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仍在呼啸,雪花仍在飞舞。他走了一段,心想,这么晚了,到哪儿去呢?回柳树湾吧,又怕路不好走。住旅馆吧,又舍不得钱。他摸摸揣在怀里的那五千块钱,硬硬的还在,可是这钱不能动。这钱是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才攒下来的,他要把这些钱亲手交给吴聚金,用以向吴家赎自己的罪过。他觉得,是他害死了大贵娘,是他害得吴聚金蹲了劳改,是他害得桃桃从小就未能享受到父母的疼爱……他这是作孽啊,他这是罪孽深重啊!他必须要用这些钱赎罪。只有把这些钱亲手交给吴聚金,让这些钱花在吴家人身上,他才能感到心里好受些,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过。否则,他会死不瞑目的。
他隐隐约约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建筑物。他知道那是火车站。他决定在火车站里凑合一夜,等天亮了再回柳树湾。
在火车站里整整熬了一夜,一直熬到天明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柳树湾。一到家,他就躺倒了,浑身乏力,连床都下不来了。村里人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一查,已是胃癌晚期,需要立即住院治疗。他却死活不住院,也不愿意治疗。他说,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了,早就不想治了,现在只想一死了之。在他死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见到聚金,亲手把那五千块钱交给聚金,以赎他的罪过。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地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没有办法,村里人只好把他弄了回来,放在那张他睡了一辈子的小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不停地叫人给吴聚金捎信,希望他能早一点儿回来看看耿老头,和耿老头见上一面,以了却耿老头这最后的唯一的心愿。
耿老头在等着。确切地说,他是在等着死亡。按说,人这一辈子,最痛苦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等死。更痛苦更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却还要眼睁睁地耗着。耿老头现在最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害怕见不到聚金,害怕完成不了自己最后的心愿。
看见仓库外边有人在为他准备棺材了,泪水终于从他的眼眶里奔涌而出。他真后悔呀!自己老老实实一辈子,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可是那一次,自己怎么就浑蛋了呢,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走上台去揭发批斗了呢?他真后悔呀,当时就后悔得要去寻死。从那以后,这件事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甚至后悔,那天夜里聚金去给大贵娘送黄豆,他是怎么想起来要去跟踪呢?要是不去跟踪,不也就不会发生后来揭发批斗的事了吗?他真是追悔莫及!
闹灾荒那年,柳树湾和其他地方一样,家家户户都没有东西吃。吴聚金是队长,就想方设法帮助村民开展自救,共渡难关。当时,仓库里只剩下两麻袋作种子的黄豆。聚金冒着极大的风险把黄豆给分了。分给了柳树湾的各家各户,以解救命之急。分的时候,他有意多留了一份,有十几斤,装入一个小口袋,准备偷偷地送给大贵娘。
那天过半夜的时候,聚金悄悄地向仓库走来。仓库分为里外两间。耿老头住在外间,是个单间。里间是个三间连通的大间,是仓库。耿老头住的外间的门,正面没有锁,背面没有插销。一天到晚要么开着,要么虚掩着。从外间屋通向里间的仓库,还有一道门,锁着一把锁。耿老头和聚金各有一把钥匙。
聚金轻轻地推开外间屋的门,走了进去。看见耿老头在床上睡着,犹豫了一下,就没吱声。然后走过去用钥匙打开通往里间屋的门,进到仓库里,把那一小口袋黄豆拎出来,又把门锁上,轻轻地离去——前后不超过两分钟。
聚金刚刚走出仓库,耿老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觉得不对劲,深更半夜的,聚金拎着东西要去干什么呢?聚金可是从来没有瞒着他从仓库里拿走过东西呀!出于好奇,更是出于责任心,他迅速地穿上衣裳下了床,走出仓库,悄悄地跟在聚金后面。
他一直跟踪聚金到大贵家的院子外面。原来,聚金是来找大贵娘的。他偷偷地趴在院墙外面往里看。只见聚金进到院子里,轻轻地敲大贵家的门。
“哪个?”大贵娘在屋里小声问。
“是我,开门。”
大贵娘听出是聚金的声音,就起来开了门。
聚金把小口袋递给大贵娘,说:“给你。”
“什么?”大贵娘不解。
聚金压低声音:“黄豆。”
“我不是有了吗?”
“我又单给你留了一份。”
“那你呢?”
“我没事,你们娘儿两个保保命吧!”
大贵娘接过小口袋,伸头向外望了望,说:“进来吧,大贵睡着了。”
“好。”聚金也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就和大贵娘一起进了屋。不久,屋里的灯就灭了。
看到这一幕,耿老头的心里立刻感到愤愤不平。吴聚金啊吴聚金,你真不是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己家里有女人(当时心脏病女人还活着),还在外面吃野食!而他呢,三十大几了,却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越想越生气!
吴聚金和大贵娘在屋里缠绵的时候,耿老头愤愤不平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一进屋,他把门使劲往后一关,发出“嘭”的一声响。不料,门腾地一下又弹了回来,正好弹在他的屁股上。他气坏了,转身使劲朝门上踹了几脚。
他一宿未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