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子午山孩-郑珍诗传(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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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中犀:苏东坡在狱中给弟弟的诗称“眼中犀角真吾子”,喻其两心相通。

    查梨:宋代张邵小名梨,儿子张敷小名查,皇帝戏问张敷:“查(山楂)何如梨?”敷答:“梨为百果之宗,查何能比。”此喻儿子知同与孙子阿厖。

    老妻常叹只有一个儿子,要多几个孙子才好。眼睛都望穿了,现在总算得到了灵犀一样的知心宝贝。准备多时的婴儿衣裳,今天好开箱取用了。邻舍的婆婆婶婶们一个传一个,早就挤在溪边等听喜讯了。孙子刚落地,爷爷就开始溺爱了,叮嘱儿媳好好哄着,莫让他啼哭。快乐过了又伤心,向着父母墓茔掉泪:可惜二老只见到孙子,没有见到重孙。

    俗谓疼孙胜过疼儿,为人之常情,于此诗可见。

    八月初六,桐梓县杨隆喜率众造反,把县城攻占了。遵义与桐梓相近咫尺,消息传来,城乡震惊,子尹作诗寄慨,有“垂老惊奇变,哀时只痛呼”之句。

    这杨隆喜原是桐梓县一个差役,因过失被时任知县革职,后受卖卜人舒裁缝怂恿起事。本来遵义府征赋过重,早积民怨,有人登高一呼,立即从者云集,迅速形成燎原之势。短短几天,就打垮板桥守军,趋近府城遵义,占据了城东五里的雷台山、城北五里的大营堡,随即逼至城下。廿八日,前开泰知县陶履诚出北门迎击,与参将保山同死。子尹皆有诗。

    局势危急至此,僻居子午山的郑家也不能不考虑应对之计。对于子尹,须臾不可或缺的两样东西,一是粮食,一是图书,必须力保它们的安全。

    粮食,过去遵义市场上的稻谷,很长时间是每石二两银子上下,十年之间,下降将近一半。本已严重伤农,现在更贱到六钱银子还卖不出去:居民担心战火打进城来,积粮岂非白送别人。子尹考虑兵后必是荒年,决定把家里的谷子埋藏起来。这是件秘密活,不能让外人知道,只能偷偷干:“我囊久空涩,粥料方升新,亦虑落人手,密弆防见闻。暮共鼠掘穴,朝与儿埋盆。唯期亿不中,乱靖无饥呻。过求亦何害,不妨空苦辛。”(《弆谷》)我钱袋早已空了,粥米刚备办了一点,也怕落到别人手里,决定把它藏起来。这是件秘密活,不能让人知道,我和儿子,夜里老鼠一样打洞,凌晨把谷坛埋进去。但愿是我忧虑过头,结果平安无事,只要能不饿肚子,白费这点力气不算什么。

    图书的安全,无疑更重要也更困难。书籍靠长时间一点点搜积起来,不像粮食有钱即能买到;而且数量又大,不好藏匿。这让子尹绞尽脑汁:

    家书数十箧,箧箧丹漆明。平生无长物,独此富百城。祠屋筑墓下,堂厢接前荣。万卷辉其中,俗见颇眼惊。狂寇起仓卒,土贼因肆行。处处闻夜劫,搜掘若鸟耕。顾此古先籍,四壁粲纵横。安见非慢藏,不如显与呈。米楼据谷口,上下空不扃。移之妥帖置,尽去与滕。示以无用物,着手冷如冰。自料非人图,万一运所丁。梁上亦君子,何必仇六经。南中鲜藏书,苦聚神所凭。前时作复壁,亦恐殃池赪。继乃就石窖,复虞湿与倾。曷若洞心腹,万事格以诚。影山盛珍秘,弃室闻南征。存否知若何,贼垒未遽平。聊以保吾巢,呵护烦百灵。(《移书》)

    鸟耕:李善《文选注》引《越绝书》:“禹葬会稽,鸟为之耘。”此喻盗掘无遗隙。

    慢藏:《易·系辞上》:“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殃池赪:即成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出《后汉书·陈寔传》。

    家里藏书数十箱,箱箱都是丹漆鲜明,品相很好。我平生不置重复的用物,只有藏书,称得上“坐拥万卷,南面百城”。家居的正屋建在父母坟山下面,左右两侧又连着厢房,书籍陈列其中,熠熠生辉,一般人见了都惊诧称赞。如今北面暴乱骤起,蔓延而来,本地的不法之徒也乘乱横行,到处打家劫舍,搜掘无厌。我拿这满壁粲然的古书怎么办呢:隐藏起来吧,“慢藏诲盗”,发现了必定无幸;倒不如公然摆出来,反而会安全些。垭口的米楼不与正屋相接,又空空荡荡,我把书箱搬到那里去排列整齐,书箱楼门都不锁,让他看个明白:这东西摸起冰冷,拿去无用。当然,万事听天由命,这不过是侥幸之法,万一被发现了,我想盗贼也有“梁上君子”,不一定非要与经籍为仇。我们南方藏书不多,我托天之福,辛苦收集到这一点点,怎敢轻易损失呢?!开始想造个夹墙,怕更易引起疑心,连累书籍;继而想藏到石窟里,又怕受潮湿或是崩塌。最后决定了:干脆光明正大地摆出来,敞心示诚。听说莫友芝早已离开遵义去独山老家了,他的影山堂,收藏的珍本秘籍,比我丰富得多,动乱不平息,也无从知道它们的存亡下落。别无他法,下此险棋,管不管用,只有求神灵呵护了。

    这首诗,把子尹爱书如命,护书无策,孤注一掷,希冀侥幸的复杂心理,曲曲道出,我们仿佛听得见他喃喃独语、自疑自解的声音。只可错,乱民不会怜悯他的苦心孤诣。

    十月中旬,莫祥芝来访,子尹才知道莫友芝并没有去独山,几个月一直待在遵义围城里。急忙写诗带给他:

    消息难真自乱初,人传汝去独山居。岂知烽火连三月,犹在愁城守一庐。覆被可怜新习勇,劫灰不到苦收书。茫茫天意吾能解,纪事围中正要渠。(《十月望,莫九自郡至山中,始知郘亭数月在围城,寄之五首·其一》)

    覆被:晋代杨骏想起用高士孙登,派人送去一件袍子,请他出山,孙登把袍子剪了扔出去,大叫:“来杀了我罢!”过了十来天,托病诈死,以摆脱杨骏。

    打从动乱一起,种种传闻就真假难辨。我听说你已经回独山老家去了,谁知这几个月一直困守在炮火连天的府城里。我想你一定是做了种种准备:趁兵火未到,苦心匿藏图书;万一受到胁迫,就学孙登剪袍子赴死。我忽然明白天意之所在了:以后要留一部《围城实录》,靠谁呢?只有靠你。

    乱世无亲各自忙,灵棋乐道信东方。亦知白屋无人责,敢说黄巾避我乡?薄宦计堪逃虎豹,先坟忍弃践牛羊。平生耻作违心事,婴命区区系彼苍。(《其四》)

    灵棋:《灵棋经》是占卜吉凶的古书,旧题东方朔撰,或题淮南王安撰,明刘基注。

    白屋:《汉书·萧望之传》注:“白屋,贱人所居也。”引申为平民身份。

    黄巾句:《后汉书·郑玄传》说,建安三年,经学大师郑玄(康成)从徐州回高密,中途遇见黄巾军数万人,有人认出他来,就都恭敬再拜,相约不敢入县境。国相孔融为立“郑公乡”石碑。

    遭逢乱世,亲人不能相顾,只有自己安顿。桐梓乱局初起时,我卜了《灵棋经》,说是东方吉利,又恰巧选得荔波教谕。我一个白屋老民,本无守土之责,不能说我是临事逃避;更不敢自以为像郑康成那样,乱军都知道敬重他,避开他的村子。我的微薄薪俸,也还够逃难的开销,只是不忍心丢下父母的坟墓任牛马践踏。算了,我平生耻于做违心之事,区区性命,任凭老天安排罢。

    这两首诗,前首说友芝,后首说自己。两难于出避与留守之间,举棋不定。

    但乱局胶着,人心惶惶,有消息说遵义东门外的街市都烧毁殆尽了。又传说邻近的村子也开始逃避了。子尹虽不愿远行,也不能不考虑一家老小的安全:

    亦思权避地,可以息惊魂。自顾无资斧,空知守墓门。儿痴惟熟睡,婢慢只多言。愁绝时西望,连山杀气昏。(《愁》)

    也想找一处暂避之所,免得成天提心吊胆,但筹不出一家人的旅行开销,只知道苦守墓园。儿子懵里懵懂,照样能睡大觉;老女佣糊里糊涂,成天唠唠叨叨。我实在要愁死了,连山(山名)一带,到处杀气腾腾,往哪儿躲去?!

    但时局越来越紧急,子尹也坐不住了,带着儿子出去找避难所。这日觅至三渡关西北五里的后坪:

    土贼日虚声,近村各惊避。去墓吾不能,亦作寄孥计。连山界遵湄,青嶂塞天地。凌晨出莽苍,扳陟入云际。半日不逢人,深林犬时吠。知越几重山,去途仍拄鼻。日暮抵同姓,为道所来意。命妇开大瓶,具述昨宵事:乡团急传呼,逐贼户不寐。闻此增感叹,远近同一势。何方为乐郊?未饮心已醉。(《觅避地至后坪》)

    土匪天天虚张声势,附近乡人都在纷纷找地方躲避。我不能远离亲墓,但也得找一个妥善地方安顿家小。遵义与湄潭交界方向,连山接嶂,遮蔽天地,比较适合。于是天不亮就出门进山。一路攀登入云,半天见不到人影,只不时听到箐林里有狗叫。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前面还是碰鼻子的山。一直走到傍晚才见人户,凑巧还是同姓本家。说明来意后,主人马上叫妻子开大酒瓶,然后告诉我,昨晚本乡团防传布紧急命令:有匪来犯,要搜山驱赶,家家户户都要通宵警戒。我听了只有感叹,远远近近都一样乱哄哄,哪里找安乐土去。酒还没喝,已经头昏脑涨了。

    读这首诗,忆及抗日战争期间,小学老师教唱的一支歌:“北奔向南,南奔向北:在那边,望到这边是安全;在这边,望到那边是安全。搔首问苍天,究竟哪儿是安全土?”乱世之民,真如丧家之犬。

    局面如此,又经女婿赵廷璜力劝,子尹决心离开子午山,带着全家去荔波就教官职,作长诗记始末:

    镇远归四年,我如僧闭关。一日数看墓,数日一下山。儿知读藏书,妇解理后园。今年婚嫁完,余发亦已斑。自谓礼堂业,可以终吾年。一命乃受职,出处曾细权:生理岂不苦,仕更较此难。留待写铭旌,吾宁守丛残。八月探丸起,大呼据桐梓。扬旗娄山关,饮马板桥水。幺么何足道,一鼓尽禽(擒)耳。武官更爱钱,文臣尤惜死。麾兵皆市人,草草直儿戏。见贼白石口,投戈已奔圮。遂令长驱来,其势固弱葸。五日始薄郡,实行七十里。稍拒亦解散,闭城待其至。此时方编甲,倚堞时一视。城外笑拊掌,城中战摇腿。徐徐雷台山,突兀布重垒。游惰日影从,纷如肉附蚁。遣徒劝四乡,谓我不汝伤。助我一石米,免汝三年粮。愚民顾身首,何惜竭盖藏。担负日麇至,露积高于冈。冈头娶子妇,歌舞陈优倡。朝杀千头豚,暮杀千头羊。官军在西岸,坐甲遥相望。相望厌相碍,上策焚民房。阛阓四五里,荡为灰烬场。非无总戎者,遥遥营忠庄。调兵一万人,日费十千镪。犹名募私练,已饱复已防。练官约进兵,练进兵已亡。乡团请助兵,十请十不遑。制府至即死,固无责短长。抚军驻扎佐,距贼四日强;藩使临延水,一宿还贵阳。官大尽胆小,恃谁安此方?四县失仁桐,正绥亦鬤鬤。郡城贼不攻,自然固金汤。何辜四乡民,坐喂蚕与蝗。群公皆特简,何以对我皇?我皇宁识此,痛哭呼彼苍。及今四阅月,村祸可胜说:其渠名将军,所率号皇卒;操刀入弱里,鸡彘任搜括。奸儿假其威,篝火夜驰劫。闻声即潜逃,来者或弟侄。中间报睚眦,日日闻攘窃。亦有葫芦军,又贼所齿切。相抗或不济,连村转烧杀。吾家在东鄙,巨嶂与横截。藻溪若桃源,居人安垦坺。近闻仁江上,募米渐东出。青蛇越三囤,行即履我闼。杀贼吾未能,义无苟全活。无论饷升斗,已与贼为列。伤哉负夙心,去矣一言决。鹿铤不择荫,微禄况养拙。仓皇泣祠墓,惨淡雪中别:弟妹送我行,拜倒哭失声;邻里送我行,欲言皆泪盈;考妣送我行,松楸飒飒鸣。攀松抚长楸,此别岂常情。贼平与汝见,贼剧虑汝赪。向后不忍思,哀哀随命丁。回头语两弟:莫悲吾独征。处患事各殊,未可一理评。不有汝居守,谁当视先茔。先人实仁孝,后嗣天必矜。严霜杀百草,谷岂无冬荣。祸否未可知,田庐善支撑。万一理不信,暂避锋莫撄。宁令罄所藏,勿污饷贼名。挈室我诚苦,借劳解刀兵。乱定当来还,天道陂则平。去去各努力,无徒泪纵横。收涕即前路,寸肠千感并。回思适来事,梦梦如前生。(《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学舍避乱纪事八十韵》)

    制府:指云贵总督罗绕典。

    抚军:特贵州巡抚蒋霨远。

    藩使:指署布政使炳纲。

    葫芦军:乡团,又称毛葫芦,元代把邓山打猎土人编置葫芦军万户。

    从镇远回来这四年,我像个闭关和尚,一天看几次亲墓,几天下一回山。儿子自会读家中藏书,妻子自会料理菜园。儿女婚嫁今年办完了,我的头发也斑白了,自认为可以专心于我的《三礼》著述,以终天年。没想到又选得荔波教谕,是去还是不去,很费了一番斟酌。种田吃饭是辛苦,但做官更比种田难。这个八品头衔,留着死后写神主牌位罢,我宁愿守着我的残书旧籍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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