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走进地狱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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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前是一片迷迷朦朦的似红非红的颜色,它像深秋的清晨,家乡那条青杨河上的浓雾一样,一拱一拱地在我面前涌动;它又像我以前在美琪大剧院看戏时舞台上喷出的白气。不过我的心情却没有在青杨河边和美琪大剧院看芭蕾舞那么好。那时浑身每一个细胞都盈满着快乐温馨和幸福,心情像家乡湛蓝的天空中飞动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记得小学毕业那年,我一个人坐在青杨河边,看着浓雾弥漫的水面和岸边那些飘扬的柳枝,柳枝上刚爆出的黄芽上那苦茵茵清香沁入我心,我的心情像家乡那美丽的景色一样明亮灿烂。我激动地想,以后要写小说,写世上最美的文章。尽管我的生活非常艰难,像村口那株快枯死的千年老树那龟裂的皮一样。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这并没有改变我对美的向往和讴歌的心思,就像那次在美琪大剧院看柴可夫斯基作曲的芭蕾舞剧《天鹅湖》的心情一样。当时看完后我掉泪了。我被优美的音乐和漂亮的舞姿感动了。我激动地想,我要努力奋斗,以后要过上有芭蕾看像芭蕾舞一样的美好生活。当时的心情多好啊!现在却不行了!连让我空想的时间也不多了——

    因为我的生命已经要用分钟来计算了!

    因为我即将要到刑场被执行枪决了!

    因为我二十五岁的生命就要走到了尽头!

    我现在待的地方是地下室一间不足两平方米像铁笼子一样的监房里。我现在心里很平静。几天前的情景又在我脑壁中映现。那天省高院的法官到看守所向我宣布了省高院的死刑裁定书。我的上诉被驳回。我听完后如五雷轰顶眼前发黑,头皮和四肢瞬间全麻了,脊背阵阵发冷,腹部不断地涌涨着,仿佛要小便一样。尽管我无数次想,上诉不可能改判,因为我的罪恶实在太大了:我剥夺了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生命。但真到了裁定发下来,我还是觉得绝望。法官向我宣读完裁定书后向边上递了个眼色。立刻,几个小犯人把我按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我像只被缚的鸡一样。我被扔回监室。这时我才开始流泪。两个小犯人陪伴我左右,安慰着我。一个高个儿有点年纪的对我说,兄弟,想开点,这几天好好过吧。人的归宿都一样,你今天先走一步,以后我来找你吹牛。他点燃一支烟,递到我嘴上。我使劲抽了一口。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这样绑起来,我这样很难受。另一个很壮实的说,兄弟,忍着点,除了验名正身那天,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能再松绑了,饭也得由我们来喂。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他们麻木地看了我一会儿,上了年纪的那人缓慢地说,怕你想不开。我闭上眼睛,我将白天黑夜这样绑着直到上刑场。我又滚出泪来。我使劲吸烟,一会儿,烟就抽完了。我像平时在工地上干活那样猛地把烟屁股啐了出去。烟屁股啐到墙上又弹了回来,落在我面前不远的地上。青烟冒了一会儿就灭了。我心里忽然想到我的生命马上就会像这个烟屁股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了。高个儿口中刁着一支烟进来,见我没烟了,把烟塞进我嘴里。我又使命吸了口。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抽了。我以后再也不能这么抽了。不是不准抽烟吗?我对他们说。这是沾了你的光。高个儿猛吸了一口说,这几年我已送走了十八个了,你是第十九个。高个儿的语调有些涩重。两个人陪我坐了一会儿走了。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离开我非常留恋的世界了。我再也没法看到我故乡的青杨河了,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天鹅湖》了。兄弟,还有什么要写下来的就说,我去替你找纸。这时上了年纪那人对我说。

    对面另几个等待宣判的犯人默默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不是死罪,不过看神态不像。我头晕得厉害,这种晕不同于以前那种头晕。我现在头晕有种飘浮的感觉,同时又有点虚泛无力。我不得不靠在铁杆上,用额头支着。我的手被冰冷的手铐从背后铐着。

    上午,法警把我从看守所带到了法院。他们松开了我的五花大绑。被绑了几天,现在,真有种自由的感觉。吃中午饭时我的手铐打开了。替我开铐的那个法警看上去和我的岁数差不多,而且很英俊。我想到我也和他一样高大年轻英俊。我想到了那个爱我的女兵排长,以及那些爱过我的女兵们,我心里一阵剧烈的酸痛。那时要是听她的话用功复习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考上军校,就可以提干部,就可以和她结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可那时我被她迷住了,整天呆在她那儿,以为自己聪明能考上。嘿,女人是最坏事的。没她,我好好复习,一定考上军校了。没考上只得离开部队回到我那穷山恶水的家乡。她现在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了,一定伤心得哭了。因为我的事情哄动了省城,报上登了出来。我的一审判决报上肯定登了出来。她一定会看到。我感到有一把利刃在心壁上缓慢地割着。她今天会来看我的验名正身吗?

    那个岁数大点的法警把一盒饭递给我时,看我的表情平静得像一尊雕塑一样。

    “小伙子,好好多吃点。”

    老法警说得很缓慢但很清楚。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顿饭了。这是我最后一顿饭了!我在心里使命地叫了一句。饭菜真不错,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红烧大排。我像在部队时一样狼吞下去。这样的饭我再也吃不上了!我在心里又大声说了一句。我要善待这顿饭。我全身心地吃了起来。这饭真香啊!当兵前我一次都没吃过。这是我童年最难过的记忆。饭菜是用马路边上五元一客的那种泡沫盒装的,我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盒底的一点大排油我都舔掉了。我真想再吃一块大排。我把空盒放在地上抬头看法警。

    “再去替他拿一份。”

    上了年纪的法警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对年轻的法警说道。我一阵高兴。

    “大排来肥一点,挑大点儿的。”

    他对那个已走出铁门的法警说。我感激地看着老法警。老法警的眼神麻木得像鸽一样。

    “小伙子,到另一世界好好修炼吧。来世别再到这里来。”

    上了年纪的法警冲我翻了一下眼皮。我朝他笑笑。但我知道我的笑一定很尴尬。一会儿,年轻的法警拿来饭菜。我又喷香地吃了起来。两盒饭两块大排,吃得真过瘾。只有在部队会餐时才这么过瘾过。那时刚野战训练完,从几十公里外的郊区赶回在市中心的司令部大院。司务长为我们准备的就是红烧大排。战友们像在训练时一样个个争先,穿着满身是泥的训练服冲进了伙房。我想我们每个人大排的消耗量肯定是常人两三倍。那情景壮观得足以让人瞠目。我吃完,满足地看了一眼两个法警,然后说谢谢。年轻的法警又把手铐替我戴上。然后锁上门,两人走了。

    我头晕得厉害。冥冥之中我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问我:

    大庄,你为什么要去杀人呢?

    我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我摇了摇头,看清了是那个曾经爱过我的女排长的声音。

    我没办法,我没钱,我太穷了。

    那你应该努力工作。

    我心里再次涌起退伍回到家乡后那掉进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等死的绝望感觉。

    穷山恶水的再干也没钱!

    那你家乡的人都不过了?

    他们没出来过,没见过什么叫好日子,他们觉得生活就是那样。

    那也不能抢劫杀人啊!

    我没想杀她,她当时也没死。

    我听到了她的哭泣声。

    大铁门外法警们快乐的说话声把大庄吵醒了。他们在讨论国庆节放几天假。

    “今年国庆应该放长一点。”

    另一个说:“听说今年放十天,可以到杭州玩一趟了。”

    “我准备带上老婆儿子到桂林去。发的过节费要用掉。”

    “为国家消费是吧。”

    我真想活啊,我杭州桂林去不了,但我可以去看家乡的青杨河,那碧绿的河水曾像甘泉一样滋润过我的心。我怎么会去杀人呢?她怎么就死了呢?她不死多好,那样我就是判个十五年,四十岁也能出来了。我在心里大声地责问自己。可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他们可以判我终生监禁。我杀人犯了滔天大罪,那他们就可以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吗?我想起他曾在政法大学读夜大学时,那个老师说的话了:从法理上来说,任何人或国家都没有剥夺人的生命的权力。

    大铁门外一阵骚动。那个上了年纪的法警正严厉地训斥法警们:

    “到现在还没准备好?!还吹什么牛?”

    一会儿,两个法警进来把我带了出去。我想是要验名正身了吧。走上楼梯,我看到了几次开庭审我的法庭和那三个法官及检察官,还有那个漂亮的女书记员也在一边。不过只有审判长坐在法官席上,其他几个站在一边。我忽然看到我深爱着的女排长也在旁听席上。我的心一下子快冲出嗓子眼了。她一身深蓝色的无袖连衣裙,胸上佩着小白花,头发光洁地梳起在后脑上盘了个发髻,在额头左上方也戴了一朵小白花。我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都美。她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妆扮过。真美啊!我将永远永记住这张美丽的脸。可是我还能记住这张脸多久呢?

    她表情凝重地看着我。我心里翻腾着剧痛,像有一把滚刀在心里绞动,同时一股巨大的幸福也在心的另一角涌起。

    审判长侧头看了一眼我站的地方,转头高声说:

    “把罪犯带上来!”

    两个法警押着我走上被告席。我想我要走得精神点。两个法警一人押着我一条手臂。

    “姓名?”

    “大庄。”

    “出生年月?”

    “一九七×年×月×日。”

    “藉贯?”

    “××省××县。”

    “家庭住址?”

    “××省××县××乡××村。”

    “××省××市人民检察院指控你在一九九×年×月×日凌晨两点二十分在××路抢劫杀害×××是不是事实?”

    “是事实。”

    这时审判长站了起来。

    “××省高级人民法院死刑命令:

    对抢劫杀人犯大庄执行死刑。

    一九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我这时心静如水。

    审判长看了我一眼: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的忏悔书已经写好,若有可能请公之于众,这也是我对社会最后一次赎罪行为。另外我能不能对我的一个朋友说几句话?”

    “可以。”

    我脑中出现了幻觉,我转过身,两个法警押着我走向栏杆。但在离栏杆两米处没再让我走。

    她也站起走向我。她早已是泪流满面。我也滚下泪水。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社会。”

    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唰唰地往下流。

    “你能吻我一下吗?”

    她缓慢地走过来抬起双臂猛地搂住我亲吻我。但两个法警立刻把我拉开。

    “你真不该杀人啊!”

    她忽然撕声裂肺般叫了一句,捂着脸哭着冲出法庭。

    “把罪犯带下去。”

    我猛地清醒过来,我被法警带了下去,在回小监房的路上,脑中不断地跳动着刚才幻觉中她哭着冲出法庭的情景。

    我又重新被绑上了五花大绑。绑的时候那个上了年纪的法警对我说:

    “配合点啊,否则的话你自己吃苦。”

    这时我的心里充满恐惧。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我感觉到有点发抖。

    “到时候你们做得干净点。”我要求道。我说得很慢,竭力不让他们看出我的恐惧。

    “只要你配合好。”

    另一个法警说:“若觉得脖子勒得太紧,自己手往上提一提。”

    我被带上了警车。我觉得已浑身冰凉。前面有一辆开道的警车,我后面还有三辆车,三个法官上了一辆,检察官上了一辆。那个上了年纪的法警用对讲机在问都好了没有。对讲机里传来各辆车说好了的回话。

    “出发!”

    刺耳的警笛声立刻响了起来。我的心也阵阵揪紧,嘴唇也禁不住哆嗦起来。车开过法院大门口时,我看到女兵排长站在法院的门边上,我惊喜而绝望地看着着她,这回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她站在那儿,灿烂的红太阳从高耸的摩天大楼间射过来,照在她那鲜艳的脸颊上的泪水和两朵洁白的小花上,显得美丽而悲惨。我心里再次涌出对在部队没好好复习的巨大后悔,涌出对杀人的巨大后悔。我不去抢她多好啊。我回到这里好好打一份工,她也一定会要我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在心里大叫,我对不起你白雪!我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车开出很远我依旧别着头看她。她也一直盯着我们的车队。我想这一伴随着剌耳的警笛声的场景将终身刺痛着白雪那颗圣洁的心。

    警笛拉着,应急灯开着,交通警一路放行,还立正向车队敬礼。街两旁的行人都驻足看车队。我已经没法集中精力和眼神。我不停地说话,谈我小时候的理想,中小学学习的优秀,我当兵几年的经历,一支接着一支问法警要烟抽。我告诉法警我在部队武装越野十公里只用了十分半钟。我的脑袋发晕,四周都在飘。我听不见法警的说话声。警笛声像巨大的轰呜在我耳旁滚动。我控制不住地不断说话。我觉得浑身冰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警笛嘎然而止。郊区的刑场终于到了。我被两个法警押下了车。我觉得两条腿都有点发硬。

    我生命的大限终于到了,而且是以这么耻辱的方式。我对自己强硬地说:你不能趴下!你得走过去!你要为你这一生的尊严面含微笑地走过去。

    刑场是一块二米宽二十米长的沙坑,沙坑前面是一排矮树。周围全是绿色的树。风景很美。我忽然想,能死在这么个美丽的地方也算不错。

    我走到沙坑的边上,看了一眼万里碧色的蓝天,有几朵白云缓慢而悠然地在飘动,有一只红色的风筝高高地飞扬在蓝天下。那个小孩把风筝放这么高一定很开心吧。真美丽啊!这天气多好啊,像家乡青杨河上的天空一样。我为这美景滚出泪来。我知道我心里多么想活啊!哪怕关我四十年,我出来也只有六十五岁。

    摄影师让我站正,他用两个相机分别替我拍了照。这是我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形象。

    我麻痹的神经仿佛听到了照相机的“咔嚓”声。

    “执行!”审判长高声宣布。

    我看到上了年纪的法警和另三个年青法警向我走来。两个人押住我两条臂。上了年纪的法警高声喝道:

    “跪下!”

    我想我不能跪,我这辈子没跪过,男人膝下有黄金。我的膝盖后部猛地被踢了一脚便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我刚想站起枪响了,我的后小脑像被人用铁锤猛击了一下。我一头砸进了沙坑。两股热流从鼻耳流出。巨大的疼痛从大脑传遍全身。我咬牙憋着不叫出声,双手在背后捏紧拳,两腿绷直,牡物也蓬蓬勃勃鼓胀开来,比我以前任何一次勃起都大,都酣畅。之后我吐出那口气。我想我再也看不见家乡那条美丽的青杨河了。我脑中最后的意识是白雪那张美丽的脸……1999年11月17日于上海广灵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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