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东的诱惑-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跋

    福楼拜用了二十五年来克服《圣安东的诱惑》给他的困难。他胜利了。这场胜利是光荣的,因为他收服了一个读者的读者,他自己。一个作家最大的胜利,不在读者的喝彩,而在自己的归顺。他的精神绥静,他的良心安宁。这是敌人,同时也是朋友,因而,不免带着一个和老伴儿分手的忧郁。看完定稿的校样,一八七四年二月七日,福楼拜向他的前辈女友文豪乔治·桑报告道:

    “这完了,我不再在上面用心了。《圣安东》于我成为一种回忆。然而我不瞒你,看看最后的校样,我有一刻钟的广大的忧郁。和一个老伴儿分手,本来也就难受。”

    文字语言是种奥妙的组合。同样文字语言,我们多知道一点它们的根据,便可以多欣赏一点它们的意义。读到福楼拜的“这完了,我不再在上面用心了”,想起一生他在《圣安东的诱惑》上消耗的年月心力,我们立即感出他如释重负的轻适。但是,这不是说,作者的推敲斟酌,便是他才尽力拙的征候。所以,法盖(Faguet)以为《圣安东的诱惑》是作者最吃力最痛苦的创造,狄保戴(Thibaudet)立即回答他一句:C'est mal tomber[523]。莫芮(Middleton Murry)不聪明,临到一九二一年,冒冒然断定“他在文笔上最少操作的书——一个福楼拜式最小的限度却不就像别人的限度——是他最为人记忆的一本书”[524]。他的意思是指《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然而我们知道,一八五三年四月六日,正当从事《包法利夫人》的时节,福楼拜给他的女友写信道:

    “《包法利夫人》引起我精神的紧张,《圣安东》连四分之一也不用。这是一个水闸;写的时候我唯有快乐:我一年半写成五百页,这一年半是我生平兴会最淋漓的时辰。”

    福楼拜从一八四八年开始《圣安东的诱惑》,到次年九月,全书脱稿。这就是现今传世的一八四九年的初稿。他读给两位朋友,结局他们劝他扔到火里烧掉。他必须约束他过分发展的抒情倾向。于是对症下药,一位朋友向他建议,写一个俗不可耐的现实的故事。他接受了,这就是他的《包法利夫人》。但是,他痛苦,一八五二年六月,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向女友去信比较二者道:

    “在《圣安东》里面,我和在自己的家一样。这里,我和在邻家一样,所以我寻不见一点舒服。”

    然而莫芮先生,却以为《包法利夫人》的文笔最少人工气息。《包法利夫人》用了五年完成,《圣安东的诱惑》初稿用了一年半;一八五六年,他用了整整一个秋季修改,删成他骨瘦如柴的次稿;直到一八六九年六月,他重新拾起他的旧稿,整理成功他一八七二年的定稿,也就是我们现在译出来的《圣安东的诱惑》,中间除掉一八七〇年普法之战避难的时日,和其他人世必有的消耗,只用了一年半的光景。从初稿到定稿的距离是二十五年,中间他完成了三部杰作:《包法利夫人》、《萨郎宝》(Salammbô)和《情感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而不是用了二十五年来写一本书。实际,对于《圣安东的诱惑》,福楼拜的操作不在文笔方面,更在一个全部的解决方案,一个适当的形体,犹如作者所谓,一个线索。一八五二年一月十六日,他向女友去信,指摘早年《圣安东的诱惑》道:

    “我再也找不见这样热狂的文笔,像那一年半我的文笔。我用了怎样一腔热血修削我项圈的珍珠!我只遗忘了一件事,就是穿珠的丝线。”

    所以,法盖的武断由于缺少材料,莫芮的错误由于缺少同情。莫芮以为没有更比“《萨郎宝》、《圣安东的诱惑》和《布法与白居谢》(Bouvard et Pécuchet)那样内在空洞的作品”,我们无从指摘,因为我们推不倒一个人的存在和他的主见。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主见,和其必然结果的爱恶。莫芮把《圣安东的诱惑》看做内在空洞,但是另一位批评家,新近去世的散慈玻芮(Saintsbury)却特别加以推崇:

    “在作者的书中间,它最得我的喜爱;正如好些书,你可以只为享乐来读它,或者把它看做一个研究的题目,随你高兴——你要是聪明的话,你把你百分之五的注意用在后者,把你百分之九十五的注意用在前者。”[525]

    我们不是有意用散慈玻芮纠正莫芮,而是藉了这两个相反的例,看一部书可以把两个高明的批评家带到怎样不同的极端。介乎二者之间,像我们这样可怜的小读者,何所依从呢?让我们先再引来莫芮一段深刻的见解,做我们一个观察的根据:

    “两个魔鬼站在福楼拜和他的梦中间,“文笔”和“征信”(truthfulness)。二者之中,魔难他的更是“征信”。这把他驱往不可置信的搜集材料的努力:什么是他所工作的真实?他要是问一下,他会不得不答道:历史的真实,不是艺术的真实。然而他从来没有把它们划分清楚。”

    这段精微的指责的另一面,便是赤裸裸的:

    “他得到更多的材料,然而没有更大的能力把握。”

    福楼拜的《布法与白居谢》,我们晓得,是一千五百册参考书和若干趟小旅行的结果。他自己说:“我笔记的卷宗有八寸之高”[526],为什么他要这样耗费或者浪费自己?因为“要写这部书,我必须读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化学、医学、农学”[527]。唯其这部小说将是一册“滑稽的批评的百科全书”[528]。我们没有多少理由责备福楼拜这样的工作者,正如我们没有多少理由责备那些一挥而就的天才。我们赞美后者,然而临到欣赏工作的成就,我们无所用其轩轾,一切只是五十步百步的程度上的差别。我们不问作者的汗血,我们得问他最后的目标。有的人在搜集材料上得到一种快乐,止于材料的搜集;犹如若干藏书家,藏书只为藏书。福楼拜不然。一切在他只是创造过程上必有的步骤,为了达到一个终极的更高的追求——艺术。他得鉴别什么材料合乎他的需要,他得造出他想象的氛围,吸进心灵,化成一片血肉,作为他创造的力量。他不是为了历史的真实而努力,而正是从历史的真实奔往艺术的真实。看来是二,其实是一。到了重要关头,必须有所依违的时节,福楼拜知道怎样牺牲历史,完成艺术的真实。在《萨郎宝》里面,他不惜歪扭事实,叫哈龙(Hannon)死在马道(Mâtho)的手心。在《希罗底》(Hérodia)里面,他不惜提前请出叙利亚的总督维特里屋斯(Vitellius)。让我们来看福楼拜自己的辩护。一八五七年八月,开始写作《萨郎宝》的时候,他向费斗(Feydeau)解释他的态度道:

    “至于考古方面,只要或能就成。我的需要是,只求人家证明不出我的东西荒唐无稽。至于什么叫做植物学,满不在我的心上。凡是我所需要的树木花草,我全亲眼看过。

    而且,这还是次焉者,不关紧要。一本书也许充满了荒与谬;然而不见得因此,就不美丽。我知道,类似这种学说,如果接受下来,绝不会好,特别在法国,有的是冬烘学究。不过在相反的倾向(可怜正是我的倾向)之中,我看见一种很大的危险。衣服的考究,使我们忘掉灵魂。五个月来,我读了九十八部书,写了一叠一叠的笔记;如果有三分钟,我的英雄的热情真正激动了我,哪怕只是三分钟,我也可以扔掉我的笔记。如今就有一种画派,因为太爱彭派伊(Pompéi),结果比吉罗岱(Girodet)还要来得繁重(rococo)。所以我相信,不可以爱,这就是说,应该不偏不倚地俯览一切的对象。”

    福楼拜或许没有做到自己期许的地步。然而我看不出他这段话和莫芮的见解有什么参差。如若福楼拜在材料上傻卖力气,临到艺术上,他并非绝对忽视适可而止。结束了《圣安东的诱惑》定稿,一八七三年六月十八日,他向翟迺蒂夫人去信道:

    “关于《圣安东》,我一点也不想有所删削了。我弄够了它,现在我很可以不再睬理它了,因为我会毁坏全盘的。完美不属于这个世界。认命吧。”

    唯其“完美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不能不同意泰尼(Taine)的指责[529],以为希腊的神祇不应当采用罗马的称呼,临尾的动植物未免太接近现代的生物学。一八七〇年七月八日,福楼拜给尚特比(Chamtepie)女士去信,把《圣安东的诱惑》看做“一个四世纪亚力山太世界的戏剧的展览”。四世纪容不下现代的生物学,亚力山太是希腊后期文化的中心,不会采用罗马的称呼。然而这些节目,挡不住泰尼对于全书的颂扬:

    “我一口气读完了你,如今重新在读;从物质的观点来看,这有趣,变化,一出神仙剧似的光彩耀目。实际,这正好是我以往所想的:一个隐士的头脑看到的第四世纪。唯其当时统治的人物是神学方面的隐士,神学的梦想和机构是时代的大事,眼镜选得正好。生理和心理的准备,非常之好;人家一看就知道你熟悉幻觉的先兆和作用,这齿轮一样地交切而动。”

    泰尼不愧是福楼拜的一位畏友。福楼拜有时诚然失之过分,然而当他看对了的时节,他知道轻重,知道牺牲《圣安东的诱惑》初稿的热狂和紊乱,达到凝结的艺术的效果。反对福楼拜的作品的,例如尼采(Nietzsche)、蒲鲁斯提(Proust),甚至于莫芮,根本有所厌憎于他同他作品里面所呈露的本质。莫芮不明白古尔孟(Gourmont)对于福楼拜的膜拜。然而,不像我们现今的作家,一言不投,便即一笔抹杀,他们能够欣赏他在某一方面的造诣。比较没有偏见的散慈玻芮,曾经指出《圣安东的诱惑》的特点道:

    “这种在台子上一掠而过的梦的进行,藉着文笔的华丽传达给读者;这种文笔的华丽,或许是第一件震撼他的事体;而且这绝不走味。然而,如若不是立即,不久,任何真正批评的心灵一定看到有些东西,不同于文笔,而更珍贵于文笔。这就是那卓绝的能力——不见任何过分或者浪费的工作,而把梦的成分重现于正确,修洁和自由的叙述。”

    我们并不预备替福楼拜回护过失,更不打算帮他的《圣安东的诱惑》说话。我们也不想限定读者把百分之若干的注意用在阅读或者研究的某一方面。因为这全不聪明,而聪明的倒是读者个别的感受。如若第一件震撼读者的事体是作者的文笔,对着我这半生不熟的翻译,中国读者一定立即感到失望。这太显而易见了,我正也无所用其粉饰。然而另外一个困难,倒怕不出莫芮所料,是时代和地域的生疏。特别是中国读者,缺乏四世纪宗教的知识。我们不能根据这种知识,领略《圣安东的诱惑》所形成的想象的活动的奇谲的世界。

    我们不得不借重注解。关于这方面,我们得感谢高纳(Louis Conard)书店出版的福楼拜全集,在《圣安东的诱惑》三个稿本后面,附录古伊涅拜(Guignebert)先生的考证和维洛路(Virolleaud)先生的注释。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先生的英文译本偶尔注明原来引据的出处。不过遗憾依旧难以免掉。例如“赛莱福”、“嘉德放”、“阿克萨”、“法勒芒”,等等,维洛路先生付之阙如,我们一样查不出来。“以利沙”,维洛路先生疑是迦太基,我们证明是希腊以东的岛屿。惜乎限于知识、时日和参考书,我们所补足的太渺不足道了。

    散慈玻芮告诉我们,“这本书最近有一个例外地良好的翻译。”他没有指明英文的译者和出版的地方。我们猜想是小泉八云的英文译本。最近钱公侠先生根据他的英文译本重译,在启明书局出版,封面嵌着“足本”两个大字。不幸的是,小泉八云的英文译本经过删削。凡作者大胆、过分、刺目的辞句,尤其是有伤基督教徒感情或者道德观念的形容,小泉八云大致跳过不译。狄保戴以为作者在定稿“没有勇气牺牲掉”的克乃皮士思,小泉八云完全删去。另一个英文译本也把这一节抹掉。英文译本虽然如此,我们看不出中文译本有什么可忌讳的必要,所以,为了保存原来面目起见,便照直全译出来。小泉八云并非没有错误,最显然的,例如hirondelles译成nightingales,volupté surhumaine译成human pleasure;值得讨论的,例如tout au fond,une masse remue,comme des gens qui cherchent leur chemin. Elle est là!Ils se trompent。小泉八云把 Elle est là 译成 She is there,另一个英文译本译做Here it is。[530]但是这些错误,大半由于疏忽,并不足以妨害小泉八云的英文译本是“一个例外地良好的翻译”。他的文章有风格,而且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相当保存原作高贵的气度和“文笔的华丽”。

    钱公侠先生幸而依据小泉八云的英文译本重译,可以保存原作若干面目,而错误,一部分自然应由英文译本负责。实际,钱公侠先生很有他不可埋没的用心,例如,用佛经的体格翻译第五章佛的独白。他的成功是我的师法,他的失败是我的借鉴,我得感谢前人孤苦的经验。

    凡见于官话《新旧约全书》的人名地名以及章句的引证,我这里一律采用。

    我用的是高纳书店的版本。插图十六幅,选自福楼拜百年纪念全集《圣安东的诱惑》的插图。绘者为吉芮欧(Pierre Girieud)先生。

    关于《圣安东的诱惑》的参考书,重要的有:

    1.La Correspondance de Gustave Flaubert(Louis Conard)

    2.Du Camp: Souvenirs littéraires(Hachette)

    3.René Descharmes: Flaubert avant 1857(Ferroud)

    4.René Dumesnil: Gustave Flaubert(Deschée de Brouwer et Compagnie)

    5.René Descharmes et René Dumesnil: Autour de Flaubert(Mercure de France)

    6.Louis Bertrand: Gustave Flaubert(Mercure de France)

    7.Alfred Lombard: Flaubert et Saint Antoine(Editions Victor Attinger)

    中文方面,请参阅译者的《福楼拜评传》(商务印书馆)。

    译者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九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