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苦参地-复归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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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永远是重复的,但苦参地的秋天每年却变化着。

    二十五年后的苦参地,已不被茂密的树木包围,而苦参也不在坡地上生长,这里在二十年以前就被改造成了梯田。现在,这些梯田除了种苦参,还种党参和当归。

    在梯田当中,还有两间红砖房,院墙也很高,墙上的标语,很引人注目:山地正品,药中珍奇。

    院墙是白色的,标语是红色的,这红色也点缀了山坡梯田的秋景。

    当然,更引人注目的红色,还是这苦参地的主人。

    她常年穿着红色的棉布夹克,只是夏天将这夹克系在腰上,开春是在夹克上扎一条浅红色的纱巾。阳光常把她身上的红色涂抹到脸上,使山下的人看她,永远认定她还是那个总咳嗽看的少女。

    稗草已经三十九岁了。从她懂事那天起,就没离开过苦参地。苦参地给她的喜悦和痛苦都是她不能忘掉的。

    她父亲用六年的收入,让她得到康复。而后,他父亲也患上了肺结核,她却用十年的努力和精心照料,也让父亲死里逃生,但她却背上近四千元的债务。

    为了还债,她嫁给了大队的兽医,尽管那个兽医腿有些跛,可却是山下最富裕的人家。但五年以后,他们不得不离婚,因为稗草没有给他生一个孩子。跛子觉得老时,没有儿女照顾,他跛子的生活没有保障。

    她又回到大山中她和父亲住过的小屋。也就在那个时候,他父亲逝世了。在她的悲痛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却又传来了喜讯,他父亲被他原工作单位平反昭雪,并补发了她父亲二十二年的工资。这是一笔巨款,当她接到这笔巨款的时候,她并没有喜悦,而是在这山中小屋里哭得死去活来……

    按照政策,她完全可以去父亲工作过的那个城市,和那个不错的单位,但她不敢面对陌生,而是继续留在这里。她很快办理了城镇户口,公社又安排了她的工作,让她到公社卫生院上班,从此她每个月都有了不错的收入。后来,她又做了公社卫生院药材站的负责人,再后来,公社卫生院撤了,让她又回到了那个苦参地,公社每月只给她一百元的生活费,她拒收这一百元,却承包了她熟悉的那块苦参地。而十年以后,常稗草成了这一带有名的药材大王……

    秋天的阳光是灼人的,稗草在苦参地嗅着她熟悉又惬意的苦味,抹着脸上的汗水,回望颜色单调的山下……

    她看见了一辆出租车停在山下的国道上,从车上下来一位拎着旅行包的汉子,他好像怀疑他来到的这个地方,用手遮着阳光,望着山坡的梯田和砖房。

    稗草在梯田上喊:“这里是苦参药材站,纯正产品,都是半野生植物,价格便宜!”

    稗草每天都能看到上山买药材的商人,她的热情总会打动上山的人。山下的汉子没有回话,他把出租车打发走了,慢慢地向山上走米。

    走到三个梯田台阶上,汉子喘着气,站下歇息,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稗草,就大声说:“你是常稗草?”

    稗草怔了一下:“你是谁?”

    汉子又往前走了几步:“也许不认识我了,但你要仔细看,仔细想,因为,年岁不饶人啊,我已经五十一岁了……”

    稗草还是认出了他,但她显得很冷静:“哦,看出来了,你是宋……宋占德,宋叔叔。”

    宋占德自己却显得很惊喜:“认出来就好,我猜想你会认出我的。”

    稗草走过来,替他拎包:“快请进屋,路上辛苦了!”

    宋占德随她进了院子。院子很大,摆了许多木架子,上面晾晒着药材,散发着苦味。还有一位和稗草年龄相仿的妇女,在一块草席子上打滚,边打滚边唱:

    我是一只猫,

    白天睡懒觉,

    晚上追老鼠,

    不打不成交……

    稗草走近她:“小朵儿,去睡觉吧。”

    叫小朵儿的女人起来,冲稗草和宋占德笑笑,进了西屋。

    宋占德和稗草进了东屋。

    “这妇女是谁?”宋占德问。

    稗草说:“我收养的一个疯子,已经跟我十多年了,但她的病快好了。”

    宋占德坐下,打量一下屋里,冰箱和彩电都有,但却很冷清。宋占德问:“就你一个人吗?”

    稗草说:“怎么是一个人,不是还有小朵儿吗?”

    宋占德难堪地一笑:“对不起。”

    稗草说:“宋叔,我们一直都很想您。我爸活着时,我们经常通信,他老人家一走,我们就没了联系。当然,您忙,我也不敢打扰您……听说您当了副市长。”

    宋占德坐在沙发上,有些激动,站起来,复又坐下:“七七年恢复高考,我考上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一个沿海的中等城市,不到五年,我当上了科长,第七年当上了工业局的副局长,然后就是局长、副市长……”

    稗草说:“这些我们不知道,但五年以前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您,我不相信是您,我一直以为是和你重名的一个人。不久,我又第二次在电视上看到您,因为这次电视给你的镜头很大,你又慢慢地抬起头……你是在监狱里接受记者采访,你说,你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你的培养,面对十五万元的贿赂,你就经不住了诱惑……我看见你哭了,那天,我也哭了。”

    宋占德慢慢地低下头:“稗草,我真是没脸见你……但我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想到这儿来……我想给老常烧点儿纸,给他磕几个头,跟他说说我的罪……”宋占德用手捂住了眼睛,稗草看见,眼泪从他的指缝渗出来。

    稗草给他递过一条毛巾:“月梅阿姨呢?”

    宋占德道:“我当局长的时候,就和她离婚了。我和她离婚的代价,是给她十万元钱……”

    稗草沏杯茶,递给他:“您来这儿,仅仅是为了看看我父亲的坟,看看我吗?”

    宋占德把茶杯放下:“我……我被开除公职了,重要的是,我没有脸在那个城市生活。我现在才五十一岁,我还算是壮年,我还能劳动,我很怀念我过去在苦参地那一年来的时光,我还想……”

    稗草沉默一会儿,忽然眼里也有泪水:“我常常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忘不了那年你和我一块儿去医院抓药,你把我骗走,帮我付了一百多块钱的药费。我忘不了,在回来的路上,你要背我,我不让你背,你用一根棍子牵着我……”

    宋占德睁大眼睛:“我还没忘记,你跟我说过的一句话……”

    稗草问:“说的什么?”

    宋占德反问:“你想不起来了?”

    稗草低下了头:“想起来了。”

    晚上吃饭时,稗草对宋占德说:“我山下还有一所房子,你可以在那里住……”

    宋占德说:“可以,我可以按月给你房租,等我户口在这里落下,我再考虑买房。只是,我想在你这里打工……”

    稗草冷起脸:“好吧,我会按月给你工资。”

    两个人复又沉默,疯子小朵儿闯进来,要喝饮料。稗草就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饮料给她。宋占德却吓得往后退了退。

    稗草忽然说:“宋叔,你看看,这小朵儿长得像谁?”

    宋占德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稗草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本子,又从本子里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常修石和何东满年轻时的合影。

    宋占德就有些惊讶:“她是……”

    稗草说:“当年何叔和郭淑红离婚时,有个女儿,给了郭淑红。后来高市长被打倒,郭淑红也死了,是被造反派打死的,十六岁的小朵儿就被吓疯了,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十年以前,我把她接到这里,这也是我父亲死前对我的叮嘱……从我记事起,我不忘何叔为我的病被狐狸咬了,尽管他和我父亲有过恩怨,但比起他们的友情,这些恩怨已经算不得什么,父亲说,何叔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坏人。父亲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宋占德又去看小朵儿,她在笑,她的笑很木讷,但却有看得见的童真……

    稗草山下的房子就在临村的国道旁,其实这是她的药材库房,干燥的苦参,散发着呛人的苦味,但这些苦味,宋占德好像能够承受得了。

    躺在温热的火炕上,宋占德却睡不着。稗草其实已经是个陌生的女人,当年十几岁的孩子,远不能和现在这么成熟的中年妇女相比,现在的稗草更多的是沉着和老练。

    和他的想象完全一样,几天以后的下午,稗草终于来找他,和他进行实质性的交谈。

    稗草说:“你到这里,远不是为了打工,我很想知道,你的真实打算?”

    宋占德说:“我就是来投奔你。其实,我出狱后就打听清楚了你的情况,我觉得我没错。”

    稗草说:“这我能理解,尽管我们在苦参地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但对我和我父亲,都是终生难忘的。况且,你走了以后,我们至少有近十年的书信往来,这其中也有我给你写的信。你投奔我来,应该是没错。可是,我不知道,你对我这十几年,有多少了解,投奔我来,会不会让你感到失望。我以前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这也许你知道;可后来,那个跛子在阉马时让马踢死了,他的老婆也跟别人跑了,剩下了他的老母亲,我一直将她养老送终。这些年,我种植药材确实有了名气,收入也可观,但为了跛子的娘和疯子小朵儿,我几乎没有多少积蓄了……不瞒你说,这些年向我求婚的人太多了,他们大多是奔我的钱来的,当我告诉了他们真实情况,他们又一个一个地躲了。我不会有更多的钱,但我和小朵儿以后的生活,也会有保障。既然你投奔我来,我也要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你,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宋占德鼓足了勇气说:“我……想娶你。”

    稗草很平静:“当年在苦参地,我叫你宋叔。”

    宋占德道:“不,我刚进苦参地时,你叫我小宋哥哥。”

    稗草沉默许久:“我可以嫁给你,但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我们既没有钱,也没有孩子……”

    宋占德很激动,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慢慢地凑进稗草,忽然小声说:“稗草,我有钱。苦我们是要吃的,但,福我们也是要享的……这次我投奔你来,当然不会空手来。”

    稗草一怔,脸痉挛了一下:“多少钱?”

    宋占德又把声音压低:“十万。”

    稗草站了起来:“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宋占德得意地说:“当然是我这些年积攒的。”

    稗草觉得头有些晕,复又坐下:“不,这不是真话。”

    宋占德去扶她:“稗草,我们要变得务实才对。”

    稗草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不,你不懂得什么叫务实。我不希望我们结婚之后,你重新带来灾难,你必须和我说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务实。我要嫁给那个善良、重情义不重金钱的宋占德!”

    宋占德很沮丧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稗草又站起来,逼近他:“你能说吗?”

    宋占德不敢抬头:“是……是我在入狱前隐藏下的一笔赃款。”

    稗草复又平静地说:“你又变得真诚了,我还要谢谢你的真诚……”

    秋天还没过去,忽然下了一场清雪,不很大,但落下时,把大地的金色铺盖得斑斑驳驳。

    天气也骤然变得凉起来。稗草早上给宋占德送饭,她特意给宋占德炖了一只山鸡,还蒸了一锅馒头。她轻轻地敲宋占德的门,宋占德却没有开,她使劲推开时,见宋占德坐在炕上,披着被,脸上有汗浸出。

    “怎么了?”稗草放下早饭,走过去,摸他的头。

    “昨晚有些着凉,腹痛。”宋占德说。

    稗草坐下,半晌才说:“先喝点儿热汤压压风寒,再吃点儿馒头,然后,我们一块上医院……”

    宋占德摇摇头:“不,这点儿小病,用不着上医院。”

    稗草说:“不行,一定得去,不然会成大病。”

    宋占德顺从地吃了早饭,病情也有所缓解。稗草在国道上截下一辆出租车。

    稗草扶宋占德上了车。太阳出来了,清雪很快就化了,路面湿润,并不滑。出租车是这里常见的俄国产拉达,很平稳,也很快。

    “你陪我上医院,我很幸福,这条路变了,但我仍然记得它,从咱们那儿到县城,有两个坡,快到县城时,路旁还有一棵百年老榆……”宋占德很兴奋。

    “你看,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稗草忽然指着路旁。

    “记得,当年,我们俩从县城回来,就在那儿歇过。”宋占德笑着。

    稗草靠近了他:“我总不忘当年你陪我上医院的情景,那时,你待我,真像待个亲妹妹……我忘不了。”不知为什么,她哽咽了。

    宋占德没有察觉出她感情的变化,仍然看着路旁:“不忘就好。现在,你不是也陪我去医院了吗?”

    汽车进了县城,路过医院时并没有停,宋占德急了:“停车,停车,医院过了!”

    稗草并没有看他:“去省城。”

    宋占德就埋怨稗草:“这点儿小病还上什么省大医院……”

    稗草按住他:“不,去省城。去省城大正律师事务所,我们和律师一块去你过去当市长的城市,向司法部门再交待你过去隐瞒的犯罪事实……”

    宋占德瞪大了眼睛。忽然,垂下了头:“你……你这不是坑我吗……”

    稗草扶住他:“不,我已经和律师谈了,他说,只要如实地交待,这次仍然会宽大处理……他说,你最多会被判刑三年。”

    宋占德慢慢抬起头,但不说话。

    稗草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我爱你。”

    宋占德攥住了她的手:“我听你的。”

    一个月以后,稗草到滨海城郊监狱去探望宋占德。

    他们在看守狱警的中间,并不显得拘束。

    稗草给他带来许多吃的东西,还带来一包苦参籽儿。

    “带这干啥?”宋占德问。

    “泡茶喝,消食,止痢。我还带给你两个好消息:一是,小朵儿的病好了,她认出了照片上的她的爸爸。二是,我最近发明了一种新药:苦参暗疮膏。最近出卖专利……现在患暗疮的很多。”

    宋占德无语,望着那包苦参籽儿。

    “你怎么不说话?”稗草捅他一下。

    宋占德醒过来,笑了,半晌才说:“稗草,前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你结婚……这梦真让我难堪,因为我总觉得不可能。”

    稗草就拽他的手:“不,你出狱我们就结婚,我们结婚的情景,要比你梦中的还要好。”

    宋占德有泪浸出:“我信。”

    ……

    阳光很好,那包苦参籽儿有许多亮色。宋占德和稗草想象,这苦参籽儿已经变成了偌大的苦参,上面有白色或淡黄色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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