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电影-穿过长长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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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孩子和他的母亲走在一条乡村常见的石子路上。那是冬天,孩子和母亲刚从一个三等小站下车,他们是去父亲教书的乡村小学探亲的。他们每个假期都要去那里呆上一个月,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他们已走了半个钟头了,他们的右边是个巨大的湖泊,湖水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金光,金光不断地向远方延伸,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头。远处的群山像是从湖中升起的巨鲸,浮在水波上面。他们的左边是田野,农人们已植上了油菜和小麦,但这些作物在严寒的打击下显得无精打采。路边的杂草及那些带刺的藤蔓都已枯黄。远处的电线杆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聒噪着。母亲说,张蔷,再走几分钟你就能看见你父亲教书的小学了。其实母亲不说孩子也知道。

    那个叫张蔷的孩子的父亲教书的乡村小学就在不远处的湖边。小学的两边是一脉并不高峻的山峦,山上的植物郁郁葱葱,充满生机。一会儿,孩子看清了乡村小学简陋的一角,那是北面的一排平房,掩映在一片枝丫光秃的苦楝树丛中。孩子的父亲就住在那里。孩子将近有半年没见到父亲了,很奇怪他总是想不起父亲的长相,但他能感受到父亲的气息。他能感受到父亲温暖的大手,只要他闭上眼睛这双手就会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当然有时候这双手也很粗暴,会在他忘乎所以的时候适时地降临到他的屁股上。但没见到父亲前他还是感到这双粗暴的手很亲切。现在他已经看见整个乡村小学了。他看到四周的围墙上杂草丛生,墙脚布满了青苔。他知道那儿有蛐蛐和蜗牛,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中间是一个操场,农忙时这个操场被临时当作农人们的晒谷场,但现在是农闲,操场上空无一物,只有两只篮球架立在上面,显得有点孤单。其中一只篮球架的木质篮板已破损了三分之一。操场的三面是教室,教室是平房,前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他能轻而易举地想起走在长长走廊上的情景,脚步声空旷而寂寥,能够传得很远,并且会有一种神秘的回声。乡村小学因为远离村庄,因此这里总是很安静,喊一声还能惊起西面山林中成群的飞鸟。是的,他对乡村小学很熟悉,他愿意在这里度过孤单而自由的一个月。

    他看到了父亲,父亲正站在小学的门口。他看到父亲光秃的头颅闪闪发光,望过去像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两边硕果仅存的头发经过父亲精心的护理显得油光可鉴。他的眼睛深陷,透出威严。他知道这里的学生都很怕父亲,因为父亲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站在校门口的不只父亲一人,还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激发了孩子的情感。孩子见到这个女人,心中就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他从小见到漂亮而美好的女人总会对她们产生好感,他觉得她们的身上常常有一股迷人的清香,他很远便能闻到它们。这股清香常常使他的身体产生轻飘飘的感觉。毫无疑问,这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拥有牛奶一样白皙的肌肤,她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的脸蛋丰腴而细腻;她的头发结成一根长长的辫子,辫子从她的脖子边绕过来垂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合体的浅棕色毛衣,衬得她胸脯的形状十分好看。她站在父亲的身边,他觉得她身上似乎存在一种光芒,把四周的一切照亮了。他感到很奇怪,这光芒来自哪里呢?一会儿,他意识到光芒来自于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非常大,有点敏感,又有点多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眼睛是很容易流泪的,她的眼光中有一种寒冷的又分明十分暖人的光亮,这种光亮在某刻看起来像闪烁的泪光。她正对着他们笑,但她的笑容显得十分遥远。

    孩子感到母亲的敌意开始在空气中弥漫。父亲严肃的脸上露出了谦和的笑容,父亲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说,来啦。但母亲并没有理父亲。母亲把她的敌意撒到了孩子的身上。因为孩子一直看着那女人,母亲就高声说道:“你往哪里看,你不是挺想见爸爸嘛,怎么见了叫也不叫一声。”孩子的脸一红,低下头看一眼父亲,叫道:“爸。”他一边叫一边还偷看那女人,那女人的脸也红了。父亲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对那女人说:“我儿子,我爱人。”那女人笑了笑,她的笑容有点高傲,她说:“我姓吴,刚到这里教书。”母亲说:“我知道,他爹写信说起过你,没想到你那么年轻。”那女人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一定被她的寒冷的眼神逼视得不舒服,母亲便低下头回避。那女人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她来到孩子面前,伸出她那双细嫩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说:“你叫张蔷吧?”孩子快乐地点点头。她牵了孩子的手一起进了乡村小学。孩子感到很快乐。他很愿意乡村小学有这么一位女教师。他一直有个很没良心的念头,希望自己有一位像电影里吴清华那样漂亮的母亲。他想,要是他母亲换成是她就好了。不知怎么的,他不愿叫她老师这么一个庄重的名词,他在心里叫她吴。

    他们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上回荡着他们凌乱的脚步声,脚步声听起来清凉而安谧。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因此有点压抑。显然这样的空气让吴难受。她很想让空气缓和一点。她甚至没经过什么铺垫,突然掉过头去同孩子的母亲聊起天来。吴大声地说:“张师母,你们来了就热闹了,乡下太冷清了,冷清得叫人心里发慌。”母亲没想到吴会突然同她说话,因此吓了一跳。母亲用手在胸脯拍了拍,舒了一口气说:“你吓了我一跳。”母亲又说:“这鬼地方,前几年还没电,现在有了电好多了。”吴说:“我就怕天黑,天一黑四周只有虫子和狗叫声,所以我总是开着灯睡觉。”孩子见到母亲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看来你胆子还挺小的。”孩子感到吴似乎在对母亲表示她的热情,但母亲不领吴的情。吴看来是个不擅长表露热情的人,他因此很替吴难受,并且对母亲的态度很生气。

    穿过长长的走廊,一会儿就到了父亲的单身宿舍。吴把他们送到门口,就对他们笑了笑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她的宿舍在走廊的另一头。与往年不同的是父亲的房间竟然十分整齐,他的写字台上躺着几本书,书的纸张已经泛黄,但却包着一个漂亮的书皮;简易台灯的灯罩上一尘不染,而过去常常连灯罩也没有,灯泡裸露着的;他的床也很整齐,床单不像过去那样脏。母亲看了看床底下,发现床底下也没有脏衣服。母亲脸上出现了讥讽的神色她说:“嚯,你爱干净了啊。”父亲说:“这几天没事,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等你们来嘛。”但即使父亲卫生搞得很好,母亲也总能挑出刺来。母亲锐利的眼睛发现屋内的摆式同她记忆中的模样已大不相同。比如他们的全家福过去是放在写字台上的,现在却放到了书柜上,而写字台上多出了一面镜子;过去在他们到来前房间里是没有窗帘的,但现在窗帘已严严实实挂在那里了。母亲开始摆弄房间里的东西,母亲她一边弄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她把镜子放到书柜上时说,你还照什么镜子啊,你越照你心会越烦。她拿起他们的全家福时说,你不想要我们母子俩你早点说。孩子的父亲听得头很大,父亲板起面孔说:“你看,刚见面就嗦个没完,你就是烦。”母亲似乎怔了一下,就不说话了。往年父亲不是这样的,往年即使母亲说个没完父亲的态度总是很好,还会在孩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母亲的屁股。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打掉父亲的手,脸会一下子涨得通红。接下来母亲虽还唠叨,但活儿就会干得更欢。他们以为孩子不知道他们的勾当,其实孩子都看在眼里的。孩子甚至觉得父亲很下流。母亲不说话,父亲倒客气起来,父亲说:“一路来挺辛苦的,你歇歇,我来收拾。”母亲依旧低头干活,但母亲的眼睛红了。母亲总是很傻,在家时把父亲想得近乎完美,似乎恨不得为父亲做牛做马。在家时,每次想起父亲,母亲总会对孩子说:“你爸的痔疮不知怎样了,每年这个时候他总要犯病,一犯连大便都拉不出来。”孩子觉得母亲实在很傻,连父亲的痔疮都记得那么清楚。他其实并不想知道高大的父亲连痔疮都对付不了。

    接下来就是晚上。这天,他们早早地上了床,父亲的房间很小,父亲在自己床的对面替孩子临时支了一张小床。房间里非常黑暗,他们谁也没有吭声。孩子感到某种紧张的气氛一直笼罩在这个房间里。但他没有理会它。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他躺在床上就想睡觉。在睡着以前,他非常坚韧地想着他今天见过的那个女人,他感到她身上那种温暖的东西像气流一样渗入他的身体,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芳香,在暗中她的气息像花朵一样开放着弥漫着。他感到他的头脑十分兴奋,他的眼皮却非常沉重,他似乎有点不甘心这样睡去。一会儿,他还是在这样的气息中睡去了。那个女人像碎片一样飞散,落入黑暗之中。

    孩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醒来的时候,他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室外的光线十分皎洁。他猜想今晚可能是个不错的月夜。四周有虫子在音乐般地鸣叫。这时候,他听到对面父亲的床上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他便闭上眼一动也不敢动。少顷,母亲说:“你别摸我,我闻到你身上的骚味就难受。”父亲说:“你又来了,我身上有谁的骚味啊,你不要瞎说。”母亲说:“还能有谁,你们两人呆在学校里鬼知道你们会干出什么来。”父亲嘿嘿笑笑,说:“我可没那么好的福气。”母亲说:“这么说来你是没安好心。”父亲说:“你轻一点,当心孩子听见。”母亲没理会他,还是大声说:“我不许你碰别的女人,我就不许。”一会儿,他们的床出现吱吱嘎嘎的声音。孩子听见母亲非常压抑的喘息声。母亲说:“你你你不要没良心。”她的声音含含糊糊的,最后变成了哼哼。孩子轻轻地拉起被子把头蒙住。

    第二天,那个叫张蔷的孩子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希望快点见到昨天见过的女人,仿佛她会突然销声匿迹似的。早晨,他来到走廊上,看到她站在走廊的那一头,正对着早上的阳光梳理她的头发。她的头偏向右侧,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落在她的身前。他看到她的脖子非常光洁,有些金色的茸毛在阳光下闪烁。她的发根的毛发很软,显得有点调皮。她的双臂高高地抬起,一下一下在摆动,他看到她的乳房在她的毛衣里颤动。这情景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很想跑过去和她打个招呼。但他没有找到一个理由。

    母亲睡了一觉后变得开心起来。她在父亲的小屋里烧起菜来,孩子闻到了一股葱的浓浓的香气,接着炒猪肝的气味也传到了走廊上。他觉得炒猪肝的气息是全世界最好闻的气息,这种气息轻而易举穿透了他的心肺,像黑暗中一串悦耳的音符,泉水一样流淌着,让人亲切得想流泪。这当然同他肚子中缺少油水有关。他克制不住自己,于是跑到屋里,用手抓了一块吃。他母亲爱怜地骂他:“看你馋的。”他母亲从昨天的偏狭中走了出来,她大方地对父亲说:“你去叫一声吴老师让她一起来吃吧。”父亲低下头说:“她不会来吃的。”母亲说:“那我们拿点猪肝过去,给她尝尝。”母亲说着,从大盘子里分出一小碟,让孩子送去。孩子当然很乐意送去。

    孩子端着盘子来到吴的房间。在推开她的房门之前,他的心情十分紧张,由于血液的上涌他有一种晕旋的感觉。他对她的房间充满好奇,他感到门后面似乎存在一种神秘的东西。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实体,她房间里的事物在他的幻想里像蝴蝶一样在一缕昏暗的光线中舞蹈,他还想象到有一股混浊的暖流在他的脸颊流过,如春风拂面。他怯怯地敲响了她的房门。他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甜而脆的声音:“门没关,请进。”他推门进去。正是中午时分,有一缕阳光从东面的窗子里投射进来如水柱一样泻在水泥地上,但他没有看到缤纷的蝴蝶,他只看到阳光下尘埃分外清晰,闪着光芒。他还发现她的房间其实十分简单只有几只箱子和一张床。她的床很干净,床上的碎花被单透着阳光的气味。吴此刻正倚在床边看书,见他进来她显然很高兴。他把一碟猪肝放在她的桌子上。当他准备回去时,她迅速地从被窝中钻了出来,敏捷地窜到写字台边,打开抽屉抓了一把糖,放到他手上。她下身穿着一条红色棉毛裤,由于天太冷,她似乎在打颤。她友好地对他笑了笑,然后又爬到床上。她跪在床沿,先整了整被子。她的屁股正对着他,他看到她的屁股十分圆浑,丰满。他闻到了她暖烘烘的体香,这种香味同母亲身上的完全不同,她的香味有一股生涩的青草味,有点儿清甜清甜的。在她爬进被子之前,他还看到她大腿处的棉毛裤有一个小洞。看到这小洞他感到不舒服,他觉得像她这样美好的女人是不应该穿有小洞的棉毛裤的。她回过头来对他说:“谢谢你啊。”他显得很拘谨,这是因为他对她太有好感的缘故。他早已把母亲交待的话忘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摸了一下他的头,他看得出她喜欢他。

    他回到父母那儿。父母正等着他吃饭。见他进去,母亲说:“怎么老半天不回来,送点东西那么麻烦吗?”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说:“她给我糖吃呢。”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糖给母亲看。母亲说:“小孩子不懂规矩,乱拿别人的东西。”这时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说:“不就几颗糖嘛,值得大惊小怪的。”

    孩子觉得这个假期会比往年更精彩,理由当然是因为乡村小学有了吴。他很快知道吴的来历,这都是父亲和母亲的交谈里他零星听到的。她是个上海知青,他想这就是她如此美丽和与众不同的理由。他心里有许多梦想,其中之一就是去一趟上海。上海在他的想象里同醉生梦死连在一起,当然这都是从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看来的。老实说,他对电影中漂亮而妖艳的女特务和迷人的资产阶级小姐不怎么讨厌,他甚至还希望革命者与她们来点儿爱情什么的。他希望吴能喜欢他,他动用他的心计,开始一步一步接近吴。

    其实接近吴并不难。她已有二十七八了,她的母性多得没处盛放呢,寂寞的乡村教书生涯中突然出现一个看上去很乖的孩子,很自然会激发她的母性。但孩子很谨慎,为了博得吴的好感,他甚至露骨地拍她的马屁。

    “我觉得你应该去演电影。”

    果然她听了这话后,脸上展现出灿烂的笑容。孩子看到她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使她的睫毛显得更长了,她眼下的那颗黑痣呈现出某种调皮的神色。她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然后在他面前打了一个转,笑问:“是吗,做演员可要长得漂亮啊。”

    “你是长得很漂亮。”

    她呵呵呵地笑起来。她问:“小滑头,那么你看我能演什么角色啊?”

    “女特务。”

    孩子感到他的话触摸到了她的兴奋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她扭动腰肢在他面前走动。他知道她在学电影里的女特务。接着,她让他挽住她的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开始学电影里女特务搔首弄姿的样子。她用手帕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发出放荡的笑声。她的样子让他陌生。他觉得她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另外一个灵魂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原有的优雅和沉静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表演完后,似乎意犹未尽,她对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相册。照相在人们的生活中是一件奢侈的事,孩子仅在照相机前有过一次幸运,因此,见到她的相册,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也拥有这么一本相册。她的相册很简陋,相片也不算多,但足够让他惊奇了。她叫他站在她的双腿间,她搂着他捧着相册一张一张翻给他看。他和她靠得如此近,他的注意力马上从相册转到她身上。她的头发不时掠过他的脸,一种阳光般温暖的感觉像发酵了似地在他的心头膨胀。她的头发似那种透明柔软的水流,在阳光下发出各种奇特的颜色。她的双乳此刻正抵着他的脊背,让他一动都不敢动。一直以来,在他内心深处总是存在这种欲望,就是想俯伏在女人的怀里。有一回,他一时冲动向母亲撒娇,在母亲的怀里乱拱,结果让母亲教训了几句,母亲说:“都这么大了还想吃奶啊!”现在他却轻而易举地满足了这个欲望,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一张照片引起了孩子的注意。他看到照片里吴穿着一袭红衣,一只脚像弓一样绷着只有脚尖着地,另一只脚一把刀子似地直指天空,她的身子呈现出优美的弧形。他知道这是一种舞蹈,他在《红色娘子军》这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舞蹈。他喜欢这部电影,电影里优美的女性身段让他百看不厌。他看着吴的这张照片,有一种电影里的事物一下子走进他的生活的喜悦和浪漫,他因为过度兴奋,脸上的笑容显得古怪而扭曲。他就是这天知道这种舞蹈的名称,吴告诉他,这种舞叫“芭蕾”。吴把这个字写在他的手上,他觉得这个词非常好,因为这种舞蹈确实就像是开放的花朵。

    “我曾经跳过舞。”

    孩子相信她说的。因为要做出像照片中这样的造型,没学过跳舞的人是做不来的。

    大概她想证明她的话,她放开了他,立在房间的中间跳了起来。他站在一边,看她。他感到她在跳舞时,身体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似的,在她的毛衣里面,她的身体好似一条活泼的鱼,在水中“叭叽叭叽”地游动。他有一种想抓住这条鱼的欲望。让他吃惊的是她这样跳着的时候,泪水突然从眼睛里滚了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滴落在地。他看到她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遥远,眼中似乎充满了悲伤。他不知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流泪,他问:“你怎么了?”她回过神来,赶紧去擦眼睛说:“没,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起了从前的事。”说着,她向他招手,让他过去。她先是拉住他的手,让他笨拙地转圈。后来她见他转得晕头转向便抱住了他。他觉得这一天她很特别,好像很兴奋又好像很沉重。这天,她还在他的脸上亲了几下。他的脸和整个身子顿时发胀,同流泪前眼睛发胀的感觉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孩子看到父亲走了进来。父亲的秃顶闪耀着瓷器一样的光芒,父亲脸上挂着的笑容让孩子感到虚假,某种艳羡之色从他的眼里不怀好意地射出来,他开始骂孩子:“小鬼,你又来调皮了,你当心把吴老师衣服给弄脏了,还不快回去,你妈在找你呢。”吴说:“没事,张蔷乖着呢。”父亲不肯罢休,他对吴说:“这小鬼长大了也是个花佬,前天我看到他对着墙在亲挂在墙上的电影明星。”孩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他喊:“爸你造谣。”吴在一边起哄:“张蔷你真亲过啊?”他跺脚喊:“没有。”说着孩子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其实,他有几次真的偷偷地亲过墙上的女明星。

    孩子回到自己的家,发现母亲正在做针线活。母亲总是没完没了做针线活,他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针线活儿干。他想母亲一定是因为太无聊才这样不停地干的。母亲见他进来,脸上露出讨好的神色。她叫他坐在她身边。他很不情愿,他想马上去学校围墙那边捉蚂蚁,但母亲叫了他只好坐下。母亲低着头,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在吴老师那儿?”他说:“是的。”母亲又问:“你爸爸也去了?”他说:“他刚去,他去了我就回来了。”母亲停顿了一下问孩子:“你爸对吴老师说些什么?”他当然不会把父亲嘲笑他亲墙上的女明星这事告诉母亲。他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又不在那儿。”母亲沉下脸来对他说:“你去把你爸叫来吗,他总是有事没事往她那儿跑。”他就站了起来,跑出房间。但他不会去叫父亲,他去围墙那边玩了。

    孩子回来时已是傍晚吃饭的时候。他像风一样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上尘土飞扬,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鼓一样密集而清晰,引得教室楼瓦檩下躲藏着的麻雀发出紧张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有的麻雀从窝中飞了出来,盘旋在操场上空。孩子进屋时,父亲站着,母亲坐在床上。他们没有开灯,因此孩子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孩子高声问:“可以吃饭了吗?”说着,他迅速地开了灯。他发现父亲脸色铁青,母亲眼睛红红的,而饭还没有煮好。母亲见孩子回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借题发挥起来。她骂道:“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有本事不要回来了啊。”孩子知道事情不妙,父母又吵架了。父母一吵架他就没好果子吃。但孩子从小就有说话尖刻的毛病,他见母亲骂他,就反唇相讥:“你们吵架总是拿我撒气,根本没有我什么事嘛。”事后,孩子十分后悔说这句话,因为当时他没有看到父亲的头顶已通红通红了,父亲正找不到什么发泄呢,孩子的这句话让父亲有理由教训教训他。于是父亲粗暴的有力的大手落在孩子的屁股上。事情总是这样的,父亲打孩子总是过分狠,母亲见了就感到心痛,于是母亲就会扑上来解救孩子。母亲正好需要流点泪解郁舒闷,抱着孩子痛快地哭一回。孩子当然感到很委屈,哭得比母亲更伤心。父亲见他们没完没了,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哭什么哭什么,我还没死。”每次来父亲这儿,孩子总要给父亲打一回,孩子没想到今年他如此早就遭遇了父亲的粗暴。

    有一天早上,孩子喜欢上了口琴发出的声音。他觉得那声音十分美妙,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他感到那声音有一种空旷而古朴的色彩,那声音还有一种伤感而温暖的气息。这样的声音还让人想起黄昏、青草和天上的云彩。他感到这种声音像闪电一样把周围的一切照亮了。

    冬天的阳光总是慷慨地照在长长的走廊上面。每个有太阳的好日子,他们会搬来凳子坐在走廊上晒太阳。从这里看南方冬天的景色一览无遗。东南面一望无际的湖泊像一匹光洁的丝绸,被稀薄的阳光浸染成黄色。那中间点点闪耀的像是一片一片鱼鳞。各种各样的鸟儿在丝绸上滑翔而过,有时候像空中掉下的花瓣。一些渔船在湖上飘荡,渔人们正在悠闲地撒网。湖边有一排柳树,柳叶全无,光秃秃的像死去了一般。视线往西移,能看到山坡上的水牛,它们在枯黄的水草上打盹。这些年娱乐匮乏,孩子的家里甚至没有收音机。他们对外界的感知是通过小山上不断放送的田间广播获得的。虽然这样,他们有时候也有那么一点小资产阶级情调。孩子的父亲和吴有时候会哼唱一些孩子没有听过的好听的歌。那会儿,孩子的好奇心特别强,善于翻箱倒柜试图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大人们总是藏着一些让他意想不到的事物。结果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把口琴。他吹了一下,一股难闻的樟脑丸气息呛得他差点呕吐。他赶紧拿到河边去洗。洗完后,他一路吹了回来。他当然吹得不成样子。他吹到正在阳光下晒太阳的父亲身边,竟把父亲的情绪吹了出来。当时孩子的母亲不在,吴也不在。父亲在阳光下不免有点落寞。父亲要了口琴闭上眼吹出一支曲调,现在孩子知道这是一首苏联民歌《红莓花儿开》。吴就是听到父亲的琴声出来的,她笑吟吟地站在父亲身边,注视着父亲。父亲在她的注视下吹得更有劲了。让孩子吃惊的是吴竟跟着父亲的音乐唱了起来: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孩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动人的歌。父亲的口琴并不高明,吴也只不过是轻轻哼唱,但这一切在他听来犹如圣乐。四周非常安静,父亲的琴声和吴的歌声在长长的走廊上回荡。孩子的身体在这样的音乐中变得安详而平和。他看到吴的表情十分生动,她的脸上洋溢着那种非常甜美又有点表演感的笑容。他感到吴沉浸在某种幻觉中,她的眼神闪耀着浮华的光亮,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站在舞台中呢?但是走廊外的晒场上空空荡荡,她的歌声因此有点孤寂,她脸上的浮华就显得比较夸张。父亲因为吴的和唱而吹得特别卖力,父亲的头顶变得越来越红了,他微闭着双眼,表情沉醉。父亲偶尔把目光投向吴,他的眼光出奇的明亮。有时候,吴的目光和父亲的目光相遇,吴总会给他父亲温柔一笑。她笑一笑,父亲的演奏就要出点小差错。这让父亲的脸涨得更红了。孩子想,父亲是不是因此感到恼火?孩子很想把父亲的口琴拿过来吹一吹,但孩子怕父亲因为打断他的雅兴而被打一顿,因此孩子不敢提此要求。他想要是他能吹出父亲那样的曲调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吹给吴听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吹口琴。

    孩子看到远处围墙上面坐着两个小孩。那是附近村庄的孩子。他猜想他们可能还是这个小学的学生。他们穿着乡村常见的笨重的棉袄。其中一个的棉袄已经破了里面的棉花从那些破损处露了出来,这个人的皮肤很黑,看上去像被毛主席接见的非洲朋友。另一个穿着的棉袄有点细碎花案,但基本上是新的,他的头发乌黑,他的皮肤在南方乡村的孩子中显得特别白。孩子一时有点判断不准这白的那位是男孩还是女孩,从他坐在围墙上这事看来他可能是个男孩。他们一直看着这边。两个小孩静静地听了会儿就开始起哄。其中那黑的一个站在围墙上大声唱了起来:

    你的房间是黑黑的,你的皮肤是白白的,你的头顶亮亮的,你喊起来响响的……

    孩子看到他父亲沉醉的脸上呈现出惊愕的表情。这种表情的变化就像是流体变成了晶体。也就是说,惊愕在父亲脸上凝固起来。父亲微闭的双眼迅速张开,他的眼神变得像兔子一样惊觉。音乐就是在这时候停下来的。但当父亲把他的目光投向围墙时,那两个孩子早就像老鼠那样从围墙上滑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父亲的行动与他容易冲动的脾性一致。父亲恼羞成怒,他放下了口琴,像一头狮子一样向那围墙冲去。孩子想,父亲是决不允许他的学生这样对待师长的。

    但吴却一点也没有生气,她竟笑得前颠后倒,孩子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感到这么有趣。他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的脏话让她感到好玩。就像父亲的口琴拨动了她某一个兴奋点,他感到孩子们的脏话也拨动了她的某一个兴奋点。她的笑驱走了她眼中的寒意,她的脸上呈现某种妩媚的傻傻的气质,她身体的线条在她笑的时候变化无穷。他觉得她有一个会说话的身体,这个身体有很强的亲和力,他感到这个身体此刻似乎想抱住什么,结果她抱住了他。他被她紧紧抱住,她的头发落在他的颈部使他觉得很痒,于是他也跟着傻笑起来。他感到她的毛衣很温和,他想这是因为她一直站在太阳下面的缘故。后来她带他去她的房间玩了。

    当孩子再一次走过长长的走廊时,他看到那把口琴孤零零地躺在凳子上面,太阳照得口琴闪闪发光。这些事物似乎还定格在父亲生气的那一刻。他在口琴前面站了一会儿,他闻到了一种曲终人散的伤感气息。他拿了口琴,跑到家里。他一边跑一边让口琴吹起那种悠长而明亮的声音,音调的音阶在寂静的乡村小学回荡,让他感到莫名忧伤。

    孩子回到家,母亲正木然站在窗口,脸色发青。他说:“妈你在看什么?”母亲没有吭声。他走到窗边,发现从这里往外看正好看到他们晒太阳的位置。可那边早已没了人有什么可看的呢,他于是不以为然地吹了一下口琴。母亲却突然发火了。她骂:“你吹什么,别在我前面吹,你们到那个烂货面前去吹,你们不要回来。”他被母亲骂得不知怎么办好。他几乎是本能地问:“谁是烂货啊?”问过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母亲所说的烂货就是吴。但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骂吴。一定是吴什么地方得罪了母亲。母亲说:“你瞧瞧她,身子软得像是没一根骨头,胸脯挺得像座山,你说她不是烂货是什么?”

    母亲的话丝毫不会影响孩子对吴的好感。他一次一次穿过长长的走廊奔向吴的房间。他想他一定是在她的房间里迷失了方向。有一个念头几乎进入了他的血液,让他不能自拔,那就是他希望在她的房间里睡上一觉。但他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提出这一要求,他只得动点小脑筋。为了打发漫长的冬天,每天下午吴也进入了冬眠,她一般整个下午在床上度过。每次她准备上床时他总是知趣地走开。这时,他免不了回头,留恋地把目光投向她的床,他多么想在她的床上睡上一觉。有天中午,孩子又来到她的房间,门虚掩着,他就推门进去,但她不在。他不知她去了哪里,就坐在屋里等她。他看到她床上的被子打皱走过去一摸,被子是热的。他知道这是她留在被子里的热量,来自她的身体的热量。他幻想这热量就是她本人,于是俯身把脸贴了上去。他觉得她的形象在空中飘来飘去,美好、热烈像天空闪过的弧光。他贴着被子,心中温柔如水。后来,他索性和衣躺到床上去了。他想如果她进来的话,他会假装睡着了。如果她把他弄醒,他会向她解释,是因为父亲要打他他才藏到这里来的,等她不来他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听到开门声。他想她来了,赶紧假装睡着。她显然看到了他,走到床边轻轻地唤了他三声,他当然不会吭声。她回头关了门,在床边坐下。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他能感到她手中传达出来的那种慈爱,他因她这种慈爱而感动。同时他为自己阴谋得逞而庆幸。他很想快乐地傻笑,但他努力克制,他咽了一口口水。一会儿她替他脱了鞋子,让他整个儿躺在床上,还给他盖了被子。她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脱去毛衣。她里面穿着一件衬衫,衬衣显得有点小,使她的乳房饱涨着看上去特别丰满。她是不是感到她的乳房太重她用手托了它一下,然后又抚摸了它一下。接着她把手伸向颈部,她在搔背部的痒。她搔痒时胸脯大大咧咧地颤动。搔完痒她钻进了被子。她睡下后,很自然地抱住了他,用脸贴着他的头发。他是一动不敢动。他感觉到了她柔软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内心非常宁静,同时又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感到想流泪。

    她就这样长时间地搂着他。后来她的手渐渐地松弛下来,鼻间的呼吸也变得十分均匀。她睡着了。而他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睡着后他睁开了眼,他仔细看她躺着的身体。他有点得寸进尺,他的心中涌出另一种好奇心。一直以来,他对女人们的乳房怀着好奇的、温馨的联想。女人们身上的这个东西让他十分困惑,但它总能带给他安宁和平的感觉。但他没有见过它们。现在它们就在他眼前,想看一看的念头固执地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见她睡得很沉,就轻轻地掰开她的衬衫。扣子解开的瞬间,衬衫很有弹性地挤向两边,于是他看到眼前雪白一片。他觉得那隆起的部分像水一样光滑、柔软、温暖而富有弹性,他忍不住用一根手指按了一下,他迅速地缩了回来。他觉得手中有一种滑腻的感觉。就在这时她的手传来力量,她搂紧了他,使他的脸埋在了她的乳房中间。他担心她醒了。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闭着,他想她还睡着。

    他就是在这之后每天下午睡在吴的房间里的。那天下午,他们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当然她的衣服他早已扣好了,她当然不知道他偷看了她的那个东西。他发现她醒来时似乎很高兴,她的脸红红的,平时懒洋洋的身体变得很敏锐。他不知道是不是睡一觉让她精力充沛了。她从被窝中钻出来没穿衣服,她灵活地跳到床下,从床下拿出一只痰盂,扒下裤子小便起来。他听到一股激流强劲地冲击着便桶。听到这声音他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不禁打了激灵。然后他从她的床上跳了下来。他从她的床上下来时没有想过再次睡到她的床上,但吴大概喜欢他和她一起睡,第二天她又把他叫了去要他同她一起睡。他当然愿意重温昨天的那一幕。他觉得他应该好好研究研究她的乳房为什么那么大。

    母亲变得不可理喻起来。也许是太无聊,母亲越来越多地要求孩子陪她。孩子陪她时她的话特别多。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问一些吴的问题。她问:“吴老师为什么假期不回上海?她在上海没有亲人啊?”每当这时,孩子总是做出爱理不理的样子。有时候他也会戗她几句。他说:“我哪里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她。”他知道母亲不会去问吴,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像电影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巫婆。她还想把他关在屋里,老实说他人在她身边,心早已飞到吴的房间里了。他觉得母亲苍老、迟钝、衣着陈旧,他越来越觉得她不配做他的母亲。母亲要是及得上吴一半美就好了。有一天,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关于吴过去的事(他怀疑她是从乡村医院里听到的)。她见到孩子,兴奋得不得了。她大声地说:“儿子你知道吴是什么东西吗?我说得没错,是个骚货。猜猜她是怎么当上民办教师的吗?”他摇摇头。母亲说:“同人睡觉。”他问:“同谁啊?睡觉有什么了不起的。”母亲说:“这种事我不能说给小孩子听。但你应该知道坏女人才同人睡觉。”他觉得母亲的话意味深长,似乎在说他,因为他这几天下午都在和吴睡觉,可母亲应该不会知道的呀。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脸就红了。他有些坐不住了,就找了个借口想出去。母亲见他出去,冷笑道:“我知道你去哪里,你们父子俩总往她那里跑,我告诉你,老同女人在一起,你将来也会变成一个女人。”他没好气地说:“我巴不得自己是个女的呢。”母亲说:“看你没出息。”

    孩子和吴从床上起来往往是傍晚时分。他们起来后会在走廊上活动腰肢。她活动腰肢时总是哈欠不断,她像一个睡不醒的懒人。他觉得她确是个懒人,她的床下放着很多脏衣服,她说天太冷她懒得洗。她打哈欠时她的胸脯就挺了出来。现在他对她的胸脯有点熟悉了,他趁她睡熟时好好地看过。但最后一次当他把她的胸脯的衬衫扣子解开时,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出来。他当时惊慌得不知怎么办好,他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她却没有怪罪他,只是笑个不停,说:“你这个小坏蛋。”然后她就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这之后他再也没看过她的乳房。但他却不怎么担心她是不是喜欢他做的这件事。他在她面前开始变得十分放肆,装得十分老成的样子,说话的口气很大。比如他们在走廊上做广播体操时,他会对吴说:“注意你的动作不要这样懒洋洋的。”

    父亲总是在这个时候朝他们走来。父亲走路的姿势显得十分寂寞。父亲不会理睬孩子,甚至看也不看孩子一眼。父亲严肃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艰难的笑容。父亲对吴说:“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南下了,听说会下雪,得加点衣服了。”吴笑了笑。孩子对父亲在他们中间插上一杠很不满意,他不顾父亲在说什么,拉了吴的手往走廊那头走。吴被他拉得倒退着走路。吴一边后退一边笑。吴的笑声把孩子激发得更加大胆。孩子有一种在父亲面前显示他和吴亲密的冲动。于是他就把吴的双手放到他的肩上,打算背吴。吴领会了他的意思,笑问:“你想干什么,你背不动我。”但他还是硬充好汉。背着吴踉踉跄跄地前行。这时,吴已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孩子的父亲被冷落在那里。孩子远远看到父亲的脸变得越来越严肃。一会儿,父亲悻悻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孩子回到屋里时,父亲的脸还黑着。母亲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孩子知道这样的时候他还是小心为妙。吃晚饭时,他主动为父亲盛饭。也许是孩子心里紧张的缘故,他双手把饭碗捧给父亲时,饭碗竟鬼使神差地从他手中滑落,米饭撒了父亲一身。父亲顿时发作。父亲骂:“你玩得魂都没了。”说着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见状一把抱住孩子。母亲说:“碰着钉子也用不着拿孩子撒气呀。”父亲听了母亲的话,越发恼怒,他一把掀翻饭桌,吼道:“不许哭。”孩子吓了一跳,马上止住了哭泣。他感到自己十分委屈。他觉得大人们都是些不讲理的人。母亲看上去也很委屈,她开始收拾砸在地上的碎碗片,眼中噙满泪水。父亲黑着脸坐在那里。

    这时,孩子听到长长的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听上去十分神秘,好像每一步都敲在他的心上,他知道吴正在朝这里走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找到了依靠似的想把心中所有的委屈都表露出来,于是心中发酸,又有了想流泪的感觉。这时父亲对母亲说:“小吴来了快收拾干净。”说着父亲从墙角拿了土箕和扫把,打扫地上的东西。母亲也赶紧擦了泪水。他们刚收拾完,吴就到了。

    吴出现在门口。母亲热情地迎了出去。吴好像有什么事情,她显得有点紧张,她低声地说:“吃了没有?”母亲说:“吃了吃了。”父亲站起来客气地说:“坐,坐。”吴走到孩子面前,抚摸他的头,问:“晚上吃什么?”孩子听了吴的问话就哇地哭出声来。吴说:“哟,张蔷,你怎么啦?”母亲说:“没什么,小孩子调皮,他爸说了他几句。”吴说:“张蔷不要哭,张蔷是男子汉了怎么还哭呢。”但孩子怎么能止得住呢,要知道对着一个你乐于接受的人哭泣是很快乐的。这时,吴对母亲说:“看他委屈的,让他晚上睡到我那里去吧。”母亲说:“你看他脏的,会把你的被子弄脏的。”吴说:“我晚上一个人太冷清,他正好可以陪陪我。”孩子知道吴就是为了叫他同她睡在一起才到他家来的。

    乡村小学来了一支宣传队,他们是附近村子的村民。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请吴教他们跳《打虎上山》中那段在雪地穿行的集体舞。春节快要到了,村里决定在那个由庙宇改造而成的社员俱乐部演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唱腔是不成问题的村子里的,人几乎人人会唱《智取威虎山》。当然不是唱得那么入味,不过管他娘的,反正没事干图个热闹。往年演出,舞蹈场面一律从简。今年村里人听说乡村小学的吴老师会跳舞,于是就来请教。操场上一下子来了十多位男女青年,他们把自己的脸涂得通红,显得喜气洋洋。他们对吴说,支书说了,多几个人去台上蹦跳,翻翻跟头,场面会热闹一点。

    那个叫张蔷的孩子站在操场边,看吴教他们跳。他觉得吴今天显得特别兴奋。平时,她总是显得很沉静很忧郁,但今天她的神情十分飞扬。她的眼神显得很坚定,她先做了个单腿独立的动作,然后要求小伙子们照着做。一排小伙子于是全单腿独立,做飞翔状。他们的腿是劳动人民的腿,上翘时弯得不成样子,不像吴的腿上翘时直得仿佛一把出鞘的剑。吴就去扶他们的腿,要他们伸得尽可能地直。吴一摸他们的腿,他们的脸上便会出现憨笑,有人笑的时候还不住地流口水。吴也跟着开心地笑起来。那些小伙子于是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们故意把自己的动作做得不成样子,好让吴过来单独指导。吴指导时,他们故意装作失去平衡,让自己的身子靠向吴。每当这时,吴总会发出咯咯咯的傻笑。在他们学跳舞的时候,操场上笑声不断。附近乡村的小孩也来操场上看热闹。他们一边看一边叽叽叽地笑,他们像是见到什么滑稽事物似地几乎笑弯了腰。张蔷很想过去和他们认识一下,但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友好,他就没过去。

    张蔷觉得小伙子们在欺侮吴,他因此很生气,他几次来到吴身边,试图不让小伙子靠近吴,但吴似乎觉得他碍手碍脚的,总是让他走开。他对吴很不满意,他觉得吴很傻,他很生她的气。特别是她不时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让他怒不可遏。他很想走过去在她的屁股上踢她一脚。

    几天以后,学跳舞的小伙子们走了。乡村小学重归宁静。孩子觉得吴似乎很失落,她的飞扬的神采很快隐退了。热闹后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更加寂寞。她的脸上涌出某种梦幻的神情,梦游似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动。她一边走一边轻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那歌声让她看上去更像在做梦。后来他知道她正沉入往事之中。他觉得她这个时候看起来让人感到可亲。他原谅了她这几天的表现。他向她身边走去。

    她见到他,神色茫然地对他说:“过去人人都说我会成为舞蹈家,可我来到这样一个山沟里。我本来是去部队的,但通知下来后另一个人顶替了我,我便来到这个鬼地方。如果我在部队,我一定会得到很多鲜花和掌声。”

    天越来越冷了,天气预告说这几天会下雪。鸟儿们每天傍晚总是早早地进了窝。附近村庄的孩子们一般在这样的夜晚拿着手电筒去掏鸟窝。长长的走廊的屋檐下就有很多鸟窝。一天晚上,张蔷听到走廊上满是孩子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像一团不真实的雾一样在四周飘浮。在这样的晚上,张蔷怎么睡得着呢,他恨不得从床上爬起来去与他们为伍。但父亲不会同意他这样做。他只能躺在床上,想象着外面的一举一动。过了会儿,他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一个晚上没有睡着。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床了。呀,屋外银妆素裹,一片洁白。昨晚真的下雪了啊,沿着长长的走廊,他跑了过去,脚步声清脆悦耳,在这个下雪的早晨回响。远处村庄十分安静,有几家的烟囱开始冒着白烟;零星有几声狗吠,三下二下的,又倏然消失。他看到走廊上到处都是鸟窝与破碎的瓦片。鸟窝里还有几只破碎的鸟蛋,蛋黄已结成了冰,发出鲜嫩的黄色光芒。他有一种局外人的孤独和遗憾。他多么想在黑夜中像日本鬼子扫荡一样把鸟窝全部捣烂啊。他想也许他应该去附近的村庄玩,去结识他们。他边想边从长长的走廊上走过,这时,他看到原本没字的黑板上写着两排字,他走近一看,顿时气得发昏,又十分无地自容。黑板上这样写道:

    吴丽媚,奶子大,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他知道肯定是昨晚孩子们留下的。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吴丽媚就是吴的名字而那张老师就是他的父亲。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用手把黑板上那些该死的字擦去。他一边擦一边还朝四周看,他的样子有点鬼鬼祟祟。他知道黑板上写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因为事关他的父亲,因此他有一种刺痛心肺的羞耻感。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写父亲呢?是不是父亲和吴真的有关系?他感到有许多事情都在暗示他的这个想法。为什么父亲老是往吴那里跑?为什么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但他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件事。他开始有点恨父亲,他想如果父亲真的和吴那个样子,那父亲就是一个流氓。当然他不能断定父亲是不是流氓。他开始审视他和吴的关系。他觉得他有点讨厌吴了,自从她和那些乡下小伙子们打闹过以后,他就不像从前那么对她好了但吴依然对他很好。为什么吴对他那么好?他想这是有原因的。他的联想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着边际。他甚至想到他可能是吴生的。这个念头让他激动不已。他独自想了一通宵没有想明白。最后,他打定主意,他暂时不去吴那儿,他得好好观察一阵子。

    自从看到那段文字以后,他的思想进入黑暗之中,他觉得有一些什么事情正在悄悄发生,他本能地感到这些事情于他不利,他有一种动荡的不安全感。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再没理睬父亲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崇拜父亲了。他觉得母亲很可怜,所以他尽量陪陪足不出户的母亲。母亲对他近来的变化有所察觉。有天,她冷不丁问他:“这几天怎么啦,怎么这么安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呀。”母亲对他陪她很满意,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毛钱,让他去买一只饼吃。他接过钱没马上去买。他想证实他是怎么出生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不声不响坐在母亲身边。

    母亲见他不吭声就来摸他的头。她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摇摇头。他看了母亲一眼,出奇不意地问:“妈,我是你生的吗?”母亲吃了一惊,说:“当然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你能是谁生的?”他说:“你怎么证明我是你生的。”母亲拿正在缝补的衣服打了他一下,骂:“不用证明你也是我的儿子。”他说:“你不证明我就不是你生的。”母亲见他如此固执哭笑不得,她说:“这孩子中邪了。”

    母亲开始讲述她的生育史。让他感到可耻的是他刚生下来只有四斤重,并且皮肤皱得像树皮似的,又黑又粗。母亲说:“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吃了那么大的苦竟生出这么难看的东西。”当医生把他抱给母亲时,母亲一点也没有激动,她除了担心能否把他养大外脑中一片空白。母亲说:“当时你父亲不在我身边,他就在这个该死的地方。”说到这儿母亲忿忿不平起来。母亲还说:“我养你这么大,我不容易。”

    他只能相信他是母亲生的了。他除了隐隐有点失望外,觉得母亲虽不算漂亮但也是不错的。他开始替母亲干些家务,陪母亲说话。有他陪,母亲明显地高兴起来。

    但是整天陪着母亲实在太无聊。吴那里他是暂时不想去了。他想去附近的村庄看看。这几天,他脑子里老是想着黑板上的那几行字。是谁写了那几行字呢?那些孩子为什么要写那样的字。他觉得他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渴望洞悉成人世界的秘密,他感到成人世界远没有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沿着西山边的小路可以到达那个村庄。村头有一棵老樟树,樟树旁边是一排粪坑。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张蔷看到不远处有两个男孩在玩耍。他记起来了,那两个男孩就是那天父亲吹口琴时向他们大喊大叫的孩子。他们正站在一个用石头垒起的高坡上,坡大约有一米高。他想他们是用往下跳的方式比试勇气。其中那个皮肤黑黑的穿着破棉袄的男孩嗵地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雪地上。然后他就叫嚷着要上面的人往下跳。那个穿着碎花棉袄的白皮肤男孩却不敢往下跳。那衣着破烂的骂道:“你他妈跳啊,胆小鬼。”这时,白皮肤见有人走来,赶忙从坡上爬了下来,讨好地对衣着破烂的男孩说:“他就是张老师的儿子。”他们叉着腰敌意地看着张蔷。张蔷见他们不怀好意就一动不动站在远处。白皮肤耀武扬威地走到张蔷跟前,质问:“你来干什么”张蔷没理睬他,这个人胆小得连这点坡都不敢跳,他懒得理他。为了证明他的胆量,张蔷不声不响走到坡上,闭上眼往下跳。他跳得很不好,落地时没站稳,手按在地上时刚好碰着一颗石子,擦破了一点皮。他强忍着痛站了起来。

    张蔷站在那里,对他们说:“你们看,我有两个滑轮,我知道你们很想有一部滑轮车,但你们想得到它们是有条件的。”张蔷看到两个孩子看到他的滑轮后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他们不停地咽口水,满怀希望地看着张蔷,希望张蔷说出他的条件。张蔷见效果很好,又说:“我把滑轮送给你们,不过你们要告诉我是谁在黑板上写了我爸爸的坏话。”听到张蔷的话两个孩子松了口气,他们走了过来,样子很憨。白皮肤从张蔷手中拿过滑轮欣赏起来,他大概有点不相信张蔷会把滑轮送给他们,白皮肤说:“我们告诉你。你真会把滑轮送给我们吗?”那衣着破烂的听白皮肤这么说很不耐烦,他一把把滑轮夺过去:“我知道是谁写的,花枪,是花枪写在黑板上的。现在我告诉你了,这滑轮就归我了。”张蔷马上知道那衣服破烂的男孩叫强牯,那白皮肤叫萝卜。

    萝卜说:“你想找花枪打架吗?你肯定打不过花枪。”张蔷说:“我不同他打架,我只是问问他为什么要写我爸爸的坏话。”萝卜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撇撇嘴说:“嘁,这有什么可问的。”

    花枪在村边的山坡上放羊。向阳的山坡上雪已完全融化了,地里竟然已经长出点点绿色的野草来。张蔷远远见到花枪,就有点担心。花枪很瘦,但很高,万一打起来,张蔷不是他的对手。

    强牯、萝卜他们站住了。萝卜对张蔷说:“你去吧,你去问他,我们不去了。不要对花枪说是我们领你来的,他很凶要打我们的。”

    他们两个人就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张蔷被他们搞得很紧张,但此刻他是没有退路的,他总不能临阵逃跑吧,那他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张蔷鼓起勇气向花枪走去。花枪见有人向他走来,眯眼打量。花枪问:“喂,你是谁?”张蔷说:“我是张老师的儿子。”花枪笑了:“噢,你就是那个搞腐化的人的儿子啊。”张蔷质问:“你为什么讲我爸爸的坏话。”花枪说:“这是事实啊。”张蔷说:“你造谣。”花枪说:“你爹他妈真是个流氓。”张蔷当然不能让花枪骂他爸,他自不量力,反唇相讥:“你爹才是个流氓。”花枪一听就火了,他过来踢了张蔷一脚。张蔷虽然知道打不过花枪,还是从地上捧起一块比自己还重的石块,摇摇晃晃地冲向花枪。这下花枪来气了,他把张蔷按倒在地,用脚狠狠地踢张蔷的屁股。张蔷不争气地哭了,他边哭边说:“你为什么要造谣,你为什么要造谣。”花枪不屑地说:“你喊什么我不但看到你爹搞腐化,我还看到吴丽媚洗澡呢!”说着花枪踢了他一脚,牵着羊走了。

    等花枪走远,萝卜他们围了过来。萝卜说:“我告诉过你,你要吃亏的。”张蔷没吭声,摸了摸屁股,屁股顿时一阵疼痛。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进入张蔷的心灵。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挨了花枪打的缘故,他的心情异常地恶劣。他变得十分讨厌他父亲,对吴也没有多少好感。他看一切都不顺眼,包括母亲也让他不耐烦。

    在冬天稀薄阳光的照耀下,雪正在慢慢融化。他看到围墙那边的杂草发着金黄的光泽。爬在围墙上的爬山虎缠绕不断,藤蔓不再是那种青色,而是变得红黄夹杂。他觉得整个乡村小学显得颓败而破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他常常看着远处的景物发呆,并对成人世界感到特别好奇。成人世界神秘莫测,一如眼前的景物腐朽而垂死。

    他越来越沉默寡言,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有一回他听到父母在私下议论他。母亲说:“这孩子这几天怎么啦,神经兮兮的。”父亲说:“小男孩都这个样子,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母亲说:“你当然不会注意他了,鬼知道你在注意什么。”

    母亲说得没错,鬼知道父亲在注意什么。他觉得他应为母亲做一些事,把父亲盯死。他不希望父亲背着母亲真的干出那样的事情。

    他对吴的态度变得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对她有一种暧昧而怪异的愤怒,他决不允许她对母亲造成伤害;另一方面,他却老惦着吴。她确实待他很好,她看着他时,她那双平时看起来孤傲的眼睛会突然变得纯净,充满爱怜。她总是亲他的脸,还用她的头发磨擦他的脸。他喜欢她这样对待他,想起她这样待他他的心里就暖洋洋的。

    有一天,他站在走廊上时,她向他走了过来。他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和隐隐的快乐。他不知怎么面对她。他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好了,但他感到他也不想拒绝她。他感到她的脚步声分外刺耳,嘭嘭嘭地直震耳鼓。那脚步声在长长的回声的伴奏下,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她问:“呀,这几天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他白了她一眼,没睬她。她没介意他的态度,继续笑吟吟地和他说话。她这个人自我感觉总是很好。她说:“怎么啦,傻啦?”说着她来抚他的头,他扭头让开了。她问:“这几天怎么不来我这里玩?是不是你妈不让你来?”听到她说他妈,他猛地推开了她,说:“不是我妈不让我来,是我自己不想来。”她说:“为什么我亏待你了吗?”他言不及义地说:“我老是同你在一起将来成不了男子汉。”她听了他的话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快流出来了。她说:“男的同女的在一起才能成为男子汉呢。”

    鬼使神差,他又来到她略显阴暗的房间。他又感受到她房间里那种让人晕眩的暖流,这股暖流总会让他产生一种轻飘飘的上升的感觉。

    她学着他的腔调说:“我的小男子汉,陪我睡觉吗?”她替他脱去了衣服。他不知怎么搞的,一点也不反对她这么干。他的思想觉得他不应该这样做,但他的身体却很听话。他甚至红着脸钻进了她的被子。她就在他面前脱衣服。他看到她里面穿了一条三角裤。她的大腿修长匀称,皮肤细腻光洁。她的衬衫很长,把短裤盖了。她钻进被子傻傻地笑起来,她说:“冷死了,你的身子可真热。”她的屁股确实很冷,像一块铁条。她的屁股碰着他的身子,他就像碰到火迅速窜开。她的脚趾也很冷,他也有办法对付她。他用脚趾触摸她的腰肢,她猛地窜了起来,滚下了床,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说:“你把我痒死了。”她的衬衫因为刚才的大幅运动而有点凌乱,一只肩膀几乎裸露出来了。他感到她的身体似乎在说话,她的身体也在呼吸。她笑够后,又爬回床,一把抱住了他。他感到了她滑腻腻的肌肤,一动也不想动了。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睡着。一会儿,他就被她搂得出了汗。

    这时他的脑中杂念无数。为什么男人和女人要结婚呢?她们结婚后为什么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想起他小床对面父母的勾当,父亲总抚摸母亲,抚摸母亲的屁股、乳房和腰肢。他觉得这一切一点都不美好。父亲也抚摸过吴吗?父亲摸吴时吴也像母亲一样喘息吗?他不敢想下去。他突然对吴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他要像父亲那样摸摸她的乳房。他的手朝她的衬衫里伸去,当快要碰到她的乳房时,他犹豫了一下。这时他感到她的手伸了进来,捉住了他的手。他原以为她会把他的手从她身上挪开,谁知她把他的手送到她的乳房上。他感到她的乳房异常柔软,这让他猝不及防,他像是触到软体动物一样迅速地把手缩了回来。但她牢牢地抓住了他,让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揉动。一会儿,他感到手中的东西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它变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饱满。她张着眼,眼中含着笑意。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她的面孔潮红,相当动人。老实说,他十分害怕又十分喜欢。他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裸露在外的形态,他对她的身体有种莫名的亲近与羡慕。他真的希望自己也拥有这样美好的身体,他希望自己是一个有着长长秀发、大眼睛、小嘴巴的女孩。同时他对自己干的这事十分不安,他内心隐隐有一种羞耻感。

    他已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结束这个游戏的。总之那天结束后,她给了他一大把糖,五颜六色的,像一群奇特的精灵。他迟疑地接过糖。

    当他走出她的房间,见到冬日阳光下的植物和建筑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刚才的一切就像一个可怕的梦。他琢磨她所有的反应,觉得不可思议。他的思想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他刚才做了什么呀!大人们结婚也是这样吗?难道孩子就是这么生的?那么她会不会生孩子呢?如果她有孩子怎么办谁做孩子的爸爸?我吗?但他没见过像他这么大的爸爸。他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骤然加重了。

    他对自己很生气。他厌恶自己刚才的行为。他在黑板上写道:

    张蔷是个流氓!

    是个混蛋!

    然后他又迅速地用手将字擦掉。

    他觉得一定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正在发生发展。但他无法把握。他非常担心。他很想问问母亲小孩子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但他又怕母亲知道他的秘密而不敢问。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得让人心烦。孤独与无助此刻纠缠着他。他渴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懂得世上所有的事情。

    这几天由于那种无法把握的愁绪积压在孩子的心头,他无暇顾及父亲的行为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只东撞西窜的没头苍蝇。他是再不想去吴的房间了。

    完全是巧合,有一天,他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他听到吴的房间里突然传来放肆的笑声。他不知吴在干什么,好奇心驱使他悄悄来到吴的门口,透过门缝他朝里面张望。

    他一眼认出那个背对着他的男人是他的父亲。父亲站在吴的背后,他的手似乎在颤抖。一会儿,父亲在吴的肩部抚摸了一下,吴又发出轻佻的笑声。他的父亲似乎勇气大增,他的手向下伸展。放到吴的乳房上。这时吴突然不笑了,她的头抬了起来,她的眼也闭了起来,他看到父亲明亮的头俯下去。

    甚至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敲响了门。敲了一会儿,门就开了,吴红着脸来开门。他看到父亲气馁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拉起吴的手,说:“快去看,有人从湖里钓到一只大乌龟。”

    孩子对父亲的行为非常失望。父亲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轰然倒塌。他开始把他知道的所有难听的称谓放到父亲身上。父亲真的是一个流氓啊,一个腐化分子啊,这事要是传出去,孩子会觉得很没面子,那简直比死还难受。

    自从那天他撞门而进之后,不知怎么搞的父亲突然对他和气起来。父亲搔着他的头,来到孩子身边,父亲平时严肃的脸上也开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孩子发现父亲笑起来竟然很腼腆。父亲拿出一块钱,扬了扬,叫孩子过去。他说:“拿去,过年时买鞭炮。”孩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拿这钱,他感到如果他拿这钱就失了节,但不拿这钱又很可惜。最后他还是拿了这钱。他想,即使他拿了钱他也不会放过父亲。这事没人情可卖。

    经过权衡,孩子意识到他还是应该到吴那里去,他不去父亲就要去,父亲去了这种事迟早会让人知道,并且他妈就要受伤害。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但这次去吴那里孩子的心情同以往大不一样,他心中有了某种恶毒的东西,他见到她的身体再没有往日那样暖和的感觉,他见到她的身体有一种邪恶的感觉。几乎用不着她的引导,他就主动干了那样的事。当然他这么干时,心中充满了恐惧。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突然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抛向深渊,让他无法呼吸,当他快没气的时候,又突然把他托出水面。他似乎在这种窒息和畅快中上了瘾。他嗅到了一种垂死的气息。要命的是他对这种气息还十分着迷。每次他在电影里看到女特务颓废的人生心中涌出的不是厌恶而是向往,他向往她们脸上的疲惫和高傲,向往她们妖艳的服饰和口中的大麻。

    正当孩子无力自拔时,一个人的到来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孩子的心中没有一线阳光,因此在他的眼里这样的天气显得阴冷而暧昧。他感到周围的景物充满了暗示这些暗示。像一间漆黑房间突然开启了一扇窗,把人的思想引向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但他突然发现窗口出现了那个人,那个人把他带回到现实中来。

    那个人是个男人。他的个子很高,肩上的包袱使他看上去更显高大。他穿着中山装,显得整齐而英俊。孩子注意到他的头发,很黑很亮。

    他已经来到孩子的面前,砰地把包袱放在地上,问道:“吴老师在哪里?”说完他笑了。孩子喜欢他的笑,他的笑让人想起山边的牛,你只要对牛好一点,牛就会露出这样的笑来。孩子还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火车气息。他喜欢火车气息,这种气息总让他想得十分遥远。孩子向西边指了指,说:“她住在那里。”

    孩子马上打听到,这个男人是吴的丈夫。

    听到这个消息孩子大大松了口气。原来吴有丈夫啊!他觉得自己突然解脱了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他心中的愁绪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又成了个放松而无忧无虑的孩子。

    就像一滴水落入湖泊顷刻间变得无声无息不着痕迹一样,这个男人进了吴的房间就销声匿迹了。这让孩子感到好奇。他想,一定有一些隐秘的他所不知道的属于成人间的事情正在那个房间里发生。老实说,他很想去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但他却不敢靠近它。他站在长长的走廊上,他的心跳震天动地。那个房间给予他强烈的诱惑又似乎在拒绝他靠近它。他突然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局外人,吴那个世界的局外人,这一方面令他感到轻松,同时他还有一种突然被抛弃的感觉。

    他孤单地立在长长的走廊上,看到不远处强牯、萝卜在玩耍。他想,算了,管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反正不干他的事。再说,吴的丈夫来了,他就不用担心父亲占吴的便宜了,他也用不着再盯住父亲不放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把一切忘记,和强牯他们玩个痛快。

    孩子找到强牯他们。他们见到他就对他嘻嘻笑,脸上的表情有点异样。萝卜说:“我们见到你和吴丽媚睡在一起。”孩子的心收缩了一下,脸顿时惨白,心想,他捂得严严实实的秘密终于有人知道了,这该怎么办呢?他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萝卜说:“他们在窗外看到的。”

    孩子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谈论下去,于是就转了话题。他说:“你们知道吗吴丽媚的丈夫来了。”他这话大有深意,那是在暗示,她丈夫来了,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了。萝卜听了这话,欢呼道:“啊呀,有好戏看了,他们肯定在干那个。”张蔷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那个男人一来就进了吴丽媚的房间,整天关在里面,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萝卜不屑地说:“看来你是个白痴,他们在干x!”

    孩子发现强牯和萝卜的脸上出现一种下流而暧昧的神色。萝卜看了看强牯,请示道:“我们去看看?”强牯点点头。他们看了孩子一眼,也没叫孩子一声就朝吴的房间后面跑去。孩子跟了上去。

    孩子跟着他们翻过乡村小学西侧的围墙来到吴房间的后窗。后窗已经损坏了,分明有人曾经多次来过这里。强牯攀了上去。后窗窗框上边的砖已经松动,强牯熟练地轻轻移开砖头,闭上一只眼往里瞧。萝卜在一旁催促:“快让我看一眼。”这时强牯啊地一声,从窗上摔了下来。孩子吓了一跳,见强牯他们翻墙跑了,也急忙溜掉。

    孩子始终跟在他们后面。跑到小山林里,他们停了下来。一伙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萝卜问强牯看到了什么。强牯说:“他们在干啊,那男人的屁股露在外面,吴丽媚在喊。”说着强牯学吴丽媚的表情:翻着白眼,张着嘴,嗷嗷地叫。萝卜一脸羡慕,为自己没看到而遗憾。

    吴的丈夫到来的第三天,吴和她的男人才从房间里出来。孩子的父亲才得以认识那个男人。当时那个男人拿着一堆脏衣服去湖边洗。那都是吴的衣服。吴介绍她的男人给孩子的父母时,那人只是友好地笑笑。张蔷想这是个勤快而沉默的男人。

    母亲因为这个男人的到来而莫明高兴。他执意要吴和她的丈夫来自己家吃顿晚饭。母亲说:“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应该的。”说着打发父亲去买菜。吴大大咧咧地答应了。孩子发现吴这几天精神不错,她的脸色红润,不见往日的苍白。在那个男人洗衣服时,她始终坐在长长的走廊上,嗑着瓜子,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孩子感到吴突然变成了一个俗气的小妇人。

    那天晚上,孩子家的晚餐特别丰盛。母亲还在附近的商店打了几瓶酒。吴和她的男人早就来了。父亲拿来酒,对他们说:“坐下吃,坐下吃,乡下条件差,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吴坐了下来,示意她男人坐下。那男人就坐到父亲身边。也许是平时生活太冷清,难得有这样热闹,父母都很兴奋,口中滔滔不绝的。父亲对吴说:“吴老师,你该早点带他过来。都来了几天了我们也不知道。”吴看了他丈夫一眼,说:“他呀,带不出来的。你看他一句话也不会说。”这时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他们小两口刚见面,久别胜新婚,有你什么事。”吴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声说:“张师母你真幽默。”吴的男人的脸已红得像关公。

    吃了一会儿,那男人站了起来,他捧着酒对父亲说:“小吴在这个地方要烦张老师多多照顾了。”父亲连忙起来,一脸严肃地说:“一定,一定。”说着一饮而尽。母亲拉了一下父亲,说:“你慢慢喝,从没见你这么喝过,当心醉。”父亲没理母亲,对那男人说起学校的事。父亲说:“乡下学生调皮,吴老师上课时,他们就捣蛋,搞小动作,弄得吴老师没有办法。因此我常替她教训那帮野小子,他们都怕我。”那男人不住地点头。父亲又说:“一个人在外,身边没一个亲人挺难的啊。”母亲插话道:“是呀,所以你要多来看看吴老师,不要让她受苦。”

    那天晚上,父亲真像母亲警告的那样喝醉了。父亲本来没多少酒量,那天父亲不知怎么搞的,不但话说得多酒也喝得多,结果酒喝到一半他就吐掉了。吴和她的男人只好告辞。

    第二天早上,孩子听到长长的走廊上传来敲打之声。过去一看,见那男人正在锯木头。他问男人做什么,男人说打算做一个书架。说完男人就不再理孩子了。男人一会儿凿眼子,一会儿刨木头,动作十分娴熟。孩子想,吴的男人原来是个木匠。

    孩子对这个高大的好脾气的男人感到很亲切。因为是这个男人解救了自己,他来了孩子才得以解脱。孩子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眶陷得很深,但他的精神很好,双眼有一种难言的喜悦。

    孩子说:“你瘦了”

    男人红着脸看了孩子一眼。

    这时,孩子听到远处传来叽叽叽叽的笑声。强牯和萝卜正站在不远处往这里指指点点。他们笑够了以后,齐声喊着:

    她是个无底洞呀,

    你怎么填得满呀,

    你瘦成这样了呀,

    可她还想要呀!

    男人的脸变得更红了。他拿起一根木头砸强牯和萝卜。他俩早已逃得没踪影了。

    吴也来到走廊上。她显然听到了强牯他们的顺口溜。但她没有生气,她笑着对她的男人说:“这些乡下野孩子,你别理他们。”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是张蔷在乡下最为自由最为开心的日子。他把吴抛在了脑后,他把父亲抛在了脑后。他跟着强牯和萝卜满山遍野地跑。他学会了很多乡下孩子懂得的玩艺儿。他们去山上采摘一些顽强挺立在枝头的生命力旺盛的野果子。他们还把那些残败的杂草塞在某个看来是野兔子的窝的洞穴里面,然后用火点燃,企图用烟熏兔子出来,并且真的有兔子从洞的另一头纵身跃出消失在林子里。于是他们去林子里寻找兔子。兔子轻快地在林间穿行,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安详。有时候兔子会跳到岩石上,竖起耳朵,警惕地听四周的动静。这时他们捡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他们往往是徒劳的。他们甚至还赤足往泥地里走,从那些干燥的泥块底下寻找冬眠的青蛙,他们挖出来的青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孩子庆幸有这么一段粗野的无人管束的乡村生活,这段生活让他长了不少见识。孩子太迷恋这种自由了,他竟不知道吴的男人已经离开了乡村小学。

    要是没有那个晚上,这样的日子也许会更长久一些。但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彻底地断送了孩子的乡村生活。

    由村民演出的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终于开锣了。锣鼓声在早上已响成一片。那是乡亲们在热身,正式的演出是在晚上。由庙宇改建的社员俱乐部顿时聚满了人群。许多孩子都拿了长条凳子前来占位置。这是乡村少见的热闹景象,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声音。他们结成一帮一伙,相互间常起磨擦,因此吵架打骂随时都会发生。

    张蔷也很激动。这样热闹地随意地不要钱地可以看戏在他看来很新奇也很刺激。他也像乡村孩子一样搬了一条凳子占了个不错的位置。

    天黑了下来,附近村庄的大人们陆续地到了。张蔷和父母也早早地来到俱乐部凑热闹。父母一本正经地坐在他占的位子上。他看到一帮小伙子和姑娘们站在舞台边。孩子们在往里挤,但被小伙子们掷了出来。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打情骂俏。舞台边总是传来开心的粗鲁的笑声。张蔷真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张蔷想趁戏还没开始前同强牯他们玩一会儿。当时天已全黑,但天上挂着一个纤细如钩的月亮,加上舞台发出的光线,他还是能在人群中找到强牯他们。他发现有一群孩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正当他一群一群地辨认强牯他们时,让他羞耻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听到一群孩子齐声高喊:

    “吴丽媚,奶子大,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他们喊第一遍时好像没多少人注意,但他们喊第二遍时,四周就安静下来了。人们清楚地听到他们小公鸡似的古怪的声音,他们在喊:

    “吴丽媚,奶子大,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人们都笑了起来,特别是舞台旁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笑得更疯。孩子们受到笑声的鼓舞,继续高喊:

    “吴丽媚,奶子大,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张蔷听到那些年岁比较大的农人们开始斥责孩子们。他们肯定是孩子们的父母。孩子们的父母追过去,要小孩子住口。小孩子们轰的逃散了,父母们根本抓不到他们。

    张蔷感到羞耻、愤怒又十分无助。他无法正视这一切,只好逃避。他哭着沿长长的走廊往家里跑。他听到脚步声震天动地,在幽深的走廊上回荡,嘭嘭嘭地显得浩浩荡荡。他觉得内心深处的痛苦汹涌澎湃,像水浪似地在他的心中渲嚣,他只觉得自己被冲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强大,排山倒海似地在他的四周回响。

    母亲已经回家了,她脸色苍白,木然坐在床沿。他进去一把抱住了她。他在她的怀抱泣不成声。

    他听到屋外的戏已经开始了,孩子也安静下来。杨子荣唱着蹩脚的京戏准备打虎上山。他觉得一切是那么遥远,而时光像是凝滞了一样让人感到漫长无边。父亲一直没有回家。

    他们家的战争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远处社员俱乐部里人群正在散去,外面安静下来。他们一直坐着,没有开灯,也没有说一句话。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父亲拖着疲惫的双脚,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母亲愤然站起,用手去抓父亲的脸。父亲反应很快,捉住了母亲的手。父亲说:“干什么!干什么!”母亲挣扎,用头撞父亲。父亲似乎有满腔怒火没处发泄似的,他的眼中露出凶光,他吼了一声:“妈的,看我不揍死你!”说完他就抓母亲的头发,打母亲。母亲哭了,她边哭边骂父亲没良心。父亲好像也疯了,他继续在打母亲。孩子看到父亲光秃的头顶像冒着一团熊熊的烈火。这时,孩子不哭了,他只觉得父亲可恶。这种情绪强烈地控制了他。他冲了上去,在父亲的手上咬了一口。父亲吃了一惊,他放开了母亲,不安地看孩子。孩子见到父亲的左手满是鲜血。一会儿血便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母亲迅速抱住了孩子。一种令人窒息、心疼的沉默在四周弥漫开来。屋外有虫子在叫。

    这是孩子平生最感撕心裂肺的一夜。当他咬了父亲一口后,他没有了主意,他被一种负疚的、不安的、无助的、不真实的感觉控制,眼前一片茫然。他们都没睡,坐着直到天亮。

    孩子和母亲天一亮就离开了乡村小学。这是一种破碎而绝望的方式。孩子不时回望乡村小学,乡村小学低矮的平房看上去像一个古堡。

    这以后,孩子和母亲再也没去过乡村小学。孩子也没见到过吴。吴在他们家是个禁忌,他们从未谈起过她。孩子不知她后来去了何方。

    几年以后,孩子不知不觉进入了青春期。他第一次遗精就是因为某天晚上他梦见自己伏在吴的怀里引发的。随着青春的深入,他越来越频繁地梦见这个景象。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到自己仿佛又进入了长长的走廊。他听到了自己慌乱的脚步声在时间的走廊上一阵一阵回响。在扬起的尘埃中,他看到往事像精灵一样在某种光芒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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