面的书桌上。加尼尔把他们逐一划掉——“海明威[22]、卡尔·马克思、安德烈·纪德[23]、维克多·雨果。”
“雨果有什么问题啊?”米歇尔不解地问。
“我不知道,米歇尔。”
“敲钟,敲钟。”另一个学生边说边用驼背的姿势模仿卡西莫多[24]的样子。
“是的,谢谢你,让。现在我们来处理选集。”
“所以你真的想让我们把这些书页给撕掉吗,先生?”
“没错,伊冯娜。就这么简单。”
“我觉着这么做好像不对。”
“我们无理可讲。”
就这样,整个班级开始行动起来。半个小时之后,废纸篓就盛满了被丢弃的书本和书页。伊冯娜无奈地摇着头。“他们怎么敢这么做啊?”她愤懑地说。
“我们无理可讲,伊冯娜。”
“你已经说过了,先生。”
那天放学的时候,加尼尔在教员室撞见了道芬和布歇。“呃,你做那件事了吗?”布歇边收拾东西边问道。
“没有,我他妈的做不了。”道芬说着系上了他羊毛衫的扣子。
“哦,保罗,”布歇用手拂着一缕头发说,“你让我刮目相看。”
道芬撅起嘴唇,笑道:“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克莱尔。我们必须让这些人看看,我们并不会在他们每次打响指时就听话地打滚。”
“千真万确。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是如此的……”
“什么?”
“哦,我不知道,如此……如此强大,我想。”
“我的名字是斯巴达克斯[25],布歇小姐。”
她笑得花枝乱颤。
他俩像是忘记了他的存在,加尼尔想,他想趁他俩不注意悄悄溜走。但就在他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布歇问道:“你呢,加尼尔先生?”
“我?什么?”
“你拒绝了吗?”
“拒绝什么?”
“拒绝亵渎我们的文化,就是这个。”道芬边说边把他的帆布包搭到了肩膀上。
“哦,没有,我是说,这是命令,对吧?我是说……校长说了。”
道芬和布歇从他眼前侧身而过时,加尼尔发现自己一直在给他们扶着门。道芬“啧啧”地摇着头,而布歇从眼镜上方瞪着他,用口型吐出几个词“你真丢人”。
加尼尔感到满腹怨气,他拎着公文包,庆幸现在就能下班回家,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学校,在走廊半道,就被佩雷克叫住了。约伯特先生在佩雷克身后探头探脑,走廊太窄,容不下他俩并排走。
“他没干,你知道吧。”校长边说边在空中挥舞着一张纸。
“你说什么?”
“那个蠢货道芬。他没有筛他的书,而现在他已经滚回家了。”
“要是我就毙了他。”这位化学老师说道,他的额头上闪着汗珠。
“是的,谢谢你,约伯特。你必须给我去干这活儿。”佩雷克说着把道芬那张清单拍在加尼尔胸前。
“嘿,干什么?这不公平。”
约伯特笑了起来。
“或许你一整天都和你的学生们待在一起,加尼尔,”校长说,“但你不必像他们一样说话。如果上校明天早上回到这里,发现所有这些他称作是堕落艺术家的书都还在,我们就有大麻烦了。现在如果你能行行好……”
“他肯定会感激不尽的。”约伯特补充道,踮着脚尖站在校长身后。
“约伯特,”佩雷克猛地转过身子说,“你除了整天跟着我就没别的更好的事情做了吗?”
“但我想回家了。”加尼尔说。
“你回去的时候你的家仍然会在那里的,加尼尔先生。当涉及到德国人时,我们可没法按时间表工作啊,所以快去干吧,请吧你。”
和所有美术老师的教室一样,道芬先生的教室混乱不堪,学生画作的范例布满了墙上的每一寸空间。加尼尔扫视着这些作品,他得把头拧来拧去才能试着搞懂其中一半内容。有一些,大部分,是令人瞠目的直白露骨——肉体,如此之多的肉体——翻滚缠绕着的、悸动颤抖着的、赤裸裸的肉体;男性的生殖器,还有全部盛开的花朵,鲜红欲滴、妖娆勾人,像是……像是……如果这不是堕落艺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道芬企图教这些孩子们什么东西啊?甚至只是站在这个青少年放荡艺术的小殿堂中,都让他感到尴尬不已。在桌子后面的一个柜子里,他发现了那些书——好多好多的书。他想,这可得费上好一阵工夫了。他这一晚上做不了别的事了。乔治·格罗茨[26]、瓦西里·康定斯基[27]、保罗·克利[28]、马克·夏加尔[29]、马克斯·恩斯特[30]。上帝啊,这些艺术家他一个也没听说过,但随便翻看几页,他便能理解为什么德国人要查禁这些人的书。你不能给易受影响的年轻人看这种东西。给他们看这种东西会让他们最终……哦,他们已经这样了,加尼尔边想边不禁回头看着布满教室墙壁的美术作品。道芬是企图一手教坏法国的年轻一代啊。这竟然需要该死的外国佬来给我们正本清源。
加尼尔顿觉怒火中烧,他从道芬的材料盒里拿过一把剪刀和一把美工刀,开始干活——剪碎这里,划破那里,砍掉堕落、色情和所有那些伪装成艺术的污秽。
“你可骗不了我,道芬,还有德国人。‘哦,道芬先生,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他细声细气地说,假装吮着自己的头发,把看不见的发丝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你真强大。’‘我的名字是斯巴达克斯,布歇小姐。’”他装出一副低沉的嗓音说道。“我是斯巴达克斯。我是斯巴达克斯。”他边说边用拳头捶着胸膛。“哈,我会把荆棘编的皇冠塞到你屁股里,之后我们再瞧瞧你是不是斯巴达克斯,你个蠢货。”
“这里一切顺利吧,加尼尔?”
“哦,上帝啊,你说什么?是的是的,谢谢你,校长,一切顺利。”他正说着,刚好在地上一本被丢弃了的翻开的书上滑了一下。“哇哦,我差点摔倒。不好意思,校长。这就干完了。”
“我没让你弄得这么乱啊。看着就像你弄了一群幼儿园孩子在这儿似的。”
“哈哈,没错。”
“这话不是用来搞笑的,加尼尔。”
“当然不是,先生,你不是个喜剧演员。”
“不要跟我抖机灵。现在接着干,而且要把这里清理干净,没问题吧?”
“好的,当然。校长。”
在清理时,他把所有废弃的书页都丢进了废纸篓。之后,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他又从废纸篓里把所有书页都捡了回来,偷偷地放到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
“是你干的吗?”第二天早上,道芬怒吼着冲进了教员室。
“什么事啊?”加尼尔问道,他的脸涨得比晚霞还红。
“他妈的就是你。你这头猪,你这个叛徒,你……你……”
这并没有超出加尼尔的预料——道芬勃然大怒。他在上课前几分钟去了教室,而加尼尔等在教员室,边啜咖啡边佯装读报纸,越来越紧张地等待着美术老师一旦发现时的怒不可遏。没过多长时间。他听到道芬沉重的脚步声沿着走廊逼近。不巧的是,布歇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摇摇晃晃地踩着高跟鞋回到了教员室,也就因此看到了加尼尔这倍感羞耻的一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保罗,亲爱的?”她问道。
亲爱的?加尼尔想,她叫他“亲爱的”?
“这个人……这个人……”他气得直结巴,怒指着蜷缩在墙角扶手椅里的加尼尔,而加尼尔则尽量把自己藏在报纸后面。“他把我的课本给剪了。”
“哦不。”布歇狠狠瞪了加尼尔一眼,目光中混杂着鄙视和失望。“你怎么能这样做,加尼尔先生?”
“我……我没有办法;校长让我做的。”
“校长让我做的。”道芬模仿着加尼尔怯弱的声音说道。“如果他让你往火坑里跳,你也照做。”
道芬走到加尼尔面前。加尼尔畏缩地向后躲,害怕自己会挨打。道芬把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朝他俯下身子,冲着他的脸小声说道:“有一天,一旦我们把德国鬼子赶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就到了,你,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卖国贼,会第一个被抵到墙上。至少约伯特是公开亲德国佬的,而你简直就像是一条潜行在草丛里的不起眼儿的毒蛇。”
*
几个月后,在1940年10月22日的早上,孩子们情绪高昂地来到学校。前一天晚上,他们中的许多人收听了广播,温斯顿·丘吉尔从伦敦向法国转播了法语演讲。“他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了?”没有听到广播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问。
“他很风趣,”米歇尔说,“他说英国人等着德国人的入侵,而且还说‘鱼也是’,是用一种有趣的口音说的。”
“他听着像我的祖父。”伊冯娜说。
早间休息时,教员室里也在谈论这件事。
“我和皮埃尔有个主意。”道芬边往杯子里倒人造咖啡边说。现煮咖啡现在成了一种只有那些能喝得起的人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我们打算联手办一场画展和一出话剧,注意,是一出短剧,我们打算叫它‘鱼也是’。”
“多棒的主意啊。”布歇边擦拭眼镜边说。加尼尔注意到——每次她和道芬说话时,总是带着同一种如痴如醉、含情脉脉的表情。真恶心。他知道他们在约会,知道他们试图保密。佩雷克先生是不会允许的。
“当然了,布歇小姐。”他说着眨了一下眼睛。
“你真聪明。”
“我认为你还是小心为妙,”约伯特说,“不管那个酒鬼丘吉尔说了什么,战势很快就会推进到英国。德国人会像扭断许多鸡脖子一样扭断他们的脖子,你记住我的话。”
“你当然会这么说,你半个德国佬。”道芬说着坐到了椅子里。“我永远也喝不惯这种咖啡,真难喝。你觉着呢,呃,加尼尔?”
“我?我不喝这种东西。”
“不是,我是说德国人会入侵英国吗?”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道。
“是啊,你又怎么会知道。”
“校长知道你的‘小’计划吗?”约伯特问。
“我还没告诉他。”
“他不会喜欢的。”
“我告诉他的时候他就喜欢了。”
但道芬并没有真的告诉校长。相反,他直接开始实施这项计划。这显然激发了孩子们高涨的热情,但却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戏剧老师皮埃尔先生告病了,因此全部任务都落在了道芬肩上。他让他班上的学生写好一场十分钟的剧,而其他学生则开始创作与丘吉尔演讲主题有关的油画。
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在去上课的路上,加尼尔顺路去了趟学校办公室,从自己的信箱里取信。他看见学校秘书坐在办公桌旁,边打字边自顾自地笑。“早啊,阿尔托小姐。”他心情愉悦地说道,“有什么好玩的事吧。”
“哦,加尼尔先生,早上好。是这出道芬先生的学生们写的话剧。我正把它打出来。特别有趣。”
“是吗?”加尼尔没好气地说。
就在当天上午,佩雷克先生终于听到了道芬那个计划的风声,并立即叫停了这一切。在一份打印出来的分发给全体教员的备忘录中,他说作为教师不应该利用学生来反抗德国政权。
道芬对此显得相当平静,加尼尔心想。道芬默默地喝着他常喝的人造咖啡,读着报纸。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人跟他说话,包括布歇。
那天下午,在准备回家的时候,加尼尔又回了趟校办公室。屋里空无一人;他听见从校长办公室那边传来阿尔托小姐的声音。加尼尔发现他的信箱里没有新信件,但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的那份打字机打出来的剧本。他拿了起来,看到下面有两份复写件。他容不得自己多想,便抽出了最底下的那份,对折了一下,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夹克口袋里。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读了这个剧本,猫咪一直趴在他的大腿上。“《鱼也是》,独幕剧。”他读出声来。剧本只占了一张大裁书写纸的一面,他很快就读完了。“一点都没意思。”他一读完便说。“你都能写得比这好,咪咪。”他摸着猫补充道。“你真聪明,保罗。”他模仿布歇小姐的声音。“真他妈的聪明。”
就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这个主意才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边朝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咧着嘴笑边说:“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要让你瞧瞧,你这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混蛋。”
头一次,他美滋滋地去睡觉了。
*
一周之后,一个德国代表团随三辆轿车组成的车队来到了学校。
“德国人来了。”伊冯娜尖声叫道,半道打断了加尼尔正努力给学生们灌输的十九世纪法国诗歌鉴赏课程。
随即,全班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之后迅速冲到窗前。“坐下。”加尼尔喊道,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
“瞧瞧这辆车,”一个名叫亨利的戴眼镜男孩说,“雪铁龙11CV,真好看。”“他们为什么来这儿?”米歇尔问道。“或许他们是来抓校长的。”“他们来的人足够多了。”“那个人戴了个眼罩。”“是啊,他看着跟个海盗似的。”
加尼尔按捺不住了,他也到窗边和他们一起张望着。几名士兵在车旁巡逻,其中一人正抚平一面三角旗上的折痕,而一位穿着军大衣的上校在两名列兵的陪同下朝学校正门走来。
下课铃声响了。“好了,你们可以收拾好你们的东西,有秩序地离开教室了。我说是有秩序的。明天我们会继续……”他话音未落,教室里已经一个孩子都不剩了,这群兴奋过头的孩子们鱼贯而出,喧哗着乱成一团。教室的门晃了一下就关上了,一张纸缓缓飘落到地上,空气凝滞了。“……学习保尔·魏尔伦[31]的诗歌。”加尼尔轻声说。
加尼尔急匆匆地往教员室走。整个学校都在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德国人到来的消息。
“上校正在和校长谈话。”约伯特大汗淋漓地说。“在他的办公室里——关着门。”他强调道。
“你觉着他们想干什么?”布歇边梳头发边问,她的头歪向一边。
“我怎么知道?”
教师们进进出出。道芬几乎是蹒跚着走进了屋里,像是刚在一场踩踏事故中幸存下来。“这群熊孩子已经野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布歇朝他走过去。她把手覆在他的胸口处,说道:“你还好吧,保罗?”
“没事,我很好。”
更多老师进了屋,他们都和孩子们一样亢奋,猜测着德国人在学校的现身,紧张兮兮地笑着。这间屋子很快就塞满了人。约伯特观察着下面的走廊。他忍不住地脱口而出:“他们来了。校长和上校。”
进行到一半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屋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当门被打开时,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这边请,上校。”佩雷克先生说道。
上校迈入了房间,这是一个金发男人,脸颊通红,像是领子勒得太紧了似的,臃肿的肚子垂在腰带上。加尼尔注意到约伯特昂首挺胸、站得笔直,看样子随时可能行礼致敬。
佩雷克局促地跟在上校身后,他惯常的自信不见了。“这是我们的教员室,”他小声说道,意识到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对我们这里的所有教员来说小了一点儿。”
上校没有搭腔,而是说:“那么?”
“是的,当然,呃……”他环视着每个人,撞上了道芬的目光,“保罗,呃……”
“你是保罗·道芬吗?”上校问。
“怎么了?”
“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加尼尔这时才注意到教员室门外站着那两个德国列兵,他们身后是一群使劲向屋里张望的孩子们。
“为什么?”
“你最好是跟我走。”
布歇悄悄靠到道芬身边,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胳膊。佩雷克挑起眉毛。她的举动给这位美术老师壮了胆。“你不说原因我是不会走的。”
上校打量了他一会儿,像是在衡量自己的对手。“随你便吧。”他从衣服里面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说,“这个引起了我的注意。”
即使是从远处,加尼尔也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纸。“这正是我想要的。”加尼尔暗暗思忖。那又是为什么,他不解,自己会感到如此恶心?
“哪个孩子写的这个?一个孩子还是好几个?”
道芬丝毫没有犹豫。“他们谁都没写,”他坚决地说,“全都是我自己写的。很不错,对吧?”更多学生聚集在教员室的门外,后面的学生踮着脚尖站着。
“没有任何孩子以任何方式参与过这出蠢剧的编写?”
“如果这出剧这么蠢,你干嘛这么担心啊?”
上校打了个响指。两个士兵旋即出现,紧挨在他们身后的孩子们差点儿从门口摔进来。“把他带走。”上校命令道。
“不要。”布歇尖声喊道。
其中一个士兵把她推到了一边。两个士兵各抓住他的一只胳膊,道芬没有做任何抵抗。“嘿,嘿,慢着点儿;小心我的羊毛衫。”
“放开他。”布歇说。
“没事的,布歇小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等着瞧吧。斯巴达克斯,还记得吗?”他说着朝她眨了下眼睛。他把胳膊摆动着从士兵手里挣脱了出来,他告诉他们他会自己走。上校点头同意了。
加尼尔不知道是谁开的头,但突然之间每个人都在鼓掌。他也跟着鼓,不得不,他心想。只有佩雷克和约伯特没有附和,他们的脸涨得通红。而当两个士兵押着道芬走出教员室的时候,掌声更加热烈了。门口的孩子们让到旁边。孩子们也开始鼓掌。老师们包括加尼尔仍旧鼓着掌,在布歇小姐的带领下,跟着他们走出了屋子,之后孩子们依次跟在后面。当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到队伍中时,给道芬喝彩的掌声更加响亮,他们跟着这位老师和他的押送者穿过走廊,经过两边的办公室,走到了外面的校园车道上。
外面,阴云密布,空气湿冷,远处树木的枝叶在风中摇摆。看到一大群教员和学生朝他们走来,倚在车上的士兵立刻站直了。其中一个士兵将香烟碾灭在碎石子路上。在他们的示意下,道芬朝第二辆车走去。在走到车旁的时候,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他微笑着鞠躬并挥手致意。布歇含着眼泪,更加起劲地鼓掌。加尼尔感到头晕目眩,他眼前的地面变得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我是斯巴达克斯,他想;我是斯巴达克斯。最后从学校里出来的是上校和校长,后面跟着约伯特。上校和校长握了握手。加尼尔注意到校长偷偷把手在裤子后面蹭了蹭。约伯特板着一张脸。
上校向最前面的那辆车走过去,并朝他的手下点头示意。第二辆车的后门打开了,道芬最后一次挥手,随即被塞进了车里。
掌声依然在继续。布歇的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开始唱道:“起来,祖国的儿女们,光荣之日已来临。”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离她最近的孩子们也开始跟着唱。“与我们为敌的暴君,升起血腥旗帜。你可听到,在那战场上?”一个接一个地,大家都开始唱。很快,整条车道上都回响着歌声,一句比一句更铿锵有力的歌声。“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严阵以待。前进,前进!”上校凝视着他们,难以置信般地摇着头。他的副官给他打开了车门,上校钻了进去。孩子们和老师们仍然在唱着,他们注视着三辆车发动起来,注视着它们沿着车道缓缓开走、穿过带有花岗岩门柱的大门、开出学校、开出了视线。“让肮脏的血浸满战场上每一道沟渠。”之后是一片静默。无需佩雷克先生发话,孩子们转过身,拖着脚步慢慢走回楼里,回到教室。加尼尔呆若木鸡地定在原地,耳边仍然回荡着《马赛曲》的曲调,他注视着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全部离开,老师们跟在后面。没有人说话。但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团结一心、那种蕴含在沉默中的力量、那种深埋于他们内心的坚定。就在那时,就在那个时刻,加尼尔知道了,有一天,或许是在许多年后的未来,但总有一天,法国会胜利,法国会再一次成为法国。历史会证明这个世界的道芬们是对的。而他同时意识到,他再也无法直视镜中的自己。他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所谓胜利[32]并没有带来丝毫愉悦。他的自我羞耻感使他畏缩。转过身来,他意识到布歇一直站在他的正后方。“哦,布歇小姐,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目光穿透他的眼睛,直直刺入他最真实的灵魂。他想说谎,说这是约伯特的错,是约伯特把剧本送给了他们,约伯特是通敌者。但这毫无意义;她知道了。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知道了。突然,她向后一仰头,朝他啐了口吐沫。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感到她的口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她从他身边撞过去,往学校走去,她的高跟鞋嘎扎嘎扎地踩在碎石子路里。在听到门砰地一声关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泪流满面。
* * *
“哎唷,也就是说你害一个人被逮捕了,仅仅是出于微不足道的嫉妒。”士兵罗杰·贝阿说。“他怎么样了?”
“他们当然是把他放出来了。”加尼尔说,尽量听起来很乐观。“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到了吧?”
“而之后他娶了你的那位布歇小姐,是吧?”神父说道,“我是知道的……我的一位朋友是他们的主婚人。”
“是的,所以你看……皆大欢喜。”他说着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嗯,并不尽然,教授。”牧师说。
“什—什么意思?”加尼尔说。
“是你们学校的秘书阿尔托小姐告诉我的。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一个德国士兵在街上被射杀身亡了。你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们掩盖了此事。反正,据阿尔托小姐所说,你们的道芬先生是被他们作为报复而枪杀的人之一。”
“但这和我没任何关系啊;你不能——”
“或许没有关系,教授,但一旦他被逮捕过,德国人就给他的证件做了标记。所以当他们要寻找处决对象时,他们就敲开了他的门。我想完全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你曾经的背叛,道芬先生现在还会在我们身边。”
“不,我没有——”
“行为是有后果的,教授。”医生说,把刚才这位老师说的话回敬给了他。
罗杰·贝阿摇着头。“天啊,加尼尔。这看起来不太妙啊。”
“注意时间;已经五点了。”听到教堂的钟声时,医生勒沃说道。抬头望向铁窗,他们能够看到第一缕雾气霭霭的晨曦,能够听到第一群哼唱曲调的小鸟。他们聆听着,仿佛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听不到鸟儿的歌声了,他们知道,明天早上,鸟儿们还会在这里,歌唱着,而他们则不会了。
“先生们,”神父克洛代尔说,“我想轮到我说了。”
他站起身,站到了中间的位置上,他突然显得忸怩不安,像是在做某样令人不齿的勾当时被抓了现行。“我不会扯东扯西。我做过许多好事。我是神父;这是我的工作。不过我要告诉你们的这件事,是对我神职的莫大嘲讽。愿上帝原谅我。”他低声补充道,在自己面前划着十字。“这件事发生在1935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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