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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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东西,当你想到珍惜的时候,却已经烟消云散,那种痛彻心肺、切肤断骨的感觉,只能让人更加怀念和悔恨。十八年过去了,我心里可以放下一座山峰,但却始终放不下思念、愤恨与悲痛。

    没有了砂锅,我把旅行袋从钱香的背上解下来挎在自己的肩膀上,穿过那条小“马路”,沿着父亲当年背砂锅的林间小道,朝着老家的村庄进发。

    翻过两座山后,来到了一条大河边。这是一条深深的河谷,河谷边上有两个相邻的村子,左边的叫彭家寨,右边的叫左家营,两个村庄合称河头上。

    有几条土狗在路上跑来跑去,相互嬉戏打闹,对我们毫不理睬。我对钱香说:“其实在我们山里,别说人善良,连狗都是善良的,你看走了这么远的路,过了一村又一村,遇见了一群又一群的狗,有哪只狗跟你汪汪过?”

    钱香不解地问:“那还养狗干什么?养狗不就是为了看家护院么?”

    我说:“你别以为这里的山民未经开化,一个个愚昧无知,其实他们心明如镜,只是没有那么些弯弯肠子坏心眼而已,几乎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这里的人家养狗,不是为了看家护院,而是当成家庭成员,跟小孩子一般。在这里,没有狗的家庭,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猪无毛,狗无种,才是真正的贫穷和潦倒。”

    钱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突然左边的寨子里传来清清朗朗的读书声,一群稚嫩的童声正在齐声朗诵: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硕人》!他们读的是《诗经》里的《硕人》!”钱香吃惊地叫了起来。

    我站在路边,微微地仰起头来,跟着他们背了下去: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背完这首诗,钱香问:“老公,这是什么学校,怎么小学生也会读《诗经》?”

    我说:“这里没有学校。十多年前,这里的教学点就被撤销了,政府说要集中办学,提高教学质量,于是就把所有的山村教学点撤销了,全乡只保留三所片区小学和一所中心小学。那些留守儿童无法每天起早摸黑翻山越岭到二十里外的片区小学读书,就被送到这里来读老学。”

    “老学?什么叫老学?”

    “老学就是老式学校,也就是私塾,专教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按照如今的说法,应该叫国学班,或者识字班。”

    “这个老学有多少年历史了?”

    “大概有一两百年了吧,我爷爷和父亲都在这里读过。教老学的原来是个老童生,老童生死后,他的儿子接着教,他的儿子死后,孙子又接着教。现在他孙子也有七十多岁了。”

    钱香又问:“这里学费贵不贵?”

    我说:“这是义学,从不收钱的,不分年龄,不论尊卑,方圆五六个村子,谁愿意读都可以来。每年正月十五开学,十月初一放假,中途还可以插班,有好几个暑假我都在这里呆过。我的《诗经》《大学》《中庸》以及《幼学琼林》《七言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等都是在这里修完的。我的文学生涯,就是从这里启程,今天在外面闯荡创业,吃的也是这些老本。”

    我们正说着,朗朗书声又传了过来: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鱼翁。

    “《声律启蒙》,这是《声律启蒙》。”钱香又叫了起来。

    “不,这是《笠翁对韵》”我纠正道。

    钱香的脸红了红。我说:“《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我也是在这里学的,现在还能包本背。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钱香摇了摇头,说:“你我穿红挂绿的,这样的打扮与这个地方的宁静和淳朴格格不入,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我说:“那好吧,我们走。过了前面的那条河,再爬上那座山,山后面还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尖山,尖山脚下就是我老家的村子了。你看,这个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搬走了,有的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有的在镇上买了地基自己盖洋楼,再不济的也搬到山下的公路边去了,如今还留在村子里的,只是一些老头老奶和带不走的小孩。那些年轻人都在远方打工,建了房子也只是摆在那里做样子,老人们住了一辈子冬暖夏凉的木房草屋,舍不得离开。”

    我们踏着斜阳,沿着一条磨得光光的石板路慢慢地向前走着,转过两道弯,就来到了大河边。此时正是枯水季节,但河面依然还有十五六丈宽,黑褐色的河水虽然不像七八月那样汹涌澎湃,却也波涛滚滚,忽忽东流。

    一根比手指还粗的铁链直接拉往对岸,一只小小的木船静静地停靠在一间石头垒砌、石板盖顶的房子边。我站在岸边大喊了几声:“船家!船家!”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嘴叼烟斗的老人缓缓地从石板小屋里走了出来,身手敏捷地跳上小船,解开缆绳,拉着铁链,缓缓地游了过来。

    “谢谢你,彭爷爷。”我一边拉着钱香的手上船,一边微笑着向船家打招呼。

    老头打量着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我来,便拔下烟斗,抹了把灰白的胡子问:“你是哪家的哥?”

    我说:“我是尖山脚夏老歪家的小孩。”

    老人恍然大悟,一张皱皱巴巴的脸随即舒展开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自嘲地说:“你看我这记性,怎么就想不起来!幺,你老爹和我对头得很嘞,可惜,哎可惜!你十多年都没走这条路了,人也长高长白长胖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媳妇是城里人吧,长得这么洋气,简直是朵鲜花呢!”

    钱香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我也得意地笑了笑,说:“她是江苏的,在北京工作。”

    老人现出一脸羡慕的神情,惊讶地说:“北京呀?那是毛主席住的地方呢,怪不得长得那么富贵。”说完,他把手里的烟斗往蓑衣下面的裤腰上一插,分开穿着草鞋的双脚,张开粗糙的手掌,拉着铁链,带着小船缓缓地向对岸游去。

    钱香从没见过如此打扮的船家,更没见过这种划船的方式,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瞄瞄。船家也不以为忤,船一开动就唱了起来:

    大河涨水沙摞沙,鱼在河中摆尾巴。

    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当家。

    大河涨水泥摞泥,鱼在河中舔嘴皮。

    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做人。

    老人唱完,我问:“彭爷爷,你歌声这么好,正月间还上神仙坡对山歌不?”

    老人一边划船一边神色黯然地说:“哎,这年头年轻人们都出门打工去了,好不容易回家来过趟年,不是划拳打码,就是通宵麻将,年还没过完就急哈哈地走了,谁还有心上神仙坡?山歌都快绝种了,目前附近几个村,只有我老彭划船的时候吼两首,别人都不兴了!”

    老人说完,我们也到岸了。我拉着钱香的手正要向前走,老人却把手伸过来拦住我们,一脸严肃地问:“哥,你要去哪里?”

    钱香以为他是要钱,连忙伸手去掏钱包。我连忙对她使眼色,告诉她这是义船,是从不收钱的。这么多年的默契,钱香固然知道我的意思,一脸狐疑地住了手。

    我也一脸严肃地对船家说:“彭爷爷,我想回家去看看。”

    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闪烁着泪光,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说:“十几年没看到了,心里想得发慌。”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待会下来就歇我家吧,刚好我幺女刚从深圳回来。”老人说完,有些凄凉地走进他的石头小屋去了。

    我拉着钱香,步履随即沉重起来,一步一步地循着早已荒芜的石板小路往山上走去。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爬到山顶。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对面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可是大山下面没有人家,没有村子,有的只是一大片山体滑坡的痕迹,虽然很多年过去了,重新长出了植被,但那痕迹就像一道伤疤,再也无法抹去。

    蓝蓝的天空又高又远,斜阳暖暖地照着,白云悠悠地飘着,春风徐徐地吹着。花海如烟,蝶飞雀舞,多么美好的季节,多么美好的天气。面对着那座云遮雾绕的大山,以及大山胸部以下触目惊心的伤痕,我眼含泪水,找了块空地,然后双膝跪下,再次掏出线香纸钱,点了起来。

    钱香问:“老公,你又怎么啦?”

    我点燃香,烧完纸,磕了八个响头,才站起身对她说:“看到了吗?对面就是我们的村子,就是我的家。可惜,它在十八年前一个晚上,在雷鸣电闪和狂风暴雨之中,被坍塌下来的山体全部掩埋。一百三十多位村民,包括我的两个姐姐、母亲和妹妹,全被埋在里面。当时全村只有我一人在县城读书,幸免于难。”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

    我说:“都是人们的贪婪造成的。这山里曾经储藏得有大量的煤炭和金、银、铜及铝矿,几百年前,人们就开始在这里大肆开采,把整座山都掏空了。刚才我们遇见的那条小‘马路’,就是通往这里的,那条‘马路’驮走了山里的所有财富,却给这里的山民带来了灭顶之灾。”

    钱香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仰着头看着美丽的天空喃喃自语:“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

    钱香的泪水在暖暖的东风里缓缓地滴落。我对她说:“围着这座大山,还有另外三个村子,在我们村出事后,他们全都搬走了,搬到了乡里规划的移民区。因为天灾人祸,我们的穿越只能到此为止。知道我什么要在外面不顾一切地打拼了吗?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退路。”

    钱香回过脸来,抹抹眼泪,拉着我的手臂说:“傻瓜,难道我不是你的亲人吗?”

    我一脸凄然地笑了笑,说:“是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爸爸妈妈呢?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亲人?”

    我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哎,是的,还有他们,也是我的亲人。”

    钱香凄然一笑,然后一脸严肃地学着我的样子,双膝跪在地上,对着那座清冷而又荒凉的大山磕起头来,边磕边说:“婆婆、姐姐、妹妹,你们安息吧,我会照顾好国梁的,我们一生一世都不会分开的,你们放心吧。”

    我心里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连忙伸手拉起钱香,和她相拥而泣。突然心里一片澄明,一首初中时读过的诗浮出脑际,在天地间弥散开来——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里都有你

    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

    我曾有几百度祈祷

    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

    诉一诉我的思念,我的心曲

    只是啊只是——

    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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