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先生-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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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傍晚,我都会在小区的周围散步。散步到很远的街道。有时候,仅仅为了买一双袜子,我也会舍近求远,跑到离我家有三条马路之隔的家乐福。

    在超市里,商品堆积起一个繁荣的幻象,好像在催促你:这玩意儿多如牛毛,人人有份,你怎么不买回家试试呢?在这里,人们每天如过节般喜气洋洋。在这商品嘉年华所在,我可以被物淹没,暂时忘记自我。真的,这种感觉很世俗但很痛快。这儿人潮如流,你会冷不丁地发现你的熟人。这儿,我遇见了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当然,还会遇见我教过的学生,他们有的是初中的时候被我教过,有的是高中时我带过他们那个班,有的则是我教大学的时候他们听过我的课。但不管怎么样,遇见他们我都显得挺正常的,寒暄,握手,再道别。所有的程序都做完后,我就想,我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这一辈子只有几次顶多十几次的见面机会,哪怕是曾经的情人,一旦关系结束后,在这一辈子里其实不可能见面太多。这是规律,因为生活不可能把你所有的朋友熟人和情人都拉到一处。比如,一次,在超级市场里,在外头冷风飕飕的冬夜里,卖场内温暖如春。这时,我亲眼看见我那第三任女友带着她的胖大儿子在购物。她穿着露出整个胳膊的高领毛衣,深黑色毛衣,她以前就中意这种颜色的毛衣。我曾经还买过类似的一件送她,但我可以肯定今天她穿的不是我送的那件。她的儿子显然很调皮,不断地纠缠她买这买那。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存在,回头看了一次,但在她那活泼而庞大的儿子的“妈,我要这”的要求中她错过了与我见面的机会。看她拐到三楼的扶梯,我发现她那高高挽起的发髻的后颈脖还是那么白皙,从发髻边缘处倔强地冒出几缕发丝还是那么妩媚,那曾经是我沉迷所在。但如今,那发丝已经无法激发我上前去做任何尝试。其实,我们都有对方的手机号码,只是在过年的时候会接到对方的群发短信,如此而已。记得暑假的时候单位出外旅游,有个同仁就对前女友话题特别有兴趣。这位高且瘦、模样如长颈鹿的四十多岁的教授与我同屋。夜里聊天,说到婚姻问题,长颈鹿教授很兴奋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再过五十年,就会出现与真人一样的机器人,人与机器人恋爱时代不会太远了。我听了大笑,告诉他我早就在小报上看过这则新闻了。我说到五十年后你的牙齿都丢光了,找个机器人老太婆能管好你的伙食就功德无量了。长颈鹿教授很倔,坚信机器人性伴侣能给他带来享受。他说那也不一定,反正是机器人,到时候我就要买个好看的,弥补目前为止只与他现任老婆谈一次恋爱结一次婚的遗憾。我听了又笑痛了肚子。我说找机器人情人还要等那么长时间,要是那机器人的价格很高维护起来也跟现在养部车似的,到时候你总不能拿有限的养老金去破费吧,你不如趁你现在壮年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你还能搞出一波三折的爱情演义呢。长颈鹿教授说他目前不行,行不通的,他现在正供房,还要养好正准备升高中的儿子。当然,争取评博士生导师是他的目前的主要事业目标。因此,现在他是不会去干坏事的。接着长颈鹿教授又问我谈过几次恋爱,还跟以前的女朋友接触吗?因为他只谈过一次恋爱,所以他打听得很细,在他的想象世界里谈过好多次恋爱的人等同于妻妾成群。他问我如果我邂逅以前的女朋友会不会一下死灰复燃。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我在目前居住的这个城市里还有多少前女友,平时是否联系,如果联系上,是不是马上就会扭到一处。他的原话是:“你们会不会一下就搏斗到一起?”我大笑,也渐渐摸透了他的幻想:他一是想靠科技进步获得额外的性爱体验,在他的幻想世界里,机器人是随人摆布的,而能靠控制几个按钮就弥补他性爱体验的单调,这是天大的好事。另外,就目前而言,中年男子要获得额外的性体验,通常是要靠与老情人约会,这样知根知底、开门见山,用不着费那么多周折。知道长颈鹿教授的这些幻想后,我觉得他既可爱又可恨:可爱的是他胆小,可恶的是他胆小又爱占便宜。

    我想相当多数的男人都如长颈鹿教授那样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等待着机器新娘的降世。可他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机器新娘来到人间的时候,机器新郎必然同时面世。你将如何应对这种变化呢,是不是也该替你太太也挑个意大利款的或俄罗斯型的,在你已经定购了日本新娘(机器人)最新版之后?你别急着回答,因为这事情还有五十年才发生。到时候再考虑了吧,现在就想,会把脑子累坏的。不过,可以预测,五十年后,儿孙满堂的长颈鹿教授的家里将乱成一团,诸多伦理问题势必提交有关机构解决。

    当然,长颈鹿教授这样可爱的家伙在我的同仁中不多见的。大部分的家伙是不会向我说出他们的幻想的,我亦无手段提取他们的想法。但“传言”给我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素材。比如,在小区散步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坐电梯上第十九层,在天台上眺望远处,想想我的今生前世,有时,我会在小花园的某个角落的长凳上坐着,看我同一个单位的家伙进进出出,他们可都是为了某件事而奔忙着。这个世界上忙碌的人太多了。有次,我散步又散远了,在夜里我一口气散步散到了离我家有十里地的城中心。我决定坐公交车回家。这时候,坐在车内,我瞥见我们单位最风流倜傥的彭斯万博士。和我同龄的斯万博士在学术方面有大建树,他入选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为我校最年轻的学科带头人。不过,最近传言,说他在招商银行有一情人,联系密切,唯有他的夫人还蒙在鼓里。冷不丁,我在车内居高临下地瞧见他正走动着街道上挂着的就是招商银行的牌子。招商银行的霓虹灯在黑了的夜中熠熠生辉。车呼地一下开走了,我回头望斯万博士,他还在霓虹灯下站着。是在等情人下班一同进晚餐呢?还是因为情人间发生了点小误会,需要在此处等待她,以便向她解释清楚?总之,斯万教授做任何事情都是个风风火火的行动派。比如,斯万博士有了某个理论发现,会毫不犹豫地写出系列论文或专著面世,当我们刚听到斯万博士在学术某方面有了理论突破的时候,他已经潇洒地签好姓名把他的新书赠送给同仁。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快都猛并且不顾忌他人的吵吵闹闹。他只管向前奔跑,享受着大汗淋漓的快感。可我是慢性子的人。我在猜想着他什么时候认识了招商银行内的情人,有人说是斯万博士在教MBA班的时候认识了这位招商行女子。那么,通常在夜间上课的斯万博士和招商行女子是如何在教学过程中发生了感情了呢?这其中的情节该如何组织呢?是的,我要的就是情节,没有情节我根本无法展开故事的叙述。总之,斯万博士和招商行女子的故事令人想入非非。可没有人敢公开议论,因为斯万博士的学术威望太高了,高到大家都认为这样的小节问题只会让人觉得斯万教授的这种感情需求合理正常并且添加上一种浪漫学者的风流气质。那么,今天傍晚,在街头踯躅的斯万博士又处于爱恋阶段哪个起伏点上呢?要知道,斯万博士在学术问题上惯于采取长驱直入的方式,飞快地抵达别人要费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才能思考到的问题层次。那么,他的恋爱进程也该大大超越一般人的想象界限吧。瞧,斯万教授,你那漂泊的外表,该给我这普通人一种暗示吧,你好像随时准备在街头飞翔,带那招商行女子远走天涯。斯万教授,你的行动超出常人的幻想,别走得那么快,答应我们。斯万教授,我们学科建设还需要你这样的天才。

    天才太厉害的,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他们发生的浪漫故事,由于他们的独立特行早就让群众适应了,所以他们的浪漫传奇并不构成爆炸性新闻。天才的生命能量都是那么外露,大家都以仰望的方式像看绕月卫星那样屏住呼吸,沉默着看着天才的人生表演。事实上,这就直接消解了天才爱情生活的传奇性,因为传奇之奇需要出其不意。当我们释放了所有的想象去追逐天才的爱情故事的时候,天才之奇已经明星化了,丧失了作为我们普通人行动指南的参考价值。

    所以,我决定彻底放弃对天才爱情传奇的想象。取而代之,我将透露二十年的我的一段小小爱情的故事以飨读者。

    那时候,我和一个高我一个年级的师姐疯狂地爱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当然,是师姐告诉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精彩所在,顺带,师姐还教会了我接吻。可她又告诉我她不会和我恋爱,因为她爱上了在上海读书的一位师兄。师兄很潇洒,不时从上海坐火车来看师姐。师兄考托福考出633的高分,马上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师兄来找师姐的时候师姐都带上我,师姐说现在她要带我“实习”,以后我就懂得放单飞了。我为我能当电灯泡而感到自豪,在上世纪80年代学生街那一家家无比简陋的咖啡厅里喝着稀稀的咖啡,听师姐和师兄热烈地讨论着存在主义哲学和先锋文学,心旷神怡而又躁动不安。师姐会在师兄去结账的时候捏一下我的手,说等下他们两人要单独谈,我可以先走。于是,我们三个人在暗淡的灯光下从学生街回到校园。走到校园的半山处,我乖乖地找个借口先走,师姐就与她的男朋友隐入雾蒙蒙的长安山公园去了。

    师姐很快毕业了,也要去美国陪读。我说,你要是万一和师兄分手,还是回来和我结婚吧,我最喜欢你了,我喜欢你的日本女孩那种的直发,我们全年级的女生没有一位有你这么漂亮的直发了。还有你的呼吸,甜甜的,我一靠近你就快昏迷了。要不,你干脆就和师兄断绝关系吧,和我好吧,求你了。美国有什么好去的?师姐用无限纵容无比生动的表情看着我,笑道:“你真傻,你要爱上哪个女孩子,拿我的照片给她看,叫她照着做发型就好了。你要喜欢甜甜的呼吸,让你的朋友咀嚼口香糖就有带甜味的呼吸了。”

    师姐快要走的时候,我每天中午和傍晚都去找她,一定要她和我长时间地接吻,有次我们接吻达一个小时之久,我还向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可是,师姐除了接吻,其余一概不答应。她要走的时候,问我还记不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的故事。我说记得。她说:“那好,你要是暂时没有女朋友,可以等我回来。明年今天这个时间你就在这儿等我,说不定我就突然出现。那时候,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如果你还没有女朋友的话。反正到时候我已经结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白夜》里故事那样,好不好?”我听了,血都热起来,道:“你说话算数?”师姐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又道:“万一明年我失约了,你后年再在这儿等我,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后年我也等得了你。一定的。只要你回来。”

    师姐无比满足地笑了。师姐很有头脑,她不把话一下都说死了,她感叹了一声,握紧我的手道:“此去一别,我们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见面。要真让你每年这时间都在这儿等着,也真不是个事儿。这样吧,如果五年时间过去了,就改为每隔三年来这儿等,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11月6日中午1点17分,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我开始烦躁起来:“什么呀,五年之内你都不会来看我,你太不够意思了。”师姐宽容地笑了笑:“傻孩子,说不定明年就来看你了。我说五年之后,是做个万一的准备。多少情人失散之后,颠沛流离,直到白发苍苍才聚首。”师姐挺起胸膛,放出上个世纪80年代豪情女子才有的深远的目光。

    我告诉读者的是,今天我还在认真执行这个协定,不管她来不来,反正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非常认真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蹲守着,不错过任何一次约定。到时间,我所有的工作都停止,所有的出差都回避。前五年,我年年在这个时间去等她,以后每隔三年,家里人包括我现在的太太和孩子都不知道我会在南方秋天的一个中午在山上的一个石凳上等人。可师姐杳无音信。但我想等她老的时候她都会记得这个约定的,只要她还能登山。况且现在我还很乐观,因为师姐现在正值无比成熟的年龄,现在她要能来,我们该还会接长长的吻吧。现在早已经到了每三年等一次的日子了,那个石凳已经改为木头椅子了。但长安山公园始终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变得更美了。

    师姐的约定如咒般笼罩着我的生活,影响了我的生活达二十年之久。后来,我恋爱的时候就将所有的女朋友统统带进美发店,让发型师给她们做出日本式的直发造型,就是如今我的女儿,做的也是童花式的日本女孩发型。

    事实上,我很清楚,我对师姐的思念已经渐渐退居其次,更多的是一种幻想导致的虚荣。你懂吗?这种虚荣让我在被鹿孜这样的人物充当实验品的时候,也会在心底里冒出个念头:我还有更高级别的约会你懂吗?不管多少年过去,师姐都会来找我。有效期这样长的约会你有吗?鹿孜你不是号称和多少有名人物有染吗?可会有人信守一个二十年前的诺言,会有人如此为了你如此等待吗?不可能。只有我的师姐才有资格享受我给予她的这种待遇。再说那尹莲,她也永远不知道我和师姐的秘密,不会告诉她这些,没有必要,这个秘密将支撑着我的一生,一直到我死,因为这是我的人生最高机密之一。有机密才有骄傲,有骄傲你才活得下去。

    我这辈子有可能和师姐相遇,我将向她倾吐我这半辈子“一切的一切”,她是我的生命的重要动力。我的许多故事,比如那认为地球是实验品的朋友,长颈鹿教授或斯万博士的故事,我会在遇见师姐时候作为笑话告诉她,告诉她我生活的周围都发生了什么,总之,告诉她我们分手之后所有的事情。那一天,将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还要把女儿介绍给师姐,让她们成为最快乐的朋友。当然,首先,师姐要来找我,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如果不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无缘无故地出现,那我是不认她的。幻想是要讲规则的,不然就如那沉在海底的瓶中魔鬼,是会发怒的。

    这就是一直驻扎我心中的最高级的幻想,有点可笑吧。但在当事人来说,一点儿都不可笑。我告诉你,你别外传,好吗?因为你能耐心地读到这儿,我已经完全把你当成知心朋友了——至少我是如此的。那么,朋友,替我祷告吧,让师姐出现吧。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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