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甫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他能使自己的真感化旁人;真的是,在他的跟前你就会不自觉的变成本色,真实,回复你自己。
有一次,我记得,三个穿着极华丽的女人来会他;她们拿她们绸衣的窸窣与香水的烈味充满了他的屋子;她们四四方方的在她们的主人面前坐了下去,装作她们对于政治的兴味,开始“问问题”了:
“安当派夫洛维奇(契诃甫名),你的意见是怎么样?这次战争的结果你看是……”
安当派夫洛维奇咳嗽了一阵子,想了一忽儿,然后缓缓的,声音又慎重又和善的,回答:
“大概是和平。”
“那,本来是的……当然咾。但是那一边胜呢?希腊人还是土耳其人?”
“我看来得胜的是强的一边。”
“那么谁,照你看,是强的呢?”三位女客们同时发问。
“比较有饭吃受教育的一边。”
“阿,这话说得多巧妙。”内中一个叫着。
“那末你喜欢谁呢?”另一个问。
安当派夫洛维奇和善的看着她,微的笑着回着:
“我喜欢蜜饯果子,……你们不喜欢吗?”
“很喜欢。”她欣欣的叫着。
“尤其是阿勃列考索夫那一家的。”第二个结结实实的同意。
那第三位,半眯着眼,辨着滋味似的说:
“那味儿闻着才好哪。”
这来三位的谈话全有了生气,她们对于蜜饯糖果有的是深的学问与精的口味。这看得很分明她们原来就不打算讲什么希腊人与土耳其人的,只为要对于重大问题表示兴趣才勉强来敷衍的,这一放松她们就快活。
走的时候,她们欣欣的答应安当派夫洛维奇:
“我们就送蜜饯果子给你。”
“你的手段不坏。”她们走了以后我说。
安当派夫洛维奇发笑了,他静静的说:
“谁都得说他自己的话。”
他恨琐碎,恨“小”。逢着有机会,他就用极巧妙的办法点破,他再也不放过。他对人生是有相当责成的,他要人们一个个望质朴的美的调谐的方向走。他不能容忍“小”。
有一次有人对他讲起一个时行的某杂志的编辑,他口上总是讲爱讲慈悲,但实际上他随便侮辱人,对他的下属是十二分的傲慢。
“是的。”契诃甫带着愁容微笑说,“但他不是一个贵族吗,不是一个受教育的绅士吗?他在大学院念过书。他的父亲穿顶好的皮鞋,他自己穿的是漆皮靴子。”
就冲他这么一说,在他的语气里那位贵族先生就变成了细小而且可笑了。
“他是个有天分的人。”他有一次说一个新闻家。“他写的总是那高尚的,人道的,……柠檬水的。当着人骂他的太太蠢才,……他家里的下房的潮湿的,下女们常常得风湿病。”
“你不喜欢某某人吗,安当派夫洛维奇?”
“喔,我很——喜欢。他是个顶有趣的人,”安当同意说,咳嗽着。“他什么都知道……书念不少,……他借了我三本书没有还……他是健忘的。今天他可以对你说你是怎么怎么好,明天他可以对人说你欺骗你的听差,你偷你情人的丈夫的丝袜子——黑的有蓝条子的。”
有人说起月报的“重要”文章总是那又笨重又厌烦的。
“你本来就不必看,”安当说。“它们是朋友间的文学——为朋友们写的。红先生黑先生白先生是写文章的人。一个写了;第二个驳了;第三个来折中。这就比是打带哑位的威斯脱。他们谁也不问问这在读者有什么好处。”
有一次一个肥的好身体的美美的打扮得齐整的女人到他那里去,一开头就学“契诃甫派”说话:——
“做人真腻烦,安当派夫洛维奇。什么事情都是这灰沈沈的:见着的人,海水,甚至于鲜花,在我看来都是这灰沉沉的……兼之我又没有欲望,……我的灵魂是在痛苦中……仿佛有病似的。”
“不错是病,”安当派夫洛维奇郑重的说,“这是一种病;拉丁话叫做Morbns Frandulentus。”
幸亏这位似乎不懂拉丁文的,要不然她就是假装不懂得。
“批评家就比是马苍蝇,它们害得马不能安稳的工作,”他说,笑着他的智慧的笑。“马做他的工,浑身的筋肉拉得紧紧的像是提琴上的丝线,好了,来了一个苍蝇,在他的肚子上叮住了,嗡嗡的,痒着他……他就得扭着他的皮,甩着他的尾巴。那苍蝇嗡的嗡的它嗡什么来了?它自己也不见得知道;就为它自己无聊,想来借此宣言:‘阿你们看,我在这地面上也有我的地位。瞧,我又会嗡,什么事情都会嗡它一下。’我念了这二十年对我小说的批评,可是我一句相干的话都记不起来,一点帮助都没有。就有一次司喀卑骞夫斯奇写的有一句话给了我一个印象……他说我将来一定醉死在一个泥沟里。”
有一次他邀我到K村去,在那里他有一小块地,一所白的楼房。他领我去看他的“产业”的时候,他开始他的谈话,顶起劲的:“我要是有多多的钱,我要替这里村庄上有病的教师们盖一所疗养病院。得盖宽敞的光亮充足的屋子,你知道——顶亮的,有大窗户,高高的房间。我还得给设备一个好好的图书室,各种乐器,养蜂房,一个菜园,一个果子园……还得请人来讲演,讲农林学,气象学……教师们什么都得知道——什么都得知道,朋友。”
他忽然间不作声了,咳了一阵,从他的眼角边瞅着我,微微笑着他那温柔可爱的笑,就他那笑叫你觉出他的可亲,叫你用心的听他的话。
“你不厌烦听我的幻想吗?我就爱随便讲。……你要是知道我们俄国乡村里多么需要一个好脾气有趣味明白事理的教师!我们应分特别优待我们的教师,这事情早一天做到好一天,我们得知道教育不推广俄国是没办法的,像用焙得不坚实的砖瓦造起的屋子,迟早得倒坍。一个教师应分是一个美术家,对他的职业真得有兴趣;但我们的教师只是一个工人,自己教育不完全,到村庄里去教小孩子们倒像是去充军似的,他是饿瘪了的,压倒了的,恐慌他的饭碗保不周全。但是他应分是庄子里的第一个人;农夫们应分看出他身分的威严,值得注意值得尊敬的;没有人可以对他随便叫喊甚至实际委屈他,像我们现在似的——村里的巡官,有钱的掌柜,牧师,乡里的警察长,学校管理人,议员,还有那个官叫什么视学员可是他满不管教育的好坏他知道的只是奉行长官的命令。……随便化上几个子儿请人来担任人民的教育这不是荒谬?结果他衣服也穿不周全,破破烂烂的,在又潮又透风的屋子里发着抖教书,着凉,不到三十岁就闹喉炎,温疯,要不然就是肺病——这是什么情形。我们自己该觉得难为情。我们的教师,一年总有八九个月得过他出家人似的生活:他没有跟他谈话的人,没有同伴,没有书,没有娱乐,他当然一天呆似一天,要是他邀他的同事去看他,他就有“政治犯”的嫌疑——就这话狡猾的就拿来恐吓傻子。这情形全叫人恶心;这不是太挖苦做先生的意义,他的还不是顶大顶重要的工作。……你知道,每回我见着一个教师,我就替他觉得寒伧,看他那萎瘪的样子,穿衣服又是那褴褛……看他那穷相我就觉我自己也负责任——我真是这么想。
他又静了,想着:一回儿他摇了摇手,轻轻的说:“我们这俄国真是多可笑多壅肿的一个国。”
一翳发愁的影子盖住了他的好看的眼睛:眼边儿上起了细的绉纹。使他的神气看得更深沈了。过了一歇,向四周望望,他说笑的说:“你瞧,我这不是对你开了一篇整整的激进报纸上的讨论。来吧,我请你吃茶,酬报你的耐心。”
他常常是这样的,一说开头就异常的认真,又热心又真切的,随后又突如其来的一煞,自己打自己的哈哈。在他沾愁的软和的微笑里你觉出那人的深刻的怀疑观,他知道的是话与梦的价值;还有在那微笑里也闪荡着一种可亲的谦和,和精细的灵性。
我们在静默中缓缓的走回屋子去。那天正热,天上顶清的:一边下去听得一只狗叫,顶快活似的。契诃甫挽住我的手臂,咳嗽着,慢慢的说:“说来是可耻又可愁的,但是真有的情形:世人不少艳羡做狗的人。”
接着他又笑了,他说:“今天我只能说软话……意思是我见天的老了。”
我常听他说:“你知道,一个教师刚才来了……他病了,成了家的……你有法子帮他忙不?我替他暂时已经设法。”或是:“你听,高尔基,这里有一个教师他想会你。他病着不能出门。你愿意来看看他不?来吧。”或是:“我说,这里女教师们要书用哩。”
有时我碰到了他那“教师”了,在他家里;他往往坐在他椅子的边沿上,明知他自己发窘脸红红的,捏着一把汗在找在挑他说的话,想说得顺顺的,“有教育”的,否则就装作那坦然的样儿。掩饰他病态的拘窘,他努力想在一个作家的面前不丢脸,结果他拿冰雹似的一大群问话向着契诃甫直丢,实际那些问话全是临时窘出来的。
契诃甫总是悉心的倾听那乏味的不连贯的谈话;有时他的占愁的眼里露出一点笑容,有时他头上透出一条小绉纹,听完了他再回话,用他那柔和的没光亮的声音,他话是简单,清楚,不加点缀,就他这一说就叫问话的人撤消了机心:那教师就不再成心想装聪明,这来他倒变成真的又聪明又有趣味了……
我记得一个教师,高高的一个瘦子,黄黄的一张饿脸,一根长鼻子拐弯儿的,阴沈沈的向着下巴放钩。他坐在契诃甫的对面,张大他那黑眼珠凑着契诃甫的脸呆呆的直瞅,嗓子是沾哭声的低音——
“从教书期间内得到的这类关于生存的感想发生了一种心灵上的淤积压倒了对外界宇宙一个客观的态度的任何的可能。当然,这宇宙本身没有东西它无非是我们心理上的……”
这来他就望玄学直冲,在它的浮面上直晃像一个醉鬼在溜冰似的。
“请你对我说,”契诃甫缓缓的和气的答话,“你们那地面那一个教师说是打他的学生的?”
教师从他的坐椅上直跳起来,愤愤的摆动着他的手臂:“你说是谁啊?我?没有的事。打?”
他愤愤的鼻子里直喷气。
“不要着急,”契诃甫接着说,笑着叫他放心;“我不是说你。但是我记得——我在报上看的——你们那地面是有一个打学生的。”
教师坐了下去,揩着他出汗的脸,喘了一口放心的气低音的说:
“对的。是有过那回事。是马格劳夫。你知道,那也并不奇怪。是凶,但也有理讲。他是有妻子的……有四个孩子……自己肺病……他的妻子也病……他的薪水是二十个卢布,教堂像是一个地窖,先生就有一间小屋子——在这种情形下做苦工,就是上帝的安琪儿你都会凭空拿来,打一顿出气……何况那群孩子——他们离安琪儿差得远着哪,你信我的话。”
这一来方来不容情的倒空他的字库来敷衍契诃甫的他,忽然间预兆似的摇着他那根弯鼻子,转了向说话,这回是简单,有分寸,清楚的话,像火亮似的,照出了俄国乡村生活骇人的实在情况。
他临走的时候,他抓着契诃甫这又小又干的手上的单薄的手指,一头摇着一头说:
“我先时进来看你就比是见上司似的直害怕发抖……我把自己吹了出来像一个火鸡的尾巴……我意思要使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平常人……可是现在我告别你正如一个好的密切朋友,什么都了解了。阿,了解才真是了不得的事情!多谢你!我今天来带了一个愉快的意思走:大人们是更简单,更可了解……在性灵上离着我们更近,比之社会上那群自以为了不得的……再会再会;我从此不忘记你。”他的鼻子摇着,他的嘴纠成一个好性格的微笑,他又决快的加一句:
“说实话,那群混蛋也实在不快活——也该他们受。”
契诃甫眼看他出走了,笑着说:
“他是个好人……他教师做不长的。”
“为什么?”
“他们一定挤他跑——鞭他走。”
他想了一晌,缓缓的说:“在俄国地方老实人倒颇像扫烟囱的苦工,奶妈拿来吓呵孩子们的。”
在他灰色的眼睛里常常漾着一种讽刺的笑容,但有时它们的表情也变冷漠,尖锐,刻毒;同时他原来柔和,诚恳的声音也露了硬性,因此可见这位温温谦和的先生在必要的时候也会强烈的奋起来对付反抗的势力,并且还不是轻易就罢休的。
但有时,我想,在他对人的态度里不免有几分无望的感触,几乎是一种冷淡的放弃的绝望。
“一个俄国人是一个古怪的东西”,他有一次说。就比在一个筛箕里他有什么全都漏跑了。在年轻的时候他是贪吃嚼不烂,过了三十岁就完了,剩下的就只一堆灰沈沈垃圾似的废物,……你要像样的做人过活,你一定得工作——有爱心有信心的去工作。但是我们,我们做不到。一个建筑家,造过了一两所体面的屋子,就坐下来赌钱,赌了一辈子算完事,要不然他就在什么戏园子后台胡溜着。学医的一挂上牌子,也就完全放弃了科学的兴趣,除了医学杂志什么书也不看了,到了四十岁他认真的相信所有的病痛是起源于伤风感冒。我从没有碰见过一个文官懂得他自己的职务的意义:平常他就在省分的都会里坐着,准备了他的公事,往“石米府”或“司马宫”一送。他却不想想这来就会有人因之失去行动的自由——他再也不管那个正如一个无神主义者不理会地狱里的刑罚,一个律师出了一次风头以后再也不管什么公道正义,他再来辨护的就只有产阶级的特权,在土耳其人身上投机赚钱,吃肥大的蛤蜊,充内行赏鉴古玩。一个唱戏的只要有三两次过得去的扮演,就忘了他的艺术,再也不下工夫研究,套上了一个丝帽子,自以为是一个天才。俄罗斯是一个贪得无厌外加懒惰的民族:他们就知道讲究吃,无限的扩充他们的肠胃,喝,白天里睡觉,睡着了打呼。他们讨亲是为要有人替看家,在外面养女人是为要保持他们在社会上的威信。他们的心理是一只狗的心理:挨了打,他们就光铃铃的直叫,到狗棚去躲着;有人拍,他们就拿背脊躺在地上,狗脚爪凌空舞着,狗尾巴直摇。”
苦痛与冷激的鄙夷,是在这番话里。但是,虽则鄙视,他却感着悲怜,要是你在他的跟前糟蹋了谁,安当潘夫洛维奇就立即替他辨护。
“你为什么这样说?他是一个老头子……他有七十岁了。”或是:“可是他年纪还轻着哪……笨就是了。”
他说这类话的时候,我从不见他脸上有厌恶的神情。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平庸琐屑一类事只看作好玩,不关紧要,但渐渐的它们会沾上了占住了他;透入他的心,他的血,像是中毒或是叫蒙药蒙了似的,这来他就变成了一块破旧的发锈的招牌:上面仿佛是画着一些东西似的,可是什么呢?——你怎么认也看不清。
安当派夫洛维奇在他初期的作品里,早就有力量在平庸琐碎的尘海中显示它的“悲惨的幽默”;你只要留神去念他的讽体类故事就可以知道,在那些滑稽的谈话与情景的后背,我们的作者曾经观察到多少恶毒与可厌的人事,只是他的动机是悲,并且痕迹是不露的。
他生性不爱夸张;他决不高声对人说,“唉,你得顾顾体面;”他私下却空期望着他们自己能觉悟到有顾顾体面的必要。什么平庸与卑鄙的事情,他全恨,他用一个诗人的高洁的文字,描写生活的丑态,他口上显着一个讽刺家柔软的微笑,在他的作品的美的风格的底里人们很少看出他内蕴着的意义——他的痛心的呵斥。
看书的公众,当他们念他的《阿尔皮昂的女儿》(Daughter of Albion)的时候,就知道乐却不看出那位吃得胖胖的土绅士对于那个不容于世的可怜人一番挖苦是多么可憎。在他每个讽趣类的故事里,我却听出一个纯洁的富有感情的心的叹息,沉默的,深刻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同情的叹息,看了人们怎的不知道尊敬人的尊严,无抵抗的降服在任何势力的跟前,鱼一般的活着,没有一点子信心,除了每天得狂吞尽多浓厚的肉汤的必要,没有一点子感觉,除了害怕有谁凭强力去侵侮他们。
谁也没有契诃甫看得透切,这生活的庸烦的悲惨,在他以前从没有人曾经这样不含糊的披露给人们看这幅可怕可耻的生活画,在这中产社会日常生存的混沌中。
他的敌人是“平庸琐细”;他一辈子就斗着它;他嘲笑它,用一枝有锋芒的不留情的笔来描写它,就在表面看来安排得极体面舒服甚至漂亮的事情里,他也给找出“平庸琐细”的微菌——他也遭受了他的敌人的报复,一种恶毒的作弄,他们拿他的尸身,一个诗人的尸身,给放在火车的铁轨上,意思是“利便蛤蜊的转运”。
那肮脏的发绿色的火车道在我看来正是象征这恶浊世界战胜了它那倦废的敌人以后的丑笑,大声的胜利的笑;所有阴沟性的书报上所载的“追念”都是饰伪的悲愁,在这背后我觉出“庸俗琐小”的冷的有臭气的呼吸,实际上正欣幸着它的敌人的身死。
看安当契诃甫的小说,你觉得仿佛是对着一个忧郁的深秋天,空气是清亮的,光干的树逼仄的屋和灰色的人的轮廓是不含糊的。一切都看得怪相,凄凉,没有生气,无望。蓝的空的地平化入苍白的天,它的呼吸吹上一片冻泥的地面只是可怕的冷。作者的心智,就像是秋阳,从高处照出单调的大街,局促的小巷,稀小的龌龊的屋子,这里面住着的是稀小的苦恼的人们,厌烦与怠惰压住他们的生机,终日在无意义梦梦的匆忙中度他们的光阴。在这儿急忙忙的,像一只灰色的小鼠,窜动着那《宝贝》(The Darling),那个可怜的驯服的女人,她能这样的爱,像一个奴隶似的爱。就使你打她的嘴巴,她也不敢高声的叹气,那驯服的奴隶……还有并着她站着的是《三姊妹》(The Three Sisters)里的奥耳加:她也是深深的爱,对她一事无成的哥哥的妻子,那个荒淫的庸俗的女人,只是无条件的顺服;她自己姊妹们的生命她眼看着破碎,她哭,可是她到底还是无能为力,可怜她面对着这恶浊社会的势力连一单句有活气有力量的反抗话都不能在她的生命中找出。
我们也见着《樱桃园》里的涕泪淋漓的女主人与别的家主,孩子似的妄自尊大,老朽似的软弱。他们错过了他们死得对景的时辰;他们哭叫着,看不见他们周遭是什么情形,什么事也不懂,一群寄生虫再没有力量在生活中独立的生根。那个可怜的学生,屈老非莫夫,口里尽讲着做事的必要——实际却除了游荡再没有事做,就为这对生活的厌烦,无聊的嘲笑着凡利亚那当差,他整天的为伺候着懒废人们着忙。
浮希宁梦着三百年后的生活是多么的愉快,却不理会他周围的事情全在冲着他的眼烂成断片;呆蠢的沙立节尼,也为生活的无聊甚至想谋害那可怜的唐森巴黑男爵。
在我们眼前移动着一行行的男女,他们的感情的奴隶,他们的呆蠢与懒惰的奴隶,他们的贪欲的奴隶;移动着怕惧生命的奴隶;他们无目的的急匆匆的向前走着,发魔似的低咕着他们对未来的胡话,觉着在现在是完全没有他们的地位。在这灰簇簇的人群中我们有时候听着一响的枪声:衣梵诺夫或是屈立泼列夫猜中了他该做的事,在一瞬息间放弃了这世界。
这些梦人们只知道梦想二三百年后生命的美艳,却谁都不自己问问假如他们单做着梦还有谁替他们预备美艳的未来。
在这大群灰惨无告的生灵跟前走过一个伟大的,智慧的,张眼看的人;他看了他的忧惨的同胞,他笑着他的愁容的微笑,用他的温和的可是深刻的呵斥的语气,悲痛在他的脸上,悲痛在他的心里,亮着他的和悦真挚的声音,他对他们说:
“你们这做人太难。这样的做人是可耻的。”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6年4月24、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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