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每逢弯路即互相寻找，细节感人。
时近岁暮，子尹又不得不与友芝结伴去京师参加会试。这是他挣扎不去的梦魇。
在省城贵阳等候手续，写了四首诗给妻子，嘱咐家事：
六年不试北风寒，又历人间行路难。慰别漫云成仕宦，出门只解望平安。沉阴累日天如合，积冻迷冈岁欲阑。辛苦未旬吾已倦，计程八十到春官。（《贵阳寄内四首·其一》）
算来有六年没挨北方风雪之苦，如今又要去受长途跋涉的罪了。不须用中试当官的话来安慰我，我只求能去来平安就够了。这里连日阴霾，天空黑沉沉好像大门紧闭。又是冻雨封路，又是年关将近，离家还不到十天，我已经厌倦了，可是离京师还有八十天的路程哩。
资身无术具衣粮，贫乞燔余亦自伤。吾道果然成石瓠，人情固厌索槟榔。金钗昼拔储归费，布屦宵缝稳去装。持笑寒号孟东野，夫妻那得不相疮。（《其二》）
要去赶考，又无力准备衣食费用，跟那个在坟地乞讨祭祀残余的齐人也差不多少，自己都觉得可悲。看来吾道真成了庄子说的可盛一石水的葫芦瓢，大而无用了。南朝刘穆之在妻兄家蹭饭，吃完还要嚼槟榔，被妻兄奚落，这叫自讨无趣。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你白天典当金钗给我准备回程的开销，夜里为我做去程的布鞋。我要用它去笑被东坡称为“寒号”的孟郊：你的诗说“等闲拜日晚，夫妻犹相疮”，既为夫妻，当然就要互相剜肉补疮，有什么好张扬的呢？
子午山中百念悲，拮据三载见林池。庞公有妇能看冢，鄂女登楼等寓思。松及春头多觅树，梅当雨水酌分枝。离家事事烦料理，园壑从来出手治。（《其三》）
庞公有妇：《后汉书·逸民传》注引《襄阳记》说，司马懿登门拜访庞德公，庞扫墓去了。司马叫庞妻做饭，说是徐庶要我一定来会会庞公。庞妻立刻与儿女们恭敬行礼，七手八脚准备饭菜。德公回来，与司马一见如故。
鄂女：李白《别内赴征》诗：“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
想起子午山家中，事事令我悲怆。三年省吃俭用，才把园子水池布置出来。你像庞德公的妻子善于持家，又像李白的妻子会登楼望远想念我。开春节令，你记着多找些小松树栽土里，雨水节气别忘给梅树分枝。我出门在外，事事落在你肩上，要常记在心，整治园林就是靠手脚勤快，不误季节。
菢子成群得独冠，喜知六七胜雍端。不无溺爱何堪别，欲遣从师大是难。《礼》本文艰还得熟，葼须时折亦宜宽。老怀任取旁人笑，几见成才尽胆丸。（《其四》）
儿女几个，只知同一个男孩，好比孵一窝蛋，只出了一只公鸡。陶渊明说他儿子雍端顽劣：“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同儿比他强多了。老来难免溺爱，总想不离膝下，舍不得送他出去给别人管教。《礼记》虽然文词深奥难记，还是要督促他熟读背诵。拿小树枝打几下是难免的，但也莫要太严厉。老来看孩子，心慈手软了，不要怕别人说溺爱。自古成才的人，真有几个是柳仲郢那样苦读，夜里嚼熊胆驱瞌睡的。
柳仲郢是唐朝人，嗜学，据传用熊胆制成药丸，夜里读书，嚼它以助勤。见《新唐书·柳公绰传》。中国人做事说事，往往趋于极端，类乎矫情，诸如“郭巨埋儿”“莱子斑衣”等等。柳仲郢事亦一例，看来子尹不以为然。
往京师已非初次，这次子尹先往南绕了一截路。在贵定游牟珠洞，有诗。来到离镇远不远的黄平，观名胜飞云岩。这本是一个喀斯特溶洞，不知何年崩塌，留下了靠山体的半个穹窿，奇形怪状的钟乳就都暴露在外。中部一块最大的钟乳，状如一朵夏云；周围也是各种形态的云朵，故得名。石壁上明清题字很多，其中“海立云停”四字，颇能概括。这种景观，最能激发子尹的超现实想象：
扶舆灵秀各有分，贵州得此一朵云。蛮风万古吹不化，中有元气常氤氲。造化之手信幻极，四海不作雷同文，兹岩岂复涉世想，云将授削天磨斤。成时莫自赞其妙，俗间巧颂徒云云。经巢居士鸾鹤群，一丝不净落世氛，纡行五日为看此，所见乃过前所闻。十里泉声接幽壑，苍苍万木烟缤纷。买宅径思傍云住，下视扰攘同飞蚊。犵童獠妇不雕琢，岁时鸡豆情殷殷。那能龌龊走尘状，过而识悔神当欣。儿女催人但粗了，挥手一谢云中君。（《飞云岩》）
扶舆：同扶摇，盘旋直上的暴风。
云将：据白注，《庄子·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遇鸿蒙。”《释文》李（颐）云：“云，主帅也。”
扶摇之风变化云彩，贵州分得了这一朵。亿万年的蛮荒狂风吹它不化，因为其中有流动不息的元气。造物者的手段变化无穷，从不做雷同的东西，这座岩石乃天府大匠的杰构，当然更超乎想象。完成之后，自己都要惊喜赞叹，俗人的那些比拟夸颂何值一提。经巢居士本是骑鸾驾凤的神仙一流，因一点小过失贬谪凡尘，绕了五天的路程，就为的看一看这朵云。现在看见了，竟比传闻还要精彩。而且岩前又有十里泉声、千株高树。我真想就在附近买座宅子，傍着这朵云住下来，俯瞰尘世，看那些营营扰扰之辈，如同蚊虫飞舞。附近的仡佬族男女，天真纯朴，毫不矫揉造作，正在高高兴兴准备过年，你邀我约，情真谊厚。我这样风尘仆仆、奔波流离，真是大错特错了！知错认错，忏悔过失，神仙也当会欣慰原谅吧。等我把儿女拖累大致了却，就来这里与云中君做伴了。
子尹诗中常有两个“我”（抒情主人公）：一个是实相，穷困蹇顿，多愁善感，屡见于纪述现实生活的诗作中；一个是虚相，神仙中人，意气飞扬，多是奇境异卉引发的想象。此诗之我，直以谪仙自许了。
子尹这首诗着重写见到飞云岩的心情，没有形状岩观本身。何绍基的《飞云岩》则专写此岩，恍惚飞动，恰与郑诗互补，录供同赏：
垂天之云向空布，来为人间沛甘澍。功成气猛不自收，太古阴风莽吹冱。云欲上天天谓顽，太虚缥缈无由还。云欲回山断根络，壑秘岩扃无住著。忙云失势化闲云，云自无心不悔错。幻为百千万亿云，云云一气相分合。一云乍起一云落，一云向前一云却；一云奋舞一云懒，一云欢喜一云愕。大云睢盱母覆子，小云孴戢鱼吹水；丑云恧缩妍云笑，痴云疑立灵云诡。睡云颓散欲着床，淡云散涣偏成绮。三云四云相颉颃，十云百云不乱行。如神如鬼如将相，如屋如塔如桥梁。如龟蛇蛰虎兕吼，鸾凤翂翐虬龙纠。世间人我与众生，云无不无无不有。云来东北乾坎门，性不耐寒思就温，轩轩欲向东南奔，乘巽煦离翕以坤。一云来翔众云萃，上不就天下无地，若离若狎若觊觎，不疾不徐偏不坠。百千万亿空中悬，饥饱病健相牵连：健云扶携病云走，饱云汗出饥流涎。涎垂汗注霏珠玉，人来云下人云触。横奔疾走云尚在，仰自摩头俯扪足。人共云行两不知，千百人载云半腹。丛丛万松插云颠，如鳌屃赑负戴坚。天风时来松乱飐，云凝不动松影圆。白龙同云自天下，云不飞回龙亦罢。瀑泉直飞龙所化，电激虹伸越云跨。龙则有智云无情，云自寂然龙怒鸣。云虽大拙乃胜巧，龙亦无术升天行。云罅孤亭嵌，危叶在树风可脱。亭中呼酒人看云，酒动人亭云并活。老僧逢人说慈悲，谓千万亿云即佛。云不见佛佛爱云，云佛佛云有伸屈。我蹑云趾坐立眠，登颠看松胁听泉。泉下灌田松照天，云闲无事几千年。不嫌碍笠又妨屐，试与摩挲生润泽。扣之有声出自魄，非木非金色苍白。我行十里方出云，且兰早秋天正碧。寄语看诗读记人：我所道云都是石。
通篇写云，千奇百怪，驰骋想象至于匪夷所思，最后才说：这些“云”其实都是石头。实则飞云岩规模并无如此之大，诗人是在借题发挥，恣意驰骋想象自以快。
行至湖北公安县，正值严重水灾之后。原先投宿的孱陵驿，迁到李家口去了，旧道断没，无人行走。在江边见着一个老人，交谈一番，所见所闻，令子尹震骇不已：
甲午骑骡宿公安，老茭缚壁芦作椽；今来不复一家在，城门出入惟乌鸢。戊戌驰传经孱陵，鱼虾为谷罛网耕；今来驿徙李家口，旧道断没无人行。下马荒塍问田叟：“此邦当年翁记否？道光丙戌八月秋，我度江陵趋鼎州。公安南北二百里，平田若席人烟稠。红菱双冠稻两熟，枣赤梨甘随事足。路旁偶憩忆当时，主人馔我不受赀。鞠躬但道客难得，室后呱呱方洗儿。一变萧条遂如此，羡翁稼好为翁喜！”太息言：“从辛卯来，长江无年不为灾。前潦未收后已溢，天意不许人力回。君不见壬寅松滋决七口，闾殚为江大波吼。北风三日更不休，十室登船九翻覆。老夫无船上树末，稚子衰妻复何有！可怜四日饥眼黑，幸有来舟能活得。他方难去守坏基，田土虽多歉人力。无牛代耕还自锄，无钱买种多植蔬。今春宿麦固云好，未省收前堤决无；纵得丰成利能几，官吏又索连年租。租去老夫复不饱，坐看此地成荒芜。君自贵州入湖北，贵州多山诚福国，任尔长江涨上天，不似吾人生理窄。官家岁岁程堤功，而今江身与河同。外高内下溃尤易，善防或未稽《考工》。君看壁立两丈上，可敌万雷朝暮舂？洪波为患尚未已，老骨究恐埋鲛宫。”听翁此语良太苦，请翁遂止莫复语。太平不假腐儒术，吾亦盱衡奈何许。细雨苍茫生远悲，廿年欢悴同一时。谁欤职恤此方者，试听《江边老叟诗》。（《江边老叟诗》）
记得甲午那年，骑着瘦骡来到公安，看见人家都住在芦秆老茭扎成的窝棚里。今日重来，一户人家也不见了，城门只有鸟雀出入。戊戌年得“火牌传驰”经过孱陵驿，看见渔民在洪水退去的坡地上，用渔网做篱栅，种蔬菜代鱼虾。现在，听说孱陵驿已迁到李家口，旧道断绝，无有行人了。
看见田塍边有个老汉，下马问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丙戌年八月间的情况？那时候我从江陵过来，要去鼎州，见这一带田园平坦得像张大席子，人烟稠密，菱角双冠，水稻两熟，枣红梨甜，百事丰足。记得当时在街边歇气，有户人家招待我吃了一餐饭，怎么也不肯收钱，还向我行礼说稀客难得。原来他家刚刚添丁进口，母子平安，把我当成了带来好运的贵人。想不到今天萧条成了这样子！不过，你老人家的庄稼这样好，还是替你高兴啊。
老人说：自辛卯年以来，长江没有一年不闹灾，淹起的水还没退，后面的又来了。老天爷不准凡人违抗他呀。你不知道，壬寅年最厉害，松滋溃堤七处，街巷都成了波浪翻滚的江河。北风三天三夜不停，乘船逃生的人，十有九家翻船落江。老汉我没有船，爬到树顶上躲水，儿子病妻都被大水冲走了。我困在树上四天四夜，幸亏有船经过，才得活命。别处去不了，只有守着这块地。丢荒的田土倒是多，就是无人耕种。无牛拉犁铧，只能使锄头；无钱买稻种，只能种蔬菜。这春麦确实长势不错，可是谁又知道，收割时节会不会发大水冲决堤坝呢？就算收到手，不值几个钱，官家还要催收几年的欠租。交下来，老汉照样吃不饱肚子，种不了庄稼，眼睁睁看着土地丢荒。客官你从贵州来，贵州山多就是福地呀，管他长江涨齐天，不相干。不像我们江边人，生路窄得很。官家年年治河，治来治去，治得长江成了黄河一样的“悬河”，外高内低，很容易就会冲决堤坝。他们治水，怎么不好好学学《考工》之类的古籍呢？你看这两丈高的堤壁，能经得住日日夜夜万雷轰击吗？！看来不等水灾闹完，我这把老骨头要先埋进龙宫了。
老人的话太悲苦了，我请他不要再讲下去。治理天下不靠我们这些迂腐书生，我怒发冲冠也无可奈何。细雨迷蒙，天色苍茫，更添忧思。二十年间四次经过此地的愉悦忧患，乱纷纷纠集在心里。负责治土安民的那些人，请你们来听听这篇《江边老叟诗》罢。
此诗可视为中国水灾史的一份形象化文献。诗中流荡着感同身受、人我一体的悲悯情怀。
行旅劳累，哀鸿遍野，又让单薄敏感的子尹中途生了病，心情更加恶劣：
一黑一黄芦幕底，半明半暗纸窗前。频频树影成迎送，细细沙瓶奏管弦。（《卧病旅中·其一》）
躺在船舱里，见芦苇黄颜色就是白天，黑颜色就是夜里。船舱纸窗的光线，永远是半明半暗。树影不住移动，像迎我送我的仪仗，细微的沙漏声，就是迎送的管弦吹打。
众耳喜听檐鹊语，群喧争逐楦麟皮。行人侧足居人笑，老女缠头季女饥。（《其二》）
世人爱听的是喜鹊喳喳报吉利，追逐的是纹饰华丽的麒麟壳。然而，我不是也跟着追逐功名，好像老歌女争赏赐，大姑娘急出嫁，徒自惹人笑骂吗？
第一首写舟中卧病的单调生活。第二首发泄心中的愤懑。“楦麟”是披着画皮扮麒麟的驴，唐代杨炯用以讽喻不学无术的朝官。“季女饥”见《诗经·曹风·候人》“婉兮娈兮，季女斯饥”，饥为性的隐语。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一八四四），三十九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