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店主人说,“我们意外之财有好多种。有些顾客不懂什么,那时我就靠着我的智识多有所获。有些不老实,”他说到这里,把蜡烛举起来,来客满脸都照亮了,“在那种时候,”他接着说,“我就靠着我的道德得利。”
马克汉刚从阳光闪烁的街中走进店来,他的眼睛还没有看惯店中的半光半暗。听到这些锋利的话,又有火光近在眼前,他不觉痛苦地眨眼,把眼光移到别处去了。
店主人格格地笑起来。“你在圣诞节的日里来我这里,”他又开始说,“你是知道店里只有我一人,把百叶窗关起了,不预备做生意的。好,这个你得赔偿。你来搅扰我清账的时间,你是得赔偿的。还有我今天清楚看出你一种模样,你也是得赔偿的。我是一个极其精细的人,我是不会问废话的,但是一个顾客不能向我正视的时候,那他可得赔偿。”店主人又格格地笑起来,接着换了平常做生意时的口气,虽然言语中仍含着讥笑,“你还是能照常把你怎样有了那件东西的原委告诉我吗?”他接着说,“还是你叔叔的收藏吗?好大的一个收藏家,先生!”
说着话时,瘦小苍白而肩膀圆的店主人差不多站在脚尖上了,他的眼珠看过金丝眼镜的上边,点着头,表示出极不相信的样子。马克汉的回视中含着无量的怜悯与一线的恐怖。
“这一回,”他说,“你可错了。我不是来卖,是来买的。我没有古董出卖,我叔叔的收藏都卖光了。它们就是还在,证券交易所中也好得多,我是不会卖给别家的,我今天的事并没有什么曲折。我找一件送一位夫人的圣诞节礼物。”他接着说,这时说上他预备好了的话,不觉顺口起来了,“我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来搅扰你,自然是十分对不起的了。不过我昨天忘记了这件事,我又必须在晚饭时拿出我的小礼物——一个嫁妆多的老婆,你知道,是不能忽视的。”
接着一时的沉默,店主人在此时间里不相信地估量他的话。唯一的声音是店内奇特之敝物堆中诸钟的滴答与附近之街道中声微的车驰。
“好,先生,”店主人说,“就算这样罢。你到底是一个老主顾,要是像你说的,你可以娶一个有钱的夫人,我哪是一个肯阻障你的人呢?哪,这里是一件包中太太们意的东西,”他接着说,“这面手镜——十五世纪的,我可以作保。也是一个大收藏家的。我的那位主顾,同你一样,我的好先生,也有一个收藏极多的叔叔,并且也是那些收藏的唯一承受者。不过他的名字我是不愿说的。”
店主人的干枯有刺的声音这样说着话的时候,他弯下腰去从原位上拿起那面镜子来,这个当儿,马克汉的手脚上发生一阵震动,许多倾轧的热感忽然地跳到面孔上去。震动与热感像来时之疾地去了,遗留下的踪迹只是接那面镜子时手中的一种颤抖。
“一面镜子,”他粗声道。停了一会,声音较为清朗地复说道:“一面镜子?圣诞节用?当然不是的!”
“为什么?”店主人叫出道,“为什么镜子不成?”
马克汉看着他,脸上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样子。“你问我为什么?”他说,“哪,看这里——看它——看你自己!你情愿看吗?不会的!不——人人都不会的。”
侏儒的店主人看见马克汉忽然把镜子杵到自己眼前时,不觉往后一跳。但是看出并没什么恶意,他又格格地笑起来。“你未来的夫人,先生,一定是不敢恭维的了。”他说。
“我向你要件圣诞节的礼物,”马克汉说,“你却把这个给我——这个可恶的提醒年岁、罪恶、糊涂的东西——这个手中的良心!你是这个意思吗?你的脑中也有一条思想吗?告诉我。你告诉我时你会上算的。来,告诉我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猜想,你暗地里实在是一个慈善的人,是吗?”
店主人把他着实钉了一眼。奇怪得很,马克汉并不像是开玩笑。他的脸上仿佛有一种迫切的希望,嬉笑却没看见。
“你是什么意思?”店主人问。
“并不慈善?”马克汉阴郁地回答,“不慈善,不虔诚,不顾忌,不爱,不为人所爱。一只捞钱的手,一只藏钱的保险箱。亲爱的上帝,人哪,只是这样吗?”
“我告诉你是怎样一回事罢,”店主人稍近锋利地开始,接着又格格地笑起来了,“不过我看出来你这是恋爱的配合,你刚巧嗑了祝她的酒呢。”
“!”马克汉叫出来,发生出一种特异的好奇心,“你曾经发生过恋爱吗?把它告诉我。”
“我?”店主人叫起来,“我发生恋爱?我没有那种闲工夫,今天我也没有这种闲工夫来同你说鬼话。你要这面镜子吗?”
“何必那样忙?”马克汉回答,“站在这里说话真是愉快得很。人生这么短促而不稳,我真不情愿忙着离开任何愉快的事——真不,连一件这么稀薄的都不,我们应当像一个岩边的人样,紧抓着,紧抓着我们臂膀所可及的东西。每秒钟都是一座岩,只要你想想看——一座奇高的岩——高得能在我们落下的时候把我们跌得不成人形。所以愉快地谈着话是最好的了。让我们说彼此的事罢:我们为什么要戴起这具假面呢?让我们彼此相信罢。谁敢说,我们不会成朋友的?”
“我对你只有一句话,”店主人说,“要不买东西,就走出我的店门!”
“真的,真的,”马克汉说,“傻话说够了,谈正经事罢。再拿件东西我看。”
店主人又弯下腰去,把镜子放回原架之上。他这样的时候,淡色稀少的头发散下,掩起了双眼。马克汉挪近了点,一只手探入外套的口袋里。他团起身来,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许多不同的情绪同时呈露于他的脸上——惊怖、恐慌,与决定、溺好,与肉体上的憎恶。他的上嘴唇野犷地抬起,他的牙齿都龇出来了。
“这个,说不定,可以中意。”店主人说。他说着这句话想再站起来的时候,马克汉从后面向他身上扑来。长而像烤针的匕首闪一闪落下来。店主人母鸡般地挣扎,太阳碰在架子上,就倒下地上成了一团。
时间有许多声音响于这店里,有些年寿高的庄严而舒缓,有些则多嘴而匆忙。它们报秒的滴答声响有如一曲繁复的合唱。接着一个后生的脚沉重地跑过路上,打破这片较小的声音,把马克汉对于环境的知觉重复提醒。他畏惧地四顾。那枝蜡烛站在柜台之上,火焰在风中庄重地摇晃。这虽是一种很轻微的动作,但全室中已因之而充满无声的扰攘并且海水般的震荡了:颀长的阴影点着头,黑暗的小圈呼吸般地时大时小,影像同瓷神像的脸变幻摇晃有如水中之影。里面的门开着,有一条像指点的手指的长太阳光射入黑影的联盟中。
马克汉的眼睛从这些无往而非恐惧的浪游返到他杀死的人的身上,看见它手横脚竖而背弓起地躺在那里,比较生时尤为说不出的渺小,尤为奇异的卑贱。衣服那样恶劣而悭吝,姿势那样丑陋,那店主人真像一团木屑堆在那里。马克汉本来心里担忧在见了它的时候会恐惧的,但是,哪!一点没有什么。虽然如此,当他尽看的时候,这一堆旧衣与这一池赤血也不是缄默无声哪。它必得躺在那里,没有人来运行它奇巧的铰链,指挥它移动的灵迹了;它必得躺在那里,直到被人家找到的时候。找到!不错,那时怎样呢?那时这个死尸将大叫一声,响遍了全英国,使全世界中都充满了追拿的呼声。不错,无论已死未死,这还是他的仇敌呢。“时间在人死了的时候是这个。”他想。时间这名词不觉深刻地印在他的脑上。时间,如今事体已经完成之时,——时间,在被害者方面已经完结了的,在害人者方面则变成迫促而极关重要了。
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一个接着一个的,各种各样的长短的声音——这个深宏如礼拜堂上钟楼中的钟,那个尖锐如“华尔兹”舞中音乐的首腔——店中的许多钟开始敲下午的三点钟。
这许多声音忽响于这间喑哑的屋子之中,仿佛是刀子砍了他一下。他开始振奋自己,拿着蜡烛走来走去。这时候,移动的黑影在四面把他包围住,偶来的返想使他震惊到灵魂的最深处。在许多富丽的镜子,有些是国内制造的,有些来自威尼斯与亚姆斯特当的,其中他重复地看见他自己的影子,有如一大队的侦探,并且他自己的眼睛看着他自己搜查他自己。他的脚步的声响,虽然落下很轻,也把四周的悄静扰乱了。他不断地装满他的口袋之时,他的精神,以一种令人难受的反复,责罚他行事时成千成百的缺点:他应该拣一个较为悄静的时间的,他应该预备一种证明他不在场的证据的,他不该用刀子的,他应该更仔细点,应该只把那个店主人绑起塞住口,不该把他杀死的,他应该更胆大点,把佣人也杀死的,他应该一切都不像他那样做的。锐利的懊恼,求移不可移,求计划今已无用,求改建不可改之过去的不息的倦人的绞脑。同时在此种活动之后,有兽性的恐怖,仿佛顶楼上的窸窣的老鼠似的,把他脑部较远的地方装满了骚扰:巡捕的手掌将要沉重地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神经将要像上钩之鱼般的一抽,要不然,他就看见囚槛、监牢、绞台同黑棺在他的眼前飞驰而过。
他怕街上人有如进攻的军队。他想他与店主人争斗的风传一定有些吹入了他们的耳中,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如今在邻近之人家中,他猜想他们都在不动地坐着,耸起了耳朵——有些孤独的人,被罚在圣诞节中只能回忆过去的,如今从回忆中惊转来了,有些快乐的家庭聚会,在桌边吓得一声不响,母亲的手指还在抬着;各种阶级、各种年纪、各班性格的人,他们都在他们家中火炉边刺探着,谛听着,打着那根要吊死他的绳子。有时他觉着他不能走动得极轻:高的波希米亚杯叮哨之声同铃子一样的响,他受了钟的滴答太高的惊慌,简直想将它们都停了。接着,他的各种恐怖转了途径:他觉着这地方悄静时更是危险的源泉,能令过路人引起注意而遍身冷了的,他应当走路时大胆些,在店里货物之间热闹地忙着,并且用了重复的夸大摹仿一个在自己店中歇着的忙人。
他现在受了各种的惊慌,以致他的脑子一部分虽然还是机警伶俐,一部分已颤抖于疯狂之边岸了。一种幻觉尤其得他深分的相信。白着脸在他窗边谛听的邻居,脑中忽觉附近发生惨事的路上行人——这些人顶多不过起了疑心,他们还不能晓得呢,砖头砌的墙壁同百叶窗闭起的窗子顶多不过会漏出去声音罢了。但是这里呢,房子里面呢,难道只他一人吗?他知道只他一人的,他入店以前看见店里的女佣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带子上、微笑中都可以看出她是今天没事地找她的情人去了。不错,自然只有他一人在内了。不过,在他顶上的空房子中,他可以无疑地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他无疑地觉着,说不出地觉着有人在那里。不错,无疑的;他的想象跟它到了每间房里,每个屋角上。它一刻是一个无脸而有眼可观的东西,一刻又是他自己的影子,一刻更变成脸上画着阴刁与憎恨的死店主人的形状。
有时,他挣扎着,向他不敢望的敞着的门瞟一瞟。这所房子是高的,天窗小而肮脏,窗外的天被浓雾罩住了,漏下来的光线十分的黯淡,只是迷蒙地照见店门的门槛。不过,在那条可疑的光明之中,不是有一个影子摇动地悬着吗?
忽然间,外面的街上,一位很快活的先生用一根行杖在店门上敲,敲门中不断地高呼着店主人的名字,并且笑骂。马克汉,浑身冰了,向那个死人一瞟。但是没有!他还很安静地躺着;他所去的地方是听不到那些敲打与呼喊的了,他的名字,从前在大风雨中他都听得出的,如今已经无用了。当下那位快活的先生就停止了敲门,走了。
这里真是一个暗示,来催他了结未完之事,离开这一片责他的地方,钻入伦敦的人海,在日的那边去达到那个平安的与明示无罪的水港——他的床。有一个人来过了: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有一个再来,并且要更加固执的。事情做过了,而不收获其利,未免是一种太不近情理的失败罢。钱财,那是现在马克汉所关心的事。得它的工具,钥匙。
他从肩膀上向后面敞着的门一瞟,看见影子还在那里淹留颤抖着。他精神上没有发生自觉的厌避而肚子抽了一下的,走近他所杀了的人。人性已经不见了。仿佛一套衣裳半实着糠似的,四肢散乱、躯干叠起地躺在地上。但是那件东西引起了他的厌避心。看来虽然是沾污而无足轻重的,他怕触着时它会发生重要。他将尸身从肩膀上拿起,翻过来匍着。它奇异的轻而应手,四肢仿佛断了似的,弯成各种极怪特的姿态。脸上一点表情都不见了,但是它灰白如蜡,一边太阳上满是血污,看去令人作呕。这个在马克汉的眼中是一件最不畅快的事。它立刻使他想起某一天渔村中的市集:一个灰色的日子,一片呜呜的风,一群挤在街上的人,铜号的喇喇,皮鼓的冬冬,一个歌者的鼻声,一个走来走去的孩子,灭顶于人海中,一面好奇,一面又害怕,直至走到汇聚的中心点时,他看见一个搭栅,同一块宽布,布上有许多命意阴郁着色炫耀的图画:布郎理带着她学徒,满宁一家人同他们谋死的来客,在索太尔致命之掌中的卫尔,与一些别的有名的罪案。这件东西像一个幻影样的明晰,他又是那个小孩子了,他又看着那些恶劣的图画,感觉到同样的肉体上的抽挛了,他又被鼓的敲击闹昏了。那天的音乐有一段复入他的记忆之中,这时开始第一次,他觉着一阵昏晕,要呕吐似的,骨节间忽然觉着软弱,这是他应当立刻反抗而战胜的。
他断定了最聪明的法子是与这些思虑对面而不躲避它们,是更着实地看死人的脸,屈他的精神来实认他的罪恶的性质与重大。不多一时之前,那个脸上曾经来往过各种情绪上的变化,那张灰白的嘴曾经说过话,那个躯壳曾经燃过各种受人制驭的能力,如今,并且是他做的,那片生命停止了,正如钟表匠探入手指停止了钟的动作一样。他这样地理论,但终归无效。他不能自觉到再大的悔悟。在罪恶的图画前颤抖过的同一的心,看见了实在,一毫不动。顶多,他不过有点可怜一种空有各种能力而未将世界化为一座仙园的,一个从前没有活过而现在已经死了的人。至于悔罪,不,一毫没有。
这样,将这些思虑从身上摆脱,他找出了钥匙,向敞着的门里走去。外面雨下得很大了,屋顶上暴雨的声音将沉寂打破了。一个滴水的山穴似的,房屋中的各室充满了一片不断的回响,将人耳充满,并且混合在钟的滴答里面。马克汉走近房门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一个别人的脚步退上楼梯,与他自己留心的脚步相答。影子还隐约地荡动于门槛之上。他在他的筋肉上掼下了千斤的决心,将门拉开。
黯淡迷蒙的阳光亮于一无所有的地与楼梯之上,亮于竖在梯顶间的手中持戟的一副光明的甲衣之上,亮于黑暗的木花与壁板的黄凹板间挂着的画框之上。雨声在全所房中响着,在马克汉耳中分成了许多的不同的声音。脚步与叹息,远处军队的进行,数着的银钱之声,偷开的门的叽吱,仿佛混入雨的嘈嘈,落在圆屋顶上,仿佛混入水的哗哗,流过水管之中。并非他一人在此的一种感觉在他脑中增涨得濒于疯狂。四方八面都有人包围着他。他听到他们在楼上屋子中走动,店里,他听到死人爬起来了。他鼓起气来上楼梯的时候,脚步在他前面悄悄地逃避,在他后面偷偷地跟随。他要是耳朵聋了,他想,他的灵魂将如何的安静?同时——这时他谛听的注意更加敏锐——他又自幸有耳朵,能侦伺着外界的变动,忠诚地护视着他的生命。他的头不息地在颈子上移动,他的眼睛,仿佛从眶中突出了似的,向四面探望,四面都约略看见一件藏起的无名之物的尾巴。上二层楼的二十四步楼梯简直是二十四层痛苦。
二层楼上各门敞着,三个门像三支伏兵,它们震他的神经有如大炮的长颈。他再也不能,他觉着,充分地避免人们察看之目了。他想回家,四面有墙壁围起,躲在被窝之中,除了上帝外别人再看不见他。他想到这里时,他不觉发生一点纳罕,因为他想起了别个谋杀者的故事与人家所说的他们对于天上报仇人的畏惧。他,至少,不是那样。他所畏惧的是自然的定律,怕它们在它们的无情而不可易的进行中保留下一点证明是他犯了罪的证据。他所更加十倍畏惧的——这时他有一种迷信而奴隶般的恐怖——是人类连续的经验的猝断,是自然的故意的不法。他赌了一局专凭本事的棋,依敕着定规,以因测果。不过要是自然,像败北的敌手掀翻棋盘一样,将它们次序的模型撞碎了的时候,那他又有什么法子呢?拿破仑曾经遇过这样的事——作书的人这样说——就是冬天来的时候与向来不同。这样的事说不定可以落在马克汉的头上:坚壁可以变成透明,将他的举动宣露,像玻璃巢中蜜蜂的一样;硬木板可以流沙般在地脚底塌下,将他的腿掐住。不错,还有较近情的意外也一样地可以破坏他呢。譬如说,要是房子倒下来将他同他所害的人闭在一起,或者是隔壁的一家失了火,救火人在他的四围进迫上来。这些事情都是他所畏惧的。这些事情,就一方面说来,也可以叫做上帝向罪恶伸出的手呢。但是关于上帝本身他是很安心的。他的这次举动无疑地是例外,他的辩解,上帝知道的,也是例外。他在那里,而非在人世中,才感觉到他能得着正义。
他安稳地入了客室将门关好了的时候,他觉到他的惊慌暂时中止。室中四壁之上无物悬着,地毯也没有了,只见一些箱子与一些不配合的家具摆满了一房,有几个大的夹窗镜,就中他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看见自己的影子,仿佛戏台上的伶人似的,有一些图画,上了框的与未上框的,背向外地靠墙站着,又有一架精美的夏列屯碟柜,一只嵌镶的橱,一架有花帷的大而旧的床。窗棂是向地板开的,大幸百叶窗的下半闭起了,使邻居的人看不见他。马克汉当时在这里拖开一只橱前的箱子,开始找钥匙用。钥匙极多,找来是很费时的,并且也很厌烦,橱中说不定一物俱无,而时间又不候人。但是事机的吃紧反将他的心平定了。他眼角上向房门看——有时还正着眼瞟一瞟,仿佛一个被困的总司令证实自保之稳固而欢喜似的。其实说来,他是放心了。落于街中的雨,响得自然而愉快。并且房子那边一只钢琴弹出一首赞美诗的调子,许多孩子的声音跟着唱起来了。赞美诗的调子多么庄严,多么舒服!青年的歌声多么新鲜!马克汉一面微笑地听着,一面找钥匙。他的脑中充满了应时的念头与印象:上礼拜堂去的孩子们与高的教堂风琴的声响,在田野中的孩子们,河边洗澡的,在荆棘生满的公共场上散步的,向生风有云的天上放风筝的,赞美诗调子又一转的时候,再进礼拜堂去,与夏季礼拜日的困乏,与牧师的高而文雅的声音——他想到这里时,脸上泛出笑容——与画的雅各时代的坟茔,与圣坛殿上十条圣训的模糊的字形。
他这样坐着,一面忙碌一面出神的时候,他忽然惊得站起来。一闪的冰冷,一闪的火热,一阵血的喷驰,经过他的身体之上,接着,脚上生根、浑身电震地站在那里。一个脚步慢而稳地上了楼梯,当时听到一只手抓着门纽,锁格当一响,门就开了。
畏惧铁钳般将马克汉掐住。他不知道他将望到什么,是死人起来了呢,还是人类的正义的正式的执行者,或是一个偶然的证人碰进了门将他送到吊台上去。但是当他看见一个脸伸进隙来,向室中四面一瞟,看看他,点一点头,脸上泛出笑容,有如朋友们的招呼,当时退去,将门带上了的时候,他的畏惧不觉挣脱了他的制驭而发为一声粗糙之呼。来客听到这个,又回来了。
“你叫我吗?”他愉快地问,问了就进房来,将门在身后关起。
马克汉站着,睁开两只眼睛向他尽望。说不定他的眼上有一层薄膜,不过来客的形状仿佛变幻摇动着,有如店内摇晃的烛光中的偶像的形状。有时他想他认识他,有时他想他与他自己相像。他的心中,仿佛哽着一团有生命的恐怖似的,一直自信这东西既不属于人世,也不属于上帝。
但是当他站着,含笑望马克汉的时候,这东西看来有一种出人意外的无异于常人的样子。当他再问“你是找钱罢,我看?”的时候,问话的腔调更是同日常的客套一般。
马克汉没回答。
“我应当警告你,”那一个接着说,“就是,店中的女佣离开她的恋人比平常早些,她一刻就要回来了。要是马克汉君被人发觉在这所房子里,我也不用告诉他,后来是要怎样的。”
“你认得我吗?”谋杀者叫起来。
来客脸上一笑。“你久已是我所宠幸的了,”他说,“我久已观察着你,常常想帮助你了。”
“你是什么?”马克汉叫出来,“魔鬼吗?”
“我是什么,”那一个回答,“与我情愿帮你的忙是无关的。”
“有关,”马克汉叫出来,“有关的!受你的帮助?不,决不,不受你的!你还不认得我,谢谢上帝,你并不认得我呢!”
“我认得你,”来客回答,带着一种和气而严酷的或者说和气而坚决的口气,“我是彻灵魂地认得你!”
“认得我!”马克汉叫出来,“谁能那样?我的生活不过是我本身的一种戏弄与污蔑罢了。我的生活只是我本性的欺毁。一切人都是这样,一切人都比这生在他身上将他闭塞住的虚伪好得多。你可以看见每人被生命拖走,仿佛一个人被强盗抓住用大衫蒙起似的。要是他们能自己管自己——要是你能看见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一定会完全不是那样,他们一定会个个有做英雄或圣徒的资格的!我比多数人更坏,我的身上包裹得更厚,我的辩解只有我自己同上帝知道。不过只要有工夫,我一定能显出我的真身。”
“给我看吗?”来客问。
“头一个给你看,”谋杀者回答,“我猜想你是一个明白的人。我看——你既存在——你想必可以成功阅一个人心的。但是你还打算拿我的行为来判断我!你想想看,我的行为!我生下来,就活在一个巨灵的国度里,巨灵在我落下娘胎的时候就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去——境遇之巨灵。你还要拿我的行为来判断我!你难道不能向里面看看吗?你难道不能明白罪恶是我所憎恨的吗?你难道不能在我的内部看出良心清朗的笔迹,毫未受任性的诡辩的涂抹,虽然常受过分的忽视吗?你难道不能看出我是一件常见如人类的东西——一个非出本心的犯人吗?”
“这些话都是动人地说出的,”回答不过如此,“但是与我不相干。这些我都管不着,我的意思是,只要引你上的路是对的,无论是用了什么强迫的方法将你拖上去,都是一样。但是时光是不等人的,店内的佣人诚然是停下了,看看人群的脸面与货箱上的彩画,但是她还是渐渐地走近,并且记着,它简直是那座绞台,大步踏过圣诞节的街市上来接你呢!要我帮助你吗,我,知道一切的?要我告诉你钱在哪里吗?”
“用什么代价?”
“我替你效劳,只算是一件圣诞节的礼物罢。”那一个回答。
马克汉止不住表示一种痛苦的战胜的脸上笑一笑。“不,”他说,“我不情愿从你手中接受任何东西。就说我正渴得将死,而是你的手将水瓶递到我的唇边来,我都振作得起拒绝的勇气。这说不定是轻于自信,但我决不情愿再做一件累我自己破坏人格的事情。”
“我是并不反对临终之床上的忏悔的。”来客发表意见。
“因为你不相信它的效力!”马克汉叫出来。
“我没有这样说,”那一个回答,“不过我观察这些事情,是从另一方面着眼的。生命终结之时,我的兴趣就停止了。有许多人活着都是替我做事的,他们像你样,在宗教之色下张黑色之目,在麦田中种莠草,迁就他们的欲望。如今他们要到救拔之时了,他们只能再替我多做一件事——就是悔罪微笑地死去,使我的较为胆小的从者能在信任与希望中安居。我不是一个很厉害的主人。试试我看,让我帮助你,像你从前样享取生活之乐。多享些乐,将你的臂膀张在桌上。在黑夜要来、帷幕要闭的时候,我告诉你,为增进你的舒服起见,你一定会觉着和解你与良心之争以及与上帝订屈辱的和约是很容易的。我刚才就是从这样一个临死的人的家中来,那间屋中满是诚恳的悲悼者,他们谛听着他最后的话。他的脸,从前对着恻隐有如一块石头的,我当时一看,却希望地微笑了。”
“那么你就以为我也是那样一个东西吗?”马克汉回,“你以为我除了犯罪,犯罪,犯罪,到最后偷摸着上天之外,就没有再慷慨一点的志气吗?想到这里,我的火都冒上来了。这就是你对于人类的经验吗?或者是你看见我的手红着就猜测我能那样下流吗?难道是这桩杀人之罪就坏得能将善之源泉都干涸了吗?”
“谋杀在我的眼中并非独立的一类,”那一个回答,“一切罪恶都是谋杀,正与一切人生是战争一样。我看见你们这些人类,像木筏上的将近饿死的水手似的,从饥馑的手中抢过片屑之食来,并且彼此相食。我注目罪恶,不拘拘于它们的实行之时。我在一切之中都找到同一的结果——死。在我的眼中,那个为了跳舞会用各种动人的方法来同她的母亲斗的俏丽的姑娘,她身上滴着人血,不减似你这样的一个杀人凶手。我说的我注目罪恶吗?善行我也注目的。它们的相差间不容发,它们都是备收获的死之天使用的镰刀。罪恶,我所为而生存的,所包括的不是行为而是性格。我所爱的是坏人,并非坏行为。这种坏行为的果子,要是我们能跟着它们流过时代的砰訇之瀑布,说不定比最罕见的善行的还要受天之佑呢。我所以乐意帮你逃走,并不是因为你杀死了一个店主人,只是因为你是马克汉。”
“我情愿向你说我肺腑中的话,”马克汉回答,“你看见我犯的这桩罪将是我的最后的。我将犯这罪的时候,就受了不少的教训。它的本身更是一场教训,一场重大的教训。我一直到现在,都是厌恶地被逼着做我不情愿做的事。我是贫乏的奴隶,被驱而受鞭。在这些诱惑之中,有些强健的善行能够屹然不动,我的可不能:我是一个渴求享乐的人。不过今天,从这桩事中,我获到了警告与珍宝——还我本来面目的能力与还我本来面目的新决定。我在一切之中变成了一个世上的自由戏子,我开始看见我自己完全改了,这两只手成了善的工具,这颗心充满了和平。过去中有一物复临于我,安息日晚上我在教堂琴的声调中所梦的一物,读高尚之书时的流泪中所计划的一物,或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与我母亲的谈话中所预谋的一物。那里正是我的生命。我走出了几年的正道,但是现在我又看见我的目的地了。”
“你这钱要花在证券交易所上吗,我想?”来客说,“在那里,要是我没有错的话,你已经失落了几千了?”
“□,”马克汉说,“不过这次我的所有却是稳的。”
“这一次你又要失落。”来客安静地回答。
“□,不过我将那一半留住!”马克汉叫出来。
“那个你也要失落去。”那一个说。
汗珠从马克汉的额上跳出。“好,那又怎样?”他呼出,“就说它失落了,就说我又陷入贫困,我能让我的一部分,那又是坏的一部分,一直到底架在好的部分的上面吗?我的身中善与恶都是强有力的,它们将我向两面拉。我不仅爱一个,两个我都爱的。我可以图得大作为,克己牺牲。我虽然堕落到犯杀人之罪,我并不是不知道怜悯的。我怜悯穷人,他们受的苦还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怜悯而帮助他们。我看重爱,我爱诚实的笑声,世上所有的善与真我没有一件不心爱的。难道只有我的罪过来领导我的生活,而我的长处却无能为力地站在一边,如同精神中一块无用的碍物吗?不是这样,善也是行为的源泉。”
但是来客举起了指头。“在你生在这世上的三十六年,”他说,“经过许多运气的变更与气性的转移,我一直看着你一步步堕落。你在十五年前听到做贼,一定会惊起来的。三年前你听到谋杀之时一定会脸白的。现在还有什么罪恶,还有什么残酷与卑下,你不愿做的吗?——五年后我保管能看见你做出那些事!下坠,下坠,是你的路。没有什么能止住你,除了死。”
“不错的,”马克汉破声地说,“我有点顺从了恶魔。不过大家都是这样,就是圣徒在生存之途中,也变得文雅减点,受了环境的感化了。”
“让我向你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那人说,“你回答的时候,我将替你算你道德上的八字。你在许多事中都松懈了,说不定你这样很对,无论如何,大家都是这样的。这且不提,我只问你:可在某一件事,无论多么渺小的,之中觉着自己做得不满意,或者,你在一切事中都很松懈吗?”
“某一件事?”马克汉复说,想着不觉心如刀割。“没有,”他再说,满是失望,“没有!我在一切中都堕落了。”
“那么,”来客说,“你就与现在的你相安罢,因为你是再也不会改好的。你在这座戏台上所要说的话都无可挽回地写下来了。”
马克汉好久不作一声,还是来客再破沉寂。“既然如此,”他说,“要告诉你钱财的所在吗?”
“还有慈悲的所在?”马克汉叫出来。
“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那人回答,“两三年前,我不是看见你在复生会中,唱赞美诗时你的声音不是最高吗?”
“不错的,”马克汉说,“并且我也明白地看出我在天职上还有什么事要做了。我彻灵魂地感谢你的这些教训,我的眼睛开了,我到底看出我是什么来了。”
这时候门铃尖锐的声音响遍全所房子。来客,如同听到他所等候的议定的暗号似的,举止上立刻变了样子。
“店中的女佣,”他叫出来,“她回来了,正合我当初警告你的话。你现在面前又有一层难关。你应当说,她的主人病了,你应当让她进来,装出一个镇静而正经的脸,——不要微笑,不要做得过火,我就保你成功!她一进来,门关上了时,你从前结果店主人的同样的本领一定令你脱出你途中这桩最后的危险。从此时起,整个晚间都是你的,——必要时,简直整个夜间,——你可以在此时间内搜全所房子之中的藏镪,并且设法保障你的安全。起来!”他叫出,“起来,朋友,你的命在天平中颤抖地悬着呢,起来,干事!”
马克汉镇静地观察他的谋士。“要是我被罚,只能做坏事,”他说,“还有一个自由之门是向我开着的,——我能停止动作。要是我的命是一件坏东西,我能将它扔下。虽然你说得很对,我次次受了诱惑,我还能以一最后的决然举动将我自己安在一切诱惑所不可及的地方。我对于善的爱是注定了无果的,说不定这样,也就让它这样罢!不过我还是对于罪恶有憎恨的。从这种憎恨中——你看了一定大失所望——我能得到力量与勇气。”
来客的面貌开始经过一种奇异可爱的变更:它们显出一种柔和的战胜,光明而温和起来,接着就色淡消灭了。不过马克汉可没有停着来观察或了解来客的这种变形。他开了门,慢慢地下楼梯,自己想着。他的过去清醒地走过他的眼前,他看出他的过去的真形,丑恶而热狂有如一梦,散碎如一支乱弹的杂曲——一幕败北的戏。人生,经过他这么一看,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不过在远处,他看出了一个等他的船的平静的水港。他在甬道上停下,向店中一望,还是蜡烛在死尸旁亮着。店中奇异地静悄。关于店主人的念头拥入他的脑中,当他站住呆看的时候,门铃又不耐地闹起来。
他在门槛上面对着女佣,脸上仿佛是微笑的样子。
“你最好去找警察罢,”他说,“我杀死了你的主人。”
一个穷的绅士
是客室里面,用过了席的时候。迦门夫人,大而和蔼的女东道,在她的小朋友劳林夫人身边一张椅子中歇下,叹出一句问话来。
“你觉得丁泊雷君怎样?”
“很好。只是有一点特别的罢了。”
“啊,他‘是’特别,与人不同的。我们同下来以前,我本想与你谈谈,不过没得时间,我们这样的一个老朋友。我的亲爱的丈夫与他是在哈罗同过学的。最可爱、最爱人的一个人!生在这世上,‘太’好了,我怕。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是那样固执正经的。我再也不会忘记他在我那可爱的丈夫死时的悲伤。——我正向劳林夫人谈丁泊雷君哪,亚达。”
她这话是向她的已经出了嫁的女儿说的。女儿是一个安闲而年轻的人,一张和善的脸与她母亲一般,不过表情较为聪明,显出较高的有思想的恬静。
“我见他那样神色不佳,很替他难受。”魏尔夫人叙述地回答。
“他再也不曾有过血色,你知道的,并且他的生活……不过我该告诉你,”她又转向劳林夫人,“他是一个独身者,境遇舒适,并且——你肯信吗?——他一人住在伦敦一处苦的地方。是哪里,亚达?”
“益斯临屯的一条倒霉的街上。”
“是。他住在那里,我怕还是令人作呕的房屋呢——那里一定是‘很’不卫生的——他只是为了要知道穷人的生活,并且帮他们的忙。这不是很英雄的事吗?他好像将他的一生都牺牲在这件事情上面了。没有人在别处碰到过他的,我看人家只见他来过我们的家里。一个高尚的生活!他再没将它提起过的。我想你在席上听他的言谈时,一定再也想不到是这样罢?”
“再不,”劳林夫人回答,她听了刚才的一些话,惊诧起来了,“他并不很欢喜说话——据他说的话看来,他对于凸花细工与外国政情最感兴趣。”
魏尔夫人笑起来了。“正是如此!我还是一个小女儿的时候,他常常用了他的凸花工的锯子给我做各种各样漂亮的东西。到我年纪大了的时候,他教我‘势力平衡说’的道理。说不定,妈妈,他在报纸上作专论哪。我们可再也不会知道的。”
“亲爱的,无论什么事在丁泊雷君都是可能的。并且他在他的乡间生活之后,他一变变到这样。他在白克州有一所美丽的小屋子,离我们很近。我真正免不了他的离它是为了我丈夫的死的念头。他同迦门君是那么亲密!我的丈夫死了,我们离了白克州的时候,我们简直不见了他——啊,有个一两年。一天,我在伦敦碰巧撞到了他。亚达以为他是处于爱情的困难中呢。”
“亲爱的妈妈,”女儿插口说,“是你,不是我,说这话的。”
“是吗?得了,说不定是。一个人总免不了他是打过什么难关的念头。他将一生都给了那些可怜的人,自然说不定只是动于一念的怜悯了。一个可惊奇的人!”
男宾的声音在客室门旁响的时候,劳林夫人好奇地张望这一位怪僻的绅士。他是最后进来的。一个较中等身材为高的人,不过肩膀上很现佝偻,瘠瘦,不漂亮,步武迟疑而举止羞涩,眼睛淡灰色,表情上很柔弱的,怯懦地低着头向左右张望,眉毛不安地皱起,一线自灭的微笑摇晃于他的嘴唇之上。他的头发已经开始稀疏而转灰了,不过他的髭须很浓,倒像是一个在较严酷的面貌上的。他走进——或者说侧入——室中的时候,他的两手尽着开闭,可以引人发笑。一种并不能确称为褴褛,而毫无光泽、欠完善的衣服使他与别的男宾不同,看得亲近些,可以见到他的黑服已经是几年前的样式了。他的里衣无可指摘之处,不过他没有戴着任何宝饰,只有一颗小黑珠显现于胸前,袖上也系着同样简单的饰品。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简直要外面仿佛舒服似的独自尽坐在那里了,但是魏尔夫人立刻到他的身旁一个座位上坐下。
“我盼望你不在镇上过这整个八月,丁泊雷君?”
“不!——啊不!——啊不,我看不!”
“不过你像未决似的。我看你一定需要一种变迁,请你恕我的唐突。实话,你知道的,你颇‘不’是样了。你能让我邀你去吕绥恩我们那里吗?我的丈夫一定很乐意——很高兴与你谈欧洲的大局的。来与我们住两星期——务必来!”
“我亲爱的魏尔夫人,你简直是一个透顶的好人!我深烈地感激。你的最友谊的关心我真是一言难尽。真的,我简直可以说是我已经实地地……不错,简直到了那程度。”
他的声音单弱而尖锐,发音利落有如教会中人,他僵窘地作委婉之辞从这段落到那段的时候,脸上微笑以示感激地几乎流涕了。他的长而露骨的一双手扭得指节都白了。
“好,只要你‘是’离开这镇。我真怕你太多心呢。你的身体不舒服别人并不会得利,你是知道的。”
“自然不了!——哈,哈!——这我是明白的。健康是第一件应当注意的事情。妨害一个人的有用于社会,是没有比一个受损的……啊,自然了,自然了!”
“你的同情心过于紧张了。这也于一人的健康有碍,不仅不卫生的空气而已。”
“不过益斯临屯并非不卫生的,我亲爱的魏尔夫人!望你相信,那处的空气时常有补身的质地呢。那个地方位置很高,你该记得的。只要我们能将私家与工厂的烟囱喷出的含毒的气减去一点的时候!——啊,请你相信,益斯临屯本来是宜于卫生的。”
在宴会未散之前,有一点音乐,丁泊雷君仿佛很欢喜它。他的头后仰,向上面呆望。音乐歇下之后,还这样望了一刻。但终于叹息一声地恢复常态了。
他离开的时候,将一件当季过于厚的大氅披上,将漆皮的鞋子纳于袋中。他的帽子是硬毡做的,顶上很高。他拿起一把折叠不齐的雨伞,快步地前进,仿佛向邻近的车站走去似的。不过火车并非他的目的,公共汽车也不是的。在佳妙的夜中他一直向前走着,步伐平稳,一见而知为惯于走路的人:他从诺亭喜门走到马白亚区,从马白亚区走到了新牛津街,又从这里取西阿百路走到判屯卫,一直上,一直上,直走到了他的宜于卫生的居处的上头。午夜过了许久,他才走进了一条仄径,灰白的月光虽然显出它是不卑陋的,但也没有什么可以令人流连的地方。他开了锁,走入了一所小房子,房间中作胶质的气味。他在口袋里找到一枝烛头,燃起,照着上了两层楼梯,走入一间靠后的卧室,这是一间八尺长七尺半宽的屋子。几分钟后,他就睡着了。
八点钟醒了转来——他是听邻近敲的钟知道的——丁泊雷以不安的匆促穿起衣服来。他开了门,一个托盘放在外面了,盘中是一顿简单的早餐:半磅的牛乳,面包,牛油。九点钟的时候,他下了楼梯,在前客室门上有礼地敲了两下,室中一个生硬的声音说,“请进。”那里面是一个年事稍长的男子与一女孩子,他们正在做简单的装钉书籍的工作。
“早上好,先生!”丁泊雷君说着,弯下头来,“早上好,索格斯女士!天气明朗!太阳温煦!这真令人觉着多么高兴!”
他站着一直擦他的手,仿佛在一个严霜的早上似的。钉书人,干燥地点一下头当做见面礼后,即刻派出一件事来给丁泊雷君做,这件事那位绅士很热烈地做下去。他正学着这门技术的初步手续。他在全天中的工作时间内忍耐地工作,并且表现出几分合格来。
这就是丁泊雷君,白克州地方的一个绅士,从前安逸而稍有身份地倚赖着稳固的投资的利息而度日的,到了如今的结果。先进哈罗,后来在康桥毕业,他想着,尽是想着应当选个什么职业,一直到了选业嫌太迟了的时候。职业既非他的迫身问题,他于是安身入一个无害于人的闲散的生活,靠着他的富裕而有声势的朋友迦门君的乡庄居住。年岁不觉地流去。他的思想有一两次转到了婚姻问题上去,但有一种深度的不自信,使他在入门第一步上就止了步。后来,他知道他是命中该独身的,也就安定下去了。要是他对于别的诱惑也能看得这般透彻,那就好了!他不幸听信了迦门君,一个常谈买卖、公司与高利的人。他并不是为的他自己,他的资产是很够而有余裕的了,他是想着他的嫁给了一个背时的省律师的妹妹,同她的六个孩子。他要是能在他们入社会的时候像说部中的富舅般帮助他们,那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呵。他盲目地信任迦门君,结果是一天早上,他发觉了他已濒于破产。证实的消息一触,他就跌入陷坑中了。
这只有迦门君自己才晓得,他在几天之后,因此急得一病几死。迦门君自己的产业只受了少许的影响,不像他朋友那样完全倾覆,这件事丁泊雷君没有向迦门君的孀妇露过一字,别的人前他也没有提过,除了他的律师,替他安静地将事情料理妥帖的律师,以及他的妹子,孩子们不能再得舅父的帮助的妹子。他的友谊的邻家在迦门君死去后便迁开了,接着他也安静地不见了。
这位穷绅士当时已经四十岁了。他还余下一笔款子,不敢用的:要是将它投资,所得的收入连一个工人的生活都支持不了。唯一可能的住处——唯一安全的藏身处——是伦敦,丁泊雷君也就往伦敦。他的以最低限度的入款与饥饿相决斗的本事,并非立刻学会的。他在入手与磨炼之中,有一次为饥饿与侮辱所迫,他只得降下一点身份,写信给一个熟人,恳他的指教与间接的帮助。不过只有处丁泊雷君地位的人才知道无论多么好的教言都是空虚,无论多么大的奥援都是无力的。他要是求金钱上的帮助,他一定会接到一张支票与一些表同情的话,不过丁泊雷君再也不会到那种田地。
他试以从前的娱乐,凸花工,求利,也有一部分的成功,就是半年中赚到半镑的钱。不过在他渺小的收入上加上个一年一镑的指望,并不能将他兴奋起来。
他在此时间内自然是绝对的孤居了。穷乏是伟大的隐者——除非一个人生下来就是那样。那种时候,一个敏感的人觉到不与他向来的平辈的人再处于一水平线上了,于是缩入孤寂,并且有点惊诧地觉得,人家是很愿意忘记他的。伦敦地方遁世者是很多的——或出自动,或是被迫。漫游于街道上或公园中,或者消遣于不须缴费的博物馆里的时候,丁泊雷君常常发现与他同遁的兄弟们。他明白与他眼睛相遇的偷窃的瞥视,他看出瘦削的面貌,他了然而同情地发觉敝旧的绅士衣服。这些隐避的人们之间没有交换过真情的话。他们倒想开口,可是身份将他们的喉咙哽住了。他们各人走他自己的沉默而无亲的路,一直到了侥幸而入了医院或者贫民院的时候,舌头才松了,辛苦的心中才溢出了它对于世间的责备来。
在这种地位的人,才能获得奇异的见识。他学会许多可惊的节省方法,他在一人只需很少的钱即可支持生活的最后的发现之中觉着一种自傲。往常的时候,丁泊雷君说是“一人”少了某数的收入是不能过活的,如今他发觉“一人”只要几个铜币一天就够了。他明白了要买的东西的价钱,知道了食物的相对价值了。一个时势造成的蔬食者,他发觉了素菜是于他的健康有益的,他因之对他自己做过了多次的轻蔑那些肉食人的习惯的演讲。他又是一个时势造成的戒酒者,他真渴望一天能在禁酒会的讲坛上倾吐他的证见。这些是他的满足,惊异地将许多自重的损失都偿补了。
不过凑巧在一天里他正从英国银行中提他可怜的渺小的季息的时候,一位夫人看见了他,并且是认识他的,就是迦门夫人。
“呀,丁泊雷君,这一晌你怎样了?我为什么没有接到你一点消息?难道真像有人告诉我的,你‘是’去了外国?”
他忙乱地因而机械地反应迦门夫人最后两个字:“外国。”
“不过为什么你不给我们信呢?”迦门夫人忙说下去,使他无暇多说,“多么不客气!你为什么一声不提地就去了呢?我的女儿说我们一定是无意中在什么事上得罪了你。务必请你说出!想必总不会有什么——”
“我亲爱的迦门夫人,都是我的错处。我……很难说出的,有一大堆的细目哪。我求你将我的不可辩的行为看做——看做完全出于我的僻性。”
“啊,你一定要来看我。你知道亚达已经出了嫁吗?是的,差不多一年了。她再可以见你,她要怎样的欢喜呵。她想起你的时候真多得很哪。你什么时候能够来我们家里用饭?明天?”
“欢喜的——十分欢喜的。”
“那真畅快得很!”
她告诉她的住址,两人分手了。
丁泊雷君这时候还当心地留着一身礼服与相称的漆皮的鞋子,可见得他再进他往日的社会的希望还没有完全消灭。有许多次,他大受动摇,想将这些外表看来是无用的东西卖去。不止一次,他在吃紧的季终的时候,将衣服质当过几先令。但是将一个绅士的最高象征舍去了,那只有失望到极点的人才做得到——勇敢出于被动的丁泊雷君还不是那种人。他的宝饰,就是表与表链,都早已丢了。这些虚饰并非一个绅士的装束所必不可少的东西。如今他是庆幸自己小心的好处了,因为他这次与迦门夫人的相会,虽然使他僵窘,但同时也使他畅快。他脑里回萦着与体面的人周旋一晚的指望时,心花都怒放了。他赶紧回了家。他以不安的细心察看他的礼服,并没有找出了什么大错处来。一件衬衫,一圈硬领,一条领带,是得买的。侥幸他倒有这笔款子。不过他要怎样解释自己呢?他能认出他的住处,他的惊人的穷闲吗?他这样认出时,直与向他的旧友恳求同情无异,想到这里,他不觉恐怖地退缩了。一个绅士在可以避免的时候,是不可以宣白能够引起痛苦的往事的。那么他应该直接或者间接说一个谎吗?说真话就是对于迦门君有责言——这是他所不愿的。
他踌躇着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晚上他到了迦门夫人家中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决定。客室中有三个人候着他,女东道与伊的女儿女婿,魏尔君及魏尔夫人。他们接待他的殷勤,使他几乎落下泪来。为多种的情感所乱,他失了他的自制力了。他借口开河的话无异是一篇奇异的说部,他说完的时候自己几不敢信是自己说的。
这说部是从他们自然地问他住在哪里时他回答起头的。
“如今,”——他呆子般微笑——“我住在益斯临屯上头一条街上一间房子,兼做卧室书房之用。”
听到这话,那三个的嘴钳起来了。惊奇的眼睛向他看来。要不是这些眼睛,谁晓得丁泊雷君当时要吐露出些什么话来呢?不过事实……
“我从前向你说过,迦门夫人,我是得自认一种僻性的。我希望它不会使你生憎就好了。简单一句话,我将我的一点微力舍在社会事业之上了。我与穷苦的人同住,与他们混为一体,庶几可以得到无他法可以得到的智识。”
“啊,多么高尚呀!”女东道喊了出来。
这位穷绅士的良心上大受一下打击。他不能再说什么话了。使他不至于再受窘,他的友人们将话题改了。这时候以及后来,对于他所说的话真实与否的怀疑再没有入过他们的脑中。迦门夫人前次看见了他去英国银行,一个不表示穷困的地方。并且他是一直受人推为一个有特别的见解与行径的人。因此丁泊雷君陷入了一句异常的谎语,别人不易于发现,只有说谎人自身内心的不安。
从这时起,差不多一年的工夫过去了。丁泊雷君与他的友人约略会了五六回的面,他周旋于他们之间的时候愉快得很,不过在有少许提到他的生活状态的时候,就不安起来了。逐渐地大家都知道丁他是一个常做无名的善人的主张的人,因之他也很少用得着再说什么直接的新谎了。他自然是很后悔他的原来的诳语了,因为迦门夫人,一个富妇,是说不定可以助他找到一定不损身份的谋生之路的。不过事实已成,他因之就想从事于尚合脾胃的书籍装钉的营业了。他在一个钉书人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几个月了。一天,他提起了勇气,与他的房东订好了一个契约,言明,房东教他,他在学会之后替房东做一限定时期内的义务工作。他如今是要到那时期了。全盘算来,他现在比从前的无事而胡思乱想的时期是幸福多了。他盼望着他口袋里有点钱,不至再怕每季的末两个星期常常没有晚饭吃的日子的来临。
魏尔夫人邀他去吕绥恩的约会不知引起了他许多次的痛心呢。吕绥恩!自然是在他的往日,他才将畅快的假日看做当然之事了。他想起了他所知道的许多可爱的地方与许多如梦的风景。伦敦的街道使它们变成了说不出的辽远,完全的不实。他这三年郁结与艰难的生活真比以前的平静与安足的生活长得多呢。吕绥恩!一个脾性较他活泼的人想到这里一定要疯了,但是丁泊雷君一天到晚地想着它,情绪只是偶尔在一声微叹,或者一个充满了悲哀的渴望的微笑之中流露出来。
昨天用的饭是那么好,他觉着今天的餐费较往常减少是他的天职了。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举行过了他所极为称赞的助人默想的露天散步之后,他走进了他平常做惯了小生意的店中。柜台后一个胖妇人向他熟识地点头,同时向别的一主顾露齿地一笑,丁泊雷君鞠躬下去,他惯是这样多礼的。
“费心拿给我,”他说,“一个新下的蛋,同一棵小而脆的莴苣。”
“今晚只要一个呃?”妇人说。
“谢谢,只要一个。”他回答,如在一间客厅里说话,“宽恕我,许我表示出我的希望,蛋,严格地说来是要新下的。上次的一个,我猜,是大意地入了那个筐子里——这在生意忙时是很可原谅的。”
“它们总是那样,”肥胖的店主说,“我们是不会做那种错事的。”
“呀!请宽恕我。说不定我是想象——”
鸡蛋与莴苣都小心地放进了他带来的手袋中,他回家去了。一点钟后,他的晚饭吃完了,他坐在一张直背的椅子上,在黄昏中幻想的时候,门上敲了一响,一封信递入了他的手中。丁泊雷君这时候是很少接信的,他拿起这封信来看时,手都抖起来了。信拆开后,最先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支票。这个更将他兴奋起来。他在心神震动中将信纸展了开来。这是魏尔夫人寄来的,她这样说:
“我亲爱的丁泊雷君——在昨天晚上我们的谈话后,我不自觉地时时想到你与你的美的牺牲的生活。我将这些穷人的命运与我自己的一比,心中真觉着享乐过甚太幸福了。这些念头的结果,是我心中觉着不得不对于你的善事有一点小输助——犹如在出发享受一个幸福的暇日的时候的一种感恩礼节。请将这一点钱分派给两三个你的最值得施与的苦人,或者,你以为适当时,就将它给一个人罢。我极其盼望我们能在吕绥恩会到你——顺颂近来安好。”
支票是五镑的。丁泊雷君将它举到窗上,呆望着。就他现在的价值标准看来,五镑算是一笔大款子了。只要想一想,有了它时能做什么罢!他的靴子——已经绽补了两回——再着时是要有碍体面的了。他的裤子已经入了可以入眼的最后期。他戴的帽子——他看护得多么经心!——这是他三年前来伦敦时戴的那顶。他诚然自顶至踵需要更新,因益斯临屯地方,五镑是开销这一切用款还要有余的呢。什么时候,请问,他还能够再有这样一笔钱来供他自由地消耗呢?
他深深地叹气,呆望入四周的黑暗中。
支票上横划过了。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丁泊雷君看出了横划过的支票是能大困其收受者的。他怎样能将它兑换出现钱来呢?他知道他的房东是一个多疑的守财虏,要是受了他的拒绝,同时又要受一眼只有索格斯君才会的注视那简直无异于一场痛心的失体面的事。又有一层,索格斯君的自身对于支票能否用得出去一层,还是一个疑问。他还有哪个可以找呢?简直一个伦敦人都没有。得了,第一件该做的事是回魏尔夫人的信呀。他燃着了灯,在颓旧的小杉木桌边坐下。不过他的笔插入了墨水中几次了,还没有想起应该怎样措辞。
“亲爱的魏尔夫人,”——
接着停歇久久,如他已入睡了。抖了一下,他又向桌子弯下身去。
“接到你最慈善慷慨的惠贶,心中是真感激。款子……”他的手又停了几分钟。
“将如你的意思用出,然后再详告你所发生的恩泽。”
他从前再没有作过这么难的文章,他觉出他说得太不成样了。他的脑子里简直是竖起了一堵墙。他写完这封信,不知费了他多大的气力。大功告成的时候,他出门在一个烟店买了邮票,将信投入邮筒。
这天晚上丁泊雷君的睡神可不很安稳了。他在床上躺下的时候,他心里纳罕,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可以受这恩惠的穷人。魏尔夫人心目中的那种人他自然是一个也不认识的了。就一方面讲来,邻近四处的人家诚然都是穷的,不过——他自己动问——他们眼中的贫穷,与他自己眼中的,有同样的意义吗?这条污秽的街道上,难道有一个男子,或者妇人,同他比较起来,能有称为贫乏的权利吗?一个受了教育的人,为势所迫,与低级人杂处之时,得到了些关于他们的最有趣的结论。一个久踞于丁泊雷脑中的结论,就是这些阶级的“受苦”,大为用了一个不适宜的标准的局外人所夸大。他在他的四周只看见粗劣的娱乐,安足的劳苦,以及似兽的淡漠。他简直觉着这一带地方觉到穷乏而受到它的苦的人,十成中有九成,只是他自己。
在噩梦般的假寐中,他周身一震,是一个明灼的念头,一个回想,穿过他脑中了。他自安逸与体面堕入贫困,他受了这么久的苦,是为了谁呢?为了魏尔夫人的父亲。那么,从这观点看来,这张五镑的支票不可以算做赔偿吗?不可以严格地供自己的耗用吗?
在半意识状态中忽然从罅隙射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要是魏尔夫人是“一个有见识的女子”,对于他的真情生了疑心,或是已经发觉了呢?要是她私下的意思,这钱是给“他”自己用的呢?
最早的阳光使此念头现为不实,不过他方面,它也将他的迦门君是确实地曾经负他的念头巩固了。他从床上跳起,伸出手去拿过支票来,握于手中的,在床上躺了一点钟。一点钟过后,他机械地起了床,穿起衣来。
日间的工作完了后,他徘徊于一条大店罗列的街道上。一个靴店引起他的注意。他在橱窗前站立了许久,尽将口袋里一块金镑打转身——这是他股息领出的日子以前支持他的生活的现款中很大的部分。他终于跨进了门槛。
再没有买一双靴子的人比他再不小心的了。他的交易是在一个梦里做成的。他说话,但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呆望货物,但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结果是,他腋下挟着他的舒适的旧鞋回了家的时候,才发觉他的新鞋十分地夹脚。它们又唧喳地响:天哪!它怎样的唧喳地响!不过新鞋都确然有这些毛病的。他是好久没有买过新鞋的了。事实是,他觉着疲倦到极点,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吃了一口晚饭之后,他上床睡了。
整夜之内,他与他的新鞋宣战。两脚疼痛着,他在一个鬼城中的街道上跛着脚走,转一个弯时,就碰到一个狙伏的人,并且每次这伺他的人除了魏尔夫人外更非别个。她轻蔑地注视着他,让他蹒跚着歪过去。靴子的唧喳声响变成了人声了,它不断地向他叫一个可怖的名字。他退缩、颤抖而发哼。不过他还是前进,因为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横划过的支票,别人叫他将它兑了现,但没有人肯与他兑换的。怎样的一个夜间!
他醒转的时候,他的头像铅一般的重,不过他的思路却很清楚。请问,他既明白他的手头不宽裕,却去疯人般用了那许多钱买了一双新的——并且坏到十分的——靴子,那是什么意思?他的那双旧的,无论如何,总是可以穿到冬初的。他进店的时候,心里是个什么念头?他难道是指望……垂怜的上天!
丁泊雷君并不是多好的一个心理学家。不过忽然间他可怕地明白看出,他如今正在过一道德上的难关。它在贫困问题上又给他多增加了一样智识。
紧在早餐之后,他下了楼,敲索格斯君的书房门。
“什么事?”钉书人问,他正吃着第四块大的咸肉,说话时嘴里还满含着。
“先生,请准我今天早上告一两点钟的假。有点要紧的事亟待解决。”
索格斯君的回答与他的同行们一样漂亮,“我看你要怎样,就可以怎样。钱是照扣的。”
那一个鞠了躬,退出去了。
两天后他又写一封信给魏尔夫人。信的内容如下:
从前惠寄的款子,我已经写过了照收的回信的,如今施散去了。为确实它的正当用途起见,我将那张支票交给了邻近一个教士,并加上了清楚的说明,他极为尽心,将受惠的人名都在一张纸上记了下来,这张名单在这封信里附上,想必你看了也觉着满意愉悦的。
不过为什么,你要问了,我将这件事托给一个教士呢?为什么我不自己做这件事,使自己得到救助与我有私人关系的可怜人的愉快——我,将我的生活专注在慈善事业上的人?
回答简单而明白,我是向你撒了谎。
我并“不”是自动地来这地方住的。我也“不”是专神于施舍上的。我仅仅是——不,不,我从前仅仅是——一个穷的绅士,一个某天知道了他的资财耗尽于愚笨的投机上的人,一个羞将真话告诉他的朋友而遁入了穷苦微贱的生活的人。你知道,我这样,在不幸上又加上了羞辱了。我不愿意告诉你,我几乎又做出一件更堕落的事呢。
我如今在一行手艺里拜师父,我相信我将来能在我的薄的储蓄上有点增加,使我可以较这一些时以来的境况好些。我恳求你宽恕了我,要是能够的话,并且从此忘去。
不够与你做朋友的丁泊雷
楼梯上
这所房子也曾经住过体面的人家的。从前的时候,东隅这区地方的生意发达,修船店与营筑铺的主人都在这他们铺号所在的地方居住,不把它看做丢脸的事。这所房屋从前正是住过这样的一个人家。它是一所高大结实而丑陋的房子,木头上满是灰污,油漆已脱,窗棂的玻璃破了,许多处用纸补起,大门是一天到晚地敞着,女人们坐在楼梯上,絮语着疾病、死人以及物价,楼梯上或甬道中原有洼洞的,都被泥土填起了,人一不小心,便把脚撇了。也难怪,八家人家共住一所房屋,自然谁也不去买门垫,并且房屋外的街道又是泥泞一类的。这所房子有许多种的味道,没有一种是好闻的——有一种是炒鱼的气息。虽然如此,这所房子仍旧不是一个下流的窟穴。
三层楼上,走过一个前臂袒露的高瘦妇人,她在一间送出刺鼻的暖气的病室的张开之门前站住了听。一个伛偻蹒跚的老妇站在门槛之旁,手在后面撑着门。
“他并不曾好些,克提司夫人。”高瘦的妇人向门里点一点头,发问。
老妇摇摇头,把门带紧一点。她的嘴在皱纹的腮上扁着:“他不会好的,除非他去了世。”停了一刻之后,“他时辰快到了。”她说。
“医生说是无望了?”
“我的天,我才不理会医生呢。”克提司夫人说,似笑非笑地咳了一声,“我看医生也看得多了。那孩子的时辰就要到了,这我是看得出来的。并且,”——她又将门纽握了一下,低了声说——“有阴魂来招他的。”她着力地点头,“昨天有三个鬼来他床头敲打,这其中的意思我是知道的!”
高瘦的妇人扬了一扬眉毛,把头点一下。“啊,是的,”她说,“或早或迟,我们每人都有那一天的。有些时候,那天来得越早还越好。”
老妇人点头哼了一声之后,两人默然向各人的前头呆望。不多时,高瘦的妇人又说,“他是一个好儿子,不是吗?”
“是的,是的,他对我很好,”老妇人略现烦躁地回答,“我一定要把他好好地安葬,就说那要把我的一点钱统统用完。谢天,那我倒还办得到。”她出神地续说,手支着腮,向梯上渐密的朦胧中呆望着。
“我的丈夫当初去世的时候,”高瘦的妇人说着,仿佛脸上光辉一点起来,“我是好好地把他安葬下去的。他是奥费罗会的会友,我因他得了十二镑的钱。我替他置的橡木棺材,并且用的一辆敞的榇车运他的灵柩。家里人坐的一辆马车,他的会友也坐一辆——都是两匹马拉的,还有羽饰,以及护灵的雇工。柩木运去墓园的时候,绕了一个大圈子。‘无论什么事发生了,满多斯夫人,’管事人说,‘你都要觉到你是不曾做错一点的。他们不能说你有什么地方做得对不住你的丈夫。’真的,我没得什么给人家说的。他生前对我很好,他死后我却也对得起他了。”
这高瘦的妇人说到此处,自骄起来了。老妇人听这故事不知听了多少次,但是此次听时,更觉有趣。她便出神地咬她那牙齿已脱的双颚。“波孛我也要好好地葬下,”她说,“这倒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事情,只需动用保寿险的款项——以及别的钱——就成了。不过我保不住有护灵的雇工。那太耗费了。”
在东隅这一带地方,一个妇人要是无钱可买心中极想买得的东西,她并不老实地说出,她只说那“太耗费”了。意思是一样,不过好听多了。克提司夫人把她的收入打算了一下,知道护灵的雇工“太耗费”的。办得场面稍小的丧事,护灵的雇工要半镑的雇价,酒还在外。满多斯夫人正是这样说过的。
“是的,是的,半镑的雇价。”老妇人同意道。病人在房里用杖棒无力地在地板上敲。“我就来了,”她锐声地叫道,“是的,半镑的雇价,很是一笔钱了,我不知道怎么能办得了——至少现在不成。”她又伸手去握门纽,但是先停下,补上一句适才想起的话,“除非是我不要羽饰。”
“不要羽饰,那未免有点不成样子。我当初有——”
楼梯上有脚步的声音,仿佛绊了,咒了一句。克提司夫人伸头向黑暗中下望。“来的是大夫先生吗?”她问。“是医生的助手。”满多斯走上一层楼,让他走进病房。
五分钟内,楼梯比前黑暗得多。接着那医生的助手,一个很少年的人,出来了,后面有那老妇人手拿蜡烛跟着。满多斯夫人在黑暗的上层中谛听。“他的精神很快地衰弱下去了,”助手说,“他必得服用兴奋剂。孟索尔大夫叫买葡萄酒的。酒如今在哪里?”克提司夫人懊丧地咕哝。“我告诉你,他‘必得’服用这酒。”他坚持道——他做助手不过一月,所以特别热心——“病人吃不下去食物,总得设法支持起他的精力才是。说不定多延长一天,他的性命还有指望呢。难道是你买不起吗?”“那太耗费了——太耗费了,大夫!”老妇人辩解道,“我又要买牛奶,又要买——”说到这里,便模糊了,只听到她垂头咕哝着。
“不过他得服用那酒,克提司夫人,就说是要用掉你最后的一个先令。只有这种方法了。如果你意思是说绝对地没有那钱——”在这里他僵得说不下去了。他并不是一个有钱的少年——有钱的少年是不替东隅的医生做助手的——不过他上一晚凑巧身边余着些钱,他又是毫无阅历的,于是自己的最近前途也不顾了。他掏出了五个先令:“如果你绝对地没有那钱,唔——把这拿去,买一瓶酒——好,不过不要去小酒馆买。并且要‘赶紧’,他早就应该服用这酒了。”
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说事情凑巧的。因为正是上一天,也是这梯前,他的正医生犯了他这一样的大意的罪过——连数目都一样。不过,克提司夫人既然一字都不曾提起,他也就只是下去楼梯,走入泥泞的途中,一路心里想着一个牧师的爱子是否能借着苦挣得的小钱所行的慈善事业而增光的。克提司夫人只是扬一扬她的眉毛,聪明地摇着头,把烛拿进去了病室。室中的响了,有如钱落下茶壶的声音。满多斯夫人料理自家的事情去了。
门已紧闭,楼梯上漆黑的。有两次有别的房客下楼,又上楼,又下楼,但是这门仍然紧闭着。下面的几层楼梯上有男子妇人走着,走出大门,又进来了。街上偶然有叫声或笑声送上来。如今是街上的脚步声变匆促了,变稀少了。楼梯脚下听得到踉跄与匍匐的声音。一架坏了的旧钟随意地报时,还不及那二十分钟听到一次的巡警的步伐来得整齐。最后,有人砰的一声把街头栅栏关起了,街中便静下去了。梯边的门在里面有钥匙作声,更不听到别的了。有许多点钟,下面的裂罅中露着一线柔弱的光亮,终于暗了。破钟仍旧滴答着,但整夜中不见有人走出那间房门。不见有人开它……
直到第二天天大亮,满多斯来敲门的时候,门才开了。不久,两个妇人同来了梯边,克提司夫人手里拿着一顶已不成形的帽子。“呀,他的尸身很白,”满多斯夫人说,“像蜡一样。我的丈夫正是如此的。”
“我得忙一点了,”老妇人嘶声道,“得去料理寿险款,量坟地,以及许多别的事。要做的事真不少呢。”
“唔?是的。你打算要谁——卫金斯吗?我当初是要的卫金斯。比克基好,‘我’看。克基的护灵人,衣裳太破烂了,下衣也旧得不堪。倘若你是打算要护灵人的时候——”
“当然,当然,”点点那僵硬的头,——“我打算要护灵人了。谢天,我能这样体面地做了!”
“还有那羽饰?”
“啊,当然也要羽饰了。说来,它们并不很耗费呀。”
圣诞节的礼物
玛丽从老田庄的窗侧外望。一片荒凉——山峦,田亩,林地,萧条,黯淡,迷蒙——望中更无别的人家。她并不喜欢热闹。她喜欢缝纫。她最爱读书。她并不喜欢谈话。要是她能一人住在这克隆田庄,她一定顶快乐。在未结婚以前,她揣想每天晚上只需缝纫与读书。她当时也知道,日里她一定要忙,因为田庄年代老了,房子散乱,并且料理家务之时她是无人帮助的。不过她当时指望着晚间能恬静而安宁。结婚十年之后,她才把这指望断了。晚间时候,这老田庄的厨堂之内是再也安静不了的。因为她的丈夫约翰不是高声地叫人,便是高声地抱怨,并且他喜欢朗诵报纸,既不流利,也不连贯。
玛丽是一个不好多开口的妇人,她最好静。但是约翰爱听他自己的声音,他爱向她喊呼,从这间房到那间房地叫她,他最爱的是在晚间高了声向她读报纸。这是她所最怕的。近来,她好像要不能再多忍受一刻,要难受得叫起来了。来听他读个不休,声音一刻粗哑,一刻尖利,真是令人烦厌之至。他的“玛丽”把她从家务之中叫来他所在的任何地方,他的“拿拖鞋来”与“拿烟袋来”,都令她难忍得要明白地撑顶他了。“自己拿拖鞋去”一句话已经抖于她的唇上了,但是不曾说出,这便因为她是一个受不了发怒的妇人。无论是一种什么呼叫她都害怕的。
她已经忍受了十年,她当然还能忍受下去了。然而今天她这样无望地看着野外的时候,她心中明白地感到,她是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一定有事要发生的。但是有什么事可以发生呢?
下礼拜就是圣诞节了。她想到这里,冷笑一声。这时她看见她丈夫的影子走过路来。他从大门进来,绕走近侧门。
“玛丽!”
她慢褪褪地应招而来。他手里握着一封信。
“碰到邮差,”他说,“你姑妈处来的。”
她拆开了信,默然地看。他们两个都早知道了这封信里说的什么话。
“她又要我们去同她去过圣诞节。”玛丽说。
他埋怨起来。
“她聋得像一根木头。她像她妈一样的聋。她应当放明白点,她自己既然一个字都听不出,便不必再邀人去同她过圣诞节。”
玛丽一声不响。他开头总是埋怨他外姑不该邀他们的,然而他心里实在情愿。他喜欢同他的外姑夫谈话。他喜欢下村去住几天,听那里的新闻。那时他是很可以把田庄上的事情交给长工的。
克鲁这家的聋病无人不知。玛丽的曾祖母是三十五岁时双耳全聋的,她的女儿,她的外孙女,都遗传得了这病,并且也在三十五岁之时,玛丽便是这外孙女的侄女,小时便是靠她姑妈长大的。
“好罢,”他最后非出本意地说道,好像答应她的沉默似的,“我们最好去罢。回她信说我们去。”
是圣诞节的上夕。他们在她姑夫田庄的厨堂里。那耳聋的老太坐在火旁的椅上,打着针线。她的枯皱的脸上露着一线奇特的蔑笑,她平日皆是如此。两个男子站在门前。玛丽坐在桌边,无目的地向窗外望着。外边,雪正在浓密地落着。里边,炉火映光在铜壶铜盘,老的橡木碟柜上的陶器,以及屋顶上悬着的火腿之上。
忽然间占姆士转过身来。
“吉安!”他说。
聋妇人一动也不动。
“吉安!”
那火旁的不可捉摸的苍老面上仍然没有回答。
“吉——安!——”
她向叫唤稍微挪转身来。
“上楼去拿那些相片来给约翰看。”他粗声道。
“穿线做什么?”她说。
“相——片!——”她的丈夫大吼道。
“下面?”她颤声道。
玛丽从这个看到那个。她姑夫做出一个气恼的姿势来,自己出房去了。
他手拿一扎美术明片回房。
“自己做事去还来得快当些,”他埋怨道,“这些是我兄弟从瑞士寄来的,他如今正在那里做事。就这些风景片子看来,瑞士是一个好地方。”
约翰从他的手里拿过它们来。“她比前更差吗?”他说着向者太点头。
她在坐着,向火中呆望。她的嘴唇又弯成那奇特的笑容。
她的丈夫耸他的肩膀。“是的。她如今有她母亲的那般程度了。”
“还有她的外祖母。”
“是的。我叫她去做事,比我自己去做,花的工夫更多。聋子常常变蠢些的。她们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们最好是不必去多惊动。”
那个男子点点头,燃着他的烟袋。接着占姆士开了门。
“雪停了,”他说,“我们去村尽头再回来,好吗?”
那一个点点头,从门后拿下他的便帽。一阵冷风随着他们走时吹进房中。
玛丽从桌上取到一本纸面的书,走来火边坐下。
“玛丽!”
她惊了起来。这并不是聋耳的老太的尖锐申诉的口腔,而很像玛丽小时所忆得的青年姑妈的声音。老太正将身前俯,向她细看着。
“玛丽!你圣诞节好呀。”
好像口不由己似的,玛丽用了她平日说话时的低声回答。
“你也好,姑妈。”
“谢谢你。谢谢你。”
玛丽惊得喘了一口气。
“姑妈!我这样声气说话,你听得出?”
老太悄然地笑起来,在她的椅上摇来晃去,好像来把许多年蕴蓄起的诙谐加以发泄似的。
“是的,我听得出你,孩子。我一直听得出你的。”
玛丽急渴地握着她的手。
“那么——你的病好了,姑妈——”
“是的。我的病好了,要是我曾经有过病的话。”
“你——”
“我并不曾聋过,孩子,我以后也不至于聋的,求天保佑。我把你们都瞒了。”
“你?并不曾聋过?”
老太又格格地笑起来。
“不曾,我妈也不曾——连她的妈都不曾。”
玛丽将身从她身边缩回。
“我——我不懂得你是什么意思。”她踟蹰地说,“你从前是——假装的吗?”
“我就把这个作为圣诞节的礼物送你罢,好孩子,”老妇人说,“我当初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母亲把它作为圣诞节的礼物给了我,她的母亲当初也是一样。我自己没有女儿给,所以我给了你。它可以忽然地来了,要是你想那样的话,那时,你想听的话可以听,不想听的话便不必听了。你明白吗?”她将身俯得更近,耳语道,“那时你便一切都撇清了——既不必替他们寻找物件,也不必去理会回答他们的疯话,也不必狗一般地给他们当差。我一定留神你的,我的孩子。你并不十分安静,不是吗?”
玛丽颤叫起来。
“啊,我不知怎样才好,”她说,“我——我做不了这件事。”
“你要怎样就怎样做,”老妇人说,“把它当做一件礼物收下,好了——克鲁家的聋病作一件圣诞节的礼物,”她格格地笑起来,“用不用随你的便。无论如何,你总会觉得它极其有趣的。”
老脸之上又露出了那奇特的笑容,好像她在心中藏有一天上神祇皆可藏有的笑话似的。
门忽然被又一阵冷风刮开了,两个男子进了门来,身上满是雪花。
“我——我不肯那样做。”玛丽身子颤抖着耳语道。
“我们没有走到多远。雪又下起来了。”约翰说着,把他的便帽挂起。
老妇人起身,默然而敏捷地,开始铺设晚饭桌子,她眼不拍起地从碗橱走来桌旁。玛丽坐在火旁,不动不响,两眼注视着熊熊的炉火。
“她有什么,成聋的兆头吗?”占姆士耳语着,两目注视在玛丽身上,“我妻子正是她这年纪成了聋的。”
“是的。我听到这样讲的。”
接着,他高声地说,“玛丽!”
一线淡的红晕泛上她的面庞,但是她无目光与动作表示出来她是听到了。占姆士传意地向她的丈夫望了一眼。
老妇人双手各拿住杯子,这时她略停一下,那迟缓奥妙的笑容又上了她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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