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姆名叫山花,是吴敏母亲家雇用的,二十岁,乌林人。
乌林是保姆之乡,那里很多乡村里的姑娘都离家外出,到城市里给人家帮工,或洗衣做饭抱孩子,或伺候老人病人。那些姑娘刚进城都本分得很,又朴实又勤劳。乡里妹子鬼样精灵,城里人的家务事一学就会,大多数一开始就能赢得主家的欢心。不过,也是大多数,一旦把城里人的生活习性摸透了,把该做的家务活学会了,她们的心也就涨高了,原来的主家再好,她们也要跳槽,恨不得跳到一个新鲜的制高点上去。
按说,给吴敏母亲这样的人当保姆是够有福气的了。老人无是无非,生活能够自理,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又图清静,不愿和儿孙们纠缠在一起,需要一个人照顾一下而已。给她当保姆,全部的任务,也就是每天洗衣做饭取报纸,然后就是陪着老人读报看电视。
山花初来伺候吴敏的母亲,高兴得很,家务活儿轻,她又不必负什么大责任,有点什么事情,一个电话,吴敏便有呼必到。吴敏和她的母亲认为,和别家的小保姆比起来,山花可算是呆得最踏实的了。
可是有一天,吴敏的母亲打给吴敏的一个电话,让吴敏感到有些吃惊。母亲说,你赶快来一下,有个事情,我觉得不对头。
吴敏赶紧撂下手头的工作,跑到母亲家里。
果然,一进门,吴敏看见一老一少对坐在两张沙发上,母亲蹙着眉,山花撅着嘴。见吴敏来了,母亲把吴敏引到一个房间,轻声对吴敏说,她要走,而且很急,说是明天一早就离开。
到哪儿去?吴敏问。
到什么工厂去做工,好像是一个什么男人来招的工。你问问她吧,我追问,她说我是要拴住她,剥夺她的自由,弄得我挺恼火。可我觉得这事有点儿蹊跷,弄不好真出点什么事情。从我家走的,我也要负责任的。
吴敏平素和山花处得很好,和她聊了聊天,很快套出了个中的情况。原来,那男人不过是她和几个小姐妹在公园里认识的。大街拐角有一个很小的街心公园,一到双休,小保姆们就在那里聚一聚,谈谈自己的新事旧事,或是寻找新的主家。更有刚从家乡来的姑娘,在那里等待人家挑选。山花说的男人,就是在那小公园主动找到女孩子堆儿里的。他拿着封介绍信,还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对姑娘们声称,他是替总后勤部的一个工厂来招工的,工资高,待遇好,要求的条件很简单,二十岁左右,长相好,没结婚。
吴敏一听脊背就有些发凉。媒体上登载的这类骗局太多了。吴敏对山花说,你不能去,你去告诉你的小姐妹们,谁也别相信他!他绝不是干好事情的!
可是他有介绍信。山花不信吴敏的话,我们看了那上边的图章,真是印着解放军总后勤部什么的。
那也不能去。吴敏觉得有些话跟这天真的女孩是不好讲清的,只能劝阻她。
可是我们都想去,后来他挑中了三个,让我们下午两点钟到山叶干活的那家去商量事情,那家白天没有人。
那家在哪儿?吴敏觉得事不宜迟了,应该赶紧到派出所去报案。
粮道街6号。山花说。
二
正值中午,又是炎热的夏季,万物都显得无精打采,昏沉沉的。吴敏到派出所时,办公桌后面一个值班民警正在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地,撞到胸口。
当吴敏进屋时,他终于睁开眼睛,朝门口迷迷瞪瞪地瞅上一眼。等清醒了一些,问吴敏,有什么事儿?
吴敏把那可疑的男人要招工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并且告诉他,事情可是挺急的,下午两点,他们要在粮道街6号碰头呢!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你们是不是应该采取点预防措施才好?那可是几个小姑娘啊!
那位民警使劲地睁了睁眼睛,赶走了最后一点儿睡意。看得出,他的态度还是蛮认真的。
这个么——他抓了抓显然不太灵光的脑袋说,我得跟头儿汇报一下,可是他现在吃饭去了。
吴敏说不清自己这时候是颓丧还是扫兴。吴敏决心等他的头儿。
还好,没过多大一会儿,那头儿来了。吴敏把刚才叙述过的情况又叙述了一遍,头儿的态度也很认真,他细心地听吴敏说完,又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说,这样吧,下午你让你家那个小保姆到我们这儿来一下,我们需要取个证才能决定采取什么行动。而且……他展开双手朝空荡荡的屋子里比划了一下继续说,我们的人都执行任务去了。
吴敏有点儿失望,但仍然很客气地告辞了。吴敏认为,他应该主动登门去找山花了解情况的。
吴敏回到母亲家里,把派出所那头儿让山花去取证的情况告诉了山花。吴敏让山花去,并告诉她,这不是小事,关系到她们这些出门在外的女孩子们的安全。山花不肯去派出所,她说,那地方我可不敢进去。吴敏说不动山花,下午单位里还有个会议,只好一再叮嘱她,一定不要去那个粮道街6号,要赶紧转告她那两个小姐妹也不要去!山花顺从地答应了。
临去单位上班时,吴敏顺路又到派出所啰嗦了一遍,是粮道街6号。
山花那天没有去那个地点赴约。过了两天她又告诉吴敏,那一天,那个招工的男人也没有去粮道街的那个地点。
可是,那之后不久,山花突然失踪了。
母亲伤心地在电话里告诉吴敏,山花早上去买菜,从此就没有回来,她自己的衣物,一点儿也没有带走。
吴敏又去了派出所,那个头儿严肃地告诉吴敏,你们一定要注意一下线索,有了情况,立刻来告诉我们。
吴敏还能说什么呢?吴敏甚至弄不清愤怒这个词在这时候使用是不是恰当的。
山花失踪了,吴敏母亲家里笼罩了一片阴云。本来就很冷清的屋子里,失去那活泼的姑娘的身影,显得像秋叶一般凋零。吴敏母亲整天心神不定,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山花掉在一口枯井里。她在井边系下一条软梯,像年轻人一样攀着软梯下到了井底。她以为自己就要跌成一堆白骨,不料,井底却升起一片彩色的云,托住了她。她说,那彩云或是一块缀花地毯,或是点缀着花朵的青草地。说不定,这是一个吉祥的兆头。
但愿老人的梦是一个吉祥的兆头。不过,几天过去了,一点儿也没有山花的消息。吴敏去那街心公园问过其他的乌林姑娘,谁都是轻率地摇一摇头,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出来闯世界的叫山花的乌林姑娘。
吴敏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叫林木森的男孩子的身上。他是山花的乌林老乡,一个年轻的木匠,也在这个城市里打工。山花给吴敏母亲做小保姆,他每隔十天半月就来找她一次。吴敏和她母亲都看得出来,他俩是那种息息相依的小恋人。
林木森有段时间没来找山花了。山花曾说过,他跟他搭伙的两个人在郊区承包了一个装修任务,大概要干上两个多月才能回来。山花的踪迹他是不是知道,吴敏和她母亲猜测不出。不过吴敏相信,总有一天会见到林木森的。于是,吴敏上下班便开始绕道而行,让自己从街心公园经过。
街心公园,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冬有青,引来不少市民前来休闲,外地来的打工的各类手艺人每日一堆一簇也到这里来揽活计。
林木森和他的两个木工伙伴有时候也在那街心公园揽活儿。
有一天,林木森终于出现了。那确实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天气已经褪尽了暑热,秋风挟进了丝丝凉意。吴敏一眼认出了他。那小伙子肤色黝黑,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很是精明。吴敏在他身旁停下电动车,问他,你回来了?
是的,那边的活儿干完了。他局促地搓了搓手。这小伙子虽然精明,却也腼腆。
吴敏沉吟了一下,决定直率地问他。
你知道山花到哪儿去了?
什么?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不是在你家么?
你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我家?
不知道,我昨天刚从郊区回来,正要去你家找她……
吴敏看出他没有撒谎,甚至有些惘然。
吴敏把山花不辞而别的情况告诉了林木森。但是,没有讲有人要招工的那件事情。吴敏不能肯定这两件事情有没有联系。
小伙子听了吴敏讲的情况,显得很有些不安。吴敏理解他的心境。但是,吴敏并没有安慰他。吴敏用什么来安慰他呀?吴敏告诉他,只要有了山花的消息,你一定要通知我。我和我母亲都不会责怪她的,我们要的是个放心。
小伙子连连点头,嘴里喃喃地说着,她说过,你家待她挺好,她不会转到别家去的。
吴敏相信他的话,的确,只要山花还做保姆,恐怕再没有比她母亲这儿更合适的人家了。
那么,山花又能到哪儿去呢?
就在遇到林木森不久后的一天里,吴敏突然接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寄到了母亲家里,信封上写了吴敏的名字。这段时间由于山花出走惹得母亲心绪不好,一时还没有找别的小保姆来陪伴,吴敏只得三天两头往母亲这里跑,有时也住在她这里。
信封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枣花村。其实,说陌生,仅是指吴敏与这地方联系极少;从名声上讲,枣花村三个字可以说得上声名远扬了。大半个中国里,有谁人不知在一片麻骨山岗上冒出了一个枣花村。
那里本来穷得丁当响,春天撒下种子,夏天一遇干旱就变成了黄色的沙土。可是随着改革开放,那村子里冒出了一条有心计有胆识的男人,领着全村人利用可怜巴巴的一点儿资源办起了企业,几年折腾下来,原来一年有三季全村人靠出外讨饭过日子的穷村,竟然转身变成了全国屈指可数的富裕典型。据说有一天那个男人把全村老小领到靠公路的村口处,一人一铲地栽下了许多枣树苗。他说,给村里栽上一片枣树避避邪,从此以后,穷鬼就再也不敢跑进村里来!
是不是栽枣树的办法灵验,反正自那以后,村里确实一天天积累多了,富起来了,那栽下去的枣树苗几年下来,变成了枣树林了,每年一到春天,枣花盛开,香飘十里,村子于是改名为枣花村。
尽管与枣花村从没有牵扯上一丁点儿关系,但手里捏着信,不知怎的,吴敏立刻意识到是山花有了消息。吴敏急不可待地撕开了信封。
果然,信是山花写来的。虽然信尾没有署名,吴敏也并不熟悉山花的笔迹,但吴敏认定是她写来的。从信文的语气上就可以判断得出。
信极简短:
奶奶、姑姑,求你们告诉林木森,快来救我!
山花出了什么事情?她怎么会去了枣花村?林木森一个在城市夹缝里混饭吃的乡村孩子,他有什么能力来对抗这个繁杂的世界?
吴敏决定,还是利用自己职业上的便利,先把情况摸摸清楚。
吴敏跟母亲和丈夫商量,自己要去趟枣花村。
三
枣花村由于名声在外,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已经修了专门的公路与外界联网,去那里还是比较方便的。一百公里的路程,吴敏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到了。
以记者的身份在枣花村出现并不稀奇,这里大报小报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若是赶上什么新鲜事,记者们蜂拥而至,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比天上的蝗虫还要多,像吴敏这样单打一的到来,而且又是一个没什么大影响的报纸记者,在枣花村看来,还够不上接待的档次。这对于吴敏倒是好事,她尽可以和别的来参观取经的人们混在一起,在村子里自由穿梭了。
枣花村自从出名以后,吴敏曾来过一次。那时候它初具规模,只是刚刚盖了新房,买了两辆小汽车,办起几个工厂,其他设施还比较落后,一家一户的生活方式也还比较原始,甚至给人一种人与房子不协调的感觉。这次一看,真的是让吴敏吃了一惊,它不但有意识地摆出向现代化文明迈进的架势,而且,整个儿地在模仿西方了。村里人普遍是西装革履,女人的头发一律烫起了堆得高高的爆炸式飞机头,许多人家的房间里还都装着吊灯铺着毛地毯。这装束,这装饰,在城市里本不算什么,可是在今天的乡村就全国来说毕竟不算普遍;何况,那种人与文化的不协调的感觉让人很难消除;人的行为举止,人的肤色,说话的口音表情动作以及厕所的简陋,还深深地留下了另一种根深蒂固的痕迹。
吴敏当然没有必要去注意品评这一切,吴敏的目标不在这些,吴敏要寻找那个急切呼救的乌林小保姆。
枣花村名声大,却也不过横竖只有两条街,两条街面规划得倒还整齐,横的一条全是店铺,从百货、服装到小吃;纵的一条全与办公和文化有关,是学校、村礼堂、公司办公室之类。几个工厂全在村子边沿,生产局面倒是火爆,大概是环保意识淡漠,大烟囱冒出的黑烟突突突一直扬进半空里去,这和村民们穿着毛料衣服做饭的景观倒是一致。
吴敏随着来参观的人群走了几户人家,看不出一丁点儿异样;吴敏又混在那些人里走遍了几个工厂,根本见不到山花的影子,那信真的是从这里寄出的么?
吴敏有些疑惑了。
中午,参观的人们自行解决午餐,吴敏走进了横街上的一个餐馆。餐馆不大,装修得比较奢华。只是挡不住苍蝇围着饭桌嗡嗡飞。利用上饭的时候,吴敏假装随意地问上饭的女服务员,你们这儿有没有新来的一个乌林姑娘,叫山花的?
山花?她眯起眼睛思寻。
吴敏点了点头,注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吴敏觉察出她在捕捉一个山花的形象时还在同时思考着另外的一点儿什么。
这女人果然有几分鬼精,她没有直接回答吴敏的问话,反而朝操作间旁侧一个小门里呼叫起来,经理,我们村新近来没来过一个叫山花的女孩子?是乌林的姑娘!
吴敏意识到,一场艰巨的拉锯战即将开场了。
不出吴敏所料,随着一个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到吴敏面前,吴敏便变成了被盘问的对象。
你是哪儿来的?络腮胡子问。
我是记者,来这儿参观、采访,顺便问起那姑娘。
你是她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山花原来给我母亲家做小保姆,听说她来了你们这儿,想顺便看看她。
络腮胡子顿了片刻,扬起脸大声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你用不着再打听了!
说完,他转身回了他那个小侧间,砰的一声带上了门。接着,吴敏听到了他往什么地方拨打电话的声音。吴敏相信这电话是与自己有关的。
吴敏没滋没味地吃过饭,刚要站起身,两个男人来到她的面前,从这两个男人的粗壮脖子上紧扎着的领带和黑红色的脸膛,吴敏估计出,这是两个本村的人。
两个男人见吴敏要去服务台结账,便拦住了她,客气地说,记者小姐,不知道您来到我们这儿,村长吩咐,让我们好好接待您。吃顿饭哪能收您的钱!村长让我们来请您到办公室去坐坐。
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吴敏心里好一阵敲鼓。不过,吴敏并不害怕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谁能把自己怎么样呢?吴敏跟他们去了。
到了村办公室,村长并没有露面,迎接吴敏的是村办公室主任。他姓漆,到餐馆去找吴敏的人管他叫漆主任。
漆主任,那两个男人之中的一个说,这位就是记者小姐!
漆主任堆起满脸的笑容迎上来和吴敏握了握手。吴敏当然知道,不是有特殊的名堂,他是决不会把这一脸笑容露给自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的。枣花村的人个个牛得很,吴敏那些同行们说,我们这号人到了那儿不像哄苍蝇似的把你哄开就是好事!
同行们的形容夸张了,不过,办公室主任亲自单独接待,可见接待吴敏的规格是不低的,也可见吴敏来的目的,引起了他们的重视。吴敏再也不怀疑,山花就在这个村里,而且,山花的事情上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姓漆的办公室主任跟吴敏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会儿,便把谈话转上了正题。他拿出一份文件,让吴敏先看一看。
文件是枣花村自行制定的,上边列着本村三年规划前景,其中提到,三年之中,要为村民们办好十件实事。
看完文件,吴敏有些不解其意,漆主任看出吴敏询问的眼神,便乐呵呵地说,咳,我们要做的这十件实事,还要靠你们记者帮助大力宣传一下嘛!
吴敏坦率地回答,为你们这样富起来的先进典型做宣传,我们义不容辞,不过,不知道其他报刊是不是已经宣传过,如果有个新内容、新角度……
嘿嘿,我们说的也是这个新角度嘛!漆主任站起身凑到吴敏跟前接着说,别的么,用不着你费心了,中央和省里的报刊都已经宣传过了;现在你的任务么,是给我们重点宣传宣传这一条。他说着,伸出一根指头敲了敲文件中的一条。
他这种大模大样指派的态度令吴敏心中很有些不快。吴敏没有表达出来,只是按照他指的地方看了看那一条的内容:
三年内,为村里所有的老大难,解决婚姻问题。
吴敏悚然心跳了,预感到其中隐匿的不祥兆头。吴敏掩饰起可能泄露的每一点表情,十分平静地问,这老大难指的是什么?
咳,就是大龄独身男女的婚姻嘛!
漆主任表现得十分轻松。
这样的老大难在你们村有多少个?
过去当然多了,那会儿我们这地方穷,甭说外边的姑娘不愿意嫁进来,就连自己村的姑娘也要想方设法嫁到外边去呢!现在可不一样了,男的女的都巴不得朝我们这儿钻。不过,也有一些特殊情况的,像有残疾的,脑子不大灵光的,我们村长说了,这些老大难,解决一个就算我们积了一份德,花多少钱也值!
吴敏僵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吴敏有气无力地问,山花,在你们这儿,你们给她找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吴敏单刀直入地一问,把漆主任也问愣了。漆主任也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吴敏,望得吴敏感到一阵胆怯。后来,漆主任出去了。吴敏相信他又是去给什么人拨打电话,待他再转回来时,胆气更壮了许多。
漆主任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一条腿跷上另一条腿,摇晃着悬在半空的那只脚说,我们敞开窗户说亮话吧!前些日子我们这儿是弄来几个姑娘,分给几个大龄青年做媳妇。不瞒你说,里面确实有个叫山花的,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山花我可不知道!现在么,婚也已经结了,村里给他们气气派派,搞了一场集体婚礼,这是大喜事,村子里几个老大难这一辈子总算有了着落。这是十件实事之一,其他的九件实事,我们也正在逐步落实。你愿意给我们做宣传,我们欢迎。需要多少经费,你尽管开口。要是你有别的想法,我就没工夫奉陪了!
说到这里,漆主任腮帮子上的皮肉牵动了一下,并做出了站起来要走的姿态。吴敏脑子灵机一动地说,能不能让我采访一下当事人呢?
漆主任站起来,又死死地盯着吴敏看了一会儿,像是要一下子看透吴敏的五脏六腑。那就没有必要了吧。情况,我刚才不是已经给你介绍了么?就是那么一回事!说完,他扬起一只手朝吴敏摆了几摆,那意思算是和吴敏拜拜,更是招呼他的人送客。
到餐馆去请吴敏的那两个男人顿时闪了出来,客客气气地拥着吴敏便朝门外走去。门外,早已停了一辆小车。
漆主任让我们把您送到长途汽车上。其中一个男人对吴敏说着,拉开了小车门。
吴敏说不出的懊恼和委屈,理也不理会他们,转身走开。
两个男人从身后追上来,态度仍然很委婉,您这样走,让我们好为难呀!
没什么为难的,我自己认识路!
吴敏悻悻地走得很快,两个男人被吴敏甩在后边,站住了。
车站在离枣花村大约一公里的镇上。从村办公室到那里,可以拐上横街从大大小小的商店门前穿过去,也可以绕着村民的住宅穿行。吴敏自然不愿意再走上横街的大路,想想被人家骗到办公室又撞了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又窝囊又凄然。此时,太阳刚刚朝西方歪斜,光亮也变得有些暗淡了。吴敏走在村民新楼房群的阴影里,感到了一阵孤独。
再越过几幢楼房就该出村口了,突然,从身后的一户人家里传来一阵擂门的声音。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一个姑娘的叫喊夹在其间,叫喊声里带着乌林姑娘特有的齿音。
这是山花的声音呀!吴敏想象着擂打门的就是山花,转身朝那栋楼房跑过去。
两个男人远远地疾跑过来拦住了吴敏的去路。吴敏推开他们,跑到两扇涂着朱红图案的黑漆大门前,吴敏也砰砰地擂起了门板。
山花!山花!吴敏喊着,神经有些绷紧,顾不得里面是不是山花。吴敏只看着这门里关着一重罪恶。
吴敏喊了几声,里面的喧闹停歇了。吴敏也安静下来,等待着里面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楼房的山墙上一个小小的方窗里露出一张脸儿。
姑姑!
随着这声召唤,吴敏转到楼房的侧面,扬起脸来,看到了那个小窗子,看到了那张脸儿。那正是山花!
山花!
吴敏看到山花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泪水。
两个男人奔到吴敏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了吴敏的胳臂。走吧,要不然赶今天最后一趟车都来不及了!他们说着,几乎半拖半架地把吴敏拽开了。
吴敏挣扎着回头又看了看。这时刻,吴敏正看到那两扇涂着朱红图案的黑漆大门吱呀地拉开了一半,一个男人的身影从门缝间挤了出来,站在门前,惊讶地朝吴敏张望。
不,那哪里是什么男人?完全是一个傻子。
天啊,这不是男人,这是个鬼怪!是段木头。
是的,他仅仅称得上是段木头!他萎缩了的生命,仅仅靠满脸的卑琐支撑着。
吴敏挣脱了两个男人,飞奔着跑回了村办公室。
那个姓漆的主任正抱着双臂笑眯眯地站在门前,似乎等待着吴敏。
吴敏直冲他奔了过去。
你们是怎么把这女孩子弄来的?吴敏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愤怒质问那位漆主任。
拐来的,买来的,托人贩子倒腾来的,你怎么理解都可以,报纸上不都是这么个说法吗?漆主任坐在吴敏对面的沙发上,又像刚才一样把一只脚跷得高高的。他那质量上好的皮鞋的底帮沾了不少乡间的黄泥。他仰着脸吐了几个烟圈,忽然把脚放下来,身子朝前倾着,向吴敏凑近了些,我说你这记者小姐真是多管闲事,她是你闺女?是你妹子?值得你这么操心?再说,我们也没亏待她呀!你问问,自打她从娘肚子里生下来,穿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住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村里决定每年给残疾人每人三万块钱生活补助,怕是她当十年的保姆也挣不了这么多的钱吧?甭说她十年,怕是她一家子把十年加起来也够呛!你说,一个穷姑娘家,额外图个什么?这不,她要是闲闷得慌,我们答应在哪个厂里给她安排个快活事做,不愿意,村里就养着她!还要怎么着?
他挥手拍腿地说下这一席话,又把目光死死地盯在吴敏脸上,捉住吴敏的目光,从心里使出劲来,通过目光和吴敏较量。吴敏自己败下阵的。她把目光移向别处,不知再说什么才好。她想,女人对生活的选择,决不仅仅是衣食。这些,能跟眼前这个财大气粗的男人说得清么?
你们应该尊重山花自己的选择。吴敏严肃地说,她不愿意的事情,不能强迫,不然的话,你们可是侵犯了妇女权益!作为记者,我会把你们的做法报道出去的!
嘿嘿,那就谢谢你了!你看着吧,那一来,我们另外几个老大难可就好解决了!漆主任看出吴敏对他的话有些不解,将手指向上一挑,又说,走着瞧吧,不信,我们打个睹,看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四
回到家中,吴敏没有把枣花村之行的真实情况告诉给母亲,吴敏只是说,山花确实在那里,在一个工厂打工,活儿是累了点,她还不大习惯,不过挣钱可是多得多的。母亲有点儿半信半疑地说,那她怎么还要我们去救她?是什么意思?
她在您身边享福享惯了呗!
吴敏搪塞着,母亲大概是相信了,吩咐吴敏再给她找个小保姆,要找个比山花再稳当些的。
吴敏的心里,可是一天到晚七上八下地翻腾。想起山花和她的遭遇,脊背上就有一阵凉飕飕的风掠过。
一个有缺陷的生命,为什么还要拉上一个完整的生命?甚至还要诞生一个可怕的后代?
善良的人们,为什么也有时倾斜于本无力于生存又无益于生存的人呢?人类良性遗传的严正的法律法规,为什么不能得到落实?
这些问题,不止一次在吴敏的脑海里出现过,面对枣花村出现的事情,吴敏的这些想法更加强烈,也更加让她的思绪陷入了不可解脱的地步。吴敏把山花在枣花村的境况和自己的想法如实地讲给丈夫听。丈夫格外冷静,他说,我看我该提醒你,凭你的这点儿善良,凭你的这点儿能量,远远不可和这传统的势力抗争。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山花被吞没了么?
你愿意拯救她,那你随便去试试吧,不落个彻底失败,反正你是不死心的。只是小心点儿,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吴敏决定再去求助于有效的力量。
吴敏再次来到派出所。吴敏又见到了那个头儿。吴敏把第一次报案直至去枣花村的经过整个儿端给了他。
这一次,头儿十分重视,他说他将立刻把情况上报公安局。吴敏看出来山花的命运牵动了他的良心。
吴敏到报社上班时,把情况又讲给了同行们听。像每次发生一个新案件新动向或新奇的事儿一样,大家议论了好半天。只是这一次人们没有一点儿嬉笑玩闹和调侃的兴致,人人都很认真,而且几乎把吴敏的命运和山花的命运放一起来关注。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得出同一个结论说,你斗不过枣花村的!
吴敏并不想和谁斗。吴敏深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不要说自己仅仅是个普通的记者,而且是个女记者,是一向以缓和有情人之间矛盾施诸笔墨的粉红色记者;就算是一个强人,男强人,面对这个强大的对手又能怎么样呢?报刊上已经报道过不少有关解救被拐骗妇女的消息。有一则消息说,某某地方对付去做解救工作的人员竟利用起了当年对付日本侵略者的旧地道,打起了地道战。还有消息说,有的地方动员全村人围追堵截去做解救工作的人员,那种齐心协力的劲头,远远超过了对付贫穷和天灾。吴敏丝毫不能预料自己这种瞎撞会有什么结果。吴敏只是停不下来。一个姑娘从自己的身边丢失了,自己发现了她掉在一口枯井里,自己能不伸手拉她么?
正常的人,谁也不会漠然处之的。劝吴敏罢手的人,不过是害怕她也掉进一个深渊。
人人都知道那枣花村是很难对付的。
一天,林木森带了一个姑娘来找吴敏,也是一个从乌林来的小保姆。林木森说,这姑娘是刚刚从枣花村跑回来的。从这个叫山叶的姑娘嘴里,吴敏终于得知了山花走失的真实情况。
这些姑娘好傻呀!她们若是听从了吴敏和她母亲的劝告,怎么会落到这等地步?
山花、山叶和另外一个叫山凤的姑娘,便是被公园里那个假冒总后勤部招工的人挑中的三个。
那天下午两点钟三个姑娘都没有见到那个男人。山花和山凤没有如约前往,山叶就是那个粮道街6号家里的小保姆。不知什么原因,那天那个男人也没敢露面。
但是,就在那个星期天,那男人又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在街心花园里出现了。他又钻进了乌林小保姆的堆儿里。他似乎很熟悉地叫出了山花她们三个人,把她们引到一旁。
那边已经谈好了,明天上午就来车接你们,到离这儿不太远的一个工厂。活儿轻,钱又给得多,人人都争着去呢!人家不要那么多人,所以你们不要再告诉任何人。
你那天下午怎么没来呢?
我知道你们不一定去的呀!
那么我们现在怎么能够知道你不是在欺骗我们?
介绍信你们已经看过了呀!而且,明天来汽车,你们问一问,来接你们的是不是枣花村的人。
枣花村的名声就是保证。枣花村的名声就是魅力。谁不知道枣花村呢?想象中,枣花村已经成了现代大都市,工厂林立的大都市,遍地黄金的大都市,那里招几个年轻人去做工,实在不足为奇!
单纯的姑娘们,这般轻易地朝着理想迈进了。她们做着一个美丽的梦。
这梦直到汽车开进了枣花村还在延续。
她们先被送进了一户人家,许多喜眉笑眼穿红着绿的妇女们围上来,为三个乌林小保姆洗脸更衣梳妆打扮。三个姑娘顺从地任那些女人们折腾,她们以为,所有进枣花村的人都是踏进了天堂,都会受到这般厚待。她们被打扮得宛若落入乡间的仙女,她们听到房屋外鞭炮锣鼓响成一片,她们腾云驾雾般被簇拥着踏上了一条直铺向村礼堂的红地毯。
当她们站到台上,被村长亲自指派给三个男人时,她们才大梦初醒,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终点。
那三个男人,或是白痴或是不具备结婚条件的人。
至于那个以招工的名义把三个姑娘诱骗到枣花村的男人,村里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他把人送到了目的地,立刻从村出纳手里接过一叠子酬金,转身便钻进了早为他准备好的另一辆小汽车里。
五
吴敏被公安局的一位刑侦大队长请了去,这有些出乎吴敏的意料。没想到问题已经受到了这等重视。
这位大队长对吴敏很是客气,令人讨厌的是他说话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官腔。
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啊——他拖着啊字的尾音说,看来,拐卖人口问题,在我市也露出了苗头……
吴敏没有兴趣听他讲形势分析动向,比他更可笑的挥舞形势大旗的人吴敏也见过。眼睛望着这位大队长,脑海里却映出另外一个形象。相比之下,那一位比这一位可爱多了。
那是半年以前,吴敏骑电动车闯了红灯。吴敏的车被值勤的警察扣住了,让吴敏写检查盖公章到交警大队去领车。那天正是交通大检查的日子,被扣车的人很多。
同行们哄着笑着七嘴八舌帮吴敏凑出份检查,内容自然无比深刻,让吴敏带上这份检查去领车。大家无非是借机找点笑料,有人当场给吴敏亮了底,没关系,你先去接受接受再教育,不行的话,我帮你打个电话,他们一准就亲自给你把车送回来。
吆五喝六的事总比受人家一顿训斥更难受,吴敏还是乖乖地揣着检查到交警大队去了。
一间小屋子里已经坐了六个人,吴敏是第七个。办公桌后的一个年长的警察板着面孔接过吴敏写满检讨字句的纸页,看也没看,随手就丢进了敞开一道缝的抽屉里。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大概是恰好到了他规定的钟点,于是轻咳一声,端正了身体,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当前,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国内反动派早已经消失;国际上,帝修反……
吴敏在心里推敲着自己的电动车与国内反动派国际帝修反的联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吴敏忘记了身旁正在为大家训话的老警察。别的人都吓坏了,生怕吴敏的不恭会引来什么灾难。那老警察的可爱正在这里,他没有再为自己或自己的职业涂一层装饰色彩,他笑了,脸上现出十分和蔼的笑纹。他对大家说,以后注意吧,交通规则,只有自觉遵守才能行之有效……他又用更加和气的口吻朝吴敏说道,哎,哪个是你的车钥匙,拿去取车吧!
就这样,老警察直到帮助吴敏找出了她的电动车,又拍了拍吴敏的肩膀,像送女儿一样把吴敏送出了交警大队的门口。于是,吴敏从此记住了那位老警察,从此再也没有闯过红灯。
而眼前这一位呢?这位年轻的大队长,吴敏没一点兴趣去听他说些什么。吴敏只等待着他拿出点儿什么像样的措施。
他装模作样端出一副万事通的架势,也是国际国内地扯了一通,最后才算接触上了吴敏所关心的那个话题。
这类事么,近几年国内发生了许多起,既然问题在我们市也出现了,确实也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不过么,像你说的那个乌林小保姆,她是图着赚钱自愿上门的,对方满足了她的要求,现在又好吃好穿地养着她,这里面没有明显触及刑事的问题。
可是,他们纯属诱骗行为呀!吴敏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他们把她骗了,强行让她和一个没有人样的痴呆成了亲,这侵犯了妇女的权益!
这你就说对了!那大队长伸出食指朝吴敏点了点,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所以嘛,这事情应该由妇联去管,这是属于妇联工作范畴的事情。再说,那女孩子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如果没有在那里落下脚,她就该算是社会盲流……吴敏要驳斥他几句,他摆了摆手,不容吴敏再打断他。如果,他的食指仍然朝吴敏一点一点的,如果妇联出面交涉,为避免冲突,保障人身安全,我们可以从人力上予以配合支持。有时候这类事也挺棘手的呀……
吴敏默默无言地望着对面这个趾高气扬的大队长,脑海里直打转。吴敏猜不透既然是这么个结果,何必还要劳他亲自出面和自己谈。真的是自愿与强迫之间仅有那么模糊的一条界限?真的是求人于危难还有地域的划分?吴敏的思绪被他的一番话搅成了一团乱麻。
不过,吴敏执拗地还要去找妇联。
妇联主席和吴敏算得上是老朋友了,一年前,妇联和吴敏所在的报社联合搞了一次鹊桥会,吴敏和她都算作搭桥的喜鹊,妇联主席主持整个活动,吴敏由报社派出,配合她搞这项活动的宣传。都是女人,尽管职业不同,在改革开放的大形势下,口红化妆品地一聊开,立刻就成了好朋友。
见吴敏找她,妇联主席非常高兴。当时她正在开会,三下五去二把工作一安排,就结束了会议。她是个性情活跃的人,待办公室的人一走空,立刻奔过来抓住了吴敏的两条胳臂,咳,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哩!我们在筹备第二届大型鹊桥会,还想请你来帮我们做宣传这一块呢!
饶了我吧!吴敏不无悲哀地推开了她,都是你们这该死的鹊桥会提的醒儿,不知把多少良家妇女推进了火坑里!
咳,这里也有你的功劳呀!妇联主席扬起眉头,把吴敏按在沙发上和她理论,你别忘了,上一届的鹊桥会,参与搭桥的有你,对外造出影响的还是你,现在想推卸责任了呀?
推什么责任,只是打死我也不干那种蠢事了!吴敏心里想的是山花。
哟,这你就想不开了!妇联主席在吴敏身边坐下来后接着说,婚姻么,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我这妇联主席,关心的多半还是妇女的利益,我倒是想,无论一场婚姻是成功还是失败,对女人都是有利的。
瞎说!吴敏差点儿跳起来,一场失败的婚姻对女人便是一次伤害,哪存在什么有利?
哎呀呀!妇联主席对吴敏几乎有点不屑,亏你的职业还是开放型的!你想啊,从大龄女性来看,现在社会上,是失去丈夫的女性身份高还是从没结过婚的大龄女性的身份高?
吴敏闭口不语。吴敏记起自己曾要把一位未结过婚的三十多岁的女朋友介绍给一个男人,两人论条件极其相当,但那男人提出的唯一的问题便让吴敏首先撤退了,她为什么这么大年龄还没结过婚?
从妇联主席的说法中吴敏才明白,这并不仅仅是男人的思维。但是,山花属于这类问题吗?不属于,她和她另外那两个小姐妹都不属于。她们还不到二十岁。人生的选择对于她们才刚刚开始。
吴敏把山花山叶和山凤几个乌林小保姆的事件以及公安局的态度统统摊给了妇联主席。吴敏希望她对那几个女孩子能给予帮助。
妇联主席显出为难的表情。她做出像电影里的女强人思考问题的样子,来回在室内踱了好几圈,最后在吴敏面前站定下来。
不是我不伸手,妇联主席坦诚地说,像你说的那种男人,任何女人都会难以忍受的。是的,人们的心里都同情潘金莲。可是,帮助她们,我没有能力。
为什么?吴敏问。
钱。刚才我考虑过了,关键是钱。妇联是个弱势部门,只是个空架子。何况,真要解决这件事,绝不是一点小钱的开销就能对付得了的。
那你估计需要多少呢?吴敏问。
这笔账大概得这么算,她又在吴敏身旁坐下来,脸色很是严肃地说,解救工作,妇联只有道义,并没有权力,还是要依靠公安部门。一出动,至少一个行动小组,那么,就需要这一队人马的车、食宿、劳务补助等等;即使把人弄出来了,恐怕又要面临着打官司。因为你面对的是枣花村!这一来,诉讼费、活动费,再说,你的官司还非输不可,原因我说了,你面对的是枣花村,枣花村!他的能量决非我们所能估计得到的。那么,要承担打官司的全部费用;就算你赢了,当然这不可能,只是假设,那么,自然有人会出来调解,你赢了至多他落个调解。那么,人家同意放人,你呢,就要赔偿人家自始至终的全部费用,人贩子的、嫁妆、婚礼,包括最后付给那痴呆的精神赔偿……
那么加起来究竟需要多少?吴敏懵懵懂懂地想知道个数字。
咳呀!妇联主席重重地在吴敏的肩头上拍了一巴掌,说,你是念书念呆了还是怎么的?告诉你,那可能是个天文数字!
吴敏真的发呆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吴敏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妇联主席。
我想,我是拿不出什么好办法的。妇联主席肯定地说。她又思索了一下说,如果她们家里那一方面出面,可能……
妇联主席没有估摸出个所以然来,吴敏却觉得眼前又有了一点亮光。
六
吴敏要出差去趟乌林。
丈夫和同行们很轻易就猜出了吴敏的用意。
没有一个人支持吴敏去,大家都说,该尽的心你尽了,该做的事情你做了,良心上足可以过得去了。再说,又不是你的过错把那几个姑娘弄到那地步的。
吴敏则认为,人们这样劝慰自己,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那个痴呆的鬼模样。
吴敏从母亲家翻出一封山花家的来信,弄清了她家乡的地址。
乌林,大概算是保姆之乡的中心了吧。那里乡村中的姑娘们不少流向了城市里,当起了小保姆。而且不仅是年轻姑娘,甚至拖上了孩子的中年妇女,只要脱得开身,也有的流进城里。城市成了她们眼中荡着金沙的河流,充满了诱惑。许多女人在外帮工帮得厌烦了,就回到家乡;家乡让他们觉得憋闷,于是又返回城市;来来往往地流动,渐渐练就她们游走如水,除了农忙时期回乡帮男人们做饭看家,平时,有的村庄已经见不到多少女人了。
吴敏费了一点儿周折,总算找到了山花的家乡。到了乌林县城,吴敏斟酌一下,还是先去了县妇联。吴敏怕直接闯进山花家去,会给她家造成过大的冲击。
吴敏见到的这个县妇联如同虚设,看家的,是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男子。
吴敏稍加含蓄地跟他讲了讲山花山叶和山凤三个女孩子的情况,吴敏特别强调,山花她们三个,实际上是被拐骗进了枣花村,强迫嫁给了三个不应结婚的男人。为了保护家乡的姐妹,妇联有权利出面对这件事情予以追究和干涉。
那面容俊秀的男子睁大着俊秀的凤眼,似乎很认真地听吴敏讲了一箩筐话,始终一言未发。待吴敏讲完了,实在没话可说了,两个人木木地陷进了僵局。好久,他才突然开口问,她们现在生了孩子么?
吴敏差点儿没闭过气去。
没办法,只好见见山花的父母了。吴敏暗下决心,只要她的父母态度暧昧,自己就立即收兵,决不再管这桩事情!何苦呢?何苦充当这个救世主!朋友们的话已经足以安慰自己的心灵。该做的事我已经做了,又不是自己的过错把那三个姑娘弄到这种地步的。
去见山花的父母,吴敏并没多大的热情。经过一个自然冷却过程,吴敏感觉得出自己的心开始有些变硬了。
山花家的小孩子真多。吴敏去时是到达县城之后的第二天中午。或许是为了自己得点儿歇息,两个大人把小孩子们统统赶到并排的两张竹床上休息,大大小小的拖鞋,成一字形摆开。
吴敏对拐弯抹角已经失去了耐心,于是直截了当地对山花的父母说,山花,还有另外两个姑娘被拐骗了,骗到全国人人都知晓的那个枣花村,给几个残废人做了媳妇。钱得的倒是不少,不愁吃不愁穿,只是山花讨厌她嫁的那个痴呆,天天闹着要出来。
山花的父母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吴敏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了吴敏就是女儿山花在城里帮工的那个东家。山花的父母年纪并不老,只是岁月给他们脸上留下了过多的皱纹,尤其那个当父亲的,一扬起脸来,额头上的褶皱就横成了几条粗蚯蚓。他扬起脸来,手里夹着一支廉价的纸烟,问吴敏,你是说,山花让人家拐骗跑了?
是的。吴敏注意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吴敏看见他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他们说是让她到一个工厂去做工,工钱挺高,其实是把她骗去嫁给了一个痴呆。很难看的痴呆。
是她自己愿意的么?山花的母亲郁郁地问。她对突然得知的消息显然没有一点儿根底。
不,她不愿意。一起去的有三个姑娘,三个姑娘都不愿意。
那两个是谁?山花的母亲又问。
我不认识,只晓得一个叫山叶,另一个大概是叫山凤。吴敏没有说出山叶已经跑了出来。吴敏怕这位母亲更加揪心自己的女儿。
山叶也是我们村里的,山凤不是,不知道山凤是哪家的姑娘。山花的母亲喃喃自语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声音问吴敏,林木森知道么?你认识林木森吧?他是山花的对象哩。
他知道。吴敏答道。
这时候吴敏才记起,自己把山花的事情当成了自己姐妹的事情,为她奔跑,为她呼救,可是,自己却忘记了另一个人,忘记了林木森。在他的心目中,山花的分量比任何人都会重。自从那次他领山叶见过自己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他在干些什么?他能干些什么?是呀,自己为什么忽略了他应该起的作用了呢?或许不是忽略。准确地说是轻视。自己从没有想到过一个在城里打工的乡下人有什么能力再去救助别人。因为自己看到,在这桩事情上,连自己,连自己的朋友,连与之有关的国家机关和社会团体都显得那么漠然,那么无能为力。自己从没有指望过林木森能搭上一把手。可是,说不定,只有林木森才是救出山花的唯一希望。
一个念头在吴敏心中一闪,吴敏想赶快找到林木森。看着山花母亲脸上那些被生活碾碎了的皱纹,山花父亲额头一缩一颤的蚯蚓,吴敏已经后悔这趟旅行了。自己千里迢迢凭热情跑这一趟,自己给他们能带来什么?他们给自己又能带走什么?钱?勇气?力量?什么也谈不上!空空而来空空而归,相互只能平添许多无奈的忧伤。
果然,山花的父亲狠狠吸了一阵烟,把他夹着的那支纸烟吸尽,把烟蒂丢在脚下踩灭,然后又是扬起脸来对吴敏说,既然林木森也知道,那就让他俩去商量了吧。求你告诉林木森,告诉山花,外边不好混就回来。可是,我们这里……留不住人罗。
是呀,是呀,村里没出去的几个姑娘,这几天也等着走哇。山花的母亲顺着丈夫的话说,然后站起身来,给吴敏面前的粗花瓷碗里加了开水。
吴敏不再久留了。吴敏理解他们做父母的心境,久留已经毫无意义,甚至再为山花奔跑也是毫无意义。人的境遇不同,对待事物的态度就必然不同,生存在人类面前永远是第一位的。物竞天择,人类创造的词汇,最终也适用于人类自身。
吴敏安慰了山花父母几句便告辞出了门。至此,正如朋友们所说,吴敏尽了最大的心最大的力,无论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自己回头看时,已经算是无怨无悔了。
回到家里,吴敏竭力让自己淡忘山花,淡忘围绕山花牵连上的一系列人和事。吴敏接受了妇联的邀请,即将再为她们那个第二届鹊桥会效力,然而不再为那些在怅惘中匆忙搭配的男女多费心思,不再关注他们搭配得是否合理。吴敏又模仿丈夫的口吻为自己的慵懒找到了合适的根据:咳,女的么,找个人能养活就行了!咳,女的么,找个有钱花不干活儿的主儿就行了!
吴敏为母亲又找来一个乌林小保姆,新来的小保姆又精灵又勤快,母亲家里一下子又恢复了生机。
吴敏周围漾起的涟漪很快荡平了。一天天翻过的日历纸页,遮盖了那些日子的阴影,吴敏以为,生活从此便平静了。
这平静的日子,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年。
七
第二年春末的一天,母亲又急慌慌地给吴敏打来一个电话,你快来一趟,有人有事情要找你!
吴敏想也没想什么就去了母亲家。
进门一看,等待自己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肤色黝黑,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很是精灵,吴敏一眼认出来了,是林木森。
林木森瘦了,这使他本来就很敞亮的眼睛显得更黑更大,脸庞格外憔悴。
我来求你帮个忙,姑姑!他开门见山地说,当然,还是为山花的事情。
山花怎么样了?吴敏感觉到自己的心又一次激烈地颤动。
说不上怎么样。小伙子说着,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迷茫。
你见到他了么?
见到了。我去过好几次了。
林木森说,自从听到山叶讲过她们几个女孩子的遭遇后,他就一心想要把山花救出来。他先前去过两次枣花村,一点儿也打听不到山花的消息,连山凤的消息也打听不到。第三次他再去时,已经引起了枣花村里人的注意。他说是去打工,揽木匠活做,人家不管青红皂白,说他是偷东西的盲流,拳打脚踢把他轰出了村。第四次,他是趁天黑时潜入枣花村的。等到夜深人静,他一家一户扒着门窗探寻山花的踪迹。最后,他还是被巡夜的民兵发现了。一个民兵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门前的台阶上拽下来,奸笑着说,小伙子,别找了,我也不用再揍你,傻子和他媳妇,已经被我们村长转移了。
那么,我又能帮你什么呢?此时的吴敏,感到和这小伙子一样茫然。
我这半年拼命干活儿攒下了一些钱,我想求你去和他们说说,把山花还给我,我赔他们钱就是了。
吴敏被小伙子的深情感动了。但吴敏知道林木森用血汗挣得的那一点儿钱,远远不够填补由山花扯出的大窟窿。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这个善良的林木森,也不是枣花村人的对手。不过这时候,在山花父母面前闪现过的一个念头又迸了出来。是呀,说不定,只有眼前的这个林木森,才是救出山花的唯一希望。
吴敏又认真地看了看林木森,看得出,为了救他心中的那个女孩子,他有耐力,也有胆量。
你那点儿钱远远不够赎出山花。吴敏着重地对他说,说实在的,就是叫上你所有的朋友,再加上我所有的朋友,一齐站到枣花村的村口,也没有力量能和枣花村较量。你真心要救出山花,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吴敏真奇怪自己这时刻从哪里冒出来如此的智慧和勇气。
什么办法?林木森的眸子里闪耀出了火花。
把她偷出来!
偷出来?林木森被吴敏的主意震了一下。
是呀,当初山叶找到了跑出来的机会,山花也会找到的。我先去趟枣花村,设法和山花联系好,约定个日子,到时候,你去接应她一下。
吴敏不知不觉又搅进了山花的事情里。
吴敏再次去了枣花村。林木森留下来等待吴敏的消息。
这一次,吴敏事先和谁也没打招呼,没告诉朋友,没告诉母亲,甚至,连自己的丈夫也没告诉。吴敏毫不怀疑这一次必定成功。因为自己已经超越了自我约束的道德界限。这个时候吴敏想,对于超越道德的东西,只有用超越道德的手段去征服,才能使自己得胜。
枣花村人似乎早就预计到吴敏迟早还要返回来的,吴敏一进村,就有人飞跑着去报了信,那个漆主任远远地就迎了上来。
我们早就等着欢迎你啦!他握了一下吴敏的手,半真诚半虚伪地说,目光中透着一种狡黠的笑意。
正值中午,春光柔软得很,一缕太阳光从头顶洒下来,照亮了漆主任脸上的每一道条纹。吴敏觉得漆主任脸上的纹理也都变得比过去柔和了许多,虽然隐藏着一种吴敏估摸不透的神情,却抹去吴敏过去所见到过的凶横。这是怎么回事呢?吴敏迷惑不解。没有逃脱跟踪的险情,没有硬碰硬的对仗,这一来,让吴敏却无形中乱了方寸。
由漆主任带头,一帮人笑容可掬地团团簇拥着吴敏,把吴敏拥进办公室休息了一会儿,又把吴敏拥进了餐厅。
仍然是吴敏上次来过的餐厅,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它的店堂又扩大了许多,并重新进行了装修,原来模仿欧式的摆设,统统换成了中式的硬木桌椅,显示出一副中国老式贵族的奢华气派。漆主任把吴敏让在上首坐席,他自己隌坐在旁边,其余的人按照漆主任的眼色纷纷落了座。
吴敏正思索着如何摆脱掉这一帮人的围困去探寻山花的所在时,漆主任一手端起酒杯,另一手把满满的一盅酒递到吴敏面前。
来来来,他一展手,其余人也都满上了酒杯,再次举了起来。这第二杯酒,对您上次来访接待不周表示道歉!
嘿嘿,道歉!道歉!一桌人应着,酒又干了一圈。
见漆主任又要举起酒杯,吴敏赶紧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吴敏稳住内心的疑惧对漆主任说,漆主任,您这样热情款待,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有些事情,终归不是酒能够代替的!
别忙!别忙!漆主任大大咧咧地摇摇手,一副大人不与小人论的架势。旁人替他满上了酒,他端起杯子,稍稍踌躇一下,又把酒杯放回了桌上。这第三杯酒么,他指了指自己跟前的酒杯,我原是要对你记者小姐表示点敬意,希望你今后真正为我们枣花村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做宣传。这么着吧——他伸开手臂朝门口招了招,先给你提供一点儿素材——
吴敏随着他的手臂把目光移向了门口。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移向了门口。
吴敏惊住了。
吴敏看见了山花。
山花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淡红色的衣衫上缀着耀眼的光片,化着浓妆的脸蛋,比刚刚落季的桃花还要鲜艳。
山花!吴敏在心里召唤了她一声,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一步也不能迈动。脚下的地面又仿佛悄悄地后移,吴敏和山花的距离一瞬间拉远了,拉得很远很远。
一个矮小的身躯在门外晃了晃,夹着口齿不清的话语和傻笑声,然后一溜烟地不见了。
紧接着,又一个男人的身躯在山花身后出现了。他一身瘦骨,却一脸的威严。
村长!所有的人都站立起来了,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了畏缩和谦恭。
村长并没有和恭维着他的任何人打招呼。他尖利的目光直接投射到吴敏的脸上。
山花,他注视着吴敏,用浑浊的声音傲慢地说,上前敬一杯酒,替我们枣花村和你这记者姑姑认一门亲吧!
吴敏被村长的冷漠冻结了,吴敏木然地站在那里,无以应对。吴敏看见山花应了一声,款款地走了过来。
吴敏看见山花在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又滴下了几滴清亮的白酒。
吴敏看见山花转过头去,朝着村长微微颔首一笑。
吴敏看见那笑意中,隐含了许多的秘密和许多的轻佻。
就在这一刻,吴敏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林木森那憔悴的面容。也就在这一刻,吴敏长时间憋在心里的迷局似乎找到了解开的唯一方法——她将回去告诉那纯真的小伙子:
忘记她吧,过去的那个山花,已被另一个世界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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