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人称钱木匠,算是我第四位爹。我的记忆里,爹这个词模糊地出现了三次,还没有等我记清他们的模样,这三个男人就已经按照顺序死去活来,给我们母子留下一段伤痛和动荡等待岁月去抚平。母亲的不幸,使得我敏感地感受到周围环境对我家庭变故的态度。嘲笑、戏弄和无处不在的非议,让我时时觉得自己是无处遁形的小丑,我变得孤僻、内向。虽瘦小却凶狠,在一起跟同村孩子的打斗中,有一次我一拳打破了一个同伴的眼眶,后来缝了七针。
新爹的到来,唯一的好处,是让辍学几年的我找到了职业,跟着学木匠。
大堆的重活钱木匠都交给了我,空闲下来的时间钱木匠可以安逸地喝他的小酒。他躺在自己给自己打的躺椅上,边喝酒边欣赏我推刨的身体像弓一样一张一弛。但对我来说,每当从波浪般的刨花中抬起蛙泳似的脑袋时,我累得几乎要塌下去。一天中午,他好像意识到了某一件事让自己吃了大亏,他可能是想起来自己养活了我而我一直都还没有喊他一声爹。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喊爹!”一阵沉默。“喊爹!听见没有?”又一阵沉默。“喊爹!你耳朵被鸡巴塞啦?”最后几乎就是一声响雷。但我纹丝不动,低头在一根方木上躬身吱吱地向前推着刨子,刨花纷纷卷曲着翻滚落地。
一片寂静中,他想了一会儿。突然他向后退了几步,坐在躺椅上,顺手去拿椅子右边地上的酒瓶。我也放下了手中的活,拾起了刨花中的一柄斧头,似乎在忐忑中等待事情的发生。
时间只在一瞬间,仿佛过了很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重新拿起了刨子。瞬间,他从椅子上突然窜起来,绕过横在堂屋的一只条凳,老鹰捉小鸡似地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我脸朝下,被摁倒在一堆刨花上,左臂被反剪到后背。他在我身后嘿嘿地笑着,在他这种捉摸不透的笑意中,我的左手被一点点往上提,撕心裂肺的疼痛传遍了全身。他不断加大力度,等待着听到哀嚎声和求饶声,如果这样,他会放了它。但他没有等到。最后他等到的是咔的一声,我的这只胳膊脱臼了。
从此,疼痛仿佛是我的某个器官,就一直在我的身体里住了下来。也在后来,如果有人弄疼了我的左手,我就想弄死他。
二十岁,我凭借木匠手艺已经在城里搞装修几年了。每天两三百块钱的收入,足以让我造房、买车、娶妻。可是,我花钱的速度似乎比挣钱更快。在婚姻问题上,遇到的麻烦足以让我几乎想放弃这段婚姻。私家车,在我所处的农村如今已不是什么新鲜物,有人在外务工的家庭大部分都买了自己的车。就在准备结婚的前夕,女方家庭忽然提出了买车的要求,车是必须的,态度坚决。这对于造房用光了积蓄的我是无能为力的。也只好让婚期推迟。
几个月前的一天,一筹莫展的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大街上的车,在我的视线里,像海底的鱼群朝着一个方向游,又在视线尽头的红绿灯下停顿片刻,旋即涌出闸门似地蜂拥而去。一座座小小的钢铁宫殿,成全着拥有者的便利和优越感,而在我这里竟成了婚姻道路上的障碍。
我的委屈和恼怒,在这一瞬间仿佛找到了倾泻的对象。
我转身,我呸,我奋力喷出一口痰,本意是攻击一辆蓝色路虎的尾部,却落在了紧跟路虎后面的一辆红色英朗的车头。车窗摇下来,一位纯情可人的少女冲我扭头莞尔一笑,似乎要说什么。我追了几步,侧过耳朵,以避免大街的嘈杂。少女对着渐离渐近迎上来的我,震耳欲聋地大吼一声:“你妈×!”
就在我一愣的瞬间,随着左侧身体一麻,我的整个身子随着冲击力向右转过去。就这一个瞬间,改变了我的一切,它让我心里的恨像压久的弹簧瞬间跳了出来,我也意识到自己变了,整个身心都被仇恨攫取并控制了。
后面冲上来的这辆车,向右侧的路边并道,看起来是停下来的样子。这让我心里稍稍平衡了些。我冲上去,想和车主理论。它却像梭子鱼一样一滑而过,原来并道是为了超车。它连停一下都不肯停。
“你妈×!”我大吼一声,震耳欲聋,并恨恨地记住了这辆车的车牌号。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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