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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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的倾慕,是温柔的陷阱

    温软的怀抱、香艳的情事,每每滞留了男子的脚步,像碧绿而纤细的水藻缠住红色的锦鲤,让它们意乱情迷,便一时忘了跃龙门这件大事。因美色淹留的男子,沉溺于鱼水之欢、发肤纠缠。就连仕途的召唤,也好似木兰舟驶入浅水,纸鸢邂逅了微风,慢慢地搁浅。

    柳永之所以能成为柳永,本是歪打正着。说他风流洒脱,不屑于仕途,大抵是其拥趸意淫出来的一顶华丽冠冕。浅浅读上几页《乐章集》,柳七对仕途的向往,便如阳春时节的杨花柳絮,滚成团儿,打着旋儿,扑簌簌地迎面撞来,没有痛感,只让人想起他那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自嘲,便觉心痒,五指攒动,偏又搔不到痒处。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必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黄金榜上留名,对此他胸有成竹,“暗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结局总是喜欢调戏初衷,柳七与宦途,终究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所以,若认为这位才子是在花街柳巷里迷了路,倒是给那些青楼女子栽赃了莫须有的罪名。也无妨,反正她们背负的坏名声已足够多,洗白了这一桩,底色依然如墨。说柳七自堕情网倒也是真的,他在现实里碰了壁,虽不至于头破血流,疼痛难免。不羁的心性由此愈发绽放得炽烈,他没有钻了归隐山林的牛角尖,也没有转向浩瀚无边的山水自然,而是一弯腰,一抬脚,一头扎进市井深处的温柔乡里,从此闻香下马,知味停车。

    和碰钉子、撞南墙相比,谁不喜欢温言软语?

    声色娱身娱情,但更让柳七沉迷的,却是那些仰慕和崇拜的目光。在庙堂上被最高统治者粉碎的自尊,在市井中最见不得光的地方,奇异地得到了安慰。

    误入平康小巷,画檐深处,珠箔微褰。罗绮丛中,偶认旧识婵娟。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年。

    迁延。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接新声、珠喉渐稳,想旧意、波脸增妍。苦留连。凤衾鸳枕,忍负良天。

    ——《玉蝴蝶》

    若说“误入”平康巷,自惹人三分怀疑。

    唐代长安城里朱雀大街纵贯南北,把繁华都市分为东西两区。东区第三街第五坊便是平康坊,又叫平康里。因着靠近尚书省,平康坊就成了举人士子、书生名流的聚集地。舞文弄墨的风雅人多的地方,妓院也常常扎堆。《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有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薮泽”是湖泊之意,面对这一汪风流湖水,多少读书人扯下谦谦君子的斯文外衣,扑通扑通跳将下去,自在游弋。柳七在这湖水里,邂逅了虫娘、心娘、英英、瑶卿……每个都温柔体贴、能歌善舞,不得志的才子偎红倚翠,好不快活。

    这一次,在秦楼楚馆绘满精致纹饰的檐梁下,珠帘半卷,美女如云。误入其中的柳七,不知遇见了哪位旧日婵娟。青黛画眉,如远山上一抹鲜绿,透出若有若无的情意;鬓发乌亮,像拂堤的杨柳,醉了春烟。

    他们在温柔缱绻的烟花巷中对视,一瞬间时光流转,往昔的柔情蜜意纷纷浮现。四下里,都是绿柳丛中寻着对偶的紫燕黄莺,夭桃队里觅着相知的狂蜂浪蝶,他和她对视,仿佛在久别重逢时,再次一见钟情。

    柳七没忘记这女子,他记得更深的,是对方对他深入骨髓的爱慕。

    爱慕要深到何种程度,才会让被爱慕者久久难忘?

    柳七词里形容得妙,“粉墙曾恁,窥宋三年”——战国时名士宋玉家东邻的漂亮姑娘,攀上粉墙偷偷打量宋玉,达三年之久——这翠眉绿鬓的旧识婵娟,待我便如东邻女待宋玉一般。爱慕一个人,他的轻微举动都会卷起心里的海啸山呼。在如潮水一样将人淹没的暗恋情愫里,东邻女能做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沉默旁观,自己欢喜,自己悲伤。

    想来攀墙窥探之事,那女子定不会大肆宣扬,就算不至辱没名节,总归还是会招来嘲笑的。她这一腔掏心的爱慕,却是宋玉说出来的。

    当时,楚大夫登徒子嫉妒宋玉的才华,在楚王面前屡次进谗言。有一次,他突然变了策略,在楚王面前夸奖起宋玉来。他说,宋玉仪表堂堂又才冠京华,除了好色这一点瑕疵,当真是个完人。顿了顿,他又补充,不过大王您还是不要让他陪同进出后宫,以免后宫嫔妃竞相仰慕,惹出事端。

    事关清誉,宋玉当下就沉了脸,慷慨陈词:“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这就是著名的《登徒子好色赋》,宋玉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面对天下第一美色的倾慕,臣都从未心动!登徒子的‘好色’之论,实是诽谤。”

    知那女子三年如一日的沉默爱慕时,尚只是微感心酸。到宋玉吐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自辩,便抑不住愤怒。倘若一腔柔情付了流水,不过怨一句流水无情,可宋玉不仅无情,还无同情。我知同情怜悯是对爱的亵渎,可仍不愿见那些如东邻女一样的女子,将最初那份纯真倾慕,托付给了并不在乎的人。对美人心思,宋玉心知肚明,却只作漠视。那深情崇拜的目光,本就和他无关,于是清醒如他,只嗤鼻一笑。

    于是,东邻女的爱慕,成了悲情的笑话。不过,但凡生过爱慕之心的人,谁又能笑话谁呢?谁不是倚窗独坐,为那人彻夜难眠,他的名字,原是你的心事。

    难怪歌儿舞女,都爱煞柳永——“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他在如云佳丽那里得到了多少慰藉,就回馈了多少真心。歌妓舞女们认同他的才华,欣赏他的风流,他在众星捧月的时光里,暂时忘却了落第的打击,忽略了主流的鄙视。他不像宋玉把佳人爱慕碾成芳尘,而是揣着感激,投进温柔的陷阱。

    再次重逢,那美人眼中尽是惊喜。感情和欲望,在这些贱籍女子看来,都是廉价的,无须遮掩。于是她满心欢喜地备下华美筵宴,又亲自持来犀角管笔,铺好香笺,含笑立在席间,向柳七索要新词。娇憨至极,妩媚至极,恰似一朵正值花期的芙蓉,令人不能不醉。

    醉醺醺的柳七,提笔便有了新词。美人接过新曲,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她屏息敛容,逐字度过,然后会心一笑,婉转的歌声从樱唇吐出,便如一颗颗浑圆透彻的珍珠,滚落到参差错落的白玉石阶上。

    在这样温柔的倾慕中,柳永不断自我催眠:做个白衣卿相,兴许,也不错。

    催眠起了作用,就觉困意袭来。绣着凤凰花饰的锦被,纹着交颈鸳鸯的枕头,都成了无需抗拒的诱惑。良辰美景都在当前,考取功名又能如何?

    柳七便心甘情愿地,坠入了更深的温柔里。

    烟花柳巷寻香客

    古人的婚姻多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响,少有如李清照一样幸运的,恰能与心仪之人共牵一条红线,才情互许,志趣相投,然后结芙蓉并蒂、琴瑟和鸣之好。尤其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子弟,更易被门第观念束缚,婚姻中常常掺杂太多情感以外的因素,或为家族利益,或为地位权力。于是,两个甚至从未谋面之人就在喧天锣鼓中拜天地,结连理,定下一生誓约。

    宾朋往来谈笑宴宴,也不知被这盛大喧嚣簇拥着的两位主角,内心是怎样的百味光景,或许欢喜有之,憧憬有之,迷茫有之,失落有之。就这样,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本是连体的责任与情感,硬生生被割开一道伤口。若有人悉心经营,温柔守护,或许还能治愈伤痕,换一份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平淡幸福。还有的人,浑将自己当成婚姻里的路人,冷漠以对,直至把对方的热情也冻成寒冰。

    可怜了那些求爱不得的人,关于爱情的美好憧憬被负载太多的婚姻碾为齑粉。尤其可怜的是那些未得到丈夫宠爱的女子,被囿于深闺,连那一道门槛都不能轻易跨出,遑论挣脱婚姻的牢笼!相较而言,男人则幸运很多,起码他们还有很多条路通向爱情,譬如青楼狎妓就是最便捷的一条。

    所谓“狎妓”,自与嫖娼还有些不同。古代文人流连于烟花地,除了对美色的贪恋,有时候还带着含蓄的雅趣,更重调情。可以说,有些文人是抱着谈情说爱的愿望出入青楼的。一如柳七,虽有幸娶得如意娇娘,无奈天妒佳侣,红颜命薄。多情如他在妻子辞世后更是频入欢场。久在众人簇拥下度日的青楼女子,在热闹喧嚣的光景中独自品尝着难言孤独,当她们碰到像柳七这样诚心相待的男子,漂泊日久的芳心突然就开始盼着停泊,于是施展浑身解数,只求从此后不再形同孤雁无枝可依。

    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到底有何魅力,能让阅尽千红万紫、历尽千山万水的人也流连不去?

    清越歌声仿若少女心事,最让柳七销魂。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凤栖梧》

    清亮歌声穿过重重帘幕而来,柳七人在帘外,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却已能想见帘内佳人那如花朵一样娇媚的面容,可见佳人的声音多么婉转悦耳。牙板轻拍,歌声如珠串一样圆润流转,梁上积尘应声而落,落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好像沉睡了千年的心事,突然就因这世间妙音而苏醒。

    歌声从美人歌喉而出,更是从她心间溢出,满满的都是情绪。她的声音仿佛是从繁茂而幽深的桐花深处传来的金凤哀鸣,响遏九天,连行云都为之吸引,久久不肯散去。座中人虽被她的声音倾倒,到底不忍卒听,实在是因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让听到的人肝肠寸断。

    这声音,自是柳七迷恋的。声音的主人虽然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但她的桃花面容仿佛已在眼前,眼波流转,仿佛晴日下的潋滟秋水突然被惊扰,于是就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座中柳七就如同玉石砌作的堤岸,水波撞来,复又荡开,缠绵交织,就像复杂到无解的情意。

    曼妙舞姿如同缤纷花雨、璀璨星海,也让柳七着迷。

    提到善舞者,便不能不提汉成帝的宠妃赵飞燕。她歌声娇脆,舞姿轻盈,仿佛枝上娇莺,又似凌波仙子,极受汉成帝宠爱。据传有一次赵飞燕在太液池中的高台上翩翩起舞,一阵疾风袭来,纤弱舞者似乎要踏风而去,吓得汉成帝赶紧命人拉住赵飞燕的衣裙,唯恐她被风吹去。后来,成帝特意下令修建了一座七宝避风台,作为赵飞燕独有的舞台。宋代词人刘克庄曾在《清平乐》中写道:“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

    其实,重要的岂是那一座玉雕石砌的避风台,便是黄金铸造也不及一颗珍视的心。若一个女人是为这样的男子起舞,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有个人人。飞燕精神。急锵环珮上华裀。促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

    簌簌轻裙。妙尽尖新。曲终独立敛香尘。应是西施娇困也,眉黛双颦。

    ——《浪淘沙令》

    柳七邂逅的这个女子就是如赵飞燕一样善舞的舞者。她舞动起来时体态轻盈,恰能令人想到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八字。环珮丁当作响,应和着急促的音乐,又与飞旋的红袖一起撩拨出别样的情怀。女子的纤细腰肢如同风中婀娜摆动的柳枝,衣裙簌簌,轻纱飞舞,只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暗暗称奇,无法错开视线。一曲终了,管弦尽停,她亭亭独立于舞台中央,连舞步扰起的芳尘也不再浮动,似如座中观者,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一幅美人静立图。

    这画中美人,又何尝不是在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捧着一颗芳心希望被人俘获。可一番探寻终究归了落寞,如花面容掩不住些许倦意,黛眉微微蹙起,谁知她心事?谋爱之人,为爱甘心做囚徒,可是,矜持也是禁锢,世间并无几人拥有抛下一切做只扑火飞蛾的勇气。

    能歌善舞,在花街柳巷里虽然算不得什么稀奇本领,但其中佼佼者,自然比纯以美色侍人的女子更多三分底气。风尘女子,总是各有各的不幸,本也是单纯清白的女孩子,因各种难以抗拒的变数身陷泥淖,即便已经沦落到生活的底层,仍旧不得不为了生活费尽心思。拥有美貌容颜还不够,还需色艺俱佳,即使做不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至少要有一技之长,才可能在群芳中崭露头角,这既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活得风光。连少有人寻访的深谷,野花也会努力开出最绚烂的姿态,而人来人往的烟花巷里,哪个女子不想受人瞩目,被讨好恭维。

    前两首词中的歌者与舞者已十分幸运,能在《乐章集》中占得一阕风光,遗憾的是她们都没有留下名字,只是成了万千脂粉中一个并不多么特别的存在。不像英英,固然不是柳七生命中的唯一,但终归有芳名流传。一朵花有了名字,就会比旁边的花多三分妩媚,能让人记住的,它的美才会显得更深刻。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柳腰轻》

    英英也是个天生的舞者,舞蹈时最富风情,尤其那柔韧腰肢令柳七印象深刻,是以这首词以“柳腰轻”度名,最是恰切。英英起舞时,腰肢如章台垂柳,人如汉宫飞燕,足见其超群舞技,难怪不论是锦衣华冠的官宦子弟还是珍馐玉食的富贵人家,都纷至沓来,不吝千金地邀请英英为府中筵席、堂会来起舞助兴。她回首香阶,默默伫立,只待管弦响起,她立刻如同被风照拂的柳絮,被春霖滋润的新笋,翩翩起舞。

    一曲霓裳羽衣,承载着唐玄宗与杨玉环惊世骇俗的传奇爱情,还沉淀着李后主与大周后琴瑟和鸣的一腔深情。乐曲节拍渐快,英英也随之调整舞步,水袖舞动艳若云霞,莲步急趋进退有致。有幸围观的人已被她绝伦舞姿折服,何况她还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只瞬间回眸,已足够颠倒众生,令人荡气回肠。

    人之妖娆与舞之丰美已无须赘述,自是这些常人不及的气质吸引柳七为她写下锦绣词章。但词中蛛丝马迹,还是惹人唏嘘。

    上阕中“章台柳”虽以柳来摹状佳人蜂腰,但背后实则还有一桩引人入胜的故事。唐天宝年间,秀才韩翃滞留长安,与李生交善。柳氏本是李生家中蓄妓,色艺双绝,渐与韩翃生了情意。李生得知他们互相倾心,于是倾囊相助,玉成韩柳的这桩好事。后来韩翃中第回家省亲,柳氏留在长安等他回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安史之乱”爆发,硝烟弥漫,两人重逢难期。柳氏一介弱女子在战乱中自身难保,唯恐容颜惹出祸端,于是自毁面容,出家为尼。等到两京收复、祸乱平息后,韩翃回到长安,终于辗转寻到柳氏的踪迹,于是密遣使者送黄金一囊并附《章台柳》相赠。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手捧新词,呜咽不止,并作了一首《杨柳枝》回赠。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终日感伤恨别,盼君到来,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她又担心自己韶华已逝,年老色衰,“纵使君来岂堪折”。这并不是柳氏一人的担心,芸芸众生谁不怕流年辗转将最好的年华带去,尤其女子看着镜中衰老的容颜,仿佛看到了将如直线下坠的后半生。所幸,传说后来韩翃与柳氏破镜重圆,相濡以沫至终老。

    人常说欢场之中多的是逢场作戏,如今落幕,韩翃和柳氏的圆满结局远比他们那浪漫的开始更让人窝心。男人有意寻个红粉知己陪自己对月赏花,临风赋诗,只论风花雪月不谈柴米油盐;女子有心觅个沉稳靠山,除求衣食无虞,还盼被人妥善安放,悉心珍藏,从此免受惊扰,不再流离。小小一方欢场,有男男女女往来穿梭,寻欢亦是寻爱。

    待到曲终,人去,还有谁的名字铭心刻骨,终有哪段情缘善始善终,已唯有风月知晓。

    且来醉倒温柔乡

    “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她的词学观点专著《词论》中对柳永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在词的创新以及音律方面,李清照并不吝啬对柳永的褒扬,但“词语尘下”四字又如一根利刺,直接给柳词刻上了“浅近卑俗”的标签。

    关于柳词是雅是俗,在文学史上素有争论,不过更多学者倾向于将其定位于卑俗一类。比如宋室南渡之初,学者王灼在《碧鸡漫志》里称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又南宋初年,徐度在《却扫编》评论柳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之人尤善道之”。

    事实上,在关于柳词的诸多评论中,现在流传最广且令今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叶梦得的“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一句,同样指向了柳词的俗——通俗,因通俗才为众人接受并欢迎,才能广泛流传;可毫无疑问,李清照、王灼、徐度等人的评价则带有鲜明的贬损意味,他们批判的是柳词的意俗。

    也难怪,翻遍一卷《乐章集》,其中过半都是情词,除了寥寥几篇是写给他的妻子,其他多是为了取悦佳人而作的赠妓词,或是对寻花问柳的放荡生活的记录。不少难登大雅之堂的幽会往来,都被他堂而皇之地纳入词中,并且有些极是香艳。宋代狎妓成风,其他文人不是不写春词艳曲,而是讲究“含蓄”二字,所以那些写男欢女爱的词作也少见激情,大多表现得隐晦曲折、婉转朦胧,所谓点到为止才是高招。可柳七,屡屡与之背道而驰,那些从他笔下汩汩而出的旖旎春光、风韵艳情,绚烂夺目,如同清新芳草地上突兀而起的一朵骄傲玫瑰,不仅要夺走百花的风光,还要刺伤那些自诩高贵脱俗的花草,如此,怎能不令试图维护道统尊严的人恨得牙痒?

    当众人都佩戴着精美而繁复的面纱,一个以真容示人的人,必然显得格格不入。做时代的异类终归是件冒险的事情,所以中庸之道才千年不朽,那些率先从众人中昂首走出来的人物,总是最先被集火的。

    并非唯有柳七独爱情词,张先、晏几道、欧阳修、周邦彦等宋词大家的笔下都不乏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作品,可终归不像柳七大大方方地把情与欲写得那么露骨。其他文人刻意忽略或竭力避讳的,在柳七眼里似乎都算不上是禁区。当一个人无视了他人珍视的底线且毫不自知,难免会被讨厌。

    有宋一代,柳七会被嫌恶,柳词会遭贬损,实在不足为奇。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凤栖梧》

    这不是柳七词中最香艳露骨的,却已足以让很多传统文人大惊失色。或许正是因为过“淫”,所以很多关于柳词的专著文献中都不见这首词的痕迹,不知是学者文人们不齿于研读还是羞于注解。

    这是一幕极具画面感的月夜幽欢。以蜀锦为地衣,以金丝为步障,环境的奢华与讲究从侧面烘托出了女子的美丽。当夜幕静静垂下,四周寂寂无声,一弯新月悄悄爬上半空,把凉如秋水的银辉轻轻洒在雕栏玉砌上。万籁俱寂时分,夜色催人入眠,奈何她独坐窗前望着朦胧月光下的屈曲回廊,毫无倦意。夜深而不眠,自有万千心事——她的心思太容易猜透,瞧那半掩的朱门,是否犹如她的心扉,只等有人闯入。门扉半掩待人来,多少恩爱情仇,都有这样类似的开始。当然,也有不少露水情缘,开始也是结束。

    她大概等了许久,等到一颗芳心也如回廊屈曲交错,纠缠如麻,终于有人叩响门环。莫名想到一句“美景良辰未细赏,我已为你着凉”,所有忐忑不安,所有柔肠百结,都在门扉被叩响的刹那随晚风散尽,不留寸许。

    等待不落空,才是对所耗时光的最大安慰。

    两两对望,脉脉柔情浓得化解不开,连多情的月光都不忍打扰。她轻旋香炉,有烟雾徐徐升起,醉人的味道让室内陡然又添旖旎,她忙又抖开榻上锦被,一切安排都已有十分默契。对坐浅酌几杯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人如玉,君子似琼,两两相依相偎,又有酒意渐渐涌上,柔情蜜意更是情不可遏。一时间,“鸳鸯绣被翻红浪”。

    好一句“鸳鸯绣被翻红浪”!多么形象而大胆的描写,给那些顽固夫子读到,定要丢掷一旁,再加上几句唾弃以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正义立场。先哲孔子在《礼记》中早就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凡世间人,离不开两件大事,其一是饮食,其二是男女。告子也曾有过“食色性也”的言论。后世人谈及此间种种,何必如临大敌一般。

    柳词中像《凤栖梧》一样旖旎缠绵的还有很多,比如《菊花新》也是向来饱受诟病的香艳词篇。

    欲掩香帷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柳永淫词莫逾于《菊花新》一阕。”清人李调元甚至在《雨村词话》中把这首词视作柳永艳词之最。其中温情缱绻自不必多论,这女子倒是别有一番引人向往的气场。因情意绵长更怨良宵苦短,或是因为情郎不能常伴她左右,所以便是在这难得的幽会之时,她也敛起蛾眉,现出愁容。

    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想来古典诗词中出现的女性,大多温柔体贴、含蓄内敛,尤其在心仪的人面前更如娇花弱柳,浑然一副无害模样。同这些千人一面的女子相比,柳七笔下这一位显得大为不同,她俨然是生了刺的,不高兴时绝不肯把情绪遮掩,即便在幽会时,也不怕自己蹙起的眉头可能会让对方扫兴。她一边催促情郎赶紧先去暖被,自己却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绣花针线,轻解罗裳,婀娜上前。正值良辰,只待鱼水,她为了让情郎看清楚她的如花面容,竟还在帐前留下了一盏烛灯!光影绰绰,哪里还辨得出花容月貌,只见无风而帘动,这是何等光景!

    这女子的娇嗔、任性和纵情,极大地颠覆了古典诗词中的传统女子形象。她的妖娆妩媚、放浪举止,有着遮掩不了的风尘味道,但这股别样风情也自是让人深深痴迷不已。温良贤淑的女人多惹人怜、让人敬,却多不及这如火如刺的女子一样更加惹人爱,让人宁肯被燎伤、被刺痛也要义无反顾地凑上前去招惹。有多少文人墨客在这火红的石榴花下醉倒不起,可又有几人能如柳七这样不计较世俗目光,大大方方地为她们唱一曲赞歌?

    被叱为淫词艳曲如何,被贬抑嘲讽如何,他在花间醉倒,便定要为醉倒他的万紫千红挥毫泼墨,写风尘之思,浪子之情。说他轻薄也好,浪荡也罢,他的大半生,终究要在温柔乡里一边唱着缱绻多情的曲子,一边与他向往的仕途渐行渐远渐无期。

    奉旨填词,移宫换羽

    人生是一条向死而行的路,不管是天子贵胄也好,贫民庶人也罢,都再无其他归宿。死后原知万事空,生前兢兢业业、汲汲营营换得的一切,在生命蜡烛熄灭后,都像是在坟茔前焚烧的纸钱,红红火火地燃烧一场,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落红坠地化作春泥,人死之后白骨枯败,也不过是辽阔大地的一方土肥。

    宋真宗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二月,真宗驾崩,年仅十三岁的太子赵祯继承皇位,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宋仁宗。仁宗一朝,汴梁如梦正繁华,政治昌明,文化鼎盛,还出现了如范仲淹、包拯、三苏、狄青等众多垂名青史的文武贤臣。四海升平正当享乐,来自五湖四海的士人才子云集京师,又有八方佳丽把偌大的帝都装点得温软香艳、华美繁荣。遍览柳词,常见对这繁荣盛世的赞颂。

    但即便最绚烂的风景背后,也常常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事——宋仁宗并非在即位之初就拥有了这鼎盛时代,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亦曾扮演过傀儡帝王的角色。仁宗一登基,就尊真宗的皇后刘氏为皇太后。因新皇年幼,“军国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刘太后成为实际的掌权者。

    不管是谁坐拥江山,有志之人都会披荆斩棘、顶风冒雪地朝着权力的山峰攀沿。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纵观历史,有多少人在仕途上跌倒一次又一次,即使抱怨牢骚,还是会坚定地爬起来,直至须发皆白也不肯放弃。

    公元1024年,柳七在沉寂四年后再一次参加了科举考试。

    这是他第四次踏入汴京的考场了。十五年前,当他揣着金榜题名的期待第一次踏入考场时,他并没有想到此后会三番几次地无功而返。也正是因为谁也无法预知后事,生活中才会有那么多惊喜和失落,才会在阴晴变化间显现出更加瑰丽的色调。

    这次科考,蒙尘日久的柳七终于大放异彩,博得了主考官的认可。可是临轩放榜,一向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宋仁宗突然对朝廷新选拔出来的人才生了兴趣。他查阅试卷,突然龙颜不悦,说道:“这个柳三变,岂不就是有词《鹤冲天》流传,大呼‘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浪荡子吗?”仁宗向来深斥浮艳虚美之文,此刻不及细看柳七文章,便御笔一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七本乘青云而上,突遇疾风骤雨,硬生生地就被扭转了方向,这是怎样的悲剧。柳七因词章成名,也因词章惹祸,其中辛酸百味,便有锦心绣口也吐露不得,只能吞声饮泣,强咽苦果。后世人论及此事,在表达对柳七的同情时,也不会忘记对宋仁宗一番鞭挞,怨其以一己之好恶而埋没人才,导致这才华惊世的词人无辜受尽生活的折磨。不过,还有人忍不住要替仁宗喊一声“冤枉”。

    这一年宋仁宗十五岁,虽已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有心把属于自己的权力夺回,但权力纠葛历来复杂,想在一个大家族中掌权尚且难比登天,何况掌控一个国家?宋仁宗的亲政之路并不容易,他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闪失。柳七此次参加科考时,朝政仍由刘太后及其亲信把持,所以,他会在放榜前遭到黜落,极有可能是刘太后的意见。

    同一年,被这权力之手改变了人生的还有宋氏兄弟。

    宋庠和宋祁苦读多年,颇富文采,受到当时以文章成名的安州太守夏竦的赞赏,一时间声名鹊起,被称为“二宋”。他们一起参加了天圣二年的会试,结果宋祁拔得头筹,中了一甲一名进士,宋庠为第三名。这个结果被呈报给仁宗和刘太后,仁宗还未发表意见,刘太后则大呼不妥,在她看来,弟弟排名在兄长之前有违礼法,于是以“弟不可先兄”为由把宋庠擢升第一名。又思量一番后,刘太后仍觉不妥,唯恐“二宋”同入三甲会遭人非议,于是宋庠仍为第一名,宋祁却被降为第十名。本该成为状元郎的宋祁,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二甲进士。

    从刘太后在“二宋”事件中的所为来看,如果任由“好为淫冶讴歌之曲”的柳七顺顺利利地进入朝堂,岂不是对她所维护的道统的玷污,也将是对她的权威的挑战,所以她确有可能在放榜前下令将柳七黜落。

    这是柳七距离成功的峰顶最近的一次,然而还是差了一步,他最后还是坠落到了无底深渊里。棋盘上一招走错,或是满盘皆输,或是绝处逢生杀出一片新的天地,人生也是相似的——似乎他伸出手去就能把功名利禄揽入怀中,可偏偏有人无情撤去了脚底的云梯,于是他跌落最深的泥淖,旁人都以为他将会被无边无涯的绝望淹没,可他偏偏出人意料地,在最漆黑处绽放出了最绚烂的花朵。

    绝境里开出的花,格外珍贵。在逆境里绽放光彩的人,皆是传奇。这无异于无妄之灾,他被统治者的一句“且去浅斟低唱”彻底放逐,仕途就此如同被判了死刑。他穷尽半生努力靠近的,却无情地将他推开,他只能无奈一叹,自嘲“奉旨填词柳三变”。此前,他的父亲柳宜已经去世,这对柳七也是个沉重的打击,一来他未能在父亲临终前考取功名,换半生抑郁的老父亲展颜一笑,二来他至此也丧失了家庭的经济帮助。仕途无获,生活潦倒,柳七从此与乐工、歌女合作,成了一个专业的词人。以词博情,也以此博财,情路通达,财路平坦,偏偏却不是他最想要的。

    后人大可以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柳七的不幸正是文学的大幸。可他当时的痛苦,不曾有人分担毫厘。或许是不想重蹈覆辙,这一次他把愤懑和不满掩藏得很好,词中再难觅他的心思,抽丝剥茧也不过窥见皮毛。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传花枝》

    这是一曲浪子的悲歌。浪子柳七能诗、能文、能歌,据说还擅长给女子化妆,道一句“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委实不算夸张。拆白道字的文字游戏难不住他,谱新词改旧曲对他来说也可谓雕虫小技。凡此种种全部手到擒来,柳七有时也难免沾沾自喜地赞自己“表里都峭”。尤其遇到饮席歌筵,正是他大展身手之时,或有当红花魁在席间高歌他的新词,惹来众人争相称赞,或有三五歌女环绕在他周围,娇声嗲气地讨要新曲。这番风头让多少旁观的人羡煞不已,可他还没有享受到被重视、被崇拜的快乐,就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可惜许老了。”

    是的,柳七已不再年轻。昔日轻狂少年现在已年近不惑,本应稳稳当当、兢兢业业地谋求一番作为,可仕途容不下他,他只能在这脂粉乡里寻一条出路。当“人人尽道”他已老迈时,聪明如柳七,敏感如柳七,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迫近,却是第一次想到死亡时不再惶恐。他的心情豁达通透,犹如雨后荷花上滚动的晶莹水珠,在初晴的阳光下折射出斑斓光束,仿佛能够驱散死亡笼罩在人心田上的阴霾。即使阎罗遣来厉鬼如何,他并不觉得害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知此理又何须烦恼?惜良辰,观美景,赏美人,有安逸路途只需纵马而上,有欢乐事但求洒脱去享。光阴如梭不过百年,但求与相好之人多伴一程,就十分满足了。等人生大限将至,只求“阎罗大伯”派个鬼差通报一声,他就能放下尘世一切,潇潇洒洒地随鬼差去报到了。

    唯有“豁达”二字可以概括柳七在这首《传花枝》中流露的态度。可究竟是什么成就了他的豁达?果然是福至心灵般的恍然大悟吗?仍是无奈罢了。

    水滴晶莹,终会干涸。待它消失后,留在翠绿荷叶上的浅浅泥痕,才是雨水真正的心事。柳七“奉旨填词”的心思,也是如此,带着无法遁形的伤痕。

    见娼门负心,不见恩客薄幸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望江南》

    有人深情款款地向一位风尘女子吐露了爱意,似乎还有意要为她赎身,与她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身似浮萍、命如烛火的青楼女子,谁不盼望能有这样的归宿。她本当满心欢喜,即使喜极而泣也不算失态,但她面上笑意盈盈,一开口就陡然生出一副凛冽心肠。

    她说:“请不要再固执纠缠,更不要对未来抱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过是曲江江畔一棵临水而立的垂柳,这人路过折断一枝,那人走来又折一条,旋即又被丢弃,恩宠疼爱不过一时之间,世上哪有什么专一而长久的爱情。”

    池边柳临水自照,对影自怜,江上横波都是她心湖的涟漪。

    对热情如火的求爱者来说,这番拒绝的话无异于兜头而下的冷水,可他求爱不得,不过是得一场风寒感冒,半月痊愈,转身就另寻新欢。不像这看似无情出言相拒的女子,才真正罹患了对爱无望的绝症。

    失恋像感冒,谁没有得过,又有几人会受伤到老?有心爱却不信爱,才是情路上绕不过去的深渊,治愈不了的病症。这首唐代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就是绝症患者的心曲。因了她的风尘出身,一切都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沦落风尘已是不幸的遭遇,更不幸的,是因为这卑贱的出身,旁人就有了对她们的合法伤害权。官府的欺凌是合法的,鸨母的压榨是合法的,嫖客的凌辱是合法的,路人的歧视是合法的,就连情人的背弃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绝少受到道德的谴责与舆论的声讨。

    因堕落风尘,她们果然就如风中尘埃,雨中花屑,飘零无依,被碾落成泥。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辗转逢迎,曲意承欢,卖弄着无边春色与风情,笑容如同美酒,令人简直看上一眼都要醉了。可多数人也仅仅是酒醉而已,一时沉迷稍后即醒,转身就是天涯。她们自然深知,那些醉时的海誓山盟,都是一指流沙,不要相信,不要追问,听听就好。短暂风流快活,他重新踏上阳关道,她继续走这走不完的独木桥,谁更薄情谁更寡义,本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远离了人群喧嚣,人人都是寂寞的过客。

    可是,世人总爱把“妓女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当做真理一样挂在嘴边,仿佛每一桩不圆满的风尘情缘,都是因女子的水性杨花才竹篮打水。只见娼门负心,不见恩客薄幸,这是世俗的怪病,因罹患此疾的人太多,于是人们反倒见怪不怪了。

    还是有人愿意为优伶、妓女正名的。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的主角就是一对戏子、一个花魁,三个人半生纠缠,到了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她一开篇就写:“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可读过这个故事的人都知道,正是因为他们有情又有义,风光热闹的生活才会横生波折烦恼,甚至为情殒命。李碧华大张旗鼓地把“无情无义”的骂名高悬,但故事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逆向而行,唱着深情厚意的悲歌,反倒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士人君子,却有着薄情寡义的心。

    那些面似芙蓉心如黄连的青楼女子,向来是柳七词中常见的风景。她们的心事,柳七也懂——她们也曾有情,渴望爱与被爱,可马蹄哒哒响起,她们却总是成为对方生命里的过客。她们是美丽的风景,被人欣赏又被人路过,连同被爱的向往,也就这样一起被带走了。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

    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

    ——《少年游》

    被爱短暂垂怜后便是长久的遗忘,是幸还是不幸?仍值锦绣年华却生出一生将尽的悲伤,只因爱太短,回忆太长,情伤果然最致命。回眸青春过往,唯觉“凄凉”二字可做注解,她明明还有娇花容貌,心灵的原野上已遍布荒草。荒烟蔓草般的追忆里,最绮丽最温暖的一幕,当属好天良夜时,深屏如画,香被熏暖,两两相拥而卧,互诉些甜甜蜜蜜的情话衷肠,以为这就是天荒地老了。

    若无最好的福气和运气,地老天荒,岂是这样唾手可得的事情?

    她在风尘里来来去去,定然少不得听过更悦耳的情话,被许过更深情的誓言,可唯有这一幕至今仍被她放在心上。舍不得遗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想忘却忘不掉。昔日恩爱情缘就像抹不掉、斩不了、挥不去的眉心朱砂,她朝朝暮暮不忘,但那个人是否也如她一样铭记在心?

    承诺要靠两个人来完成,背弃却是一人就能完成的事情。“王孙动是经年去”,和她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人已离去经年,杳无音讯。他或许曾许诺要救她脱离风尘,于是她就在无边苦海里耐心相候,或许还因此拒绝了一艘又一艘渡船,任由一颗玲珑心被浸泡得苦比莲心。

    人生若汪洋,他已独自游弋而去,不知去向,不知归期。正因情深,更不愿相信这便是结果了,于是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也想寻一个借口。既是给他找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也是给自己寻一点安慰。猜测着他在远方或是有所羁绊,或是别有贪恋,于是才迟迟不回,可她又忍不住惴惴,远方究竟“有何长”会让他流连不返——是名与利,是情与爱?怕远方有美景美人迷他心眼,更怕远方并无所长,而她所在的地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并不特殊的他乡。

    颠来倒去万千猜量,终不愿相信,此前生离已如死别——那个烙印在她心里的人,再不会回来。

    莲知莲心苦。她心里有多苦,只有她本人知晓。

    这并不是她一人的遭遇。世上女子,就这样被默默辜负的还有很多,风尘中类似的事情尤其多,比如被阮郁始乱终弃的苏小小,被李益辜负的霍小玉,她们本期待从此脱离苦海,谁知因一段未得善终的爱情,反而陷落到了更深的绝望里。

    从此漫漫白昼与长夜,不见对影,只有一个孤单的人,独自唱着爱恨纠缠的曲子。

    帘垂深院冷萧萧。花外漏声遥。青灯未灭,红窗闲卧,魂梦去迢迢。

    薄情漫有归消息,鸳鸯被、半香消。试问伊家,阿谁心绪,禁得恁无憀。

    ——《少年游》

    寂寞冷落的庭院中,再不见恩爱的眷侣。他们或许曾一起月下饮酒,风中听蝉,小小一方院落,处处烙印着往昔深情,待到一切散尽,片花寸草都在提醒着她的孤单。

    爱情经过了一下子,有人将为此沉迷一辈子。

    花开无人欣赏,更漏声惊破长夜,在夜不成眠的人心头割开一道伤口。她就在这孤独的夜里,闲卧窗边,独守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青灯,心思已不知飘向遥远的何处。幽幽一点烛火就如同她心中对那个人的期待,不明、不灭,照不亮黑夜,也不肯就此熄灭让她死心。除了求而不得,不得尚不死心才是爱情里更加恶毒的诅咒。

    鸳鸯锦被已冷,室内余香将散,那薄情人还是音讯渺茫。明知他十之八九不会再回来,还是忍不住想向他倾诉委屈:“究竟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心情,能经受得起这样漫长且无聊的等待?”

    她不是不知,这等待是漫长的,未来是无望的,可她还是要等下去,等到何时心死了、爱灭了,才是终点。有这么一种爱情的痴者,此生但爱一人,其他人再难叩开她的心扉,纵使再有人执著追求,于痴人而言也是将就。

    她不愿将就,所以注定孤独。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就是她的心事。

    柳七词中遍洒对这些女子的同情,可究其人生,他未尝不是一再扮演着薄情者的角色。诚然是多情客,转身就成了无情人。

    从十九岁离开家乡,一路从南向北,二十余年辗转漂泊,他不知从多少人的生命中路过——他虽然把自己当成过客,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别人生命里的永恒。每许下诺言时,他也是满分的真心,可终究耐不住岁月的磨砺。为了前途功名、功业梦想,他转身而去。夕阳将他寂寥的影子拉长,覆盖在泪眼婆娑看他离去的女子身上。从此再挣不脱他的影子,思念一丝一缕连缀,像人生一样漫长。

    便想对这些痴痴相候的人说,可以想念,可以眷恋,可以不甘心,可以不将就,但不能留在原点。他离开的背影,不是此生最后的风景。那些快马加鞭的路过,轻而易举的辜负,不知不觉的永别,并不值得你用一生去挽回。

    喜欢你,这是你不在乎的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少单相思的故事,大体上都遵循着这样的蓝本——“我喜欢你,这是你不在乎的事。”不过白纸上十几墨字,已是情路上刻骨之殇。

    民间流传下来的荡气回肠的爱情传奇,有着各种各样的版本:或收获皆大欢喜的圆满,譬如许仙与白蛇娘娘,或终结于始乱终弃的悲剧,譬如李益与霍小玉,或是两两相忘江湖不见,譬如嫦娥与后羿,或是为爱殉情做对不同生但同死的苦命鸳鸯,譬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后人或喜或羡,或悲或叹,代代相传,于是这些故事才成为经典。不过,不论结局圆满还是缺憾,无一例外地,故事里的两位主角终究互相爱过。

    爱情是一场互动游戏,单恋常常索然无趣,就连愿意用文字为这样的情感树立碑铭的人都不多见。大概是因为相爱的幸福总有相似,而单恋的滋味却各有不同。总要亲口尝过,才会知道蜂蜜的甜与柠檬的酸;总要徒劳地爱慕过,才知道单恋如一杯蜂蜜柠檬水,酸酸甜甜,复杂难言。

    众星捧月般的柳七,也有过不能释怀的单恋。他素来被众多美貌多才的女子追捧,任意采撷都是娇美鲜花,可他偏偏愿意为了一个不会为他回眸的人,如痴如狂。单恋如同自虐,实在令人费解,但若有道理可讲,爱情也就不能称之为爱情了。

    爱是疯魔的、痴迷的、盲目的,纵使受苦也甘之如饴,纵然无果也沉迷到底。

    咫尺凤衾鸳帐,欲去无因到。虾须窣地重门悄。认绣履频移,洞房杳杳。强语笑。逞如簧、再三轻巧。

    梳妆早。琵琶闲抱。爱品相思调。声声似把芳心告。隔帘听,赢得断肠多少。恁烦恼。除非共伊知道。

    ——《隔帘听》

    这一阕词是柳七的烦恼,烦到叹息不止,恼却有苦难言。

    我们知道有风经过,是听到了山林里的阵阵松涛;我们知道有雨将来,是因为低飞的燕子、搬家的虫蚁;我们知道长夜将尽,是看到了东方的曙光。我们知道了爱的滋味,是见到了那个刚刚好的人——他一出现就俘虏了你的心,恨不得脉搏都与他共振,这才知,原来除了快乐之外,烦恼也是因爱而起。

    柳七爱慕的那个女子就近在咫尺,他甚至已经到了她的闺房门外。想来她应当是一位风尘中人,否则柳七又怎么可能如此靠近她那凤衾鸳帐的闺房?多数人对青楼女不过逢场作戏,甚至轻薄调戏,如柳七这样珍视到不敢表白,当属难得。

    他多希望她此刻打开房门,然后不期然与自己“偶遇”。多少情事,从一次偶遇开始,然后因一次又一次的偶遇碰撞出爱的火花,直至星火燎遍心原,这种桥段古今不变。可探究背后才知,那多到让人禁不住信了命运缘分的偶遇,十之八九都是刻意的安排。这刻意是风月里的小小心计,因为充满爱意与期待而显得可爱起来。

    左等右等,机缘仍旧不至。重门深深,长长的门帘穗子拂过地面时簌簌作响,本是再微小不过的声音,也能在柳七心头掀起巨浪,太过期待,才紧张,才重视,才患得患失。透过垂帘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偶尔可见一双绣鞋缓缓移过,肯定是她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此刻,词人多么想能与她并肩而立,看她花颜听她笑语,但一道房门就已经将他阻隔,何况是那更加难以叩开的心门。

    揣着一相情愿的爱意,便是连才华横溢、“表里都峭”的柳七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自知感情的付出不是真心就会有结果,不敢进,舍不得退,不忍放弃,又不能取代。吞了苦果还不想言苦,在旁人面前,他仍然强颜欢笑,施展着巧舌如簧的本领说东道西,谈天论地。可就算假装不在意,就能获得真正的轻松吗?不过是给将要窒息的心再裹上一层外衣,于是更难呼吸,痛苦更甚。

    轻巧面容背后,是沉甸甸的心情。这就是爱吧,一个人随口说出的话,自然流露的表情,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是一座山一条河,他都将以生命来扛来蹚。最华丽的冒险,必与相爱的人一起,刀山火海也义无反顾,自己去闯的话,虽惊险刺激,但到底失了浪漫。

    柳七对这女子倾心已非一朝一夕的事。在日复一日的注目里,他知她每天清晨一番精心梳妆后,必会先抱起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最爱弹奏的是饱含相思情意的曲调。无关紧要的人,纵然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可以忽略不计;放在心头的人,再细枝末节的讯息,也可以让人或眉飞色舞或胆战心惊。明明她只是信手弹曲,但在词人听来,她仿佛在以曲传情,“似把芳心告”。

    爱上一个人,自然希望对方也回馈以爱情。柳七多么希望她琵琶曲里的款款相思,都是在说给自己听的——这真是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美梦!隔帘听曲,只落得惊心动魄又黯然神伤,要怎样才能终止这意乱心烦,恐怕唯有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事了!或许言辞忐忑,对白蹩脚,但表白的场景已在头脑中反反复复温习,只差了一点勇气。

    单恋与暗恋不同,大抵总有按捺不住的一天。沉淀多日的心情如潮水奔流,汹涌的情绪简直灭顶。说来道去不过一个“爱”字,看似简单却比想象复杂。他那沉重如山的爱意,在她眼里轻若不存在;他久日藏在心里的秘密,于她仿佛是一个普通的招呼。单恋本就是独角戏,难免遗憾收场,不欢而散,无疾而终。

    才子风流受了致命打击,但他除了些俏皮的嗔怨,流露更多的却是令人措手不及的痴念。

    有个人人真攀羡。问著洋洋回却面。你若无意向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

    不如闻早还却愿。免使牵人虚魂乱。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引断。

    ——《木兰花令》

    词人遇到她时极尽讨好恭维,一副亲热模样,但佳人却回过头去,佯装不相识,没有给他丝毫回应。“洋洋”同于“佯佯”,挑明了两个人是认识的,甚至柳七已经向她表白过心意。可她这不理不睬的态度,到底是因为娇羞矜持还是根本就没把词人放在心上呢?陷入痴恋的柳七,一相情愿地认为对方对自己是有情意的,于是怨道:“你若无意向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你如果对我无意,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我的梦中呢?”这真是无理之怨了!明明是他痴恋对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频频在梦中与对方相会,此时倒说是对方莽莽撞撞地闯进了自己的梦里。

    为爱痴傻,不免有些异于常人的念头,或是做出些惊人举动。说起这样的痴傻者,最为人熟知的当是《西厢记》中的张生。他一见崔莺莺就惊为天人,从此丢了魂魄,本是个聪明睿智的书生,却做出了很多傻气十足的事情。比如他见到莺莺的丫鬟红娘时,开口就自报家门:“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自报姓名籍贯倒也无妨,可是连生辰八字、婚配与否都一并说出来,既冒失又可笑。这份为爱疯魔的劲头,让行事方式的对与错都显得不再重要。

    《木兰花令》中柳七的怨念也是如此,无理且无礼,却贵在痴傻狂热。他认定了佳人对自己有意,更加殷切焦急,期待对方早日偿还自己付出的深情,免得让自己继续魂不守舍。世上最难还清的便是“情”字,世俗人情,亲情友情,还有更错综复杂的爱情,岂是能等价度量之物,聪明多才如柳七,此时竟然连着寻常道理都不懂了。情的魔力,实在小觑不得。

    魂牵梦系却得不到她的回应,词人非常痛苦。他说:“请不要继续对我如此冷漠,我天性风流又是软心肠,再不能承受更多的折磨。倘若你仍旧沉默冰冷,只怕一直为你牵肠挂肚的我将要被折磨得肝肠寸断了。”似是哀求又似威胁,也是他无计可施时最后的挣扎。

    情场中总有精明的人,精打细算,一字一句都是心机,一招一式都如诱饵,不过无伤大雅,反正上钩的都是愿者。还有便是如单恋时的柳七,深情至痴,便没了心神去思量哪一句话会唐突佳人,又有什么举动会显得冒失莽撞。

    这一场才子的相思风月到底做了怎样的结局,已经无人能够续写。缘深缘浅,情短情长,光怪陆离的世间,喜剧和悲剧总是同时上演的,就像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逢的同时,必然也和更多的人擦肩而过。世界这么大,谁遇到谁都是缘分,能让人倾心付出一段感情,更是多么难得。很可能最让人残念的,总是未完成的和未得到的,追寻路上尝到的千滋百味,就是遗憾开出的花朵。

    我喜欢你,可能是你不在乎的事;但茫茫人海中遇到你,已经是福气。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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