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人-神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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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着,吃吧。这是我的身体。以此来纪念我。”神父克洛代尔用余光看到教堂入口处玛丽亚·皮加勒独特的身影。她头戴亮红色头巾,身着宽松连衣裙,你想不看到她都难。这女人除非有所求,否则从不会踏入教堂半步。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对上帝怀恨在心的人,因为就在耶稣进入他的内心将其带走之前,克洛代尔和皮加勒夫人曾是一对恋人。不过那已经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呢,那时她还叫他“小让”。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那样叫过他。她站在教堂尽头,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迷人极了。他需要无视她,好专心完成工作。他主持圣餐仪式已经上千次了;即便是闭上眼睛倒立着都能完成,不过依然,他需要集中精力。“这杯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约,你们每逢喝的时候,要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

    终于,仪式接近尾声,那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因为早上这个时间来教堂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女性——走过来和他握手,跟他发发丈夫、孩子或是孙辈的牢骚,对他们评头论足,而且大多是贬损性的话。儿媳妇通常是她们最热衷的攻击对象。这些姑娘们总是无法讨老女人的欢心:她们懒惰成性、举止轻佻、不会做饭,对如何持家毫无概念,她们穿的裙子太短、衬衫纽扣不扣满。克洛代尔神父面带微笑地聆听着,给予她们同情,而自始至终他都知道皮加勒夫人在等他。“好了,女士们,今天就到这吧……”他说道,试图逃脱她们的纠缠。

    他飞快走过通道,手里还握着圣经,目光与皮加勒夫人相遇。她笑起来还是老样子,眼睛眯缝起来,他知道她有事要说。“让,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玛丽亚,请称呼我克洛代尔神父。你知道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听听你在说什么。神父的身份让你变成了老古板。”

    “你总是这么说。”

    “来,跟我走。”

    那是1935年6月明媚的一天,天空湛蓝,地上的影子很长。两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经过;在广场中央,一片树荫下,几个老家伙们相互撺掇着在玩滚球游戏,人群中笑声与加油呼喊声不断。玛丽亚这些年来容颜依旧;她依然明眸善睐,那两片嘴唇依旧性感。她的丝丝秀发曾经乌亮乌亮,现在已经灰白相间,从头巾下面冒出来。

    “好了,什么事说吧?”他开口问道,也许比他本想的唐突了许多。

    她停下脚步。“你不打算问我过得怎么样吗,神父?”她在提包里面摸索一番,取出一包香烟。“来一根?”

    “别傻了。”

    “我很好,谢谢你,神父。我的新男友不像以前那样频繁打我了,我儿子拒绝跟他说话,这简直太棒了。因为这意味着减少的争吵,并且我周日早上也尽量不喝酒了。谢谢你的关心。”她一支烟也没抽,又放了回去。

    “玛丽亚,拜托……”

    玩滚球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这是你的工作,不是么?整天听人们诉苦,给他们传递人生真谛,尽管你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真实世界里的日子。管它呢,谈到工作——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而我就是专程过来告诉你的。”

    “玛丽亚,你就住在那边。”他越过她的肩膀指着前方。

    “波舒埃主教死了。”

    他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才纳过闷来。“你说什么?”

    “波舒埃主教。做弥撒的时候倒地身亡。你能想到吗?”

    她很享受这个过程,他心想,对自己消息灵通沾沾自喜。“可……怎么可能?他年纪并不大。”

    “六十,我听说。心脏不太好,他们说的。”

    “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对他来说,是的,可对你来说,让·保罗,你的机会来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这样说道,实际上对她的话心知肚明。

    “雷内来了。”她一边朝她走过来的儿子挥手,一边说道。“克洛代尔主教。哈,听上去感觉不错,你不觉得吗?”

    “你好,神父。”雷内·皮加勒招呼道,他是一位有着深褐色皮肤、样貌标致的年轻男子,蓄着少许胡须,一头乌黑背发。

    “雷内,工作怎么样?”

    他瞥了一眼母亲。“被解雇了,不是吗?”他边踢小石子边回答。

    “噢,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

    “但不是你做的,是吧,亲爱的?”他母亲说道。她面向克洛代尔神父,替她儿子解释说,他被诬陷从打工的农场里偷了鸡蛋。“雷内不会做那种事的。”

    他当然会的,神父心想。如果雷内·皮加勒有朝一日踏进教堂,除了十八年前克洛代尔神父给他施洗礼的那天,他肯定会一直留意里面的银器。

    “那么现在他就有大把的时间陪老母亲买东西了。”

    “是啊,好吧。”雷内说。

    克洛代尔神父注视他们慢慢走远。

    迅速回到阴凉的教堂里面,克洛代尔神父顺着边侧的走道溜进去,希望能够避开那些老太太们的注意。她们正一边朝外面慢吞吞地蹓跶,一边大嗓门地闲聊。

    “波舒埃主教死了。”他暗自说道,随手关上了祭衣室的门。“他死了。”他踱步至窗前,眺望窗外熟悉的风景,教堂墓地被石墙包围着,外面是几幢粉刷成白色的小房子。玛丽亚,见鬼,她说的没错;一直以来他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在这个教区共有六座教堂、六名牧师。当然,他们中的某人会被任命为主教,他们肯定不会从教区外面找。他思忖着其他人,他的竞争对手们。他们人都很友善,并且从表面上看都要比他更虔诚、更有奉献精神。不过他是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这一点定会为他加分。教区委员会将召开几次会议,从细节上讨论一下几位潜在的候选人。一个人没有正式提出自己的候选人身份;一个人没有在正常意义上提出申请;一个人等待着一封邀请函去帮助“评估未来的发展”。一切都非常合乎礼节——但毫不留情。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中,查尔斯·雅克——他的赞助人。雅克是一位慷慨的捐赠者,捐给教堂很多钱,在整个教区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

    雅克先生当然是住在这片区域最大最豪华的房子里,一栋坐落于村子中心十九世纪建造的外观气派的城堡,里面有若干间卧室,门厅里摆着一座落地式大摆钟,一楼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壁炉非常精美。克洛代尔神父与雅克先生相处得异常融洽,或许还有些本不该有的融洽。几年来他多次到他家里赴晚宴,对这个男人以及他的家庭都有一定的了解。任何人,从外界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会认为他们是朋友,但克洛代尔神父知道,作为牧师和地主,他们之间更大程度上是利益关系。他心里清楚,如果将来某天他的位置被取代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当然并不一定会发生,但是如果发生了,那么他将再也不会踏进这座拉夫城堡了。当有雅克在身边时,他从未真正感到过放松,这个男人身上总是隐约有种恶意,掩藏在虚假热情背后的不怀好意。十七年前,神父曾为雅克的女儿碧翠斯施洗礼。他看着她长成一位亭亭玉立、彬彬有礼、虔诚信教的少女,现在又更加成熟了,自信、活泼,毫不夸张地说,一位丰满性感的年轻美人,足以博得所有年轻和年长男人们的高回头率。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特征以及它所带来的优势,不过尚未懂得如何善用这种优势,或者说的确还没有真正认识到这种优势所赋予她的力量。事实上,神父最近一次造访雅克家,在大约六周前,就是去商量即将到来的碧翠斯的婚礼事宜。“我可以告诉你,神父,”雅克先生边说边给自己倒上一大杯威士忌,“这真是让我大松一口气啊。我女儿对男孩们的吸引力就好比蜜蜂采蜜一般。如今至少她的事有个着落了。”他们坐在雅克家的客厅里,房间角落摆着一架袖珍三角钢琴,琴盖打开着,一张雅克先生曾祖父的镶金框巨幅画像挂在精美的壁炉架上方,画中人正朝下俯视着他们。

    “而且是嫁给如此一位善良的年轻人。”雅克夫人补充道,穿着吱嘎响的鞋子在客厅中走来走去,点燃周围的蜡烛。克洛代尔神父能看出碧翠斯哪里遗传了她的模样——一样的黑色卷发,一样的翘鼻子,一样的带酒窝的笑容。“他已经是一名律师了。只有二十二岁。讨人喜欢的男孩。你还有多余的火柴吗,查尔斯?”

    “我们了解他的家庭。”雅克先生说。幸运的是,碧翠斯并没有遗传他父亲那只哈巴狗似的鼻子和过近的眼间距。“都是善良又正直的人。工作努力。受过教育。”

    “就像你自己一样,先生。”

    “哈,省省吧,神父。你没这么容易收买我的。”

    “那么,你们想什么时候——办这桩婚事,我的意思是说?”

    客厅的门打开了,碧翠斯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仿佛飘在空中。

    “啊,说曹操曹操到。”

    “什么,爸爸?晚上好,神父。”她打招呼时微微点了点头。

    她看起来圣洁不可侵犯,神父心想,深色的瞳孔,深邃的眼神,还有淡蓝色的衬衫。她令他想起玛丽亚年轻的时候。这个律师男孩可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克洛代尔神父刚刚正在问好日子是哪天。”

    “要再等上一年,等她到了十八岁。”雅克夫人说道。除了一支蜡烛外,所有的都点燃了,她坐进一把软绵绵的椅子里,满意地长舒一口气。“而且我们还有很多要张罗的呢,是不是,小碧?”

    碧翠斯面朝神父,说道:“我更愿意举行一场小规模的温馨的婚礼,神父。可我认为这样的机会渺茫。”

    查尔斯·雅克笑道:“我们想要给我们的小天使最好的。”

    “是啊,好吧,你们的小天使现在要出门了。”她弯下身子亲吻父亲。“我要去见罗伯特,吃个晚饭。”

    那是六周前的事了。这期间,日子敲定了,教堂也预定好了。

    得知波舒埃主教去世的消息后,克洛代尔神父急匆匆地奔回到拉夫城堡,希望能赶上雅克还没出门。女佣领神父经过书房,神父看到雅克正在挂掉电话。“啊,克洛代尔神父,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你听说了吗?”

    “先生,如果你是指关于波舒埃主教的坏消息,那么是的。”

    “是啊,出人意料。我很悲痛,真的,尽管波舒埃和我向来看不对眼。”

    克洛代尔神父毫无疑问地知道雅克意指什么。倒退回三四年前,雅克想购买一部分闲置的教堂土地。波舒埃将他撵走了。雅克很愤怒——许多年来他给教堂捐了很多钱,这些钱为建一所教会学校发挥了大作用。传言说,波舒埃主教虽然心怀感激,可他想把学校建在一个村庄里,而雅克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坚持把它建在了另一个村子里。

    “先生,你需要一位能更好地迎合你需求的人。”

    雅克看着他。搞定,神父心想,两个人心有灵犀。

    那天晚上在自己作为教区牧师长的家里吃完晚饭,克洛代尔神父谢过他的管家杜梦太太准备的佳肴,便坐到一边开始阅读起来。波舒埃主教的死讯令克洛代尔切身感受到自己生活的乏味至极。地方牧师这份工作的回报甚微;对于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来说或许足够了,可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他竭力想更上一层楼,想体验一下真正的生活的滋味,正如玛丽亚·皮加勒所说的那样。此外,这里的薪酬也差强人意。他不得不为将来退休打算。牧师的养老金根本不够温饱。然而主教的养老金就要丰厚多了。教区委员会听查尔斯·雅克的话;他们向来如此,不过雅克会不计前嫌,原谅他们两年前的争执吗?

    克洛代尔神父当初成立了一个基金会用来筹集修缮教堂屋顶的资金。雅克提供了一笔大数额的捐款,条件是克洛代尔同意签订一个指定的承包商。克洛代尔见到了那个人,贼眉鼠眼,称呼他“老兄”,而且索要的报酬过高,比雅克的捐款还要多。因此,克洛代尔行使了他自己的主动权,另外找了个人来做,只付那个承包商报价的百分之七十五。雅克不高兴了。况且雅克可不是个健忘——或者说宽容——的人。

    碧翠斯即将到来的婚礼有助于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克洛代尔仍旧担心——要是不奏效怎么办?他们那天上午的交谈是有益的,可他需要的更多;要赢得雅克永恒不变的感激;要确保雅克会力挺他作为接替波舒埃主教的候选人。

    *

    七月间一个美丽的早晨,波舒埃主教的葬礼在他所属的教堂举行,是在大约四公里外的邻镇。座无虚席;大主教从他管辖的教区远道赶来主持仪式并且致上饱含诗意与感染力的悼词。随后,在守灵的时候,六位教区牧师发现他们彼此间被什么牵动着聚集到一起。他们一边相互握手,一边尽力不让盘子里的三明治和香肠卷掉下来,不让杯子里的雪利酒洒出来;他们相互表达着对于波舒埃主教突然离世的悲痛,颂扬着大主教精彩的悼词。克洛代尔尤其高兴看到迪翁神父,他是个喜欢趁人不注意时抛出句方言的快乐的人。他和迪翁从上学时便相识了,虽然如今他们交集甚少,但他仍旧视这个人为可以交谈的对象,尽管你还是要留个心眼儿——迪翁很善谈,而且不在乎在电话里八卦小道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他们开始细数关于主教的生平轶事,那些他乐于助人、睿智明达,甚或只是风趣幽默的小故事;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微妙地想要超越其他人,表明自己与已故主教的交情才更深。而此时此刻,克洛代尔神父知道自己输了;他没有能够与竞争对手们匹敌的故事可讲。悬在克洛代尔神父脑海中的问题是他们每个人也都想接替这个主教职位吗?谁也不能问出口——暴露出个人的野心实在是太不得体了。“野心”是个肮脏的词汇,若是自己的心怀鬼胎被人看穿,那可是要遭非议的。克洛代尔神父明显能感觉到他们中的三个人,包括迪翁神父在内,对现阶段自己的职位很满意。另外两个人……啊,他可就说不准了。有一个人尤其令他担忧——卡斯泰利奥神父,风度翩翩又冷酷无情,深受教徒们的爱戴,却遭到同级牧师们的厌恶,尤其是迪翁,因为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自我感觉高人一等。委员们会认为卡斯泰利奥年轻有干劲,其身上散发出的个人魅力能够吸引年轻人的注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克洛代尔神父自忖,年纪和经验必会加分更多。然而也不尽然,隔着雪利酒杯打量卡斯泰利奥神父,他也不敢断言了。

    *

    三周、四周、五周过去了,克洛代尔神父依然没有进一步确保查尔斯·雅克的支持。他又去了一次他家,受邀于雅克夫人,去商讨婚礼上的赞美诗,不过男主人因公外出了,事实上碧翠斯也出去了。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呷着茶。雅克夫人告诉克洛代尔神父,碧翠斯非常乐意将赞美诗的选择权交给她。正当他要离开,站在拉夫城堡的正门口与雅克夫人握手时,碧翠斯回来了。他们同时看到她沿着车道脚步飞快地绕过喷泉走来,她的高跟鞋踩在砂砾路上发出嘎吱的响声。

    “你女儿归心似箭啊。”克洛代尔神父说道。

    “碧翠斯,你还好吗,亲爱的?”

    女孩的样子很沮丧,头发凌乱不堪。神父注意到她的唇膏被蹭模糊了。他退后一步,给她让路,而她此时几乎是一跃而上通往正门的石阶。

    “小碧?”雅克夫人的语气里满是担心。

    姑娘没有应答,也没有看着母亲,或他。她像一阵龙卷风般将他们吹向一边,冲进了屋子。

    “碧翠斯!”她母亲在她身后叫道。“碧翠斯,你该有的礼貌去哪了?”

    他们望着她敏捷地步上楼梯,消失在视野中。

    “神父,我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我为此道歉……”

    他抬起一只手。“雅克夫人,请不要这样,没这个必要。她显然是有什么烦心事。她还年轻,年轻人总是容易心烦。我不便再打扰你了。再会,夫人,你若是定下来最终的赞美诗单,请告知我。不过不着急。”

    等他走到了车道的尽头才想起来钢笔落在了城堡的客厅里。他犹豫要不要回去拿,毕竟只是一支笔而已。不过那可是他的金笔,一位感恩的教区居民赠予他的礼物。好吧,他想,他得回去。女佣请他进来。“毋需打扰夫人,”他把一根手指举到唇边,小声说,“我速速就走。”

    他在客厅里找到了钢笔,就在他记得的位置,他自己走出去时,留意到钢琴上肖邦的乐谱被翻开了,他朝雅克先生曾祖母的肖像眨眨眼,随手关上了双扇门。他听到她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在抽泣。“他会告诉所有人的,难道不会吗?”她边哭边喘息着。克洛代尔神父放缓脚步;他不能停下来,女佣正在门口看着他呢。他假装核对着手表与落地钟上的时间。“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的,罗伯特也会知道,我就永远也嫁不出去了。”他听到门砰地一声关上,雅克夫人的鞋底与地板间摩擦发出嘎吱声,一阵悲伤的哭号:“不,碧翠斯,等等,我亲爱的……”

    “我找到了。”克洛代尔神父朝女佣走去时低语道,举起他的钢笔。女佣点头示意,尽管一丝笑容也没有。“抱歉打扰你了。”

    在这一天中接下来的时间里,克洛代尔神父试图想明白碧翠斯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事。近来这段日子令他频繁感觉到自己对于“真实生活”缺乏经验实在是一项明显的短板。他想找玛丽亚帮忙——弄清楚碧翠斯所指。可他不能;他不想让她获得满足感。

    然而,事实上,他毋需等上多久便得以知晓。

    转天上午十点钟,教堂空无一人。克洛代尔神父结束晨祷,打发走一位试图卖给他一套新版祈祷书的推销员,正在考虑顺道路过面包房买个甜馅饼来吃。就在他走进这白天的酷热当中,一边检查长袍口袋里的零钱,一边步出教堂时,他撞见了雷内·皮加勒。

    “噢,你好,雷内,我刚刚没有看到你。”

    尽管小伙子的眼睛被挡在太阳镜后面,不过还是能看出他忧心忡忡,眉头紧蹙。“神父,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可以,呃,当然。我刚刚只是……不重要。”馅饼看来要等等了。“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我是说私聊。”

    “好的,可以。那你最好进来。”他领雷内走进教堂;雷内跟在他身后,拖着脚走在石板地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不管外面多热,这里面总是凉爽的。都是因为那些砂岩砌的厚重墙壁,你知道的。”

    “神父,我可不可以……”

    克洛代尔神父停下脚步看着他。“说吧,雷内,什么?”

    他垂下眼睑。“我需要忏悔。”

    努力掩盖住惊讶,神父说道:“可以,当然了,如果你想的话。”

    雷内摘掉太阳镜。他环顾四周,说:“我告诉你的,你不要,我是说……”

    “你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仅此而已。你明白了?”

    他点头。

    “那么来吧……”

    在忏悔室外面雷内停顿了一下,仿佛对自己是否要做这件事仍心存犹疑,仿佛畏惧走进那黑暗的封闭空间。

    “如果你不想……”

    雷内瞥了他一眼。“我不得不。”

    “好。”克洛代尔神父将紫色帘子拉向一边,走进忏悔室,坐下来,等待着。他能听到雷内站在忏悔室外的呼吸声。终于,他进来了,透过将两间隔室分开的格栅,他昏暗的轮廓映入眼帘。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保佑我,神父,因为我犯下的罪。”雷内小声喃喃道。

    “距离你上一次忏悔过去多久了,雷内?”

    “什么?”

    “你需要告诉我。”

    “我记不清了。”他嗓门很大,待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后,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克洛代尔神父强忍住笑意。“没关系。”

    “神父,我……”

    他停顿了。克洛代尔神父鼓励他说下去:“说出来,雷内?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上帝会听到的。”

    “可上帝会原谅我吗,神父?我是说不受责罚?”

    “如果你真心实意地忏悔,那就会的,上帝有一颗仁慈的心。”

    “好吧。那……”他咳了咳。“事情是这样的,神父。我并不是有意的,真的,可我当时走火入魔了。有这么个姑娘——她来我家教我识字,你知道的。时不时地。她不收钱,什么报酬都不要,所以我以前经常送给她一些鸡蛋,那种又好又新鲜的,你知道。现在可不行了。我丢了工作,不是吗?不管怎样,她还是会来。而且她那么美,像一只花瓶,你懂吗?一只精美的花瓶。现在我能读懂点东西了,多亏了她。没什么难的,跟你说吧。所以……我以为她喜欢我。她跟我说话的方式,还有她脸上的笑容。我以为……昨天,妈不在家。然后我试图……你知道,我亲了她。我们当时正在厨房。我把她推倒在桌子上。她想阻止我,可我以为她只是在闹着玩儿。所以我继续亲她。她当时穿着那条裙子。噢,上帝,我实在不该,我现在知道了。我无法……我无法继续跟你讲下去了。”

    克洛代尔神父听到他吸了吸鼻子。透过格栅,他能看到他的头低垂着。“你还好吗,雷内?”

    “是的。不,其实不太好。我不知道。”

    “雷内,你有没有……你有没有做比只是亲吻她更进一步的事?”

    片刻之后,答案传来。

    “我没听清你说什么,雷内。”

    “我说有,神父,我……我做了。我当时鬼上身了;我并不是有意要那样伤害她的,可我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它……它攫住了我。上帝啊,饶恕我吧。”

    “那个她是碧翠斯,对吗?碧翠斯·雅克。”

    “对。”

    “噢,雷内啊,雷内。你知道她已经订婚了吗?”

    “知道。”

    “你所犯下的,雷内,是要遭天谴的罪过啊。忏悔对你来说是好事,否则你会直接下地狱的。你必须告诉我你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追悔莫及?”

    “追悔莫及?”

    “就是说你感到愧疚。”

    “是的,神父,我是这样感觉的。我很愧疚,相信我,神父。”

    “好的,很好。现在回家去吧,好好反省你的罪过,念三遍‘万福玛利亚’。我原谅你,并且通过你的忏悔,上帝也将赦免你的罪过。现在走吧,以主的名义。”

    “谢谢你,神父。谢谢你。”

    雷内·皮加勒的忏悔搅得克洛代尔神父心烦意乱。他喜欢这个小伙子;毕竟,他是唯一与自己共枕眠过的女人的儿子,发生在过去他那段黯淡的日子里。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有点儿吊儿郎当,总是给他母亲惹麻烦,不过他的懊悔是真诚的。而且他对碧翠斯·雅克——如此漂亮的一位姑娘,马上就要嫁做人妇了——的喜爱是日渐增长的。他希望碧翠斯能在内心深处原谅雷内。如果她去报了警,这件事会令玛丽亚伤心欲绝的。他必须得去看看碧翠斯现在怎么样了,要弄清楚她下一步会作何反应。

    雅克夫人应了门。她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心想。他表示自己只是刚好路过,来看看昨天是否把钢笔落下了。虽然仅是一支笔,但是一支金笔,是他甚为珍视的礼物。

    “务必要找到,神父,”她毫无生气地说道,“进来吧。”

    “我没有打扰你吧?”

    “我刚刚只是在……不,根本没有。”

    “家里人怎么样?”他走进门厅时问道,“碧翠斯怎么样了?”

    “碧翠斯?”这个问题仿佛出乎她的意料。“她挺好的。”

    “她好才怪呢。”查尔斯·雅克突然出现在他妻子身后。他也是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神父暗自心想,没刮胡子,领口的扣子也没有系上。“请借一步说话,神父。”

    雅克领他一直走到书房,房间很大,摆满了书籍,虽然这里一尘不染,可空气里满是年久的霉味。雅克在他们身后关上门,开口道:“事情有变,神父。请坐。”

    “谢谢。”

    “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一定要严格保密。”

    “一定,先生。”

    “事情与碧翠斯有关。我的名誉被玷污了。她被……被……真该死。你也知道她是个迷人的姑娘,很受小伙子们的青睐。问题是她不懂拒绝;过于友好了。现如今她被……那个词是什么来着?诱奸。不,不是诱奸,强奸。对——被强奸了。”他说到这里,一拳重重地捶在书桌上。“距离她的婚礼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而她竟然让自己被村子里的某个流氓给强奸了。”

    “我很抱歉听到这样的事,先生。”

    “是她自己犯下的愚蠢错误。从前我就警告过她许多次了,可她就是听不进去,这下子好了,事情发生了。”

    他的电话响了。他未加理睬,继续道:“向上帝起誓,要是她怀孕了……”他把头埋进双手。“连想都不能想。我告诉过她,她不能去报警。我们自己解决这件事。”

    克洛代尔神父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松心,用手扇着风,好像他突然感觉热起来了似的。

    “问题是,”雅克继续说,“她不肯告诉我那个对她做了这种事的杂种的名字。我告诉你,神父,只要让我逮住他……”

    雷内垂头丧气的样子顿时浮现于神父的脑海之中。

    “但是她拒绝告诉我们。所以,你去跟她说,神父。她或许会听你的话。”

    “噢,我的天哪。我表示怀疑——”

    “我会感激不尽的,神父。下周我有个教区会议。”他把头侧转向一边,补充道,“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我去她卧室找她吗?”

    “是的。右边第三间。粉色门。”

    *

    “走开。”从屋内传来碧翠斯听到敲门声后的应答。

    “是我,碧翠斯,克洛代尔神父。”

    他等待着。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道缝。她从门缝中窥视着他,犹豫片刻后,让他进了屋。她把自己包裹在一条粉红色的睡裙里,刚才一直在哭,眼睛又红又肿,手里还捏着一条手帕。

    这房间自然有种年轻女孩子的特征——一张四帷柱大床,上面堆满了紫红色的枕头和泰迪熊,一个四周带有装饰花纹的书架,墙壁上贴着许多好莱坞明星的照片。神父在她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香水和护肤品。他对如此女性化的氛围感到极不适应。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意识到身上这袭黑袍与这个粉红色的避风港是多么不搭调。

    她坐在床上,说道:“妈妈正在忙着选所有的赞美诗。”

    “是的,我知道,不过这并不是我来见你的原因。你看,碧翠斯,我知道你是,我该怎么说好呢……不开心的。昨天你回家时我看到你了,并且你父亲告诉我——”

    “啊,他不该那样。”

    “也许吧,可他很担心你,我亲爱的。”

    “担心家族名誉更多些吧。”

    “话说回来——也许是,不过他也是担心你的。你父亲很着急,还有你母亲,怕你……”他做不到;他无法说出那个词。

    “好吧,我没有。”她不耐烦地说道。

    “没有,好。那就好。是的。你确定吗?这么快?”

    “如果我搞错了,会让你知道的。我会在本地报纸上登则广告。”

    克拉克·盖博[33]正从墙上俯视着他,脸上带着那性感撩人的微笑,左右两边分别是琼·克劳馥[34]和卡洛尔·隆巴德[35]。

    “谁干的,碧翠斯?你可以跟我说。”

    她擤了擤鼻子,然后故意转移注意力,望着窗外的风景。

    “碧翠斯?”

    “是啊,我可以告诉你,然后你就会径直下楼去,再告诉我父亲。”

    “啊……”他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

    “我不会告诉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睡裙上一根松了的线越拽越长。

    再一次,克洛代尔神父感到一阵松心。无论如何,他不得不继续装模作样。“可是,碧翠斯,这个男孩,不管他是谁,需要为他对你做的事受到惩罚。你一定要理解这一点。”

    “是啊,接下来每个人都会知道了,全村子的人,并且罗伯特也会知道。还有他父母。我会背上污名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到时候罗伯特就不会娶我了,没人会,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我将孤独终老。”

    “我明白,”他尽力掩饰住自己的恼怒,说道,“那么,你真不准备告诉我了。”

    “不。”

    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转身说:“要是你什么时候改变想法了,碧翠斯,你知道在哪能找到我。”

    她没有作答。

    克洛代尔神父发现雅克先生和夫人正在楼梯口等他。“如何?”雅克开口问道。

    “她不愿意说。”

    “该死。”他恼火地猛然转过身子。“倔丫头;我自己去逼她说出来。”

    “查尔斯,不要。”雅克夫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不能这样做。”她转向克洛代尔神父,说道:“小碧自从回来之后状态非常糟糕。她绝食,也不出房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总会好起来的。”神父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同情的微笑。

    “她最好是。”查尔斯·雅克接话道。“竖起你的耳朵,克洛代尔,但凡听到点什么,立即让我知道。记住,这事关我的名誉。”捕捉到他妻子的目光,他补充道:“我们的名誉。”

    彼时彼刻,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差点就要告诉他是雷内·皮加勒亵渎了他的女儿,“玷污了”他的家族声誉。然而没有,他转移了视线,说:“我会给你消息的。”

    “很好,说不定我会在下周为你说点好话。我猜想你有兴趣成为我们的下一任主教?”

    “噢。先生,”他耸耸肩膀,说,“何来这种想法呢!坦白跟你讲,我并没有仔细想这事。不过既然你现在提出来了,那我将感到非常……”他不想用雅克刚刚用过的词,于是斟酌换了一个,“……荣幸。是的,莫大的荣幸。”

    “荣幸。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有一件事是克洛代尔神父确定的,那就是他不会把雷内的名字告诉雅克。当然,雷内所做的事卑鄙无耻,可他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他有罪,而且他也汲取了教训。主教不主教的,不值得他打破忏悔誓言,只为获得职位上的晋升。尽管并不会有人知道他打破了誓言,可他自己知道,此外,上帝会知道。上帝洞悉一切。

    一天傍晚,差遣他的管家杜梦太太回去休息后,电话响了。是迪翁神父打来的,他的老校友,参加完波舒埃主教的葬礼之后他们一直还没有见过面。

    “你好啊,让·保罗,”迪翁开口道,“你想得到主教这份工作,对吧?”

    “啊,我没有——”

    “别跟我来这套,让,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了;我对你了解得很。所以听着,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我之前跟一个朋友聊天,呃,也算不上朋友,不过他偷偷告诉我教区委员会已经商讨了主教的接替问题,尽管他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他特意强调了“正式”这个字眼儿。

    “什么朋友?”

    “这你不用管。话说回来,重点是卡斯泰利奥神父将十拿九稳。”

    克洛代尔神父禁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没错。我也是那样的反应。卡斯泰利奥找到了警察局长做他的资助人。现在,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一想到那个人将成为我的上级,我就受不了。至少波舒埃给予了我们自由空间,但那可不是卡斯泰利奥的风格。如果你在教堂游手好闲,他肯定会知道的。”

    “那我——”

    “给你自己找个更有影响的资助人,这就是你要做的事。警察局固然好,可他们没有钱。现在,你和那位地主家伙不正是朋友吗?”

    “我将要为他的女儿主持婚礼。”

    “是吗?天哪,你真是匹黑马。”

    “别傻了,乔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哈!那也不错。做你能做的,让,只要能让你那位地主朋友为你说话。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卡斯泰利奥成为主教。”

    “我不确定……”

    然而迪翁已经挂断了电话。

    “结果不会改变。”他说出声来。“我不能打破我的誓言;忏悔只是忏悔。”但迪翁说的没错——克洛代尔一想到卡斯泰利奥将偷走他已开始视为是自己的权利就难以忍受。卡斯泰利奥的年纪几乎只有他的一半;他还有机会。不过这是克洛代尔神父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一定要成为主教。

    他尽力不去想玛丽亚,可一贯还是会想起。当年他伤了她的心,他只有十九岁。那时他们已经交往了几年,订了婚,手上都戴着戒指。她叫他小让,这个昵称从别人那里说出来会叫人无法忍受,而从玛丽亚的口中说出来则分外惹人喜爱。生活原本如花似锦,直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一次他同家人一起去朋友家的海滨别墅度周末。那是春末;他们乘船出海,每天如此。几天过后,克洛代尔带着年轻人的轻狂,感觉他自己完全有能力独自驾驭这些小帆船。

    那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分,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他自行驾船出海。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将船只卷起,他被困在了洋流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身陷险境。时至今日,三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清晰记得那种感觉,恐慌攫住了内心,惧怕笼罩着脑海,胆汁升到了嗓子眼儿。暴雨抽打着他的脸颊,天空迅速暗沉下来,他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因此他开始祈祷,就像母亲从前教他的那样,他祈祷道:“噢,主啊,现在救救我吧。”他记得当时自己向着狂风咆哮。“噢,主啊,你能听到我吗?让我活下去吧。让我活着,我向你发誓我将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你。”他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在恶劣的天气中大声呼喊,脸颊被雨水和泪水打湿,内心被恐惧撕扯。“噢,主啊,我恳求你;让我活下去。”

    而仁慈的主的确让他活下来了;一艘归航的拖网渔船将克洛代尔营救。

    转天他醒来,他知道自此刻起,他便属于上帝了……而且只属于上帝。

    玛丽亚自然是伤心欲绝。她搬走了,失意之时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一个完全不适合她的男人,接下来她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终于,十年之后,她回来了,嫁给了一个同样不适合她的男人,并且给他生了个儿子,而做父亲的根本一点不在乎。这个男人现在已经远走高飞了,留下玛丽亚和儿子,可小伙子却夺走了一位年轻姑娘的第一次,按道理讲,是本该属于她未来丈夫的第一次。

    这些年来,非常偶尔地,他会遗憾当时如此匆忙地与上帝达成了这样一场交易。然而接下来,他瞧瞧周围的同龄人,看看他们一路走来的婚姻,便认识到这条路几乎无一例外地相似——在这条坎坷的路上充满了隐隐的失望与无休止的怨恨。并且他清楚知道,不论三十年前他们彼此爱得多深,跟玛丽亚的婚姻也将不可避免地重蹈其他所有人的覆辙。上帝,则正相反,永远不会令你失望。日复一日,上帝总是在那儿。甚至可以这么说,上帝慷慨仁慈的程度总能出乎克洛代尔的意料。

    整件事——包括雷内、雅克的贿赂,还有当下这通迪翁神父的电话——将克洛代尔置于人生的十字路口。遵循忏悔誓言抑或摒弃誓言,关乎雷内的未来抑或他自己的未来。他们中一人令自己蒙羞,令母亲和整个社区蒙羞;而另一人在过去这三十年中,除了一心效忠上帝则别无其他。而如今他最想做的事莫过于以一种更具意义的方式效忠上帝。他的崇高抱负若是被一个偷鸡蛋的好色之徒给毁了,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上床之前,克洛代尔神父坐在书房里的写字桌前,打开台灯,给雅克先生写了一封简短的匿名信,告知他关于他女儿被冒犯的真相:

    亲爱的雅克先生,

    有时候,生活需要我们讲出自己知道的真相,无论结果如何。真相永远是最重要的。正义必须被捍卫。先生,我知道是谁亵渎了你的女儿。

    他的名字是雷内·皮加勒。

    您忠诚的,

    一位朋友。

    随后,他意识到匿名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划掉“一位朋友”这几个字,加上了他的签名。他又反复读了几遍这封信,每次都不敢看末尾自己的名字。它仿佛是撒旦亲笔签的。“不,”他说出声来,“我不能这样做。”

    他将信纸揉成团,扔进废纸篓里。

    *

    转天,大雨滂沱。克洛代尔神父在去教堂的路上撑着伞,一边尽力避免伞被吹翻,一边欢快地向路人问候早安。他没有打破誓言,这令他心旷神怡。他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这源自于他的灵魂深处,他清楚知道。上帝一直是他的向导,并且上帝指引他沿正义的道路前行。他大步迈进教堂,抖落伞上附着的雨水,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准备好履行传递上帝福音的职责。即便这意味着他余生将始终待在法国这个荒僻的小村庄里。他不再介意了。这次,也是多年来第一次,他觉得生活很美好。对此,他要感激上帝。一如既往。

    *

    两天之后,是个星期一,克洛代尔神父刚结束早祷回到家。杜梦太太要等半小时后,当他返回教堂时才来。他坐在书房里写字桌前,摊开晨报,望向窗外的花园,树影笼罩着草坪,阳光穿过树枝洒下来。他观察着一只知更鸟在水池中戏水。他呼吸舒畅,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成为一名主教固然能够让他生活优渥,然而只要打破了忏悔誓言,不论出于何种理由,都将使他下地狱而永不得翻身。一只兔子跑到花园里,四处嗅着,黑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神父绽出笑容。是的,他做了正确的事。一阵敲门声将他带回到现实。

    发现站在门阶上的是查尔斯·雅克,他舌头打了结:“请—请进,先生。”

    “你一个人吗?”雅克唐突地问道。

    “是的,杜梦太——”

    “好。”雅克说着,大步经过克洛代尔神父,走进屋子。

    神父领雅克来到客厅,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此前从未踏入过牧师住所。

    “请……请坐。”客厅位于整幢房子的后身,阳光还没有照射进来,神父顿觉这房间的狭窄、内饰的黯淡、布局的杂乱无章,还有一股霉味。“你想喝点什么,先生?一杯咖啡,可以吗?”

    “我待不长。”克洛代尔神父坐到了雅克对面的扶手椅里。雅克继续道:“我就是想来感谢你,神父。我将铭记在心。”

    “我没懂你的意思,先生?”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向你保证。”

    神父的眼睛眯缝起来。“我不确定你的意思。”

    “这周晚些时候我要参加一个教区会议。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我是全力支持你的了。”

    克洛代尔禁不住笑道:“啊,谢谢你,先生。那可真是太好了。可我不明白……”

    倏地,雅克站起身来。“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来说谢谢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现在,我不能再耽搁你了。”

    “可我——”克洛代尔神父也站了起来。

    “不,别担心,神父,我自己出去。”他握住神父的手,说:“再会。”

    克洛代尔看着他离开,然而当他走到客厅门口时,雅克停下脚步。“这个,最好还给你。”

    “什么意思?”

    雅克递给他一张折叠纸。“烧了它。”

    说完他便离开了。

    克洛代尔神父双手颤抖着展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他的视线模糊开来……有时候,生活需要我们讲出自己知道的真相,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名字是雷内·皮加勒。您忠诚的,一位朋友。克洛代尔神父。

    神父一下子跪倒在地。“不,不,不。我的上帝,不。”

    一个人影罩在他身上。“神父,到底出什么事了?”

    “什么?”

    是杜梦太太。“你在地上干嘛,神父?”

    “我……我不知道。”而之后他明白了——这张纸,只是略微有些折皱,丢在废纸篓里……杜梦太太……是她把……一定是她把它捡了出来;一定是她把……

    *

    两个月后,1935年九月。

    邮递员给克洛代尔神父送来晨报。“天气不错。”邮递员说。

    “的确是。”他回答。不过他并不确定;他的心怦怦直跳,掌心冒汗,因为今天是他满心期待的将收到教区信函的日子,正式通知他教区委员会关于波舒埃主教职位接替问题的决定。在先前的几周里,他受邀出席两场教区会议;委员会来到他的教堂,从头至尾参与了两次祷告,做了记录。“噢,上帝啊。”他看到一枚褐色信封背面印着教区官方邮戳,不由得紧张出声。“噢,上帝,噢上帝啊。”他用信纸刀将信封划开,手指颤抖着将那封信抽了出来……

    *

    那天傍晚时分,克洛代尔神父正在进行晚祷,斜阳透过彩色窗玻璃照射进来,在石板地上留下五颜六色的图案。他双手合十,带领会众一起祈祷,隐约注意到外面一阵骚乱,警车迅速驶过,警铃狂响。“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等念到主祷文的末尾时,他早已忘记了外面的骚乱。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一个月后,他将开始作为主教的新职位。他一整天都飘飘然,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用力掐自己醒过来。令人沮丧的是,他的任命被高度保密,直至委员会收到他的书面接受函。他迫不及待,还要再熬上几天,他才能告诉每一个人、告诉全世界。他尤其等不及要告诉并感谢雅克——感谢上帝,雅克并没有对杜梦太太无心交给他的那则消息采取行动。他要举办派对,一场盛大且欢快的教会聚会。

    就在克洛代尔神父刚刚结束漫长却值得纪念的一天准备回家时,教堂的大门打开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他在商店工作,便可以告诉他们这里晚上打烊了。但作为一名牧师,他不能——教堂永远是敞开的。

    来的人是玛丽亚——那很好,他心想,他可以告诉她自己的好消息,只要她保密。然而不行,出事了,她在哭,眼妆已经花了,她看上去歇斯底里。“让,让……”

    “玛丽亚,到底——”

    “让,是……是……”她几乎无法说出这几个字。“是雷内;他死了。”

    世界仿佛凝住了片刻。“死了?”他倒吸一口气。

    她跌入他的怀抱,在他胸口抽噎起来。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吐露实情:“死了,让。谋杀。”

    他膝盖一软。从她身前离开,他踉踉跄跄地来到长椅边,撑住身体不让自己摔倒。

    “不。不,这不可能。”

    “他们割开了他的喉咙,让。”

    “割开了他的……拜托,不要。”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那句话又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噢,主啊,我恳求你;让我活下去。”

    “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子。谁会对他做这种事,让·保罗?告诉我,什么样的人会做这种事?”

    * * *

    “我记得那个男孩的谋杀案。”警察勒孔特说道。这时天已经彻底亮了,还伴随着鸟声不断。“倒不是我接的案子。他们最终也没有找到凶手。这么说,过去了这么多年,神父,你是说那事是查尔斯·雅克干的?或者至少是他指使的?”

    “我不知道。我不能向警察揭发,因为我无法肯定。”

    “你根本不必肯定,”勒孔特嚷道,“你只需去举报嫌疑。”

    “是啊,但他怎么可以呢?”邮递员莫罗接话道,“他可没有承认自己打破了誓言。”

    “我的天哪,我以为我们够坏的了,”加尼尔说道,“可这,这更糟糕。”

    “那你为什么仍旧没有成为主教呢,神父?”勒沃医生问道。

    神父低下头盯着地面,说:“我怎么可以呢?我不配在如此崇高的职位上施行上帝的旨意。我给教区委员会写了一封感谢信但婉拒了他们的邀请。那件事令我伤心欲绝。”

    “我的心也在滴血。”贝阿说道。

    “你们都会严厉地批判我,也确实应该。但是相信我,对于我过去犯下的错,我比任何人都要恨自己。”

    神父疲惫不堪地回到他的垫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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