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映继续道,到了年底,我娶了叔叔的女儿。我性格寡淡,她也不挑剔,愿意和我安心过日子。她唯一的心结是检查出不能生育,我倒不在意,和她笑说那就把我当儿子养吧。她还真是这样待我,打雷下雨天的晚上总要抱着我,年纪大了,她就让我抱她的胳膊。她还陪我看世界杯,看的时候摸我手心的疤,摸着摸着,就生出热来让我暖得不得了。我每天去上班,她都说一句好好放电影啊。我下班回来,就说我们的放映员回来啦。有一阵子,我还不到五十吧,领导觉得我年纪大要把我从放映员岗位换下,她知道后立刻去找我们领导说理,哪成想还真成了,让我继续去干老本行。可是这之后不久,她因为心脏病扔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我就自己安慰自己,说她只是先过去一阵子,在那边等我呢。她必然会和我爸妈还有小妹团聚,高兴地告诉他们我在这边过得挺好。有时我心气消沉,就回想当年从医院包扎好伤口出来后,她突然指着天边的一线白说,林远,你看,我们来时还黑着呢,这会儿就要亮天了。天亮了我领你去看电影,保准你不想手的疼。我就是这时候喜欢上她的,把装在心里的一切全盘对她讲出,最后我说,我现在的心愿就是天天领着我的小妹去看电影,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她听见后就说,对,到时候咱自己盖个电影院,吃住都在里面。话音刚落,太阳就噗通一声跳了出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当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辈子,再阴暗的天都会有晴朗的缝隙,再深沉的夜也都要亮天的。过完年,我回城分配工作,竟鬼使神差地被分到了电影院,当时别提心里多高兴了,硬是和领导要求进了放映室。我当时的心思,是要把我放的每一部电影都当成是送给我小妹的,我要让我的小妹可着心思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换片子的时候我还和我小妹说,看你这回还怎么和大哥耍脾气闹,有得你看的电影了。我就是这样从早晨放到晚上,从月放到年,从青年放到现在。每次放完片子,透过放映口看下面的观众席,我都好像看到我小妹脸蛋红彤彤地站起来,向我招手喊大哥,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这一刻,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我真的觉得人生对我是足够好了,不能再好了。
林放映说到这停下,从我手里抽出手向后靠去,盯着我道,田野,这就是我要给你讲的世界杯的故事,我的世界杯的故事。
这时,我的手里已经沁出了汗,我说,林放映,这也是最好的世界杯。说完,那句我一直想要交托给林放映的话又蹦了出来,开始搅扰我,让我想要诉说。可是我知道在这之前,一定要就那一场误会去和林放映解释才好。那天去电影院接林放映后,第二天小芬洗衣服翻出了电影票,想想我这些日子对她的态度还有我连续两个晚上住酒吧,疑虑越发增多,开始不依不饶。无奈之下我只好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不曾想气头上的小芬就真的跑到旅馆去查金枝姐。林放映,我说,我哪里知道那晚你怕金枝姐在旅馆胡思乱想,从酒吧走后就让金枝姐住到你家,你去住旅馆了啊。结果可想而知,小芬回来后和我自然又是一番争吵。林放映,我当时也的确懵了,就猜测着嘀咕了一句难道金枝姐到林放映家里去住了?结果这个傻女人当真就跑到报亭和金枝姐对质去了。林放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林放映摆手笑道,罢了,过去就罢了。也不能都怪小芬,我当时和你来气是担心小芬这一折腾对金枝日后有影响。好在金枝也知道这里面有误会,我俩过后一分析也就都明白了。
我听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日子来压在心上的石头也终落下。我起身道,林放映,您等等我,我去办公室取样一直想要给你看的东西。说完我急急地往办公室去了。其实,刚才和林放映解释的时候,我没有说后面发生的事情,这也是林放映所不知的。当林放映把我叫到家里告诉我小芬所做的事后,我几乎是冲进酒吧,三步并作二步钳着小芬的胳膊就往办公室拖。我不管小芬的挣扎和问话,进了办公室把她往椅子里一扔,小芬一个趔趄就倒在上面,眼里噙着泪问我发什么疯。我还是一言不发,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已经泛黄的日记本翻到末页送到小芬面前,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压低声音道,叶小芬,你把这句话读出来。
小芬显然被我吓住了,抖着声音读道: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难以相互应答。
我问,你难道真的忘了这句话?
小芬抽噎道,田野,你问的原来是这句话——
我蹲到小芬面前,指着那句话和小芬说,我们在大学食堂后面的椅子读的这句话,约定好要听见对方的声音。我去英国,去哈代的故乡,给你打来电话也默念过这个句子,你难道真的都忘了?
小芬抬起头,满脸的泪水,用极小的声音道,田野,我们不是在食堂后面的椅子读的,是图书馆后面的。你说我忘没忘?
我听后有瞬间的呆愣,半晌未动。小芬把被我捏得通红的手腕举到我面前,只见手腕上早有了一圈红肿,煞是醒目。我也觉得自己刚才在火头上做得过分,不由得开始心疼起来,擦去小芬的眼泪道,芬,对不起,我是真的生气了。
小芬缩在我怀里道,田野,我这样给你丢脸,你怎么生气都是对的。其实就算金枝姐没和我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跑去质问林放映刚出来,我就后悔了。
我听后也不想再就这件事多说什么,人也觉得疲乏,拉起小芬披上外套拥着她边往外走边说,今晚我们俩不管酒吧了,到外面走走说话去吧。出去后,我刻意沿着我和金枝姐还有林放映那天从影院回来的路走,我的本意是很想在这条路上和小芬说些话,一些别的话语。可是,我们相拥着一路走来,不知是哪一句话开的头,先是说到要抓紧交取暖费,从取暖费就联系上了大厅窗子的保暖问题,接着又到了冬天餐单的调整上。我们一路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不是我此刻想要和小芬说的,又貌似每一句都是当下应该去说的。我们自然也没再提及我一直想让小芬说的哈代的那句话,我们好像都把它忘了。到了最后,往回走的时候,我见小芬身子仍不时地抽动,就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想以此方式说明,我其实并没有忘掉这句话,而是期冀用另一种方式,得到我的爱人的呼应。而今晚,在这个和林放映相对而坐诉说的夜晚,我已经不只是要说给林放映听,还要把它变成有形状有重量可触摸的存在拿给林放映看。想到这里我不由加快脚步,进到办公室取出本子后立刻返回。可是刚进到大厅,我就看见林放映的位置是空的。林放映已经走了,重又把一室的空荡留给我一人。我愣怔了一会儿,人也觉得恍惚,一边问自己林放映方才真的来过吗,一边踱步穿过大厅,再次站到了窗前。
这一次,我没有看到林放映的身影。夜越发浓重地笼罩下来,映衬着路灯的光亮。我看见林放映坐过的桌椅,仍旧在原来的角落里。前几日我和小芬清理院子的时候我执意留下这套桌椅,我说,就算是秋天,院子里也总得有个中午晒太阳的地方。而现在,它们留下的真正意义出来了。我仿佛又看见林放映坐在那里,脚上还是那双回力牌球鞋,手仍然握成拳头,任骨头突兀。我想起世界杯决赛的夜晚,晚上九点刚过,天空零星下起了雨。林放映的位置因为太过于靠边,雨水斜打下来就有一些落到他的后背上。我忙让服务生过去给林放映往里边挪桌椅,林放映起身后隔着距离向我咧嘴,点头,表达着我们彼此方可意会的亲密。比赛快开始的时候,雨停下来。明明是平日里稀松平常的天气现象,却引来了人们的阵阵欢呼。再看林放映,还是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达。只是,比赛结束后林放映没有立刻离开,出乎我的意料,他也加入到聚拢在一处的热情的人群里,向远处隐约现了白的天边眺望,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总归是深秋的夜晚,外面降温必定厉害,我面前的窗子渐渐起了一层霜。月光也罢,路灯也好,也现出了朦胧,瑟缩着。我转身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披上外衣向后靠去。我仿佛又看到林放映在我对面坐着,在这孤单的夜给我陪伴。我开始思量,许多的念头进来又出去,还有许多的人来来又往往,让我凭空多出许多热闹。如此反复几次后,困意终究还是到来,我的头向前勾着,握着笔记本,沉沉地睡去了。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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