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你再不用想有什么事儿如意。往东东有累坠,往西西有别纽。眼见的耳闻的满没有让你宽心的事。屋子外面缺少光亮,回家来更显得黯惨,出门去道儿不平顺。自个儿坐在空房里转念头时,满脑子也只是怕人的鬼影。大事儿是一片糊,小零星也不得干净。想找人诉诉苦,来人的脸子绷得比你的更长。你笑人家不认得真珠,你自己用锦匣儿装着的也全是机器的出品。什么都走岔了道,什么都长豁了样。这年头。这年头。
一年容易,又到了尽头。回头望望,就只烟雾似的一片。希望、理想一好词儿,希望早给劈碎了当柴烧。在这小火上面慢慢的烤糊了理想,烤糊了的栗子,烤糊了的白薯,捏上手全是灰,还热着哪。再别高谈什么人生。生活就比是小孩们在地上用绳子抽着直转的地龙,东一歪西一跛的,嗡嗡的扁着小嗓子且唱。
又来了一个冬至,冷飕飕的空气,草尖上挑着稀松的霜,黑夜赖着不肯走。好时候!我想到一个僻静的教堂里去,听穿白长袍的孩子们唱赞美诗,看二尺来高的白蜡一寸寸的往下矮,你想。不错,你是这么想来著。我可想独自关在屋子里抒写一半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暖暖的,像打伤了小鸟的前胸的羽毛。跳着的。你想。不错,你是这么想来着。然又想……得。你想开了罢。这年头那容你有一件事儿。顶小顶轻松的事儿。如意称心。
二
可是尽说这冷落丧气话也不公平。冷急了自然只能拿希望劈成小柴生火,可是在这小火上面许还有些没有完全烤糊的理想。前天在无意中检着了一个!田寿昌上回看他自己的戏叫人家演糊了的时候,他急得直跳腿,脸上爆着粗汗,说比死还难过。他说他里面有火,一时可透不出焰来。这回他的火吐了焰了。鱼龙会那几个小戏是值得赞美的,虽则我只见着了一个半多些。我满想腾出一晚去看他的戏,可偏是这鬼忙,错了一天又是一天。前天下午,有一点钟的闲,就拉着小曼去看鱼龙,进门就听得老婆子的悲声,湖南口音的。那一间小屋子格着戏座的先叫我欢喜,台上的光也匀得好。我们一大群人成天嚷着要办小剧院,就知道抱怨世界上缺少慷慨的富翁来替我们化钱,却从不曾想到普通一间客厅就够我们试验,只要你精神饱满,什么莫利哀、莎士比亚、席勒,都不来嫌你简陋。鱼龙会的精神是一团不懈的精神,不铺张,不浮夸,不草率。小屋子里盛满了认真的兴会与努力,这是难得有的。
地方紧凑有种种好处。第一演戏的不感著拘束。他们可以放心说他们做他们的,说坏了做坏了都没有多大关系,这不矜持在演剧的成功上是一个大原则。第二地方小容易造成一种暖和的空气,在这里面谁都不觉得生分,谁都觉着舒泰,台上与台下间自会发生一种密切。台上容易讨好,台下容易见情,仿佛彼此是一家子,谁也不用防谁,这多有意思。第三是小场所可以完全动员看戏人的注意。教育的一个意义,是教人集中注意。我们平常读书听话乃至看戏狠难得专心一意的。我们平常收受经验评判经验的不是我们纯粹的性灵。在我们意识最上层浮着的往往只是种种的偏见与成见,像水面上的浮腻,这里面永远反映不出清晰的形象来。普通商业性质的戏院子,都是太大太空廓太嘈杂太散漫,因此观众的“灵窍”什么也不能自然的完全的开着,小剧场正合式。正为是小,它的同化的力量却反而大,因此往往在大舞台上不怎样成功的作品,在小剧场里却收成了最大的效果,反之小剧场的成功上舞台去不准成,这关键就在小台上的动作神情说话,台上全认得真听得清,又不费演员的劲。
三
话似乎说远了。鱼龙会的戏我只见了《爸爸回来了》、《苏州夜话》,据说还不是顶好的。《爸爸回来了》这戏编得并不好,演来也尽有可商量的地方。但这戏没有做完,小曼和我同去的朋友们都变成了泪人儿。听说有一天外客来看的只有一个!一个厨子。他的东家化钱买了券,叫他来看的。他不知看了那一个戏竟哭得把他完全油渍过的短袄又加一次泪渍。他站起来就跑。旁人留他再看,他说实在伤心得再也受不住了。这可见田先生的戏至少已经得到了眼泪的成功。戏的大致是一个酒徒兼色鬼的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丢了家,抛下他的妻和三个小孩,最大的八岁。家私是早给他荡尽了的。他的女人一着急,就带了她的孩子投河寻死去,又没有死成。那大孩子倒有志气,吃了无穷的苦居然挣起了一份家养他的母亲,并且还帮助他的弟妹上学。这年他已经二十三了。爸爸回来了,甘脆一个要饭的。他穷得没路走又回来了。他的妻子没有心肠再责备他。他的两个小儿女也觉得爸爸怪可怜的。但大儿子可不答应。他简直的不认。如其认,不认他父亲,认他是仇人。他弟弟他妈都想留下那化子,他一人不答应。爸爸没法子只得又走了。小儿子跟了去。幕落在他妹子过来伏在他身上哭着叫哥哥。那父亲临走时几声“还是去吧”,声音极悲惨。看的人哭是哭了,对戏可有批评。他们都觉得儿子总不该这样的对付老子。他已经流落到快死的地步。他们说国贤的见解是危险性的。他的意思是负责任的父母才是父母,放弃责任同时就放弃权利。他父亲既然有这狠心丢下他的妻儿,做儿子的也正该回敬这狠心。不收容一个濒死的父亲,这是一个伦理问题,也不是没有趣味的。正如早年在易卜生的戏里挪拉该不该抛弃家庭丈夫儿女是引起议论的一个问题。但现在姑且不谈。我倒是新近听到一件实事,颇使人觉着愤慨的,想在此附带说了。
子女对父母负有孝养的责任。因为父母对子女先尽了抚育的责任。这是相对的。子女对尽责的父母不尽孝或是父母虐待尽责的子女,一样是理性上人情上说不过去的。但已往法律,似乎只承认父母有告子女忤逆的权利,子女却不能告父母不尽责。换句话说,社会的制裁只能干涉到子女,却不能干涉到父母。因为旧伦理学的假定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再没有话说。但父母却不能随便处死子女。孔子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走”字是可寻味的。这是说父母到了发毒的时候,子女就该自己打主意。但孔子却不曾说,“大杖则社会得干涉之”。
关于这一点,这时代不同的地方,就在这一句话。子女对父母或父母对子女关系,已经绝对转成相对。社会的力量,可以干涉子女,同时也可以干涉父母。这样说来,爸爸回来了。那戏里的国贤的见解并不是不合理的。虽则他如其能更进一层宽恕他父亲,因于骨肉的感情,或是因为人道的动机。我们对于那戏同情许可以更深些。现在如其有某父或母非分的虐待他的子女因而致死,这父或母是否对社会对法律负有一种责任。同时法律和社会在发见有这类事实时是否负有援助或申雪的责任,尤其是当这被虐者有特种天才对社会能有特别贡献的时候,社会是否更应得执行它干涉的责任。前几天上海死了一个有名的女伶。她虽则是病死,但她的得病却是为了不自然的由来。她是极活泼玲俐的一个孩子,在北方,在上海都博到极好的名气。替她家也赚了不少的钱。她是她妈亲自教出来的。她妈的教法,完全是科班的教法。科班的残暴无人道的内幕我们多少知道,但我们却不易相信一个母亲会得非分的虐待她亲生的一个有天才的孩子。
现在人已死了,事情也过去了。她的妈如其还有一点子人性,也应得追悔她的恶毒。我在这里说起是为在伶界里正受著同类遭遇的孩子正不知有多少。为防止此后的悲惨起见,我想社会方面相当的表示正许是必要的。这灰色的人生里,正不知包容着多少悲惨的内幕。人们只是看不见。但有文化的社会是不应得容许这种黑暗的。我们不能因为“看不见”就解卸我们的责任。
载上海《申报》1928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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