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人对遍地都是的天蛾、石蝇、大蜓、鹿角锹、螽斯等昆虫熟视无睹。他们除了对山上飞舞的蝴蝶有一些节制的赞美外,这些外形美丽的昆虫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他们常常看到那些头戴草帽,背着旅行袋的外乡人来到天柱,用他们的网兜捕捉它们。那些人的行为对天柱人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那些人戴着眼镜,衣着朴素,沉默寡言,基本上不和天柱人交往。他们的到来只不过让天柱人学会了亚热带和北回归线这些时髦的词语。但这些词也只不过用来开开玩笑,他们关心的是他们的庄稼的长势与收成。
北回归线和亚热带只不过是用来开开玩笑的词。天柱人才不在乎这些词本来的含义,天柱人给这些词赋予了他们自己的意义。这么说吧,他们把那个住在山顶上的奇怪的女人叫做亚热带。当然在天柱人眼里没有奇怪的事情,就像遍地都是的昆虫长什么鸟样都有,你根本想象不出林子里突然飞出的昆虫是什么模样。人群也是一样的,什么样的货色都有。当然她是一个外来的采集者,人们已经记不清她是从哪一年来的了,总之,这个女人一来便住进了山顶上的黄泥小屋,没有回去的意思了。因为是个女人,并且看起来是个纤弱的女人,天柱人没有把她从黄泥小屋中赶走。让她住着吧,天柱人大度地说,反正她也不碍事。天柱的男人对女人当然是有兴趣的,有时候他们在山上干完活,就想去女人的小屋坐坐,顺便讨碗水喝。你知道山上干活老是出汗,口容易渴。但女人总是避开他们。小屋的门关着,女人不知去向。有一次,男人们对小屋感兴趣了,他们想办法把小屋的门开开,走了进去。他们先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他们做的发臭的酒,有一种浓重的氨水味。当他们看到屋内的景象时,全震住了。几乎所有的墙面都被数以万计的昆虫的标本所占据。它们被用大头针一一固定在墙上,所有的种类无一例外地呈现一种栩栩如生的状态。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昆虫聚集在一起过,虽然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天柱但有些昆虫他们是从来也没见过的。北窗的光线照在那些昆虫标本上面,昆虫们显示出不同的神态,有的安详而从容,有的却面目骇然,有的其复眼非常警觉锐利,有的身子痛苦地扭曲着。特别是那些图案,具有让人恐怖的色彩。有的其翅膀呈现出耀眼的天蓝色金属光泽,有的其背部镶嵌着犹如钻石一样的晶体,在光线下发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的其头部完全是金色的,但其细小的尾部却呈现出一种像海中的银鱼那样的透明的颜色(天柱人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子,他们觉得它很像一只金色的蝌蚪)。屋内还有一面在天柱人看来可称巨大的镜子。当他们站在镜子面前时,他们吓坏了,因为他们发现他们在镜子里的形象成为巨大的虫子。他们全都看得汗毛倒竖,不住发抖。他们感到胸口发闷,连忙从小屋里退出来,不住地呕吐,他们没有喝到水反而把肚子中仅有的一点水全吐了出来。从此以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存有幻想了。他们当然也没有多想,只把那女人当作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他们再次对她发生兴趣是因为来了一个男人,也是个昆虫采集者。天柱人发现,不久后这个男人与那个女人住在了一起。这事很让他们吃惊,他们不知道这两个外来者在小屋里干什么。一些没结婚的小伙子晚上偷偷来到小屋后,他们听到两种恐怖的声音,当然是男人和女人发出来的,那些声音似哭似笑,有点像冬天在山上嚎叫的狼。一会儿,他们才知道两个采集者在干什么。他们也听过村子里的人新婚之夜的床笫之乐,从没听到这个样子的。他们吐吐舌头,骂道,贼他娘的,搞成这个样子。后来那男人走了,女人没走。于是从采集者口中听来的亚热带这个名字就开始在天柱的男人们中间流传开来。天柱的男人在闲聊时很自然把那女人叫亚热带,不仅如此,他们有时还把房事叫成亚热带。他们开这样的玩笑:贼他娘的,昨晚上和老婆亚热带了一回。
天柱人记不清是谁起了亚热带这个词,总之后来他们发现,这个词真他妈的那个,概括得很好,非常有表现力。因为,他们注意到这之后几乎所有的到天柱来的男采集者住在女人的黄泥小屋里。但那些男人总是住几天就走了,于是天柱人把这些男人叫北回归线。
那个被天柱人叫做亚热带的女人总是一早醒来。她从床上起来几乎是一丝不挂。她站在从窗口投射进来的清晨的光线中,闭眼呼吸。(有一回,她在清晨的窗口上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睛,眼珠被一片眼白包围,活像一只天蛾幼虫的凸眼。她知道那是天柱男人的眼睛,这一度让她改变了早晨裸露行走的习惯。但不久以后她又恢复了这个习惯)。她让自己的身体轻轻地触碰她制作的挂在墙上的标本,昆虫的羽翼温柔而凉爽,让她的身体异常地舒服。这是雄蛾的羽状触角,它的样子就像一株热带植物,对了,它就像沼泽地里的紫菀。这是正在交配着的螳螂,它们一旦合成一体就很难再分开。这是双斑圆臀大蜓,它那黑色身体上的黄色的斑纹让它看起来非常神秘,仿佛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噢,还有这一个!它叫天姬,一种罕见的鳞翅目昆虫。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才捉到它。它的行踪飘忽不定,捉到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光着身子走到这一标本前,她在它光滑的头部摸了一下,在思想里默颂着自己写的关于天姬标本的描述:
(标本1189号)天姬,鳞翅目(LEPIDOPTERA)昆虫。
身体如同金属铸造而成,其羽翼颜色由红色、青色、蓝色、黄色等构成,图案规则对称,体光无毛,富于光泽。它总是单体出现,交配时才与同类结伴,交配结束便各奔东西。因其十分罕见,有关它的生态特性还不被人们所知。有待观察。
近段日子以来,她的主要经历都花在对这种叫天姬的昆虫的观察上。但这种昆虫总是在清晨太阳出来之前或黄昏太阳下山之际出现,它的出现非常匆忙,像是负有什么重大的使命似的,因此,它的出现常常给她昙花一现的感觉。这种昆虫从不出现在同一个地点,从她记录的图表来看,它似乎一直在迁徙,它的出现呈现出一定的规律。她由此断定,今天,她将在菱湖谷见到它。
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出来了,她必须在一小时内赶到菱湖谷。她从黄泥小屋出来时,她已穿得严严实实了。即使在亚热带的酷暑,她也总是穿着一件肥大的军棉衣(天柱人对此事的解释是这个女人的身体不会发热,就像一根冰棒,需要厚厚的棉衣抵挡阳光)。她穿着棉衣匆匆离开小屋,她远去的样子颇似天柱随处可见的飞翔的虫子。
天柱人在山上砍柴时,捡到一只用牛皮纸做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虫子,有些是彩画,但其笔触有点变形,使虫子的形状更加可怖。笔记本上亦写满了文字。一个眼睛的形状颇似一只天蛾幼虫的小伙子大声地读了出来:
(观察记录第1312号)今天观测到一种蝴蝶,它的左半身呈现雄蝶的形状,爪长而粗,头上的触角非常美丽,但其另一半却呈现雌蝶形状,爪细嫩娇艳,头角灵敏。这种蝶应该叫雌雄蝶。这种蝶类有一种奇怪的习性:自杀。它自杀时其羽翼会突然鲜艳,通体发光,扑打翅膀撞向岩石,粉身碎骨。
砍柴的天柱人都笑出声来。因为小伙子的外号就叫半雌雄。这当然是个难听的外号,但小伙子似乎并不介意。小伙子得这个外号的原因是因为他目前还是个光棍,并且也没有结婚的打算,他找不到女人也只好去听听房,于是天柱人就送了这个绰号给他。他听房从来不偷偷摸摸,如果有人向他打听他都听到了什么,那他会把听到的一切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他能描摹所有天柱男人与女人的房事。小伙子还有一个外号叫橡皮筋。这个外号的出处也是因为听房。有一回,因为房间里面那一对正在干的时候男人突然动粗打起人来,把他吓坏了,他一惊,从二楼的窗口摔了下来,竟然一点伤也没有。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还向人们描述了那晚看到的事情,但当人们问那对夫妻时,那对夫妻断然否认。天柱人当然也不想知道这种事的真伪,他们只不过听听乐乐,从不往深里想。天柱人都知道小伙子晚上不睡觉,总是从这家的窗口奔向那家的窗口,可想而知他总能看到一些怪事。怪事只能由平常人来说,如果让半雌雄这样的人来说,不免大打折扣。倒是这个人晚上不睡觉白天照样下地干活这事让天柱人好奇,这个人竟然永不知疲倦。他们问半雌雄,你不用睡觉吗?小伙子说,我的一个身体一直睡在床上,但我的另一个身体在游荡着。确实有很多次,天柱人在小伙子的小屋里看到他正在睡觉,但如果你向村子深处走,你或许又会碰到他。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天柱人的快乐之源。
小伙子又翻过去一页,这一页是一幅画。画中两只虫子正在交媾,另一只虫子正在靠近它们。下面是一排文字。他又读了出来:
(观察记录第1313号)短尾花蛾,一种鳞翅目昆虫。图为它们飞翔中交配的姿式。它们交配的姿式非常丰富,它们随时变换着各种角度,有时,只有它们的尾部接合,而它们飞翔的方向却完全相反,于是它们几乎在垂直方向上不停地打转(像是晕眩了似的);有时,它们拥抱在一起,其中的雌性收起了翅膀,靠另一只带动,它们飞行的样子十分癫狂(像一架摇摇欲坠的直升飞机);有时候,还能看到三只短尾花蛾交合在一起,它们叠在一起,尾部纠缠(像连体婴儿)。和人类不同的是,它们在飞行中交配,却完全没有快感,而人类在性交中进入飞翔。这是一种行为奇怪的昆虫,它们喜欢三只齐飞(可能是一雌二雄,也可能是二雌一雄)但某个时候,其中的一只会突然狂怒,把另外两只杀死,然后慢慢吞噬。
这样的描述交配的文字似乎正对天柱人的胃口,他们都屏住呼吸,听出感觉来了。听完后,他们咂了咂嘴,骂道,贼他娘的,这些外乡人总是这么下流,把虫子搞腐化也写得那么露骨,这些采集者都是流氓。这时,小伙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想起来了,亚热带和男人们就是这么干的,他们的动作同图画里一模一样。他们干时,还发出虫子一样的叫声。”
那个被天柱人叫成亚热带的外乡女人这天在菱湖谷没有等到那种神秘的昆虫——天姬,却等来了一个男人。她首先听到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沙沙沙的声音,那声音像是雨水打在叶子上面。她以为她等的天姬正在向她靠近因为天姬到来时总是发出这样的声音。她的血液猛然上涌,她闭上眼睛,张开鼻翼,吸了一口空气,试图嗅到天姬那种芬芳的体香——这种香气如果被提炼开发成日用化妆品一定会受到全世界女性的欢迎。但她没有嗅到,倒是一股陌生的气味闯入了她的鼻子。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她知道这股陌生的气息是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个男人的气味还带着长途汽车的气息,她知道他是个外来者。她仔细辨别远处传来的气息中的信息,她断定那个正在靠近她的男人不是一个采集者。现在,她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的眼中有某种迷狂而混乱的神情,他脸部的表情十分严肃。随着那人的走近,那人所挟带着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清晰,她从那人身上嗅到了一股火药味。她断定那个人带着枪,那人可能是一个警察或者军人。她马上慌张起来,拔腿就跑。她狂奔在菱湖谷,树木和野草向她的视线扑来。她向后面张望,发现那人正在追赶她。她感到那人比她跑得更快,于是她就停了下来。她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座坟墓,她在坟墓边蹲下,双手蒙住了头,眼中充满了惊恐。这时,那男人跑到她的身旁,那人说:“你跑什么呀。”她低着头,不时用眼瞟那人。那人又说:“你不是本地人吧?你一定不是本地人。”她依旧没有吭声。那人严肃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他拿出一张照片,说:“你不要怕,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看这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见过这个人。”她还是没有说话,她把手指放入自己的嘴里,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那人显然很失望,他自语道:“他娘的,她是个哑巴。”那人把照片收起来,然后走了。她见那人走远,才站起来吁了一口气。
这天,她回到她的黄泥小屋已是傍晚。当她踏进小屋看到那些标本时,她的心中涌出温暖的情感,一种回归家园之感油然而升。她又闻到了那种类似臭牛奶的气味,那种由标本腐烂所散发的气味让她感到自己像是回到母体的婴儿,闻着这样的熟悉的气息,她感到某种快感在体内滋滋发酵。她的心中充满温柔,她站在镜子面前,扇动她的衣服,她幻想自己是一只昆虫,飞翔在天空。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哭声。软弱的婴儿似的哭声。这样的哭声激发了她的母性,让她有一种把什么东西拥在怀里的感觉。她站在镜子前凝神聆听,一会儿她意识到哭声是从她的柜子里传出来的。于是,她把镜子的门打开,她看到在她的柜子里藏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此刻已哭得泪流满面。这个男人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真丝衬衫,圆圆的脸,微胖。她认出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照片上的人,她断定他可能是个受警方追踪的人。她看清了男人的眼神,他的眼神此刻显得很遥远,她熟悉这样的眼睛,那是昆虫研究者才有的眼神。她知道他是她的同行。他们这些人总是能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认出同类。就像那些同性恋者总能在公共浴室里一眼认出同类。为什么警察要追踪这个男人呢?这个男人犯了什么罪呢?他是不是在走私昆虫标本呢?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哭得如此软弱,她猜测可能同她满屋的标本有关,这个男人也许是因为看到这些昆虫标本而喜极而泣。于是她蹲在他身边,问:“你怎么了?”男人的头靠向她,委屈地说:“他竟敢这样,他把尿撒在我的头上。”女人没听懂男人的话,问:“什么?”男人说:“臭警察,他以为他是谁,他竟把尿撒到我的头上。”说着,男人哭得更加伤心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在外面遭人欺侮而寻求保护的孩子。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在男人的头上抚摸起来。
晚上,那个被天柱人叫成半雌雄或橡皮筋的小伙子像壁虎一样贴在黄泥小屋的北窗上,他那天蛾一样的眼睛张开得儿乎到了极限,那样子像是要把眼珠发射出去似的。他在山脚下已听到屋内惊天动地的欢叫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黄泥小屋的。他向室内偷窥,没错,这回他们已经癫狂到不可抑制了。令他吃惊的是,一会儿,他见到里面的男女变成了两只巨大的虫子,他们长出了翅膀,长出了像虫子一样轻柔的羽翼。羽翼扑扇着,于是他们就飞了起来,在那些标本中间盘旋,他们的翅膀扑扇出来的巨大的风浪把小伙子从窗口吹下,小伙子仰着身子重重地坠落在地。他马上从地上翻了一下身,如一只壁虎窜入林子中。
血迹就是这个时候进入他的眼睛的。他爬在地上的手触到一个柔软而潮湿的东西,他把手放在眼前,发现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想,也许他碰到刚刚被人猎杀的野猪或是什么别的野兽。这当然是天赐的好运,这意味着他将可以美餐一顿了。他在那东西的身上摸起来。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因为他摸到了软绵绵的一层东西,很光滑没有任何毛发。他觉得他摸到的东西像是一件衣服。他感到奇怪,野兽怎么会穿着衣服呢?他的手往上摸去。他摸到了头部。这是高耸着的鼻子,这是眼睛,这是嘴,脸部十分光洁。这是什么呀?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难道我碰到一具尸体吗?他把周围的小树木撩开,借着月亮,他真的看到了一具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尸体。男人的头部已被钝器撞碎,鲜血痕迹像河流一样遍布在他的脸部。旁边有几块石头,石上亦沾满了血迹。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屁滚尿流似地向山下跑去。他在中途还跌了几个跟斗。
早晨几个天柱男人来到小伙子住着的简陋的房子里。他们发现小伙子睡得很死。他们说,不知这家伙会告诉我们什么。他们就把小伙子叫醒。小伙子听到叫声,猛地坐了起来。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骇人的恐惧。他说:
“昨天晚上我碰到了一些怪事。我先是看到亚热带和北回归线男人变成了两只虫子,接着我变成了一只壁虎。后来,我还发现了一具尸体,男人的尸体,大约三十来岁。他的头被石块砸烂了。满地都是血迹。”
几个男人听了都笑出声来。他们骂道:“你他娘的是做了一个恶梦吧。你昨晚根本没出过门,你整晚都在睡他娘的觉。告诉你吧,我们就守在你的门口,一整夜都没离开过!”
但这天,天柱人真的在山腰上发现了一具男尸,就像半雌雄所说的,尸体的头部已被砸烂,满地都是血迹。
2、警察
每天,赵小莲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热水从莲蓬头上洒下来,落在她一头长发上,落在她细腻白嫩的肌肤上,落在她的乳房上,她闭上眼,双手搓揉着,她感到体内慢慢安静下来。在她洗澡前,也就是在她回家的路上,赵小莲的耳边总是回荡着尖利的呼啸,她的眼前总是浮动着那一张一张绝望的脸。他们的眼睛绽放着惊惧之光,那光芒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她还看清了他们呼喊的样子,他们呼喊的神态惊人地相似,又各有特色。他们总是先闭上眼睛,像是在做什么准备工作,然后,他们会突然尖叫起来,一口气能呼喊很长的时间,像是要把身体内的恐惧全喊走。喊完之后,他们便显示不同的模样,他们或是哭或是笑,有的人会一支接一支唱歌。赵小莲的工作就是照顾他们。她工作的地方就在这个城市的北郊一个风景秀美的山谷边的一所医院里,这所医院聚集着这些神志不清的病人。山谷安静,喊声凄厉,赵小莲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这样的尖叫一块一块的割裂。她老是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她的喉咙里冲撞,把她冲撞成了一个不完整的人,污秽的人。只有在清澈的水中,在热气腾腾的暖流中,她才感到自己变得慢慢干净起来。同时,她开始感到疲劳,她感到她的身体里面弥漫出一种安详的气息。
洗完澡,她就穿着浴衣来到自己的房间。她打开了音响,放上猫王的唱片。猫王那爵士味的歌声顿时充满整个房间。
噢亲爱的,折磨我,
揉碎我,但你要爱我。
她觉得猫王的歌声濒于垂死,有点自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猫王。她想猫王的歌本质上同她的病人有某些相似之处,都有一种人无法左右自己情感和命运的灼痛。由灼痛而抵达疯狂,由疯狂而抵达刹那的自由和安静。就像她在热水下面,她突然变得如婴儿般安静一样。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她让电话响了六下,然后接了起来。她知道电话不是她的丈夫打来的。她丈夫总是很忙,她丈夫没时间让电话响六下。
电话是罗为民打来的。她听到罗为民的声音十分疲倦,仿佛像是从海底浮出来似的,又非常遥远,好像罗为民不是在这个城市里。罗为民说:“小莲,你在干什么?你没看电视吗?你快打开电视,电视台正在报道的事你会感兴趣。”
赵小莲并没挂断电话,而是把电话搁在一边,她走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机,突然亮起的电视屏的光芒几乎把她的双眼灼痛。她先听清了声音,然后画面跟着清晰起来。
“位于本市西郊的狱中昨天发生了一起罕见的越狱案,一名叫马大华的罪犯不知去向。据同囚一室的犯人说,睡觉之前马大华还在室内,但当他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马大华不知去向。但囚室的门及墙并没有留下敲凿的痕迹,马大华像是不翼而飞了。马大华的突然消失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但警方也无法解释马大华是如何逃出监狱的……”
这时,一个警察出现在银屏上,他的背后依然是那幢监狱,那个警察一脸严肃地在侃侃而谈。
“马大华曾是个昆虫学家,人有点怪,他专门制作昆虫交配时的标本,他拿这种标本给儿童玩,并且多次猥亵儿童。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人逃到社会上,我们一定会找到这个人。实际上,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线索,有群众反映,马大华曾在今天早上出现在远郊,目前我们派了部分警力正在全力以赴缉拿逃犯。我们抓到马大华以后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逃走的了……”
赵小莲听到她没有挂下的电话里,罗为民在不停地说话。但她没理罗为民,她站在那里,眯眼看着。等到这个报道过去后,她才又拿起电话。这时,罗为民的声音已经由刚才的倦怠变得兴奋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嘿嘿。怎么样,你有何感想,你认为这个叫马大华的人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赵小莲说:“没有人会相信,但这个叫马大华的人绝对是像昆虫一样飞离监狱的。是的,就这么简单,他变成了一只昆虫,然后就飞走了。”
罗为民说:“如果你这样同警方说,比如同你的丈夫说——你丈夫不在家吧?那他们就会怀疑这话是出自一个精神科医生之口。嘿嘿。这话很像是出自一个疯子之口。”
赵小莲说:“你别笑话我。”
罗为民说:“可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你对事情的看法总是很离奇,你简直天生有一颗艺术家的脑袋,可惜你做了医生。怎么样?我可以到你家来吗?或者你到我这里来。”
赵小莲说:“罗为民,你别疯了,我今天很累,等会儿我母亲要过来。”
在母亲到来前,屋外突然响起了雷声,紧接着雨就撒了下来。从窗口往外看,黑夜中雨水像精灵似地光亮。赵小莲觉得窗口的亮光像电视机的雪花。突然降临的雷声和大雨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浮躁喧烦的现实悄悄隐退,赵小莲觉得自己像置身于一座孤岛中。雨就像是厚厚的窗帘,把她与外界隔绝起来。雨丝又像是长长的距离,一头连着梦境一头连着现实。雨还像是下在时间之外,让她滑出时间的轨迹,落入空旷的寂静里。赵小莲喜欢这样的宁静时刻,这样的时候她喜欢独处。她因此盼望母亲今天不要到她这儿来。但如果母亲要来你是挡也挡不住,母亲是以为女儿操心的名义来的,因此母亲的到来总是那么理直气壮。母亲小巧精干有一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睛,她总是能够一眼看透赵小莲自己都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潜在的想法。两个月以前,刚刚退休的无聊的母亲嗅到了赵小莲身上一些危险的气息。当时,赵小莲刚从医院回来,脸上恍惚的神情还没有退去,当她打开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母亲坐在房间里面等着她。赵小莲当时吓了一跳,等看清是母亲,才问,妈,你怎么来啦?你是怎么进房间的?母亲说,你根本没关门,你总是那么粗心,要没有我替你看房子,说不定你这里早已被洗劫一空了。赵小莲笑了起来,说,谁敢来我们家偷,我的丈夫可是个警察啊。母亲说,小莲,你们夫妻俩很久没来看我了,你们还好吧?赵小莲说,还好。母亲却似乎看出了名堂,她审视了赵小莲一会儿,说,赵小莲,你没欺侮你老公吧,你这个人从小就刁,谁娶了你谁就倒霉。赵小莲说,你说什么呀,这可是你要我嫁给他的啊。母亲说,赵小莲,你可不要对不起你老公,老实说我对你不放心,我现在退休了,我要好好管管你。母亲说到做到,真的管起她的事来。每次母亲总是在赵小莲最不愿意见她的时候到来,母亲成了赵小莲生活中一个无理的闯入者。
雨还在下。赵小莲想,这样大的雨母亲大概不会来了吧。但母亲还是在不久后到来。母亲对雨天显然没有赵小莲那样的好感,加上她没带雨具,一路上被淋得像落汤鸡,因此她一进门就开始发牢骚。母亲说:“我今天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你去哪里了,你连班都不上了啊。”赵小莲说:“妈,这么大的雨你也来啊,叫你别管我,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淋成这个样子,当心生病啊。”说着赵小莲找出一件衣服递给母亲,要母亲把外衣脱了披上这件衣服。母亲没理睬她,母亲说:“我能不来吗,我要是不来说不定你们已经离婚了。赵小莲,我不允许你们离婚。这么好的男人你到哪里去找。”
赵小莲的丈夫是个警察。赵小莲和丈夫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赵小莲的母亲从小喜欢他,开始叫他干儿子,后来索性把赵小莲嫁给了他。那时候赵小莲很迷恋这个小警察,因为小警察总是向她描述那些血腥的犯罪现场。慢慢地,赵小莲对犯罪似乎着了迷,她不满足听小警察描述,还希望亲眼看到。但小警察不可能随身带着她,他就搞了一些犯罪现场照片给她看。她几乎是一见到这些照片便对它们发生了兴趣,并因此产生了收集这些照片的爱好。那个小警察便开她的玩笑,笑她是不是也想犯罪,如果她那样他可不会放过她。她没有告诉小警察她内心的感受。她看着这些残忍的照片,心中便会痉挛起来,仿佛那些刀子不是插在受害者的身上,而是插在她的心中。每当这种时候,她的身体会突然发凉,全身颤抖。赵小莲的这种样子让小警察涌出澎湃的爱怜。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拥抱住赵小莲。几次拥抱过后,赵小莲便嫁给了小警察。
但结婚之后赵小莲就觉得不对头。警察的工作没有日夜,来无踪去无影。赵小莲觉得每次他到来时周围总是漆黑一片,这让赵小莲觉得干他们这一行的就像一只只在黑夜中出没无常的蝙蝠,他们不但在这个城市的夜晚飞来飞去,甚至常常飞到别的地方。赵小莲总是从她丈夫的身上嗅到枪子的火硝气味和血腥气味。她老是问他有没有杀过人,但他总是笑而不答。危险和动荡开始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很多个夜晚一个人守着空房倒也罢了,要命的是她常常睡不着觉,她的脑子里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这样的时候,她更是遏制不住要看那些她这几年收集起来的犯罪现场的照片。照片中,死亡的气息像雾一样弥漫。这样的气息还从照片里溢出开始在她的房间里缠绕。她看着那些死者的眼睛,那是她熟悉的骇人的恐惧,这些人临死前的眼神同她的病人是多么相似。他们的脸像瓷器一样发着寒光,仿佛他们仅仅是一些出土文物,生命在刀子进入他们身体前已经不存在似的。那些刀子冰冷而锋利,有的还插在他们的身体里,有的散落在周围,但伸向它们的手早已不见。这些死亡的人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为什么会死于非命?他们在临死前预感到危险降临了吗?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吗?赵小莲明白,罪犯杀人很大程度上不会选择生命,他们杀人是随机的。比如有人无意中见到他们犯罪,于是这个人就必须死。死亡就是这么容易。她看到了刀子的威严,她看到刀子开始从照片中飞起来,飞向一个目标。她闭上了眼睛,发现她的丈夫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她知道这是她的幻觉,但她无法控制自己这样想。
接着赵小莲认识了罗为民。罗为民是一个画昆虫的画家,他的画风让人感到一种堕落后的安详。赵小莲是无意中发现罗为民这样一个画家的。有一天,赵小莲感到很无聊,见到展览馆正在办画展就走了进去。赵小莲对见到的东西开始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惊奇,但看了一会儿她就嗅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这种气息赵小莲是非常熟悉的,她所在的医院里总是弥漫着这样的气息。这时,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对这些画中的图景非常熟悉,你只要给病人颜料和纸张他们就能画出这样的图景。在他们的笔下,色彩总是非常强烈,线条变异,扭曲,呈现出一种让人惊心的紧张的梦幻的气质。在那里,安静和狂躁结合在一起,美丽与腐朽结合在一起,奔放与垂死结合在一起。赵小莲是站在一幅叫《纹身》的女人体画前想到这些事的。在这幅画中,女人身体被完全肢解了,那肢解的身体上纹满了各种各样的昆虫。每一种昆虫的色彩都透着非人间的气味。罗为民就是这个时候走向赵小莲的。像所有自以为是的所谓的艺术家一样,罗为民也长发披肩,一脸胡子,但同别的艺术家不同的是这个人没有一双故作深沉的锐利的眼睛,这个人的眼睛甚至有点孩子式的调皮,这样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花花公子们。果然,这个人一开口就有点不正经。他说,你是今天来看画展的女士中最漂亮的一个。赵小莲职业性地打量了这个人,问,你为什么对昆虫感兴趣?那个人说。这也要理由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赵小莲说,你有一个奇怪的脑袋,你的脑袋没出过问题吧?那个人说,你是什么意思?赵小莲说,你应到我们医院里来,即使你脑袋没问题你也应该来,这样你能更有力地把握主题。我从小对昆虫感兴趣,我已经研究了十年,我发现昆虫和我的病人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我的病人病征各异,但他们对色彩的喜好有时会呈现一致性,并且总能在各种昆虫目中找到对应关系。昆虫是有灵性的东西,它的灵魂就是它的色彩和图案,昆虫是上帝对人类的暗示,上帝通过昆虫图案向人类暗示其解放的途径,在垂死和堕落中接近灵性。你的画和我的想法一致。罗为民看了赵小莲好一会儿,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后来,通过几次交谈后赵小莲意识到罗为民简直什么也不懂。赵小莲试图向罗为民灌输她的“人类——昆虫病理学”,但赵小莲在滔滔不绝地述说时,罗为民却在试图接触她的身体。
母亲一直在不停地说着,见赵小莲似平在想着心事,就突然提高了嗓门,她说:“我早已猜到了,你一定有了情夫,当然这不能怪你,你老公工作那么忙,也没空陪陪你,你当然会找个人聊解寂寞。不过,赵小莲,我告诉你,找野男人可以,但你决不能离婚。”赵小莲见母亲的话响亮得几乎像这个雨夜的雷电一样划破了长空,赵小莲担心邻居听到母亲的话,就说:“妈,你轻一点,你嚷什么。谁找野男人了呀,你怎么乱说。”母亲说:“我自己的女儿我会不清楚,你的心思野着呢。”赵小莲说:“好好好,我有野男人,这下你满意了吧。”母亲听了赵小莲的话,似乎吃了一惊,她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赵小莲一会儿,摇了摇头,说:“好个赵小莲,你真的有情夫了呀,告诉我,他是干什么的,不会是你的病人吧,像你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回,轮到赵小莲突然尖叫起来,说:“妈,你有病啊,说话那么难听,再这样下去你非去我们医院不可。”母亲说:“这个你可以放心,我脑子不会出毛病,其它地方才可能有病。”
母女两个正这样吵着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在寂静的雨夜,骤然响起的敲门声听起来让人感到惊心。赵小莲和母亲便停止了争吵,她们竖起耳朵等待着敲门声再次响起。但敲门声没有再次响起,响起来的是一个粗狂的男人的声音,“赵小莲,快开门,我知道你在屋子里。”赵小莲听了差点晕过去,她没想到罗为民竟然在这样大的雨夜来敲她的门。她的母亲已经把一脸的冷笑献给了赵小莲,母亲说:“赵小莲,你们胆子可真大呀,你们竟在这里约会,如果你老公突然回来了怎么办?他可带着枪啊,你老公非把那人杀死不可。”赵小莲没睬她母亲,朝门外喊:“罗为民,你来干什么?你快回去吧,我不会给你开门的。”门外罗为民说:“赵小莲,你如果不开门,我就把你的门踢了,你知道我做得出来。”赵小莲想,罗为民确实做得出来。罗为民是个亡命之徒,他总是喜欢在赵小莲家和赵小莲鬼混。赵小莲告诉他,他这是在赌命,因为她丈夫有枪,撞着了非一枪毙了他不可。但罗为民根本不怕,相反他倒很想见见她的丈夫。这时,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母亲说:“赵小莲,你还不快去开门,我倒要看看你找了个什么样的土匪。”赵小莲无可奈何地去开门了。门一开,罗为民就拥住了赵小莲,用嘴堵住了赵小莲的嘴。赵小莲奋力挣扎,口中呜呜作响,但她的力气显然敌不过罗为民。罗为民吻了一会儿,睁开眼,发现身后站着一位老妇,并且这位老妇脸上挂着讥笑。罗为民小声问赵小莲:“这是谁啊?”赵小莲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你耍什么流氓。”罗为民抬头同那老妇打招呼,脸上展现灿烂的微笑。母亲说:“你不要同我笑,你留着献给姑娘们去,在我这里你得不到回报。”赵小莲说:“妈,有你这样说话的,当心人家笑话你。”母亲说:“什么话,我没笑话你们已经不错了,你们还来笑话我?你们有这个资格没有?”这时,罗为民凑到赵小莲耳边,小声说:“我看出来了,她是你母亲,我喜欢你母亲。”赵小莲白了罗为民一眼。母亲说:“你不是在骂我吧,我在这里你们不方便了,是不是?”罗为民说:“没什么不方便,没什么不方便。”赵小莲说:“罗为民你真是个白痴。”母亲说:“你们俩都是白痴,你们是不要命了,你们如果继续在这屋子里搞,总有一天你那警察老公会一枪毙了你们。你们快滚吧,滚得远远的,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他们俩人被赵小莲母亲轰出了屋。他们没有带任何雨具,一头扎入雨夜之中。罗为民拉着赵小莲的手飞快地奔跑。赵小莲有点跟不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罗为民你发什么疯,我快要窒息了,你停停好不好。”罗为民说:“我等一会让你更加窒息,窒息而死。”与这句话同时出现的是性的气息,赵小莲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的身体开始发软,她几乎是本能地跌跌撞撞地向前奔着,她开始希望早点到达罗为民的住处。她觉得自己肯定中了邪,她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罗为民了。
在到达罗为民住地时,他们俩早已淋得湿透。淋湿的衣服使赵小莲的曲线毕露,罗为民在赵小莲的身体上抚摸起来。赵小莲已经熟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摆满了罗为民的画。赵小莲看到那些神态各异的昆虫向他们投来警觉而诡异的眼神。一会儿,赵小莲开始晕眩,她看到那些画布上的昆虫也跟着旋转起来。赵小莲嗅到某种垂死的气息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她觉得她的灵魂也跟着渗透出来了,灵魂出来后在不远的地方飞翔,灵魂出来后她的身体异常地安静平和。她很想呆在这种感觉里,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活了过来。四周重又变得嘈杂。
赵小莲是听到罗为民说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时感到四周的嘈杂之声的。这句话揭示了某种真实境况,而赵小莲对这种真实一直是不愿正视的。因此这种声音有时候比窗外的噪音更让人心烦。当然这句话罗为民已不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也充满动人心魄的力量,至少罗为民第一次说这句话那天,赵小莲感到自己的身体更加亢奋饱满,更加地充满献身的欲望。但如果要赵小莲真正面对这个问题还需要一些理由。罗为民感到了赵小莲身体的变化,她刚才平躺的身体忽然蜷曲起来,这说明他的话已进入了她的脑子,她在思考这个问题。罗为民于是就说:“你必须做出决定,否则的话我们真的哪一天被你丈夫杀了,你丈夫可有枪啊。”赵小莲说:“他要杀人的话也就杀杀你,他不会杀我。”罗为民诡秘一笑说:“其实他连我也不会杀。”赵小莲说:“你怎么知道?”罗为民说:“他早就发现了我们的事啦。有一天,我们干完事躺在你们的床上,我发现你丈夫站在窗口古怪地看着我们,他的枪正对着我的脑袋,吓得我差点小便失禁。”赵小莲大吃一惊,问:“真的啊?”罗为民说:“没那事,没那事,我是骗你的。”赵小莲用手在罗为民脸上扭了一把,说:“无聊啦。”但罗为民说的这件事至少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理由。确实是这样,他们这个样子是一种潜伏着生命危险的状态,他们是在枪杆子下面偷欢。这对谁都没有好处。因此赵小莲觉得和她的警察丈夫离婚是一个现实而明智的做法。当这个主意进入赵小莲脑子时,她突然觉得有点迷茫。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电从窗口射入,瞬间把室内照得雪亮。赵小莲看到她给罗为民的那些有关犯罪现场的照片,已被放大成巨幅图画。这些图竟有深入人心的力量,在雷电过去后,那些画面仿佛依然在黑暗里闪现。赵小莲想,她同罗为民至少在这方面是相似的,都喜欢这些垂死的事物。
警察的表情在办案现场总是十分严峻,赵小莲很早就嘲笑过他,说他们这些人是全中国玩深沉玩得最厉害的一批人,比人家文艺界的人玩得还厉害。但此刻警察显得很茫然。现在,他们坐在一家酒吧里面,警察也穿着便衣。酒吧有点清静,吧台里面那个服务生总是在打哈欠,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是随时要睡着似的。音乐倒是很地道,是老式爵士,有一种红尘浮华的感觉。警察显然对坐在这样的地方有点不能适应。在他的感觉里,这种地方总是出事情,惹事生非的人比较多,他平时来是为了抓人,像今天这样衣冠楚楚坐在这里让他觉得很滑稽。当然,他此刻的心情比较沮丧,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赵小莲把他叫到这里来的目的。每次赵小莲做出决定后总喜欢来这里向他宣布,他记得赵小莲答应嫁给他也是在这个地方宣布的。这是赵小莲的作风,他对待这作风虽然持保留态度,但他没有办法,只好满足赵小莲的这一爱好。女人们有时候把形式看得比内容更重。他看到赵小莲脸上的表情充满爱怜,她的眼中荡满了怜悯,他觉得事情已无法再挽回了。他很清楚,赵小莲这样的表情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病人的,这样的表情充满了不平等的居高临下的感觉。当然,他的心里也有一点幻想,他认为也许他们不是谈让人扫兴的事。这时,赵小莲向他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他的身子震颤了一下,心中马上涌出温暖来。他用另一只手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叠纸,那是他为赵小莲要来的新一起犯罪的现场照片和有关解剖报告,他已经在口袋里放了很多天了,但因为这段日子以来赵小莲对他的冷漠态度他就没有拿给她。赵小莲接过照片和报告,看了起来。
验尸报告:死者,姓名不详。女性。体态丰满。年龄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其耳朵、鼻子、嘴唇均被利器割去,眼睛被挖,左乳房被一分为三,右乳房整只割去。其阴部有精液。经过精液化验,死者大约在凌晨2:15-2:30左右有过性事,于2:30-2:45左右被杀。
读到这儿,赵小莲突然觉得恶心起来。她先是干呕了几声,紧接着一股酸液冲上她的喉咙。她马上用卫生纸封住嘴,向卫生间跑去。进入卫生间,她口中的秽物像消防龙头似地冲向大便器。她伏在大便器上面,由于恶心得厉害,她的头几乎伸到大便器里面,这样她看上去像一只偷吃大便的狗。这一呕几乎呕完了她的力气,她流着泪瘫伏在卫生间里,咽了几下苦涩的口水。她觉得自己比刚才爽快了许多,她用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一会儿,她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向自己的座位望去,她吃了一惊,她的丈夫已经不在那儿了,她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么几句话:
“昨天越狱的逃犯出现在天柱附近,上面打传呼给我,要我马上归队缉拿凶犯。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我的安全。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对不起。”
赵小莲站在那里,松了一口气。她想,她终于没同他说出她的决定,只好等他回来再说了。她看到那张照片放在那纸片下面。现在,她的肚子里再也吐不出什么了,她可以好好看看这张照片了。她拿起照片,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她疑虑起来。他为什么给我看这样的照片?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呢?他是不是借此给我一个警告呢?难道他也想把我割成这个样子?一会儿。赵小莲觉得自己很不正常。她摇了摇头说:“你这个幻想狂。你是不是希望他蹂躏你呢?”
3、逃犯
警察穿着便衣登上了去天柱的夜班长途汽车。夜不是很深,大约九点多一点,但乘客们已满脸倦容,有人甚至面孔也有点浮肿。车站的灯光很暗,附近停着的汽车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四周的高楼霓虹灯闪个不停,霓虹灯下有一些女子在走来走去。人们纷纷挤上长途汽车,穿着便衣的警察看上去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连脸上那份焦灼也大同小异。警察向自已的位子走去。但他发现他的位置已被一个三十多岁一脸麻子的男人占住了。这个男人有不少行李,他几乎是捧着它们。警察习惯性地看了看那人的眼,那人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警察走过去,向那人出示车票,示意那人让座。那人却没有反应,还白了警察一眼。警察再次要求那人让座。那人却突然发起怒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抓住警察说:“你他妈找死。你不想死你就滚开点。”警察几乎是本能地动作迅速地把那人的手反靠了起来,那人便痛苦地坐了一回飞机。也许是因为警察的心情这几天十分恶劣,警察甚至还用脚狠狠地踢了那人一脚,那人向前一个趔趄,来了个重重的嘴啃地。这样的发泄并没有让警察觉得过瘾,他发疯一样地把那人放在座位上的包掷到汽车的过道上。警察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警察,管他娘的。让警察没有想到的是那麻脸男人竟然趴在过道上泣不成声。那人边哭边说:“你干么欺侮我啊,我已经够倒霉的了,我在外面做生意,可我老婆却同别人搞上了,你们看啊,这是我父亲写来的信啊,还有他拍的照片,你们看啊,我老婆被别人压着呀。他娘的我非杀了他们不可。”所有的乘客都笑了起来。只有警察没有笑,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把自己的便衣领子竖了起来,把自己的脸沉入其中,他闭上眼睛。长途汽车已远离了城市,正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之中。警察感到自己恶劣而绝望的心情就像这黑夜一样一望无际。
警察醒来的时候,发现汽车在一个小站上抛了锚。一些乘客下了车站在公路边小便。小站边有一家小餐馆,餐馆内灯火通明,餐馆的玻璃窗上有几只苍蝇在安然睡觉。这时,刚才被他揍过的那个麻脸男人讨好地对他说:“汽车他娘的坏了,他娘的看来要在这个鬼地方过夜了。”警察没理麻脸男人,他想走出汽车透透空气。他看到那个司机钻在汽车下面,他的口中叼着一支手电筒。他站在一边问:“要帮忙吗?”那个司机却没好气地吼道:“站一边去,一会儿就好。”警察向上翻了个白眼。那麻脸见他被司机骂在一边偷偷地笑。警察瞪了他一眼,他就不笑了。他走了过来,说:“我猜他今天修不好啦,我看你很着急,你去天柱有什么急事吧。”警察没好气地说:“我可没你的事急。”那人说:“我可不急。他娘的,反正我女人已被人家睡过了,多睡一天也没什么关系。”警察冷笑了一声,看那小馆子。那人说:“你肚子饿了吧,怎么样,进去喝一杯,我请客。女人都跟人家跑了,我赚的钱还有狗屁用。”警察照例没理睬那人,他蹲了下来,想心事。他听到麻脸男人还在滔滔不绝说他的女人,说他女人的屁股、乳房和嘴。“但现在这些东西已被另外一个人摸过了……”那人的话在夜晚的空气中膨胀着,把他引向他一直不愿正视的一幕。他的耳边响起赵小莲不可遏制的呻吟和一个陌生男人狗一样的喘息声。这个场景像雷电一样击中了他。他在夜色中看清了自己那张苍白而危险的脸,他还看到有一刻自己从怀里摸出了手枪,对准了那个陌生男人。但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陌生男人也看见了他,那个陌生男人的眼睛十分单纯,简直像一个少年,但他庞大而成熟的身体说明他是个成年男人。那个男人看了他一会儿,就低下了头去吻赵小莲。那个男人的这一举动迷惑了他,他想,难道那个人没看见枪口对着他吗?那个男的行为超乎了他的经验,让他有点想不明白,干他这一行的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没把事情弄明白他是不会有所行动的。那晚他终于没开枪,一个人悄悄离开了自己的家。
“喂,你在想什么心事,车开了,你再不上去你就永远留在这个鬼地方了。”那个麻脸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他几下。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下,然后登上了汽车。麻脸男人说:“我不应该叫你上车,这样你的位子就是我的了。但看你是个老实人,并且满脸晦气,像我一样是个倒霉鬼,我良心发现就叫了你。我告诉你,你是同我说话的最后一个人,这车一到天柱我就决定不说话了。我会把我老婆和那个男人杀掉,然后自杀。所以我打算今晚和你把话说爽快。”警察冷冷地说:“你别胡来,你胡来我就会把你抓起来。”麻脸男人说:“笑话,你又不是警察,你凭什么抓我。”
一会儿,警察在麻脸男人的喋喋不休的话语洪流中睡着了。
天柱的天空飞翔着各种各样的虫子。警察在向村子里走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气息在天柱的房舍、树木、山峦、河流间缠绕。警察的脑子里涌出“化石”两个字,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两个字。他觉得自从他从车站下车以后他就有点搞不清楚这里的时间,他觉得这里的时间有着自己的方式,这里的时间不是由天上的太阳显现的,这里的时间是由那些古老的树木,神奇的昆虫,和那些看上去显得极为原始的居民中显现的。这里的建筑都是用黄泥筑成,黄泥在岁月中已风化成蜂窝一样的形状,有许多孔,但如果你用手去击墙,你会发现黄泥墙极为坚固。警察还发现这里的狗也同别的地方不同,这里的狗特别高大,体态雍容华贵,仿佛盛唐的美女。警察在向村子里走去时,他时刻地用他锐利的眼睛看着四周。这时,他看到小巷的尽头有一只巨大的天蛾向他爬来,但一会儿,他发现那天蛾变成了一个人。警察看到这个人真的有一双天蛾一样的眼睛,巨大的眼睛里那眼白几乎把那细小的眼珠掩灭。
警察刚想叫住他,那人却说话了。那人说:“你一定是昆虫采集者,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昆虫采集者。嘿嘿,你知道我们怎么称呼你们吗?我们把你们叫成北回归线。”警察显然没明白那人说的话,他说:“什么?什么北回归线?”那人说:“你一定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你不知道亚热带和北回归线。告诉你吧,亚热带就是住在山上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北回归线就是同她睡觉的男人。”警察意识到自己可能碰到一个有线索价值的人。警察笑了笑说:“看来你知道的事情还挺多的啊。”那人说:“那当然,你看我还捡到了你们的笔记本,你看画得多么下流啊。”说着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画着昆虫交媾的那页,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警察见到这个笔记本,心就狂跳起来。因为走之前局里已经交待他要缉拿的人的一些特征,其中之一就是这个人在狱中总是翻阅他多年以来做的笔记。这个人坐牢没带任何书籍,只带了这些古怪的笔记。警察把那笔记本要了过来,假装不经意地问:“这东西从哪里弄来的?”那人说:“我是从山上捡的。”那人指了指方向,说:“就是那座山下面。”警察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问:“这人你见过没有?”那人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抬着头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会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你问别人去吧,我不会告诉你。”警察却突然发火了,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往上提,那人的脚便离了地两只脚在空中划动。警察说:“你说不说,你知道我现在火气大得很,你不说我会打断你的腿。”那人说:“你他娘的有病啊,你们这些采集者都是些古怪的人,都是他娘的神经病,算我倒霉。你放我下来,你不放我下来我怎么说。”警察就把他放下来,那人的颈部被衣领硌得有点儿痛,他用手揉了揉颈部,头不住地转动,他忿忿不平地嘟嚷:“这个人我当然见过了,告诉你吧,每一个来天柱的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警察说:“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那人说:“在林子里。你知道那个人在吃什么吗?告诉你吧,那人在吃虫子,那人靠吃虫子生活。”警察就放了那人,朝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警察意识到逃犯已在他的视野之内了。他仿佛已经嗅到了逃犯的气息。这种时候,他的目光会发出光芒,他的嗅觉细胞跟着扩张开来,能够分辨空气中任何气味。他向山林里走去。他闻到了昆虫分泌出的骚味,他闻到了遍地牛粪的臭气,他闻到了山岗上的坟墓里散发出来的尸体腐烂的气味,他还闻到了青草和河流的气味。他知道他在接近逃犯,他的身体里的激情被完全激发了出来。接近猎物时的紧张与兴奋让他暂时从一路上的沮丧情绪中摆脱出来。他觉得自己身体内一直以来积聚的仇恨也被激发了出来。他对自己说,我如果抓住你我不会饶了你,我会好好教训教训你。他娘的,我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们,你们总是让我东奔西走,你们让我过不了一天安宁日子,为了抓你们,我他娘的连老婆都要跟人跑了。警察骂骂咧咧向林子里走去。
警察已经站在逃犯的身边。警察找到逃犯已是下午,太阳挂在西边,十分苍白。逃犯在树林里面睡着了。逃犯穿着色彩斑斓的真丝衬衫,结实而微凸的腹部裸露在外,他的脸上出奇的安详柔弱,口涎从嘴中溢出。警察迅速拿出手铐把逃犯的一只手铐在附近的树上。这时,逃犯醒了过来,他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被铐,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警察的脸上荡着古怪的笑容,他狠狠地踢了逃犯一脚,说:“我终于抓到你了,你不是本事很大吗,你不是从狱中逃了出来吗,现在你再逃啊。”逃犯从警察疯狂的表情中感到事情不妙,他冷静地说:“你想干什么?你不能打我,因为你是警察。”警察说:“告诉你,我今天不是警察,我是受害者,我今天想对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说着警察对着逃犯撒起尿来。一股热流像瀑布一样落在逃犯的头上。逃犯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警察撒完尿又在逃犯的腰上踢了十几下,见逃犯没什么反抗的迹象,也就歇了气,气喘吁吁地在一旁坐了下来。警察拿出一支烟,点上后很深地吸了一口。这时,逃犯小心地说:“可不可以给我抽一支?”警察白了逃犯一眼,但还是给了他一支。警察说:“你他娘的做好准备,我歇口气,等会儿再收拾你。”逃犯接过烟,但他没有火,只好向警察要。警察说:“你他娘的事情多。”警察拿出打火机替逃犯点上。逃犯吸了一口烟说:“看得出来,你心情不太好。”警察说:“我心情不好关你屁事。”逃犯说:“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心情不好就要发泄到我头上。你们警察比谁都狠。”警察说:“对付你们这些人心不能太软。你们这些人禽兽不如。”逃犯嘿嘿笑了一声,说:“你这样对付犯人是第一次吧,我看出来了,你的眼睛很和善,你一定碰到了不顺心的事,否则的话你不会这样对付我。”警察没好气地说:“算你聪明。”逃犯说:“我的智商当然比一般人高,我可是个昆虫学家。”警察说:“聪明什么呀,像你们这种人只在变态方面比别人来事,别的地方都是狗屁。”逃犯说:“我可洞察人性,你信不信我可以把你看穿。”警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你说说看,你都看出了什么?”逃犯说:“你的老婆有了外遇。”警察警觉地看着逃犯说:“什么?你他娘的说什么?”逃犯说:“你可不要打我,算我没说,你老婆如果没外遇你用不着生我的气。”警察安静了下来。他又拿出一支烟点上,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逃犯又向警察讨烟,警察虽不耐烦,但还是给了逃犯一支。逃犯接过烟,小心看着警察说:“你看,我就是事多,你可不可以借个火。”警察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凑过去替逃犯点上。但他显然没有想到,就在他凑过去时,逃犯突然袭击了他。逃犯的另一只手没被铐住,逃犯说话的时候他的那只手已经抓住了一块石头,当警察替他点烟时,他举着石头向警察的头砸去。他的石头正好砸在警察的太阳穴上,警察几乎没有反抗就昏了过去。逃犯见警察昏过去并没有罢手,他手中的石头频频向警察的脸、脑袋、耳朵和嘴巴砸去。然后他冷静地看了看警察,见警察的眼睛已经翻白,鼻子里也没有呼吸,他这才停了下来。他从警察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把手铐打开。他发现他的手上布满了血丝。他看一眼手上的伤疤踢一脚警察。警察的头部比他的脚坚硬,他感到脚很痛。这时,逃犯也感到了尿意,他于是就把尿撒向警察的头颅。他边撒边说:“他娘的你竟敢这样,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污辱过,你竟敢把尿撒在我的头上。”说着,逃犯就又用脚在警察的头上踢了起来,一边踢一边流下屈辱的眼泪。逃犯又拿起石块在警察的头部猛砸,一会儿,警察便面目模糊了。血液在黄泥地上不停地流淌。
逃犯从警察的身上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他向西边望去,太阳还在山顶上,发出通红的光线。他看到远处的山顶上有一间黄泥小屋,在夕阳下发出梦幻似的光芒。他向那小屋吐了一口烟,他看到小屋在他的烟雾里飘荡起来,他信步向那黄泥小屋走去。
4、北回归线
警察们都有这么一种错觉,当他们的警车在那个叫天柱的村口停下时,他们都觉得他们仿佛不是乘警车而来,他们仿佛是坐着飞行器一下子飞抵这里,而这个地方像是不在地球上而是在另一个星球里。一些古怪的自然景观和建筑显然让警察们有一种不真实之感。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虽然他们曾听说过这个地方总是有人突然失踪,但他们谁都没有想过要来这个地方调查这事。在他们的晚报上曾连载过一个科普作家写的一篇纪实文学,声称这个地方就像好望角上的魔鬼三角洲那样具有超自然的能量。这个地方可能是人类进入宇宙的一个通道。当然他们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当他们来到这个地方,他们觉得那个科普作家说得也许有点道理。
他们是为了天柱发生的两起凶杀案而来的。在同一天发生两起凶杀案让他们只得来到这个地方。
他们对首先接触到的第一起凶杀案没有感到惊奇。显然那是一起有关婚外恋的悲剧。这样的凶杀案他们见得多了。在一间房子内,杂乱躺着三具尸体,其中的两具赤身裸体着(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另一具男尸却穿戴得十分整齐。警察在屋子里取证时,屋外围了许多村民。他们把脖子伸得像软体昆虫那么长。他们把舌头伸出来,不时舔着嘴唇。他们看一眼,回头议论一番。他们说:“这个麻子,够狠的啊,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们还说:“麻子的女人他娘的,多胖啊,这样的女人谁吃得消。”警察没理睬他们,这样的凶杀案根本用不着他们来说三道四,他们不说警察们也知道这种事情。这样的凶杀案他们见得多了。
引起警察注意的是另一个死者。他们马上弄明白这个死者是他们的同行,他们经过与局里的一番联系后知道这个死者是局里派来追踪那个越狱的逃犯的。警察们的脸上露出严峻的神色。他们马上开始在村子调查这事。
一个有着一双天蛾般巨大眼睛的男人一直好奇地跟着警察。他跟着警察进了林子。他跟在警察后面时脸上布满了不以为然的神情。他不是对警察不以为然,他是对那个领着警察去看尸体的村长不以为然。他想,那尸体是他首先发现的,应该他领警察去看尸体才对。他在背后骂:“这些人总是不知羞耻,他们自己发现不了尸体,却把别人发现的东西当做自己发现的。”当他听到警察在打听谁见过死者时,他忍不住跳了出来说:“我昨天在村口见过他,他是和麻子乘同一辆长途车来的,我猜想他是个采集者。”一个警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警察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警察招招手让他过去。他就得意地站到村长的旁边。警察问:“你真认识他?”天蛾眼男人说:“笑话,我当然认识他,他还同我说过话呢!他还给我看过照片,我想他一定在找照片里的人。”警察拿出一张逃犯的照片给天蛾眼男人看,问道:“是不是这张照片?”天蛾眼男人说:“是这张照片。我告诉他,我在林子里见过这个人。他就去林子里找了。我猜你们一定认为死者是照片中的人杀的吧?”说着天蛾眼男人突然诡秘地笑了起来,他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他在哪儿,他在亚热带那里,我昨天看到他们他娘的在性交,说出来你们都不会相信,他们后来变成了两只虫子。”警察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皱了皱眉,说:“你慢慢说。”天蛾眼男人说:“同你们说不清楚,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找他。”
天蛾眼男人领着警察们向山顶的黄泥小屋走去。正是中午时分,天突然热得不行穿制服的警察对天柱这种闷热的天气很不适应,但没有人把警服的风纪扣子解开。他们在爬山时,汗水已湿透了他们的背脊。一会儿,他们来到那黄泥小屋。天蛾眼男人趴在黄泥小屋的窗口往里看,他失望地回头对警察说:“女人不在。”警察问:“那男人呢?”天蛾眼男人说:“女人不在,男人当然也不在,也许男人跑到山林里捉虫子去了,也许男人回去了,这些到天柱来的外地男人总是这么古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怀疑他们他娘的就是虫子,刚刚还在你面前,一下子却飞得无影无踪。”警察跟着天蛾眼男人爬了不少山路,爬得气喘吁吁,他们显然对天蛾眼男人的说法很不满意,他们开始用不信任的眼睛看那个天蛾眼男人。天蛾眼男人对警察这样看着他很恼火。他说:“我知道女人在哪儿,她一定在菱湖谷。”
警察们带着几只警犬。它们也热得把舌头伸得老长。但警犬显然比警察更忠于它们的职守,它们的鼻子不停地伸向各个方向,它们的眼睛有点狂乱,好像它们已经感到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与没精打采的警察比,警犬显得活跃而精力充沛。但它们的脖子被一根绳子拴着,它们不停地在警察旁边上窜下跳。一个牵着警犬的警察对警犬的烦躁不安显然没有多少好感,他骂道:“你们闹什么?又没有地震你们闹什么。”警犬呜呜叫了几声,又上窜下跳起来。这时警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把警犬的绳索放开。警犬一被放开就箭一般向山腰跑去。警察尾随其后。警察跑得飞快,天蛾眼男人有点跟不上,他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们去哪里啊,你们等等我啊。”但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几只警犬在一堆看起来像是刚刚翻动过的泥土上用爪扒了起来,它们一边扒一边狂吠。等警察们赶到,它们已经扒出一具尸体。警察们首先看到一件色彩斑斓的衬衣,和一个健硕的肚子。死者的头部还没有出来。这时,刚刚赶到的天蛾眼男人尖叫起来:“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和那女人性交的。真的,我不骗你们的,骗你们是狗。”警察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他们已经预感到死者就是逃犯。一会儿,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意识到他们碰到了一个大案子。死者确实是那个越狱者。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天蛾眼男人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疑惑的表情,他骂道:“真他娘的见鬼,这几天老是碰到死人。”
刚才的没精打采在警察们的脸上一扫而光,他们行动起来训练有素,他们开始有计划地在山上搜寻起来,那个天蛾眼男人早已被他们抛得远远的了。警察们当然有理由怀疑那个他们还未谋面的女人,他们根据种种迹象推断,逃犯的死可能同那个女人有点瓜葛。
但警察们几乎找了一天没找到那个女人。当他们意识到女人可能就在黄泥小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们在警犬的带领下开始向山顶聚集。太阳一点一点下去,他们一点一点上升。他们爬山时如临大敌似的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觉得一种职业性的夸张。事实上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面对的嫌疑犯只不过是个女子,况且这个女子又没什么枪。他们爬到黄泥小屋前,黄泥小屋里静悄悄的,警察们往里望了望,在杂乱放着各种各样标本的房间内没见到任何人。于是警察们就用脚踢开黄泥小屋的门。门刚打开,从屋内飞出无数只飞蛾,黑压压地向警察的脸上飞来。警察们因为没有准备,马上从屋子里退了出来。警察们还闻到一股类似臭鸡蛋一样的气味,这股气味带着刺鼻的酸味,警察们都感到恶心,有人开始在门外干呕起来。一会儿他们才适应这种气味,他们举着枪小心地向屋内移动。他们站在黑暗的小屋内,透过小窗口投入的光线,他们看到那些昆虫标本呈现出梦幻般的不真实的色彩。那些拥有金属外壳的昆虫在光线中像宇航员的头盔,它们形状各异,其线条和造型确实很像各种各样的飞行器。那些软体昆虫的眼睛很有特点,它们的眼睛很像人类的眼睛,它们的眼神无一例外地天真和邪恶,没有任何杂质的天真和邪恶。还有那些鳞翅目昆虫,它们的羽翼呈现某种阴郁而惊心的美艳。这样的环境显然超乎警察们的经验,他们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于某个超现实的空间之中。他们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周围十分安静,这个地方他娘的安静得像是在太空。他们头上的汗水在一滴滴往下掉,汗水掉到地上叭叭作响,他们听了,心一阵阵地收紧。警犬在这时突然吠了起来。警察们回头发现警犬在对着那柜子吠。于是警察们的枪对准了柜子。一个警察小心地打开柜子,同时,他们看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从柜子里滚了出来。那东西就是他们要找的女人。女人处在某种昏迷状态中。她的口中吐着白沫,她的眼睛翻着白眼,身子不住地痉挛着,她的样子像是处在极度的恐惧状态中。见到了女人警察们才松了口气。他们从屋里退了出来。其中两个警察把女人抬到屋外。一个警察开始对女人做起人工呼吸。这时警察们已经很轻松了,他们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因此他们有心思说说笑话了。他们对那个做人工呼吸的警察说:“怎么样,同你老婆比哪个味道更好?”那做人工呼吸的警察抬起头来骂:“你们这帮狗杂种,你们来试试看,这个女人他娘的满嘴口臭。”警察说话的时候,他当然停止了做人工呼吸。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却醒了过来。女人醒来后马上向山下狂奔。她的长发高高飘扬,看上去像一匹受惊的烈马。警察对女人突然醒来没有提防,但他们也没有过分紧张,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是逃不了他们的手心的,因此他们看着女人奔跑的样子笑了起来。女人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除非像本地人所说的她真的是一只虫子——但这不可能的。警犬开始追逐女人。女人一路呼啸着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但女人的奔跑明显没有方向,她的奔跑看起来呈杂乱而无序的状态。很多次,女人朝警察的方向跑来。让警察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女人似乎有着惊人的耐力,她永不知疲倦地跑着,像一列呼啸的列车。这个女人还有惊人的速度,连那些训练有素的警犬也跟不上她的速度。她来来回回,像一只困兽,她的叫声凄厉,在天柱的山林间缠绕。
等警察抓住女人,天已经完全黑了。警察立刻审问了她。但警察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因为女人似乎处在一种精神迷乱之中。他们问女人问题时,女人只对他们傻笑,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在装疯卖傻。
这天晚上,被警察拴着的警犬总是在不停地吠叫和不安地窜动。警犬的狂躁激发了警察的灵感。不知是谁突然想起那些曾经在天柱失踪的外来者。他们预感到那些外来者可能都已变成鬼了。他们感到一个大案可能会在他们手中破获,会真相大白,因此,他们的脸上荡出一丝难以遏制的兴奋。
月色阴冷地照在天柱的山林上面。天幕上缀满了星星,天幕很蓝很低,那些星星仿佛触手可及。在见多识广的警察们眼里,这样的月夜像某个梦境一样奇怪。但对天柱人来说这样的月夜没什么稀奇,当他们的村长把他们从睡梦中叫醒并要他们拿着铁镐上山时,他们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一向早睡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骂骂咧咧地向山上走去。但当他们在警犬的指点下,挖出一具具尸体时,他们才真正醒了过来。他们先是被一股恶臭搅得十分兴奋,他们闻到这种气味都涨红了脸,但他们谁也没有恶心的感觉,因为这样的气味他们闻得多了。天柱遍地都是的虫子总是成堆成堆地死亡,他们把这些死亡的虫子弄回家,放在酒缸里发酵,就会生出这样的腐臭气味。天柱人爱喝这样的虫子酒,因此他们在闻到这臭味时就有了喝酒的感觉,因此他们的脸都红了。过了好一会,那个天蛾眼男人突然想起什么来。他先是听到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挖出来的都是什么人。他想原来那些被他们叫成北回归线的采集者还在天柱的土地上,只不过他们成了死鬼。他咋咋呼呼地向大家说出了他的看法。天柱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
天蛾眼男人高声地说:“我现在才明白我们叫他们北回归线真是叫错了,正确的叫法应该是‘不回归线’!”
5、亚热带
那个住在天柱山顶上的外来女人究竟来自何处,警察们一直没查明白——实际上很可能是他们懒得为这样一个疯女人花费更多的精力。他们把这个女人抓起来后交给了另一个部门。关于这个女人的有关情况最后还是赵小莲发现并提供给警方的。
在天柱人眼里,那个一身黑衣,戴着墨镜,神色苍白,在他们面前一晃而过的女人就是赵小莲。她是在接到来自天柱的电话后赶到天柱的。当电话在她家响起时,她就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觉得她一向恐惧的事情终于来到了。这时她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她的丈夫在一道寒光闪过之后猝然倒下了,她看到她丈夫的眼中竟然有一种安详之光,这样的眼光显然刺痛了她,她闭上眼睛,像驱逐一个恶梦一样把她脑子里的图像赶走。但事实又一次证明了她的预感的正确。她的丈夫被人杀死了。
当她站在她丈夫的尸体前面时,她却出奇的镇定。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犯罪现场看到这样的暴力场景。她丈夫的衣服敞开着,她丈夫的肌肤即使没有生命了,依旧显得极富质感,她的双手曾无数次地在这样的肌肤上抚摸。她非常熟悉当她的手在他身上划过时肌肤的反应,她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力量、敏感,及某种毁灭的欲望,每每这个时候,她的心中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像水一样流逝的感觉。她审视内心,她发现了她深藏的恐惧,她明晰地意识到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将像水一样地流逝。没有人能主宰自己的生命,某种无法预料的力量总是不失时机地对生命发起致命的袭击,疾病、车祸、战争、瘟疫、饥饿、灾难、潜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恐惧如影随形而来。恐惧是人存在的本质,但不是人可以面对和抵达的。赵小莲明白她的那些病人就是因为不幸抵达了这个内核,他们因此失去了所有的伪装,成了恐惧本身。赵小莲的眼中充满了怜悯,她俯下身去为她的丈夫整了整衣服。
天柱的村民知道这个装束古怪的女人就是那个死去警察的妻子。他们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个女人竟然面对自己丈夫的死亡无动于衷,竟然不哭一声,可见这不是一个好女人。他们再看她的一身打扮就很反感了,他们露出他们惯有的调侃的腔调说:“瞧她就像一个女特务,一个妖怪。”
就在这个时候,警察们把一个纤弱的女人带下山。赵小莲看着这个女人觉得十分面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她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赵小莲后来是在医院的档案中找到这个女人的,这时她才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她想,也许那些警察们会用得着,于是就把这份资料寄给了公安部门。
对于那些去天柱执行任务的警察来说,天柱的经历仿佛是一个梦境,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事实上,他们从天柱回来那天就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当他们回到他们所在的城市的熟悉的阳光下面时,天柱的一切显得非常的不可思议,非常的陌生。因此他们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所以当他们收到赵小莲寄过来的资料时,显得有点突然与不适应——他们要努力回想才会想起在天柱发生的几起杀人案件。他们打开了资料,看到了一张那个女人的照片和有关杀人嫌疑犯的描述。
马娴静:女,30岁,曾是XX大学教师,2089年4月16日犯严重的广场综合症进本院治养。据目击者描述,16日下午1时,许马娴静和其丈夫孩子一起在街心公园游玩时突然发病,精神失控,咬死了丈夫和自己的孩子(所咬的地方为人体最为致命的天命穴)。马娴静在事发后就恢复了神态,当她知道自已杀死了丈夫和孩子时表现得非常悲伤,失声痛哭达36个小时。马娴静在医院的一年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马娴静于2090年10月从本院逃出后下落不明。
……
警察们对精神病症缺乏研究和了解,对有关精神领域里的术语也知之甚少。读这份资料时,有一个警察问道:“什么叫广场综合症啊?”其中一个一脸稚气但脸上的表情装得比谁都严肃的年轻警察说:“所谓广场综合症,简单地说是因为对人群感到恐惧而导致的精神失控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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