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苦参地-腥臊的火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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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稗草有一副清脆的嗓子,她在苦参地里唱歌,使苦味的参地飘起了甜味,这让宋占德十分感动。

    青青的草啊,

    淡淡的花,

    苦参遍地没有家,

    没有爹,没有妈,

    有个妹妹叫稗草,

    有个哥哥叫金娃……

    宋占德听了几次稗草的歌儿,听懂了一些内容,但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就问:“稗草,金娃是谁,是你的哥哥吗?”

    稗草就说:“不是我哥哥,是苦参的哥哥。”

    宋占德还是不明白咋回事,稗草就往山上一指:“我爸他每天都起早翻山越岭地找金娃……金娃不是人,是这山上能跑能藏的人参,挺大的一棵人参。”

    一个多月了,每天常修石都起早走出木屋,他干什么,一直是个谜。有一天,宋占德和何东满也早早起来,观察常修石的动静。自何东满来了以后,在山坡地的北头,又搭了一间木屋,宋占德和何东满住在一起,每天常修石大早起来干什么,自然他们不清楚。这天早晨,有些薄雾,常修石走出木屋时,宋占德和何东满没看见,是常修石的一声咳嗽,才使他们判断常修石已经艰难地爬上了山岭。

    宋占德和何东满忙出屋,悄悄地也爬上了山岭。

    他们一直尾随常修石到了岭东的沟里。他们隐到一块石头后,看常修石在干什么。

    常修石手里还有一把铁锹,在艰难地挖着土壕沟里的一个新土包,好像是一座新坟,这让宋占德吓了一跳。“会不会是盗墓?”他小声跟何东满说。何东满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常修石挖出了一匹死马。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用飞快的速度,在剥马的皮。

    宋占德知道了,这是岭东昨天枪毙的一匹患有六号病的马。宋占德感到常修石这种行为是冒险的,他要去制止常修石,又被何东满拽住了:“别管他,他是倔脾气,他也仔细,不会染上马病,他可能要用那张马皮做什么吧……”

    常修石剥完马皮,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在一堆干草上撒了撒,然后,燃着了干草,用木棍子挑起了马皮,在火上熏着。壕沟漫出呛人的烟味……

    十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常修石从岭东背回十双皮轨粒。

    “是买的吗?”何东满问。

    “不,是我做的。”常修石淡淡地说。

    “什么皮子做的?”宋占德问。

    “哦,是…是狍子皮做的。”常修石有些慌乱。

    “都是你自己穿吗?”何东满问。

    “都是我自己穿。”常修石低下了头。

    在下第一场清雪的时候,苦参开始起根子了,卫生所派来一辆拖拉机,要把起出来的苦参拉走,拉到县上去。县里有赤脚医生工作站,把苦参加工成苦参肠炎清输液。常修石显得很兴奋,他对何东满和宋占德说:“我和稗草跟车上趟县城,明儿回来,你们要捎点儿啥就吱声。”

    何东满让他捎两瓶山楂罐头,宋占德让他捎一本信纸和一叠信封。

    临上车前,常修石拎了一只麻袋,往车上扔时,麻袋刮在了车板子上,把麻袋刮了一个口子。何东满一下子看出,是那十来双皮靰鞡。何东满抓了一把苦参秧子,塞到麻袋口子里。

    常修石又慌张地从木屋拿出一个布包,急忙放到衣襟里,在上车时,突然那布包又从他怀里掉下来。宋占德急忙拣起来,递给他,捎带问一句:“大哥,是啥好物?”

    没等常修石说话,稗草抢先说:“是金娃,是人参!”

    常修石就瞪她一眼:“瞪眼说瞎话,是路上吃的干粮。”

    第二天,常修石和稗草从县城回来,他们同样背回一条麻袋,里面装的都是药,成包成包的中草药。当然,他们也背回来了宋占德和何东满要捎的东西,还有一瓶酒。

    宋占德和何东满为常修石父女接风。何东满亲自炒了一盘野鸡蛋,这是他几天以前在山坡上拣的十几只野鸡蛋。炒得焦嫩,香味扑鼻。宋占德支起炉子,烧了一锅山兔炖土豆,虽然土豆都炖成了泥,兔肉还没烂,但也有香味溢出。常修石把那瓶酒放在桌子上,让何东满吃了一惊:这可是二锅头,要五元钱一瓶的!何东满觉得喝这么贵的酒不踏实,就把让常修石捎来的那瓶山楂罐头起开,倒进一只大碗里说:“这两瓶罐头,我是打算给大队书记送礼的,我怕他入冬农闲时,把我调出这苦参地。”

    都坐在桌子边上,却不见了小稗草,宋占德就喊:“小稗草,小稗草。”

    小稗草已经端了饭碗坐在木屋下的树杈上,大口地吃饭。她每天都坐在那儿吃饭,从来也没见她和大伙一块儿在桌上吃过饭。何东满就怪罪常修石:“老常,你哪像个大学生,脑子里还是封建意识,父女不能同席,是什么规矩,也不怕我和小宋笑话你。这半年,从来不让孩子和我们一块儿吃饭!”

    常修石不语,半晌长叹了一声。

    小稗草很快就吃完了,常修石就冲她喊:“稗草,将碗放好,我过会儿去涮,你快歇去吧。”小稗草进了木屋,放下了草帘子。

    宋占德把三个酒盅都倒满,三个人都举杯时,忽然,常修石硬硬地:“两位兄弟,今儿我是特意买了这瓶酒,不光是为了哥儿几个乐呵,我是给两位赔罪……”

    何东满说:“这话怎么讲?”

    常修石道:“这半年,我背着你们,做了十双皮靰鞡,又挖了三棵野参,昨天,我到县上卖了,一共卖了一百六十元钱,你们该骂我,骂我也是钱迷心窍的家伙,我认了。我知道,这事如果让大队、让公社知道,也能治我的罪。可我把话又说回来,这一百六十元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用业余时间,靠玩命挣来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压低了声音,“因为我要救孩子的命,小稗草和她妈一样,也染上了肺结核,我不能让孩子死……”

    宋占德说:“你钱挣得光明磊落,你不必赔罪!”

    何东满说:“大哥,你要跟我赔罪,就是用鞭子抽我的心。孩子治病起码得三百五百的,这一百六十元,远不够用,如果你让我何东满良心得到安慰,就请您让我也出三百元……”

    宋占德说:“让我出二百元。”

    常修石道:“不,你们要是给我出钱,我常修石把这一百六十元也扔了,宁可不给小稗草治病了……我只是求你们,今年冬天,我还要打狸子,打兔子,争取开春,我再给稗草挣出二十副药钱,你们不向大队、公社举报我就行,你们要答应我,我就喝了这杯酒。”

    何东满先把酒喝了:“我们谁那样做,谁他妈的不得好死!”

    稗草在木屋里剧烈地咳嗽。

    何东满和宋占德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年冬天的雪很大,常修石父女和何东满、宋占德都没有下山。何东满和宋占德商议,想在一个冬天,帮助常修石打十几只野物,以资助他给孩子治病。

    腊月二十三,这里有过小年的习俗,除了这天吃上一顿饺子,还不许杀生,这也是山里人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们说不出什么理由来,而一切按照先人的习惯去做就是理由。

    这天,常修石下山去到供销社买冻肉,稗草在山上看家,宋占德和何东满到岭东去磨麦子。天快黑时,他们才磨完一袋麦子,在山岭的人口,他们突然被一声诱人的叫声惊呆了,这声音是在每个夜晚常修石都努力模仿过的,而且,每模仿一次,老常都禁不住幸福地闭上眼睛,说一句粗俗的话:“我操,这是火狐狸的声音。它的皮最值钱!”

    夕阳被远天吞了,在山谷里,冬天的红色就是暖人的颜色,那只小仙物卧在一个雪丘上,像是在睡觉,非常美丽。

    “怎么办?”宋占德放下了面袋子,坐在上面,他兴奋得有些发抖。

    何东满几乎没有犹豫,恶着脸说:“这家伙的皮,就是稗草的十副药,我们要捉了它……不,我们无法捉住它,我们要打死它!”

    为打死这只火狐狸,他们做了精心的策划。他们在附近找了棍子,将衣服脱下来,缠到棍子上,这样,打死火狐狸,而不会伤着它的皮毛。他们又把棉手套系在脚上,在走路时,不会把雪踩出声音。

    他们终于走到雪丘前,而且看清了卧在那里的火狐狸。火狐狸是山中的精灵,它卧在雪丘上,并不是它的愚笨,而是在等待它的配偶。何东满在抡棍子时,表现出的勇敢和机灵让宋占德自叹不如。因为何东满在几秒钟内就蹿到了雪丘上,他的棍子打得雪丘很快就露出了土色,在他被火狐狸绊倒的时候,他手中的棍子仍在舞动。

    火狐狸在躲过了何东满的大棍子之后,从他身上跳了过去。这时,又一只更硕大、更机灵的火狐狸从一棵大树后蹿过来。显然它是在营救伙伴,它用身子掩护着伙伴,让伙伴快逃,而它趁何东满还没爬起来时,就狠狠地在何东满的头上咬了一口。何东满又把棍子抡起来,但鲜血淌到了眼睛上,使他看不清狐狸的影子。他只是叫:“我打死你个臊货!”

    宋占德迎着火狐狸抡棍子,他打得狠,却不准,他没有一棍子打到火狐狸的身上,棍子却被他打断了。狐狸终于在宋占德和何东满的叫声中逃走了,它们逃的速度并不快,当它们隐进一片枯干的棘树丛时,还停下来,互相做出亲昵的样子,回头看着两个有勇而无谋的人类……

    宋占德扔下新磨的面粉,背起何东满。何东满还能走,他的伤不是腿,而是头,但被击溃的是何东满的精神。

    大年三十的晚上,何东满忽然发烧,宋占德下山套了马车,和常修石一块儿连夜将何东满拉到县城医院。医院只有几个值班医生,没有化验人员,他们不能对何东满的病做出准确的诊断,而只诊断是破伤风,打了两针以后,就让他们暂时回去,说正月十五以后上班再来做个全面检查。

    大年初三,何东满高烧不退,没有办法,常修石就去了县城,请来了给小稗草治过肺结核的正在家过年的中医崔凤明。崔凤明岁数不大,在县中医院医术很好,是个南方人,瘦小精干,说话的声音像女人。他给何东满扶了脉,又看了看舌苔,惊道:“是狂犬症,狂犬症!”

    宋占德苦笑:“狐狸怎么能是狗呢?”

    崔凤明不生气,只是看了他一眼:“医学上的事儿,你不懂。”

    崔凤明开了一个方子,交给常修石:“现在医药商店都放假,只好高价到江北的一个药贩子家买药……”

    宋占德问:“得多少钱?”

    崔凤明道:“最少一百二十元一副。”

    常修石咬了咬牙,上了木屋,半天拿出一个布包,交给宋占德:“小宋,随崔医生去江北,先抓三副,救人要紧!”

    宋占德也跑回屋里,拿出钱:“抓五副,我这钱也用了!”

    何东满哭了:“我……我的好兄弟啊。”

    五副药,何东满吃了七天,有些见效,烧已经退了。但何东满又出现了新的症状:腰痛、尿急、尿血。常修石又请来了崔凤明,崔凤明连脉都没扶,就刷刷刷开了方子,交给常修石,说了句让屋里人都震惊的话:“犬疫诱出痨伤,此人身有大毒。”

    宋占德看出崔医生的嘴脸有些阴毒,亦怀疑他是个骗子,就说:“狂犬病怎会和痨伤连在一起?”

    崔凤明仍不发火,脸上有笑:“这位何大哥其实在没被狐狸咬之前就已经患上肾病……”

    何东满说:“崔医生说得对。”

    常修石关心的好像不是这些,他盯住崔风明的脸许久,才问:“一副药得多少钱,得服多少副?”

    崔凤明想了想:“治肾病的药肯定贵,治好何大哥的病,至少得一千元左右。”

    崔凤明走了,常修石坐在地上,手中的方子掉到地上,他身子有些发抖。他抽了一袋烟才说:“东满,给我闺女积攒的治病钱都花光了,我也没有能力再拿出钱了,你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宋占德也说:“上回五副药已经花光了我和常大哥的全部积蓄,我们也尽了力……”

    何东满道:“生死关天,你们尽了兄弟之意,就是你们有钱,我也不能再糟踏了,我的命不值钱……”

    忽然,常修石站起来:“不,老何被狐狸咬,也是为了我闺女稗草,我见死不救,也不仁义,现在我要舍下老脸,去找大队,去找公社……”

    何东满就咳嗽着,半晌才说:“去也白去,我们不是贫下中农,我们都是被改造的对象……”

    农历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日子。这天,何东满不行了,临死前,他忽然抓住常修石的手:“老常,那只咬人的狐狸,不是别人,是郭淑红。那天是两只狐狸,一只是郭淑红,另一只是高庆海。这几天,我常在梦里见他们,根本就分不清谁是他们,谁是狐狸……我早晚也是个死,死也就死了。死后,我的东西归拢归拢,都归了你们吧……”

    何东满要咽气时,忽然张大了嘴巴,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就死了。

    在收拾何东满遗物的时候,常修石发现,在一个旧枕头里有一千元钱,用布条捆着,这让常修石和宋占德大惑不解:“他为什么不把这些钱拿出来,而丢了性命?”

    他们不敢收这么多的钱,也不知这钱的来路,就向组织做了汇报,把钱交公了。

    何东满就埋在苦参地的北坡。没立碑石,常修石把装过钱的枕套埋在坟里,这是很奇妙的祭祀,宋占德问常修石:“你是怕何大哥死后也不反省吗?”

    常修石无语,只是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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