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一路北上,崇安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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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鹅峰下,少年初显锋芒

    尚在幼时,柳三变就已经开始了辗转漂泊。

    跟随仕途不定的父亲柳宜,他自出生起就辗转于沂州费县、濮州、全州、扬州等地。少年人不懂离别的痛,这可真是一桩幸事。至于千山万水的路途上,那戴月踏雪、舟车颠簸的烦扰,自有大人来操心,和他也没多少关系。

    齐鲁的阴阳昏晓青嶂红日,江南的十里春风碧荷摇曳,岭南的梅香杉叶雁荡苍山,在幼童柳三变的眼里,就像父亲书箱里这本书册与那本典籍里的芸香签,形雷同,味相似,并不能在小孩子那方狭窄心湖里掀起多么狂野的波澜。

    他或许也有过一点悲伤,毕竟刚刚熟悉起来的风景与朋伴,转眼,就被飞旋的车轮甩在了身后。沙尘扬起,柳枝送客,他不懂父亲为什么总在路上。而这个问题,纵使穷尽毕生时光,也未必能换得个水落石出的答案。

    他们在很多地方落脚,然后又挥手道别。一路上有莺啼燕语,流水淙淙,环佩丁当,还有些不知名的曲调,如珠落玉盘,荡到柳家儿郎的耳中,撩起莫名的心痒。

    除了这些,耳畔一直未止的,还有父亲柳宜那悠长的叹息。

    年幼的柳三变还有大把无知的快乐时光,“南唐旧臣”这顶帽子有多重,他还不必去揣摩。

    柳氏一族的故乡,在东南沿海的文风昌盛之地,柳三变的祖父柳崇以儒学闻名。五代烽烟四起,战乱纷纭,中原板荡,柳崇隐居在故乡福建崇安县五夫里的金鹅峰下。这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有一日却迎来了朝廷的大员,召柳崇出山为官。柳崇淡然拱手:家有高堂恐无人奉养,柳子高不能奉诏!

    后来,柳崇果然毕生未仕,老于布衣。这位信奉“吾读圣人书,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纯粹儒者,并没有阻拦儿子们的求仕之路。柳崇膝下六子,皆入仕为官。其中长子柳宜,最初以布衣身份呈上奏疏,畅言时政得失,颇受南唐国主李煜的赏识。柳宜性格刚正不阿,又有点文人傲骨,再加上后来身处监察御史的位置,屡屡直言犯谏。他的好友王禹偁曾在《送柳宜通判全州序》称,柳宜“多所弹劾,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忌之”。

    待北宋的猎猎战旗插上南唐国都金陵的城墙,再到三年后李煜被宋太宗赏赐的一杯牵机药夺了性命,按照话本演义的套路,国已破君已亡,有骨气的文人士子就该沉河投缳,仿佛如此才不会辜负忠君报国的天命,如此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是,死亡究竟有多么恐怖,非濒死之人恐怕难以体会分毫。

    柳宜最终选择降宋。南唐臣子的身份不是与生俱来的胎记,柳宜穷尽前半生所学才换来一顶乌纱,孰料风吹便落。后半生里,这身份成了一块耀眼的伤疤,他就像受了烙刑的囚犯,只有盖棺入土之后,背叛的罪证才会被遮掩起来。

    虽然宋主认为柳宜“识理体而合经义”,终归不肯托付全部的信任。也不能指责新朝廷胸怀狭隘,对旧日有嫌隙的邻居,请入厅堂奉茶一盏已足够友好,若再容他大摇大摆穿堂入室,未免太过草率。

    这道理柳宜自然懂得,却也难免一声长叹。

    宋太宗雍熙元年(公元984年),柳三变出生。此时柳宜已四十六岁,仍宦游于州县之间,任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职。三变是柳宜最小的儿子,上有两位兄长,分别名为三复、三接。族中所有男孩子排起辈分来,他是行七的,于是亲密的人也唤他“柳七”。

    “三变”二字取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君子当如此:远望他,觉得庄重严肃,接近他,又觉温和可亲,再听谈吐,只觉严厉不苟。这是孔门十哲之一的子夏眼中的君子气度,或许是以他的老师孔子为蓝本也未可知。

    柳宜给幼子取了一个寄托很深、背负极重的名字,但这名字终是没给柳七带来一点好运,直到后来改名为“永”,柳三变的仕途才堪堪见了些许光亮。不过,这便又是后话了。

    在柳宜沉重又沉痛的宦游时光里,柳三变度过了童年。受父亲与叔叔们属意仕途的影响,再加上家族儒学传统的浸润,他自小学习举业,也是冲着一朝科举及第,百年封妻荫子的荣耀而去的。

    等太宗至道年间他随着失意的父亲回到故乡,这一番志向更加坚不可摧。

    在推崇儒家礼法的崇安白水村,六子入仕的柳家甚为乡里推重。柳三变一回到故乡,就从乡民们热切的目光里,隐约体会到了才学与权势能带给人的荣耀感。彼时他已是十三岁的少年,对未来的畅想灿若群星,但群星环绕下最让人心动旌摇的那轮圆月,便是黄金铺地、玉石为阶的仕途。虽说高处不胜寒,但谁愿做总向低处蜿蜒而去的流水呢?

    聪慧的少年潜心求学,又有父亲和塾师指点,很快便在当地崭露头角,连两位兄长也不及他。他十四岁时写的一篇习作,诉尽凌云志向。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劝学文》

    他是出身仕宦的孩子,优越于庶民,但和公卿之家比起来,终究差了几分。父亲郁郁寡欢的神情,像唢呐吹响的一支悲伤曲子,滴滴答答,吹得三变的心一阵紧过一阵。三变盼着若有朝一日科举及第、拜相封侯,才不枉父亲的多年教诲,或许还能熨平他额间愈来愈深的纹路。

    十几岁的少年,正在人生中最蓬勃的春季。再老成稳重,仍旧是孩子,活泼的天性使然,让人无法按捺下涌动的好奇。更何况,自小读书伴着行路的柳三变,已在漫长的路途中拥有了于刹那间捕捉山水之美的能力。

    囿于学问藩篱毕竟枯燥,幸有闽西北的九曲东流和苍翠林木,点缀出一片桃源。滚落悬崖的飞瀑,环抱群山的流水,神剜鬼刻的奇石,红绮白练般的云霞,都是柳三变的朋侣友伴,也成了他笔下的常客。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鉴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题建宁中峰寺》

    这是他为家乡名胜中峰山、中峰寺留下的诗篇,对仗工整,声韵错落,遗憾的是意境落了平凡。刚刚开始学习声律的少年,被眼前千峰万壑的壮美、梵音回响的空寂、猿腾虎跃的喧闹、竹逗清流的清新,醉得神魂颠倒,便兴致勃勃地留下了这练习之作。

    小作初成,宣纸上墨迹未干,柳三变也有过片刻得意。他委实应该得意——倘若一个人,眼睛能看遍风景,心灵能绽放诗意,双手能书会写,再拥有把涌动的诗情从心中誊写到纸上的能力,何其有幸!

    可是,当那一份得意和满足退潮,三变再读这首诗,总觉得如隔靴搔痒,怎么也触不到心中蠢蠢欲动的莫名思绪。笔墨里究竟少了什么,竟每每让人意犹未尽,难以晓畅。

    功名与艳科,都是心头好

    夜阑人静,柳三变读罢经典,在昏黄的灯光下掩上书卷,偶尔会想起过去在扬州的时光。那时候父亲任扬州善赞大夫,三变终日在府内读书练字,与兄弟玩耍游戏,偶尔还会跟随父亲闲游扬州。

    十里杨柳千层云荡万朵花开,这是他记忆里的扬州。城北清秀狭长的碧湖上,飘飘然一条画舫驶过,落红飞絮迷人眼,人仿佛将要融在这烟花三月里。船上有歌女舞姬,从翠围绣幕中隐隐露出半个身子,面容都是模糊的,但声音十分清晰,咿咿呀呀,唱的尽是李后主、温飞卿、韦端己那些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的句子。

    父亲轻哼一声,斥道:簸弄风月,不过艳科而已!

    虽对风月情思还不甚明了,但柳三变确确实实,被这“艳科”熏酥了筋骨、醉软了心肠。以至于在后来无数难眠的夜晚,常有浓情艳思、旖旎柔媚的调子在耳畔回荡不绝。

    当他再读到这阕流传于家乡的《眉峰碧》,就像年至衰鬓,意料之外地邂逅了儿时在费县的黄口玩伴,他突然就懂得了让自己牵肠挂肚的是什么,也明白了自己的诗里究竟缺少什么。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叶上、心头滴。

    ——无名氏《眉峰碧》

    或是羁旅在外的清秀男子,或是蹙破愁眉的美丽思妇,记录下了这一腔如雨打芭蕉的心曲。笔者的姓名已经成为被时光掩埋的秘密,但其间情思却如一坛愈久愈香的佳酿,经了春花秋月、夏雷冬雪,依旧醉人。

    柳三变恍然惊觉,以前自己写的诗里有眼前景、身边事,却少心底情。于是,再精美的文字,再工稳的对仗,都算不上是锦绣文章,不过是如同干巴巴的败絮,嚼之无味,弃之也不必可惜。

    能令人在割舍时痛不欲生的,若非物质上太过贵重,便是精神上不容轻薄。柳三变希望自己能写下让旁人无力更改,不能丢弃一字的词章。《眉峰碧》的悠扬曲调在田垄山间回荡,昔日在扬州听到的音律词令也穿云破月而来,又顺便卷来扬州飞絮,撩得人鼻头发痒,连心尖仿佛也生了野草,柳三变慌了手脚。

    除了功名,词名他也想要。那一年,柳三变十六岁,在崇安读无名氏词一阕,从此生了一颗词心。

    对这首具有启蒙意味的词,他喜爱到了何种程度?

    据说他将《眉峰碧》题写在墙壁上,反复吟诵,不知厌倦。待词名大振后,还把这件事讲给相好的歌伎听,或是为了博佳人一笑,或是情到浓时恨不得来一场精神上的裸奔,想将心灵与肉体一样,全与对方裸裎相对。多情种的赤子心,常常是一种尴尬的存在,让人欲舍而难离,欲信又止步。

    再后来,那个并未在柳七的风流情史上留下姓名的歌伎,又把此事告与他人,不知是筵席间话头你追我赶才随意吐露,还是为了炫耀与当世才子的一度春风。总之,就像春风拂过不会留下冬天的死角,名人的八卦,也不会错过任何一颗好奇心。

    坊间盛传,柳永读《眉峰碧》“后悟作词章法”。原本只是崇安民谣的小令,一夜间风靡全国。甚至到了北宋末年,作词比做帝王更好的宋徽宗赵佶读罢,还御笔亲批:“此词甚佳,不知何人作,奏来!”可惜词臣曹组四处寻访,终究一无所获。

    徽宗年间,词体俨然已可与诗并驾齐驱,正如赤日中天,娇花吐蕊。可是,在柳永生活的北宋初期,词虽不再被视为异端,到底还是不入流的。宋初词承花间派而来,柳三变年少时,张先、晏殊等宋词大家也是舞勺之年,尚无作为。所以,柳七的文学给养只能来自李煜、温庭筠、冯延巳等花间词人的作品,以及少许民间歌词俚语。

    “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这几乎是《花间集》的全部内容了。少年柳三变沉醉于温柔香软的词乡,筋酥骨软,无力抽身,显然与父亲柳宜的期待背道而驰。

    柳宜斥词为“艳科”,其态度的轻蔑与不屑如墨染素衣、星缀夜幕,再鲜明不过。柳七虽然认为词体有无限广阔的空间可以开掘,甚至可在将来与诗体媲美,但他的这些想法还是模糊的,又无意触犯父亲的权威,所以,他尽量把对词曲的恋慕收敛起来,专心学业。

    即使偶作词篇,也是偷偷摸摸的。《乐章集》中保留下来的少年柳七写于崇安的词作较少,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早年对这种新体音乐文学的掌握不够娴熟,另一方面大抵也与父亲的反对态度脱不开干系。待到后来他策马北上,远离了父亲不动声色的权威,就像鸟入林,跃上枝头高声吟唱,又似蛟入渊,直把一汪原本平静的词海翻搅得巨浪滔滔。

    在崇安的练笔词作里,《巫山一段云》当是他现存最早的作品。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

    ——《巫山一段云》

    如仙山道乡一样的胜地,就是柳七家乡附近的武夷山。武夷山是道教名山,北宋道教昌盛,道士多如牛毛,连儒生都以穿道服为风尚。游览武夷山,生发些与神仙相关的联想,再正常不过。

    武夷山三十六峰与山间九曲溪是词中“六六”和“三三”实指,亦可理解为道家神仙居住的三十六洞天和九天之外。少年置身烟雾缭绕的青峰碧水,仿佛在仙踪云海里,云气在身边流动,似有神仙驱云为车,穿行不绝。

    他想象着自己和麻姑一起到天庭为西王母祝寿,听着麻姑讲述三次见证沧海变桑田的经历,第四次时还看见蓬莱水突然变得清而浅。这番境遇不过是麻姑生命中的一瞬,人间却已过了千年万年,灰飞烟灭的除了生命,还有原本期待能够万古的伟业和英名。这世上,除了精神不殒,原来并无其他能够不朽。等到柳七从幻想的仙境跌回现实,看着山脚下翻涌波动的云涛,似乎是海上负山而行的金色大鳌正在翻搅拨弄。

    同样是游山之作,相比更早的七律诗《题建宁中峰寺》,柳七的词里更多了瑰丽诡谲的想象。对自由的向往,对永恒的审视,虽被寄托在缥缈的神仙道说里,但毕竟已开始呈现出属于柳七的特色,丰富而单纯,仿佛在与自然和人生之美窃窃耳语——即便只游一座山峦,却仿佛能窥见山的心事。

    《巫山一段云》必然也不会被扣上“艳科”的帽子。纵情声色的现世享乐,末路狂欢的绝望迷恋,都与这首游山词毫无关系。这是他为告别旖旎柔媚的花间小令所迈出的第一步,虽然此后兜兜转转并未脱离婉约词的本质,但这一步,毕竟是跨出去了。

    在少年柳三变成为大词人柳永之前,确是单纯向往,又耐心经营着他的词名。

    佳人才子,人间双美

    自随着父亲回到崇安,直到十九岁之前,自幼年就多漂泊的柳七度过了几年安稳的时光。他牢记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勤修经典,常常读书到夜半,身边唯有一支明烛相伴。在他辞世后,白水村的村民把柳宅旁边的两座山分别命名为笔架山和蜡烛山,以纪念柳七并勉励后人。

    距离柳宅不远处还有一条河流蜿蜒而过,人称柳叶河。每日晨间雾气还未散去,或者日暮晚霞还没褪色的时候,柳七就蹲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临水运笔,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练字。时间久了,水边青石上竟然不见苔藓,还隐隐可见模糊的脚印痕迹。乡亲们每逢婚丧嫁娶,都来向他求对联,人称“柳联”,而留着脚印痕迹的那块大青石,则被称为“磨砺石”。

    这段时光,无疑是美好的。山在,水在,大地在,岁月在。人间正花红,青春正年少,他有书可读,有理想可追,有亲人相伴,有众人追捧。若再邂逅一段你情我愿的爱恋,实乃有幸。

    大约在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在长辈的主持下,柳三变在故乡娶妻。史书中关于词人的记载已如凤毛麟角,对他的妻子的记载就更是遍寻不着。

    这个与旷世才子携手成婚的神秘女人,竟然都未能像柳七后来结识的虫娘、心娘等歌姬舞女一样,在卷帙浩繁的柳词里留下芳名。或许是幸福来得太过迅疾,让少年彷徨得不知该如何拥抱这种喜悦;或许是爱得太深切,深切到自私,自私到不愿分享点滴欢愉,唯恐遭到岁月觊觎。

    古人不仅有早婚习俗,还讲究门当户对——以柳家在崇安的名望地位,再加上柳三变与其兄三复、三接被誉为“柳氏三绝”,早已名声在外,想来他的妻子肯定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即使不是出身钟鸣鼎食的名门望族,也当是个知书达理、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柳七的词里虽未记录下她的芳名,倒也并非全无踪迹可寻。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玉女摇仙佩?佳人》

    她是像许飞琼一样的仙女,偶别天宫才来到这到处千娇百媚的人间。只是寻常梳妆,未做丝毫刻意打扮,就已经美得超过了人间几多姝丽。其容颜之姣好,姿态之妖娆,竟让才华横溢的词人寻不到合适的赞美之词。以花比喻美人,这向来是古典文化中常见的传统,但词人一经思量,却觉得此举会唐突佳人——百花园里的奇葩艳卉,不过是深红浅白而已,哪里比得上佳人妩媚多情,简直占尽人间春色。

    以名花为喻仍觉不足,于是翻出新意,虽并未做直白刻画,但曼妙佳人的娉婷身影,已如雪里的红梅、婴孩的表情、初恋的心跳一样,异常生动。

    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有言:“大畏唐突,尤见温存。”这番审慎而小心的掂量,如同捧着易碎的青花瓷,然瓷器清冽冰凉,不及词人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令人倍感温柔滚烫。

    看来,这桩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于柳永而言,是圆满到令人简直忍不住要欢呼雀跃的。在诗词、戏文里看过太多因父母干涉而错失真爱的悲剧,柳七这一腔发自内心的喜悦,真如燥热夏日里的一阵穿堂风,令人的每根毛发都舒爽到战栗。

    爱越深,就越贪心,贪恋柔情,贪恋光阴。新婚的情侣携手同行,穿过画堂绣阁,望皓月沐清风,只盼着时光就停驻在这美好的一刻,不再向前。佳人倾心词人的才华横溢,词人爱慕佳人的兰心蕙性,两人相偎相依,许下盟约。

    今世来生,你在,我也在,互不辜负互不背弃,这是多美的约定。

    人生弹指芳菲暮。人到暮年,多已抖落了来路上沾惹的游丝尘屑,渐渐归于清醒的迟钝——洞察一切,却不再跃跃欲试地炫耀智慧,不再执着于过去的恨,也不再挑战眼前的爱。一方心田,从幼年的一片荒芜,最终归于老迈时的荒芜一片,其间再多收获,最终也归了淡然。倘若在最好的年华,心田里的情花绚如红霞,恰好遇到了一个让你怦然心动的人,又恰好,你爱慕的人,他也爱慕着你,世上最顺遂的爱情,便是如此了吧!

    柳七和他的妻子,大抵就是这样爱慕着对方。情爱面前,他们大方坦承对彼此的爱恋,许下相伴不离的盟誓。来世太远,看不见触不到,今生不离不弃,已是极好。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在《玉女摇仙佩》里,柳七第一次提到他推崇的爱情观。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结合,是他期冀和坚持的,此后诸多词篇中,皆可见他的执著。词人对爱情的强烈召唤,是对当时门第观念的挑战和反抗,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收获的圆满婚姻,正是他所反对的制度所赐予的。

    此时的柳七,还是封建家族囚笼里的一头幼兽,尖牙利爪还未长成。虽然多年后他以浪漫而放诞不羁的性格自嘲,并嘲弄那中规中矩的世俗,但在故乡崇安时,如果落地的红轿里并没有走出这位如同离宫仙子的佳人,也不知多情如柳郎,是否有勇气以区区螳臂反抗父权的车轮,乃至与家族抗衡,以此捍卫他那才子佳人的美梦。

    所有假设,不过是后人为了满足意淫前者的需要,而故意设下的圈套。当时的柳七,并无心思过多考虑。既然缘分是天赐,何必追问为什么和自己携手入了洞房的偏偏是那个人。

    新婚燕尔,柳七欢喜得如痴如醉。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却道你但先睡。

    ——《斗百花》

    他的妻子正当笈岁,就像刚出水的菡萏,叶之清新与花之浓艳,相辅相成,生出别样的风流。妻子挽起云髻,初学盛妆,亭亭而立,有少女初嫁的含羞带怯,又有新婚少妇的妩媚天成。夜深正当好眠,怯雨羞云的新嫁娘轻解罗裳,银灯的昏黄光亮投射在白似雪软如酥的肌肤上,宛若一幅被时光催黄的旧时仕女图。画中人垂着头敛着手,眼波流转,对夫婿喃喃低语:“你只管先去睡吧!”

    “闺房狎媟,不宜实说,而有本色描写,迹近诲淫者。”或许是年轻风流的柳七把闺房逗趣写得太过“本色”,以至于后世学者中像钱基博先生一样将其视为毒草的大有人在。再精警的笔法,疏漏于轻佻,也难免招来非议。屏风后、帷幕中,不管弥漫着怎样的旖旎春情,似乎天生就该笼上一层纱。朦胧含蓄的撩拨是美,一旦撩得太过掀开纱帐,恐怕就无美可言只剩羞耻了。

    他把新婚闺情的题材引入了词里,却未能低眉迎合传统意义上的含蓄原则。要有风情,又不能伤了雅道,古人为文,要求实在不少,尽是些鱼和熊掌兼得的贪婪念想。后来词人如张先、晏殊、周邦彦等,皆深谙此道,不像柳七,做着才子佳人的梦,负上了“好色而淫”的名声。倘论文人风流,倒也不完全是个坏名声;若慕功名学海,这大概已为他后来的命运埋下了危险的伏笔。

    轻负深情,多因名利故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不论古今,很多文人都揣着一个出走的梦。逃离熟悉的地方,到陌生处寻找风景,似乎他乡的土壤里,必定能开出不一样的花朵。有人会对陌生产生恐惧,更多的人,因陌生而心安——毕竟那些陌生的目光,纵如利剑也不易刺穿防备重重的心房,不像熟悉的人,常常轻易戳中死穴。

    至于那遥不可及的地方究竟有什么让人心驰神往,说不清。因为未知,才要去探寻。于是,他们有一千种理由,告别家乡,踏上征途。

    周游列国,把思想的种子撒播在每寸沃土,期待有朝一日破土冲天,泽及当世,荫庇后人,这是孔子疲马凋车流离辗转的初衷,他由此成为圣人;攀上峭壁悬崖,穿过险滩急流,山脉就是骨骼,河流就是血管,手中那叠厚厚的纸簿,书画着万里神州的经络,古来哪位旅行家,还能如徐霞客一样,把人生几十载活得霞光绽放,意气风发。

    出走的理由千种万种,但如孔圣人与徐霞客一样胸怀如此伟大理想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如柳七一样,是奔着功名去的。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十九岁的柳三变在故乡通过了乡试,准备离开崇安,前往汴京应礼部试。

    召唤着柳七的,除了京都的一顶乌纱帽,还有路途上可能遭遇的无尽奇遇。幼年时还不懂体会途中的悲欢离合,长大后却对未知的地方充满好奇。每次出发都是一次探险,冒险是男人的天性,无论是征服一个女人,还是征服一条路,都足够令人血液沸腾。此时唯一令他眷恋的,便是已征服的温柔乡。

    启程的日子一天天迫近,分离之苦一日日聚合,痛似凌迟。年轻贤淑的妻子为柳七打理好行装,嘱咐的话已说了一遍又一遍,令人耳中生茧,她忍不住要再次说起,又怕对方厌烦,一寸柔肠百转千回。柳七这么一个温柔体贴到极致的男子,自然能领会妻子的心思,但却没有点破——越劝慰越会勾起更多的伤心,不如装作不知。

    古时的男子为了功名而离乡,乃是举家支持的大事。妻子纵然不舍,也不能以儿女私情羁绊他为家族荣耀而奋斗的双脚,否则便是不识大体。个人的情情爱爱,必须为前途大计让路,这是封建社会的生存法则。那些在历史上留下美名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含泪挥别远行的丈夫,不仅不敢要求他此生不负,还要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照顾好家中老小,让远行者不必挂怀。

    柳氏也是这样,咽泪装欢,在乡野岔路口送别丈夫。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

    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

    ——《鹊桥仙》

    柳七从儿时起就经历了太多离别,以往的惆怅如夏日骤雨来得快去得也疾,不像这次远行,太想去,不忍去,左右撕扯,才会伤筋动骨。他没有许下功成名就后将如何如何的誓言,似乎早已预知世间易分难聚,所以不敢轻易许诺,何况,新婚时“今生断不孤鸳被”的温存期许现在已被打破,他自觉无颜再轻易承诺。

    他胸怀凌云壮志,还盼着此行能消融父亲仕途不遇的遗憾,于是携书带剑,告别崇安,也告别了此生尽爱一人的纯情少年时代。

    “书剑”寓意文韬武略,古人出行,往往随身携带此两物。唐代孟浩然曾有诗曰:“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孟浩然发愤读书三十载,在四十岁时满怀信心到长安应举,最终却落第而归,不由作此激愤语。风华正茂的柳七正如钻天白杨、盎然修竹,一心憧憬青云而上,断然没有想到,之后他的大半生,竟也落得剑满尘埃书生蠹的命运。

    对前途尚且不需考虑过多,此刻最让人神伤的,无外乎离别。情爱至深至笃,也改变不了出发的意志。缱绻多情的佳人,安稳温暖的家园,都抵不过远方的召唤。种种美景良辰,终究要被辜负了。最让柳七不安的,是对妻子那一腔真情的辜负。

    距理想越来越近,离家乡越来越远。害怕看到妻子的满面泪痕,柳七心有千思万绪也不敢回首,只是扬鞭催马,想尽快逃离这离别的伤心地,也逃离轻负前言的内疚。直到暮色起,烟雨浓,他才勒住缰绳,回头黯然伫立,此时早已望不到夫妻共居的凤楼,昨日的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全都化作此时的脉脉伤心。

    他虽然伤心,但离开得却毫不迟疑。

    读书、科举、入仕,这是渗入古代文人血脉的念头,是解不开的心结。虽然科举路上自古就尽是悲壮之事,仍有文人如扑火飞蛾,前仆后继。

    自唐太宗继承并发展了隋朝的科举制,从此给天下寒门学子铺设了一条飞黄腾达之路,也设下了令文士耗尽毕生心血的陷阱,难怪唐代诗人赵嘏曾有诗云:“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不知是衷心的赞誉,还是无奈的嘲讽。通向无限荣光的仕途像一座奈何桥,无数人拥挤而上,向死而行。

    对那些暮年白首才换一袭青衫的旧典,柳七自然不会陌生,但他此时一点也不担心。自觉有惊世之才,还有大把韶光可供挥霍,他踌躇满志,相信自己定能在庙堂上一鸣惊人。可是,古来但凡踏上科举之路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想的呢?不过最终多成了空想而已。

    梦想催促脚步,轻负深情,多因名利故。年轻时的柳七还不太懂,不能轻易辜负一颗真心,待他懂得深情的珍贵时,已不再年轻。

    刚刚踏上寂寞路途时,柳七思乡心切,也曾以妻子的口吻,谴责自己的薄情。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喜结连理后,妻子理所当然地认为此后两人必然“长相聚”。谁料好时光竟然短暂到如小会幽欢,然后便是长久别离。他在春色阑珊时策马款款离去,身后是马蹄在泥土小径上踩下的深浅痕迹,还有用残花败絮碾作的一缕芳尘。

    他走了,还把好风光一并带走,从此昏天暗地。

    事实上,美好的春景定不会在眨眼间烟消云散,不过是因为眼前少了那个聚拢光华的人,天地间的一切就变得黯淡无光了。他走之后,她的世界只剩黑白两色,白昼也如一场梦魇。

    有人颐指气使地主宰,有人心甘情愿地崇拜,在爱情里,这就是神话。

    孤独而生恼,恼他轻负前约,恼他久去不回,怨极也生不出恨,不舍得恨他,索性对自己生了恼意——“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所有怨语、悔语,全部因爱而起。这爱深刻到何种程度?一日不思量仍然攒眉千度,实际上她却日日思量,这怨悔之深、相思之重,怕是车载斗量而不能了。

    柳七这一番细腻的揣测,固然是对妻子及其所代表的家园的思念,实则未必没有被人深爱的沾沾自喜。不能否认词中情感的真挚,也不能否认宠爱总易让人心花怒放——被宠爱的目光轻抚,被仰慕的视线簇拥,连心都要融化了。

    被宠爱,然后被宠坏。崇安柳七,未许再见,就这样匹马迢迢地上路了。

    钱塘醉了崇安郎

    从崇安到汴京,柳七骑马换舟,一路北行。民风淳朴豁达的闽地渐渐被甩在身后,连父亲盼他金榜高中的祈愿,还有妻子望他早日荣归的期盼,都一并被甩在后面了。

    年轻才子贪欢享乐的玩性,被渐浓的江南烟雨浸润着,发酵成一坛江南米酒——熏风暖日就是珠圆玉润的稻米,吴侬软语就是清冽甘甜的江水——入口微凉,入喉甘醇,入腹熨帖。江南的风物气候、莺啼蝶舞,迷人眼、醉人心。浅尝辄止不过薄醉一场,但这片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土地,把英雄气概都化了儿女情长,原本多情的文人柳七,又怎么能抗拒它的风情万种。

    他畅饮大醉,听歌买笑,然后心安理得地在这温柔乡流连不去。杨柳春风徐徐荡过,歌儿舞女缓缓走来,柳七醺醺然,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出发的初衷。沿途的美景美人,滞留着词客的脚步,待抵达杭州,他更因眼前的好风光止步不前。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天水氤氲的秀色江南,仿如心上诗篇,舌尖美味。杭州是这泼墨江南中最浓重的一笔。不少名士隐客拱手山河,只为常驻此间,他们留下的一页页诗词曲赋,既是在书写杭州,也是为了与这湖光山色合影。自《望海潮》从柳七笔下汩汩而出,它就成了最耀眼的杭州名片,而青衫书生伫立于迷蒙烟雨的身影,在日益泛黄的旧时光里,却鲜艳的仿若清波上的十里荷花。

    距离赵匡胤立国才过四十余年,此时的北宋非常年轻,却也有几十载的光阴平复纷乱时代的创伤。这个朝代就像刚刚从午憩中醒来的贵族少年,舒展出几分雍容的懒散,又绽放着逼人的活力。

    钱塘虽自古繁华,却是在太平盛世里才能传出最撩人的笙歌。穿过烟柳画桥,撩开风帘翠幕,杭州的柔媚风致若隐若现;而城市的物阜民丰,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排场里令人惊艳。拥有美丽与财富,还不足以称为风情——生活在这儿的人的气质,才更接近这座城市的气质。

    清嘉秀丽的西湖上,昼间有画舫驶过,载去一船动听的羌音管乐,船尾拖曳的白色浪尾,莫不是那快乐的音符;夜间湖水有了凉意,却拦不住少女们泛舟采菱、纵情高歌的热情。白发老翁在杨柳的青丝下闭目垂钓,稳如叠巘;伴着幽幽桂香,红衣的少女隐身于如火红莲,只有清脆的笑声缭绕在碧水上、白云间。市民生活的安逸富足,给了地方长官玩乐的底气。骑兵簇拥着长官,呼啦啦涌过,牙旗舒展,声势烜赫,他们趁着醉意酣畅、兴致正浓,听箫声鼓点络绎不绝,看烟云霞光映红半壁江天。

    湖山之美好、都市之富庶,令市井中自然洋溢着满足的氛围,由此而生的喜乐,吊起了路人的嘴角。庆幸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有凌云志的士子,把仕途当做归宿;寻安逸梦的文人,风月场也是安魂乡。柳七两种心愿兼而有之,这一阕《望海潮》,看似写尽繁华事、风俗情,实则另含青云志、风月梦。

    这是柳七为了踏上仕途而投出去的第一块探路石。

    当时,杭州官员名为孙何,柳七想前去拜谒,无奈孙府门禁甚严,欲见而不得。于是他创作此词,并携词拜会杭州名妓楚楚。楚楚姑娘见词大喜,连声称赞。柳七诚恳地道:“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楚楚姑娘欣然答应。

    到了中秋府会这天,楚楚在孙府的筵席上婉转而歌。丝竹管弦与名妓歌喉,是众宾客早已熟悉不过的了,而词中的惊世才华,一时惊艳全场。尤其对身为父母官的孙何来说,赞颂当地的太平富庶,就是在赞颂他治理有方、政绩卓著,来日重归汴京凤池,这一番如画好景,确实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

    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记载了这件事的结局:“孙即日迎耆卿预坐。”孙何结识了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而柳七则顺利踏出了干谒投献的第一步,皆大欢喜!

    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些值得揣摩的细节。明明是以投献为目的的颂词,却被柳七书写得极是风流,毫无丑陋的谄媚姿态,且这一幅杭州图景,并未失了原本的精致清秀,此外又多了几分大气之美,由此可见柳七虽热衷仕途,却也不肯以阿谀奉承之语入词。他有逢迎之心,又不肯抛去矜持高贵,以至于后来屡屡碰壁,向前入不了庙堂,向后到不了江湖。

    被后世冠以“诗仙”、“诗圣”美名的唐人李白、杜甫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左手敲打王侯将相的朱门,右手掂量此举的得失。这欲罢不能的痛苦,就像痴情种被爱诅咒,进不能相守,退不能相忘。

    至于那位起到关键作用的名妓楚楚,是在柳七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留下名字的青楼女子。一句“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似严肃正直,又似挑逗情话。柳七有流连秦楼楚馆的浪子名声,后有风尘女子争相投怀送抱不言,她们之中更有不少不只把柳七当成恩客,更当成知交。不知柳七是以何打动了名妓楚楚,愿意轻启朱唇,代替这个叩不响仕宦门扉的文人发言。

    是被《望海潮》中的惊世文采折服了吗?或许如是。抑或,在那既热切又坦荡的目光里,她已如春风化入春雨,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柳七。

    有佳人为其歌,有名士为其赞,还不足以证明《望海潮》的传奇。南宋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称柳七的这首词流传甚广,金主完颜亮听到有人歌之,钦慕中原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于是生了“投鞭渡江之志”,遂横戈跃马,逐鹿南宋沃土。仿佛数百年泱泱大宋的劫数,是被这么一首词呼唤来的。宋人谢处厚也有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听一歌而起征伐,自不是春秋笔法,更像话本戏剧里的夸张桥段。后人听之一笑,对这桩传闻的真假不附和不批判,便在不言不语间已领会到这段传奇流传后世的意义:以百余言牵动长江南北之愁,对一位词人的赞誉,最极致也莫过于此。

    孙何也被柳七的才华折服。据《宋史》记载,孙何“乐名教,勤接士类,后进之有词艺者,必为称扬”。这样一位爱惜人才、倾心词曲的官员,本来可以帮助柳七在仕途上少吃一些苦头。在杭州时,孙何确实对柳七礼遇有加,将其奉为座上宾。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孙何受诏回汴京供职太常礼院,柳七作《玉蝴蝶》以赠别。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垒。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玉蝴蝶》

    由词来看,孙何离杭返京前,柳七还曾陪他游玩山水。南方的春日风景,鲜艳旖旎,令人流连。柳七也没能在此时狠心舍下如画的美景与美人,仍然滞留杭州,没有北行。

    孙何或许还曾慨然许诺,待有朝一日柳七抵达汴京,将如何助他青云展翅。可惜的是,春花谢过夏花红,秋叶飘落冰雪浓,本以为过了寒冬明年又会春到,但谁知纷飞的大雪就像送葬的纸钱——这年冬天,孙何在汴京病逝。

    柳七是否及时听闻了这个噩耗,后人不得而知。但另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想必他是知道的。这一年,自幼聪慧享有才名的晏殊,得到江南按抚张知白的力荐,以“神童”名入汴京考试,于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宋真宗对其赞赏有加,赐同进士出身。

    到底是江南烟雨风月更夺人心魄,还是汴京权力场更令人滂湃,柳七心中或许自有计较。

    绮罗丛里万柳千花

    没有一个朝代的青楼,其繁华程度可与北宋比肩。那样一种生意场所,在吟风弄月、多愁善感的文人笔下不断得到美化、诗化,以至于数百年后,鲜见有人再关心它最初存在的意义,也多忽略了万千娇红身后一段段血泪身世。在经济复苏与社会稳定的前提下,美人美酒、软枕暖被、胭脂红粉、丝竹管弦,凑作一堆,喧嚣着,呻吟着,沸腾着,成为上至皇帝下至黎民共同的娱乐活动。

    举国上下皆有香粉飘散,文人晕眩得尤其厉害。万千青楼,俨然就是宋代文学的温床。遍览宋词,歌儿舞女的妖娆身姿萦绕不去,才子美人的悲欢离合屡屡上演。青楼里的人与情,丰富了文学的题材,也让文学更接了地气,多了市井味道;文学如同一袭面纱,模糊了肉体交易中的欲与悲,影像朦胧绰约,双栖在红罗帐里的,仿佛果真是一对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痴情鸳鸯。

    在宋代乃至中国青楼史上,柳永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离开崇安、抵达汴京前的几年里,柳七辗转于杭州、苏州、扬州。巷陌水道悠长,有穿着嫩黄色裙衫的女子举着朱红的油纸伞,从横跨清波的乌木桥上走过;勾栏瓦肆繁华,俊俏的书生袍服胜雪、长发如墨,乘着薄雾清风而来,汇入喧嚣一片的万丈红尘。古老的城市拥有不会老去的风情,还有看不尽的美丽姑娘,年轻的词人眼花缭乱,恨不得长留江南,不再移步。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写汴京繁华时,曾绘出青楼剪影:

    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周密的《武林旧事》亦有记述:

    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玄服,巧笑争妍。夏月茉莉盈头,春满绮陌,凭槛招邀,谓之“卖客”。

    原来这宛若神仙的人,也不过是“卖客”而已。在古代,娼妓素来被视为“下九流”的行当。对人进行群体划分古来有之,最初是商周时期分为士农工商四业,越到后来划分越细,从九流发展到后来的上中下三类,演化出二十七种职业,其中为娼者,即便是在“下九流”中,仍居底层,难以获得真正的尊重。

    楼上女子在煌煌灯火中翩然若仙,楼下男子仰头观望重诞欲滴。即便有人追捧而来,她们也多沦为男人发泄欲望与满足虚荣的工具。追求时极尽谄媚讨好,散尽千金博红颜一笑,厌弃后只做无情嗤笑嘲弄,楼上“仙子”对此命运并非不知,却只能强颜欢笑装作不在乎。

    见多了前日追捧今日共欢明朝翻脸的男人,在游戏花丛的游子浪客里,柳七才显得那样珍贵。

    他并非不重姿色,笔下诸多词篇,皆浓墨重彩地描绘女子姿容。那些美貌明艳的女子,“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消袖举”(《夜半乐?艳阳天气》),“翠眉开,娇横远铀”(《玉蝴蝶?误入平康小巷》),“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态,明眸回美盼”(《洞仙歌?佳留心惯》),“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合欢带?身材儿》)。

    粉面花容美好得令春光都生嫉妒,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流转之间风姿倾城,那妖娆性感的身材,已非文字所能勾勒。这些形与色,自然是对风流才子的致命诱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先哲孔子早有此论断,以论证男女情欢本是再自然不过。是以,“好色”二字本身并不含贬义,实乃人之本性。

    柳七在绮罗丛中偎红倚翠的风流姿态,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然青楼女子们对他的崇拜,只一曲流传民间的歌谣就可道得分明:“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不仅夺了帝王的风头,就连能让鬼推磨的千两黄金也不再能吸引万千红粉的目光,这个柳七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令神仙都黯然失了光彩?

    青楼女竞相对柳七追捧爱慕,一来是盼着得其新词,就等于得到了名扬坊间的大好机会;二来,大抵也是因为在柳七面前,她们才能像普通女子那样尽情绽放妩媚妖娆,而非作为一个妓女向着嫖客献媚邀宠。

    柳七对待这些女子,常是捧出了一颗真心的。

    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选得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

    当时。绮罗丛里,知名虽久,识面何迟。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结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玉蝴蝶》

    这是一场在苏州的艳遇。遇山遇水,都不及邂逅一场情事更令人铭心刻骨。沿汴河而行,他离开杭州抵达苏州,眼前是相仿的山水风物,还有不一样的百媚千红。他在偏巷斜街里穿行,两侧尽是飘荡着浓郁脂粉香气的烟花馆。玉杯盛满美酒,令人沉迷,而万千佳丽中那冠绝众人的吴地美姬,更如酒中玉液金波,颠倒了神魂。

    绛唇、莲步、纤腰,种种美好的举止形容已足够将人的视线定格,但更让才子留恋的,则是“美人才子,合是相知”的珍贵。柳七理想中的情爱,是才子佳人的双美遇合——除了郎才女貌的般配,还需要两心相知的默契。他或许早已听说过吴姬在绮罗丛中的不俗美名,可惜闻名虽久,相见却迟,以至有恨晚之意。

    世上有很多慕名邀见的故事,大抵做了两种结局,或“不过如此”的一声嗤笑,或是相见恨晚的加倍倾慕。倘若这恨晚之心又不是一厢情愿,那又当是怎样盛大的喜悦!在柳七眼中,他昔日所见的“千花万柳”都不及她,而这位从未同欢共乐的佳人,竟然也早就暗许芳心。他欣赏她的“笑歌尽雅”、“举措皆奇”,她爱慕他的才华横溢、翩翩风采,这种两心相知、情投意合的爱情,相较于只重门第的传统观念,无疑是昏睡百年后的一次苏醒,显得格外隆重。

    才高八斗冠绝当世的文人墨客,在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席。他们惊艳了文坛,也未错过欢场,谁又能像柳七,让那些历尽千帆的红妆念念不忘?实在不是柳七才高惊世,而是因为柳七情真动人。世间女子,无论美丑贫富、身世清浊,不分坚强怯懦、暴戾乖巧,即便为皇为后、为婢为奴,她们所期待的,都不过是恰到好处地被尊重,被宠爱,如此而已。

    欢场之中,尽是风月计较,有谁如他,玩物动着真情;又有谁如他,以情叩开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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