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苦参地-金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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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风带些苦味,这是宋占德走进这片山坡上,才感觉出的。

    宋占德首先看到的是地上茂盛的植物,他认不出这是什么植物,但他可以肯定这植物是山坡地上的灵物。在他感叹的时候,也看见一座低矮的木屋,这木屋很别致,它竟然是在一棵古榆树的树杈上。当然,这榆树还活着,不然它的绿荫不会半遮半掩着木屋。这树中阁楼,还有两点红色点缀。在木屋的门口,挤坐着两个人:一壮汉,嘴里叼着烟袋,烟袋上悬着红布荷包;还有一女孩,穿着很红的小褂子,那红褂子很小,却很艳丽。

    “是常大叔吗?”宋占德用手遮着斜阳,冲阁楼喊。

    阁楼上的汉子没说话,倒是那小女孩说:“爸,那个知青来了。”

    汉子从木屋上跳下来,几步走近宋占德,很热情地握手:“你姓宋,也是巧了,我老婆也姓宋。”

    宋占德一笑:“也是巧,我妈也姓常。”

    小女孩嘴很乖巧:“这就好办了。您叫我爹舅,我就叫你哥。”

    汉子就瞪了女孩一眼:“差辈了,差辈了,你就是不会排辈。你该叫他叔叔。”

    宋占德又笑:“我还是叫您常大叔吧。”

    汉子说:“我叫常修石,叫我老常也行。其实,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只是我面相老。村上人都看我像五十岁左右,谁知我今年不过三十六岁……”

    宋占德道:“我二十六了。”

    小女孩这才高兴地说:“那我还是叫你小宋叔吧。”

    常修石指着女孩儿:“我女儿,叫小稗草,大名也叫常稗草……”

    宋占德道:“好听的名字。”

    常修石就说:“苦孩子,三岁就没了妈,就像稗草,野地里长,没人侍弄。”

    稗草灵巧地从楼上跳下来:“鸭子和鹅不吃粮食,最爱吃稗草。”

    常修石从树后给宋占德搬过一条板凳,让宋占德坐下:“你是知青,大队派你来,名义上是来帮我干活,其实是协助我来改造。不知你听说没有,我是一个右派,往后,还得请你多加指教。”

    宋占德坐下:“也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我虽然是知青,可我也是资本家的儿子,我到这儿来,也是来改造……咱啥也别说了。”

    稗草从树后的小草棚里放出两只鹅来。

    “这鹅,不吃山坡上的草药?”宋占德问。

    常修石道:“你可知这山坡上,种的都是啥物?都是苦参,鹅是吃不得的。苦参从根到梢都散着苦味儿……”

    宋占德就嗅着,觉出空气中的苦味很稠。

    三个人都互相看着,会意地大笑起来。

    夕阳沉下,常修石做好了饭菜,请宋占德吃饭。宋占德从行李里掏出一把铁壶来,放在饭桌上。

    “是酒吗?”常修石眼睛一亮。

    “是酒。”宋占德将铁壶盖儿掀开,晃了晃,浓醇的酒味散出,和着山野间的苦味,变成一股特殊的清香。

    常修石道:“这里也算是咱们的世外桃源。说起来,咱们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人,你母亲就是从这村儿嫁出去的,当然,我没见过她的面。我从这个村子出去,才十六岁。今日我们算是都落魄了,但乡亲们也善待我们,让我们到山坡上看苦参,这是照顾我们。乡亲们知道我们不会做农活,每年大队卫生所还要给我们三麻袋谷子、一麻袋黄豆。还有几十元的零花钱……咱们也该知足了。”

    常修石有很好的厨艺,他烧了一盘蛤什蟆,还炒了一盘山木耳。两个人都把酒喝了,还不觉尽兴。小稗草就上了空中木屋,又拎下一个紫色葫芦来,她晃了晃,冲宋占德一笑:“还有酒,是我爸自己烧的。”

    俩人就又继续喝,喝到半醉时,宋占德蓦地站起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靠在榆树上,解开了裤子。常修石以为他要撒尿,就告诉他:“茅坑在后面。”宋占德解开了裤带,并没有撒尿,而是从内裤里掏出一个布包来,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握着布包,走回桌子前,将布包往桌上一摔:“常大哥,你看,够喝不?”

    常修石不知那布包里是啥东西:“啥好物,能兑出酒来?”

    宋占德系紧裤子,一件内衣角从裤子的前开门儿露出来,他不在乎,复又坐下,几下子就打开布包:“钱……是钱,二百块!”

    常修石哑言,两眼有些发热,他直盯着宋占德的脸:圆乎乎的,油叽叽的,小眼睛笑得连眼珠子都没了。忽然,他摔了酒盅:“别扯王八犊子!”

    稗草听到爸摔酒盅,就从木屋上下来,去扶他:“爸,别喝了!”

    宋占德怔了,过半晌,有些清醒:“大哥,我没醉,我不是和你显摆,我只是告诉您,我们在这里,是能够丰衣足食的……您别生我的气。”

    常修石也清醒了些,照着自己的嘴巴,掴了一下:“我……我又犯了犟,也是改不了这脾气。”

    稗草对宋占德说:“我爸脾气不好,您别生气。”

    常修石把桌上的钱一张一张叠起来,用布包好,交给宋占德:“小宋,你这也是好心,把你的家底都亮出来了,也是实在人……小宋,到农村老家插队,用得着拿这些钱吗?告诉我,是不是想在这儿安个家,娶个媳妇?”

    宋占德把钱收起来:“大哥,实话跟您说吧,我已经在城里订了亲,我的未婚妻是城里医院的大夫。”

    常修石道:“那么好的职业,咋会相中你这个下乡知青?”

    宋占德道:“她也是资本家的闺女,她是在国外读完的医科大学,刚回国还不到五年,她在医院也是备受欺凌,她是眼科医生,却在病房做护士;去年,她原来的丈夫跳楼自杀了;她在非常痛苦的时候认识的我,她比我大九岁,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她要我咬牙坚持几年,她会想办法让我回去的。她没有什么后台,可她有……”

    常修石道:“她有钱,对吗?”

    宋占德毫不掩饰:“对,她有钱。”

    常修石道:“你们之间真地也有爱情吗?”

    宋占德道:“有爱情,哪能没有爱情。你不要误解我,我爱上她时,也没过多想钱的事儿。”

    常修石就拍着宋占德:“好样的,这就好。”

    宋占德摇摇桌上的酒葫芦,见还有酒,就又将自己的盅倒满,给常修石倒时,却找不到他的酒盅。小稗草把一个小碗递过来,放在桌上,这才给常修石重又倒满酒。宋占德喝了一口,抿着嘴:“常大哥,你……你好像对钱这玩意儿,有点儿害怕,怪我直性,大哥。”

    常修石也喝一口,觉得还不过瘾,就又补一口:“嗨,这可是让你言中了。你也是读书人,看人看事,总是能一针见血。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过,世界发展到一定时期,会用金子砌上一座厕所。但现在,还不是那种时候,金钱能让鬼推磨,金钱也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小宋,这辈子,我是有血的教训。”说着,他拍着左小腿,发出了金属的声音,他挽上裤腿儿,宋占德看见了那截假肢。

    宋占德露出窘迫:“大哥,也许我冒犯了你,你别怪我。我也是不太懂事,经的世面少,一直还是把钱当好玩意儿……你是大哥,想跟我说什么,就说,也让我长长见识……”

    常修石就哈哈大笑,酒气将夕阳熏落,他抿着嘴上的酒渍,说:“我也没说钱不是好东西。但钱也能变成最坏的东西。想当年,咱这村子,出了两个大学生,一是我,还有一位叫何东满。我们俩都十六岁从村里出去,到县高中读书,然后,我们又一块考上了大学。何东满比我聪明,他家里也比我家里富裕,在中学时,他也没少帮助我,我也很听他的。考上大学,也是何东满替我填的志愿,我们都填的财经大学,后来,我们都被分配到辽宁省一座中等城市。刚毕业两年,何东满就被提拔当上了财务科长,我是他的科员。谁知,又一年过去了,在年终财会检查时,何东满管的账被查出少了五百元钱。那天夜里,他到我家,请求我和他一块儿做假账。我没有答应他,我还劝他把挪用公家的五百元钱补上,并向组织说明情况,求得组织的谅解。何东满没有听我的,他和另外一个人合起来做了假账,那五百元,他们私分了。后来,我向组织举报了这一情况,谁知,和何东满合伙的那个人后台很硬,根本没有把我的举报当回事。后来,还让何东满知道了。不久,反右开始了,何东满说我在大学时说过,从社会主义到共产主义,至少得一百年。我不承认,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后来,反右工作组把我抓到二楼的黑屋子里,让我交待,我没有死待,再后来,我就想不开,跳了楼……”

    宋占德道:“何东满真是无耻透顶!”

    常修石道:“其实,我也不恨何东满,他也是让他媳妇害的。他娶了一个虚荣腐化的女人,结婚第二年,她就让何东满给她买一块英格表,那表五百元,何东满就是为那个女人贪污的……说到底,还是让金钱害的。”

    宋占德看着桌上的布包,有些心跳。

    常修石把布包捡起来,塞到宋占德的手里:“揣起来,揣起来,别整丢了。”

    宋占德嘴就有些软:“我……我也是怕它害我。”

    小稗草搬了小板凳,坐在饭桌后面,两手支着下巴,打着呵欠:“你们……好像都醉了。”

    夜里,常修石和宋占德都睡在榆树下的枯草铺上,都睡得呼呼的。后半夜,常修石起来,到树后撒了泡尿,回来就睡不着了。他装了一袋烟,点着了,吧吧地抽,惊醒了宋占德。

    “大哥,你……你在想啥?”宋占德坐起来。

    常修石道:“我在想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死了的,是稗草的妈,她死得很惨。她得的是肺结核,北京的一位老中医,给她开了十副药,吃了就能去根儿,可这副药得五百块钱,她硬是不让买,怕花钱多,说是能挺过去,可她还是死了。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个男人。我还想着的另一个人,我想他过得也不一定舒坦,也许比我还不幸。”

    宋占德问:“你说的是何东满?”

    常修石笑了:“除了他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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