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事情狗知道-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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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苇中间一块高地,有树。三只毛茸茸的东西一路蹦过来,你甚至分不清他们是在滚还是在跑。只看到他们毛茸茸的在动。我突然想起另外那几只小狗,他们落到那帮人手里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个样子。他们的毛和桶里的水一起泼掉,肉进了那些人的肚子。那些人还在那里。

    打头是一条小公狗,一身黑。我从他的毛色,从他的调皮劲,从他的一招一式上看到的全是我。他跟我一点也不陌生,祖宗八代以前就认识。他在他母亲的肚皮下蹭了一下,就朝我跑过来。瞧他的意思,我们俩是公的,公的要跟公的一起,婆婆妈妈没劲。嗅觉告诉我,他会是一条不错的公狗。我从他身上闻到了我,在母亲的气味和湖的气味中间,像骨头一样硬扎。那两条不时到我这边来一下,多半还是围着她们的母亲转。有一条是小花狗。我或者是她母亲,不知道祖上哪一条狗的毛色到了她身上。

    我们住的高地,一边是芦苇,一边是泥沼。泥沼地不停地往外冒着气泡,上面飘着热气。远远就能感觉到它很深。好像那不是高出水的泥,而是陷下去的井。泥沼地往里走,有一块突起来的地方,高的是蘩蒿,低的是蓼草。我看中那地方,想住到那边去,黑母狗不同意。她说那边的烂泥地往下吞东西。她看见过一条牛陷在里面。牛一动,它就往下吞。牛不动,也在往下吞。我说狗不是牛。我走给她看,她说她还是不敢。不只是她。我跟她说这个的时候,三只小狗也向着她。两只小母狗一黑一花傍在她两边,连小公狗也不再跟我站一起。他不像小母狗那样傍着母亲。他不远不近站着。他不拿眼睛朝我看。我知道,他也跟她们一样,喜欢那边的芦苇。那么多芦苇,叶子牵着叶子窸窸窣窣连到一起。芦苇下面有老鼠。芦苇竖在那里看着安全。他们不知道,我能感觉到,砍芦苇的人已经从很多地方出发。每个地方都有队长有会计。他们都听队长的。他们一来,芦苇底下就不会有狗待的地方。我在人那里待得久,我知道,那些砍芦苇的刀,也会砍向芦苇底下的东西。不管那是刺猬,还是狗。小狗就不说了,他们生下来就没见过人。黑母狗从人那里逃出来早,她被眼前安逸的日子弄昏了头。我不再多说,我一声嗥,朝她扑过去。她知道我发怒了。她趴在地上,接着又朝我亮出肚皮。柔软的肚皮,像一块湿润的红薯地,只要插上一根红薯藤就可以长起来。每次我都是用鼻子,穿过两腿中间的走廊往后面去。那个地方,你找上一百次,还想找一百零一次。这一次我没有,我亮出了牙齿。被牙尖磨利的吼声,一下把她震住。她乖乖地跟上我。她的后面,两只小母狗像被她牵着的毛绒团。小公狗让我觉得好笑。他一会儿跑我左边,一会儿跑我右边,好像他打一开始就向着我。我没笑。

    我们过去了。一些水泡被踩破,后面跟着冒出来。一些地方在我们的脚步下面晃荡。它只是像爆米花的胸脯一样晃荡,它不是要把狗吞下去。我们只留下来一些脚爪印,还有小狗的肚皮和尾巴拖过的痕迹。

    黑母狗不久就明白了。砍芦苇的人坐船过到芦苇的那一边。你看不到他们,却能从铁器的响动感到他们的存在。有时还能闻到他们。他们像一条波浪线,正在芦苇的外围展开。一开始没什么,从这边吹过去的风,可以把雪白的芦花一直涌到天的那一边。后来就涌不到了,人从缺口显露出来。芦苇丛越来越瘦,镰刀砍伐的声音一步步逼近。黑母狗怕了。现在她知道,隔着一大片泥沼是多么重要。小公狗对这些正在走近的新东西充满好奇。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朝那边支起耳朵在听。听镰刀从芦苇的身子下面划过,听人的声音。有时还抽动鼻子,闻那边传过来的气味。有两次,他还走到小岛边上,朝那边张望。我龇着牙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一点也不知道人,更不要说队长会计之类的人。两只小母狗好一些,小公狗让我不放心。他眼下的样子,正是狗胆包天的时候。

    这天下午,我跟黑母狗在岛子另一边捕到一只甲鱼。这家伙不太好对付。它的四只爪子比猫还长还尖。牙齿也是。头藏在它的地堡里,闪出来咬一下比闪电还快。我们可不想被它伤着。我们又不想看着它爬走。我们太想吃甲鱼了。费了老半天劲才把它从水里弄到泥地上来。它把头缩在里面不出来。它不出来,我们就得随时提防它闪出来。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翻过背去,让它底朝天仰在那里。我在一边等着。它想翻过来,它头点地脖子伸得老长。我扑了上去。牙齿切入它的脖子时,我突然全身一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咬过很多东西,从来没有这样过。

    把咬断脖子的甲鱼叼回来时发现,两只小母狗待在那里好好的,小公狗不知跑哪去了。

    天黑下来,小公狗还没有回来。我和黑母狗往人那边去找。泥沼地照样冒着气泡。一些地方有小公狗往那边去的脚印。一些水还是浑的。以前居住的高地上,以前的气味匍匐在地,新的气味凸起在上面。小公狗很兴奋。他撒了一把尿。他的兴奋劲留在尿里。

    才知道这地方跟那边只隔着一些蘩蒿和稀稀疏疏的芦苇。以前密实的芦苇已经躺倒在地,躺成一条条大路似的。世界变得空荡荡。那么多路一样的东西排在那里,它们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小公狗是从两棵柳树间的缺口穿过去的。一只小公狗的好奇心与雄心我知道。他走过一条芦苇铺出来的路,又换了另一条。他用四条腿走过,我们跟着用八条腿又走了一遍。我们只希望他是因为贪玩,走得远了一点。不远处就有芦苇搭成的棚子。我们只希望他不要去那些芦苇那里。那下面有人。可是他去了那里。看到一个棚子里漏出的灯光,我身子一惊。黑母狗一连打了两个寒战。

    四个棚子。一个棚子很大很长。三个小的挨得近,大的离得远一些。我们直奔一个小的。那是他们的灶房。灶房里没火也没人。小公狗的气味像开了锅一样。不是他以前的气味,是肉的气味。肉没有了,气味还在。旁边有毛,开水泡过的毛。黑母狗一下趴在上面,一股尖利的声音沿地面扭成一根绳子一样。旁边的一个棚子底下有动静。我拱了一下黑母狗。黑母狗抬起头,她的眼睛里亮起狼一样的光。

    一个人拿了手电在往这边照。他不敢到黑夜中来。他站在光的那一头,另一只手还拄着一柄梭镖。天啊,偏偏是他!那个叫队长的人!我甚至看到他脚上的黄胶鞋。他也穿上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志保那一双。我跑出灶房,伏在暗处没动。我不能随便冲过去。黑母狗跟我一样。

    再回到灶房那里时,我们在地上发现一块猪肉。肉香上头明显留着那个人的气味。肉块连着一根小尼龙绳。猪肉很大,足够在里面安上钓钩。我明白了,小公狗就是被他钓鱼一样钓到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人。等他知道,已经迟了。

    现在,他又想来钓我们!我气疯了,扑向那块带钓绳的肉。喉咙里随即发出钩子钩住的声音。我牵着钓绳跑。钓绳一动,把棚子里的手电牵了出来。埋伏在旁边的黑母狗一跃而起,直扑抓钓绳的手。那人叫了一声,绳子掉在地上。出来一个女人。他叫女人拿火叉驱赶黑母狗。我在钓绳这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追赶钓绳。我听到钓绳绕着芦苇茬一滑而过。在铺地的芦苇秆上,光滑的尼龙溜起来格外顺畅。人不行。人在上面有些踩不稳。人本来追不上狗。可是狗要停下来呻吟。狗一停,后面又追了上来。穿过柳树中间的缺口时,我听到枯叶逐着钓绳一串响。人打那里过的时候,柳树枝条一阵乱舞。我感到来自泥地的热气。我痛苦地摇着头,拼命甩嘴巴上的钓绳。那个人铆足最后的劲冲上来。他捉到绳子:看你往哪里跑!我又往前跑了几步。他追过来。我听到他笨重的喘息。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锤子。那把打钟的锤子。手电照着我,锤子停在手上——他发现他的脚陷在泥里。他用了力。那一只没拔起来,这一只陷得更深。陷得深的拖着另一只一起往下沉。他慌了,丢掉锤子,接着又丢了手电。锤子一头扎进泥里,只剩半截木头。手电有光的那一头向上,那点光到天上不算什么。他拼命挣扎。泥不慌不忙,不知不觉就从腿爬到腰上。他想用手把自己撑起来,手下面一样是软的。他想抓着什么往上爬,上面没有抓手的地方。我把叼在嘴里的钓绳吐到地上,那块肥肉从我嘴边一起落下。让他的肥肉和钓绳去救他好了。

    他吓得大喊大叫。那点声音,跟掉到空中的手电光没什么两样。泥爬到胸前,没有声音了,嘴还张在那里。

    张开的嘴让我想起那个吃鸡卵子的晚上。爆米花现在在哪里?他们说她回娘家去了。她是一个人,去哪里还不是人那里!她回娘家,能一直回到娘肚子里去吗?

    我转身朝岛子那边走去。黑母狗已经过到那边,就在岛子边上。一湖夜色,都在她身后等着。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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